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講】 “道教文學”的源頭
從神仙幻想到神仙信仰
中國教團道教形成于東漢末期。它的構成情形十分復雜:教理多借重先秦老莊思想和后來的道家、黃老之學,還汲取陰陽五行學說的某些內容;信仰主要取自上古流傳下來的先民宗教信仰、民間的巫鬼信仰和秦漢之際大興的方仙道;“方法”則多取春秋戰國以來興盛的方術、方技和原始醫學、養生學等;發展中對當時正在傳播起來的佛教也多有借鑒,等等。綜合這龐雜的成分,逐漸形成以神仙信仰、神仙思想為核心的教理體系。道教可說是教人成仙的宗教。而就神仙觀念的發展說,由朦朧的神仙幻想發展為明確的神仙信仰,經過了戰國后期到秦漢數百年時間。這一過程在這一時期的文學創作里有相當充分的體現。而文學作品中的表現又有力地推進了神仙信仰的發展,進而對于道教的形成與發展也起了重要作用。
一般所謂“神仙”,指“仙”、“仙人”。仙人形跡神秘,具有神通變化能力,帶有某種“神性”,因此在“仙”的前面加個“神”字。從人類蒙昧時期的原始思維到如今興盛的各種宗教,創造出無數的神,如上帝、佛陀、真主等,還有土地爺、灶王、媽祖、無生老母等等,但“仙”不是一般意義的“神”,乃是中國古人創造的、出自想象的特殊一類“人”——“仙人”。
“仙”字原作“僊”。漢代字書《說文解字》上說:“僊,長生僊去,從人從,亦聲。”后來寫作如今通用的“仙”。同是漢代的劉熙《釋名》說:“老而不死曰仙。仙,遷也,遷入山也。故其制字,人旁作山也。”這樣,“仙”的基本義是長生不死。長生不死的仙人又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老子所說的“長生久視”,即長生不死,“視”是“活”的意思;另一類是飛升成仙,則進入了另一個超然永恒的神仙世界。
“仙”這個觀念是中國特有的。人類關于“它界”的想象,在人世之外,一般設想作為人世延伸的有天堂和地獄(不同語言里名稱當然不同),構成“三界”。而在中國,還有外來佛教的“凈土”,又創造了不死的“仙界”。中國古人的“它界”觀念特別豐富。
強烈的生命意識是中國傳統思維的重要特征。自古以來長生不老就是人的理想。東周初年銅器銘文里多有“用旂眉壽,靈命難老”之類的話。《老子》書上宣揚貴生重己、全生葆真,主張“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注重養生保命、追求生命延續是后來道家的傳統。長生不死對于向往延續現世享樂的歷代統治階層顯然更有吸引力。《左傳》上記載魯昭公說:“古而無死,其樂若何?”晏子對答說:“古而無死,則古之樂也,君何得焉?”晏嬰所表達的是有生必有死的理性看法,而魯昭公則道出了人的一種幻想。
基于神仙幻想,形成神仙信仰。在