序言:中國文化的明體與達用
作為二千多年中華思想文化主導與底色的儒學,在經歷了近百年西方文化的猛烈沖擊和中國主流社會排斥、批判,乃至橫掃的嚴冬之后,如今終于迎來復蘇的春天,如白居易形容原上草那樣:“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雖然還不能說是芳菲滿園,卻不再是“花果飄零”(徐復觀語),而呈現出欣欣向榮的景象。有些深受反傳統的文化激進主義熏染的學者認為這是一種“文化復古”現象,仍沿用“批孔”的思維模式予以抨擊。殊不知這是中華民族文化經歷“揚棄”之后的一次螺旋式地升華,是事物發展否定之否定客觀辯證運動的表現;而民族文化在新形勢下的復興,乃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重要精神支撐。我們正在經歷著中華文化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又一次歷史性的變革,這一變革開創了一個嶄新的時代,其深刻性尚有待于人們認真加以反思覺解,更需要學界從學術理論的高度予以研討和闡釋,使更多的中國人盡快脫出文化自卑的心理,實現文化自信和自覺。
儒學在近代衰落而如今開始復興,且勢頭強勁,并非偶然,有其歷史和時代的必然性,借用佛教用語,這是“契理契機”的顯現。儒學博大精深,蘊含著豐富的宇宙、社會、人生智慧,凝結著東方道德文明的常道,因而內在生命力強大。但它在帝制社會后期一度被專制政治扭曲,趨于僵化保守,跟不上時代的前進步伐,其“有禮無仁”的形態反而成為社會革新的負能量。因此,它受到西方啟蒙思潮和國內新興變革力量的巨大沖擊是不可避免的,這不僅是社會思想解放的需要,也是儒學再生的必要條件。對儒學而言,文化激進主義的批判既是一次嚴峻的考驗,又是一次凈身的沖洗。“文化大革命”從表面上看似乎使儒學陷于“滅頂之災”,在客觀上卻使“反孔批儒”思潮走向極端,充分暴露出其危害性,為人們重新思考儒學的價值提供了反面的教訓,從而也為儒學的回歸創造了難得的機遇,這是歷史的吊詭。
在經歷了“歐風”、“美雨”、“蘇霜”,遍嘗了酸甜苦辣之后,中國人通過切身的比較,覺得還是以“五常”(仁義禮智信)、“八德”(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為基礎的傳統美德符合社會需要,可以安身立命,有益文明人生;同時也要吸收世界文明的營養,用以充實新時代的精神生活,但民族的根和魂卻在中華文化,否則中華民族作為文化共同體就不能延續發展了。實踐證明,當初全盤西化論者企圖用切斷民族文化血脈的方式來“救中國”,無異于南轅北轍,不論結果如何,中國將逃不過做西方文化殖民地的悲慘命運,何談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而這正是顧炎武所擔心的仁義淪喪造成“亡天下”的惡果,雖未變成現實,今日思之,依然使人不寒而栗。
以儒學為中軸的中華文化,幾經沖刷,去掉污泥和陳腐(如“三綱”),其精華(如“五常”)在新的時代精神照耀下逐漸放射出耀眼的光彩。由孔子儒學和老子道學所鑄造的仁恕通和剛毅之道,作為中華文明的核心價值追求,正適應了今日建設以人為本、和諧公正、富裕文明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社會的需要,成為當代文明建設的豐厚精神滋養和智慧泉源。習近平主席所概括的“講仁愛、重民本、守誠信、崇正義、尚和合、求大同”,乃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精華和當代價值所在,代表著中國社會主義者文化自覺的新高度。
五四文化運動是中國從傳統向現代轉型中的第一次新文化運動,其思想動力主要來自歐洲啟蒙運動“解放自我”、“理性萬歲”的價值觀念,追求民主與科學,推進了中國現代改革事業;但提出“打倒孔家店”的口號,丟失民族文化主體意識,因而文化路向走偏了,帶來一系列弊病。當前開始啟動的文化運動可稱為第二次新文化運動,是中國式的文藝復興運動,是在更高層面上向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回歸,其價值理念應是“尊重他者”、“和諧萬歲”,口號應是“創新儒學”,它與世界范圍內正在興起的重信仰、重道德的第二次啟蒙運動恰相吻合,相互推進,儒學將在其中承擔重要責任。
隨著西方列強在政治、經濟、文化上的盛極而衰和弊端叢生,隨著中國的和平崛起和儒學的復蘇,一度被人視為已經進入歷史博物館的中華傳統文化在西方現代化負面價值惡性膨脹的映襯下,反而呈現出它超前的后現代意義,世界各國有識之士越來越看重孔子儒學的價值,認為它能給人類文明轉型提供新觀念、大智慧。澳大利亞邦德大學李瑞智教授說:“21世紀西方金融危機、經濟衰退、政府管理等出現諸多問題所帶來的嚴重后果,證明了柏拉圖思想已開始衰落”,“在全球秩序發生轉變的緊要關頭,彰顯了儒家思想傳統和儒家管理的智慧和優勢,也給新儒學運動提供了良好的契機”(《儒家的崛起和柏拉圖的衰落》)。美國紐約大學終身教授熊玠說:“中國固有的克己復禮的‘仁’文化,將節制、恢復人性原善、規范行為歸結于心,是美國文化中的貪婪、原罪及爭斗的最好良藥,可謂救世之甘糧,足以挽回西方文化沒落的狂瀾。”(《“文明沖突”、華爾街崩潰與全球金融秩序震蕩之際看西方文化沒落及中華文化復興之必要》)當代美國比較哲學大家、夏威夷學派領軍人物安樂哲教授在2013年9月獲得“孔子文化獎”的感言中說:“今天的世界需要儒家的傳統智慧和價值;注重家庭、和諧和道德,是作為人、社會、國家關系不可缺少的生長條件,它有利于建設世界的新興文化秩序。”長期致力于中西文化會通的美籍華裔學者杜維明教授最近指出:“作為精神性人文主義的儒家,提出了每一個有良知理性的知識人都必須關注的四大議題:(一)個人的身體、心知、靈覺與神明如何融會貫通;(二)人與人之間如何通過家庭、社會、國家和世界形成健康的互動;(三)人類和自然如何取得持久的和諧;(四)人心與天道如何相輔相成。我集四十年在國際學壇和數十位不同軸心文明的哲學家和精神領袖的對話經驗,期待也堅信‘思孟心學’所體現的仁道必能揚棄啟蒙心態所突出的世俗的人文主義,而成為人類21世紀探究和平發展不可或缺的參照。”(《儒家哲學的現代轉化》)秘魯前總統加西亞從儒家文化的角度闡釋了中國現代化事業騰飛的緣由,指出:“儒學思想提出的諸多重要原則,是整體而又全面且不失協調的,務實而非思辨的想入非非,累積而成且非一成不變的”,“正是這一點使得中國飛速前進”,“想要與中國增長相結合,與其俱增,必須審時度勢,即在不放棄我們自由文化和價值本質的條件下,以西方的方式吸收接納中國的觀點”(《儒學與全球化》)。從上述幾位有著深厚西方文化背景的當代著名人文學者和政治家的世界視野中,我們可以領略新時代條件下儒學的當代價值和其在世界上愈益增長的影響力。在這種情勢下,中國學人如果不能挺立民族文化主體意識,并以自信和包容的態度走融合中西、貫通古今的道路,那就要落后于時代了。
我有幸在青年時接受過馮友蘭、張岱年諸名師的熏陶,中壯年之后又趕上了改革開放的新時期,有條件致力于中華思想文化研究,陸續出版了《涵泳儒學》、《新仁學構想》、《老子新說》、《道家和道教論稿》、《中國宗教通史》(與張踐合著)、《民族宗教學導論》(主編)、《當代中國特色宗教理論探討》等著作,發表了數百篇學術論文,其中凝結著我對以儒學為主導、以儒道互補為基脈、以儒佛道三教會通為核心、以諸子百家和多種宗教相與共榮為常態的中華文化的哲學思考,關涉到傳統思想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我高度認同馮友蘭先生“闡舊邦以輔新命”的文化使命,把研究重心放在儒學、道學的當代轉化和創新上。
最近若干年,受到時代文化大變革加快的激勵,在以往積累的基礎上,我又有若干新的探索與反思,特別關注到儒學的當代價值,圍繞這一主題,在與社會互動中形成一系列論文、講稿和訪談,它們蘊含著以下一些主要問題:孔子、孟子為中華文明做出了什么貢獻,儒學在歷史發展過程中有哪些經驗教訓,儒學在當代如何進行理論轉型,儒學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內在聯系是什么,儒學在今日社會主要應在什么領域發揮作用和發揮何種作用,儒學怎樣推動中西文化會通和新型國際關系建設,等等,而論說的重點在于中華傳統美德的闡揚。總之,我在努力用時代精神激活儒學的恒在價值,以實現明體達用的目標。我并不期于系統完美,卻可說它們是從自我精神生命深處流淌出來的,內含著真誠的人生體悟,也許對世人和青年走近孔子儒學有些參考作用。孔子說:“修己以安人”、“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中華書局申作宏先生主動關切我的學術研究,愿意將我近年一系列論儒之文,整合成書,予以出版,在此深致謝意!我期望此書能作為一家之言參與當前人文學術研討,并得到學界的積極回應,不當處請讀者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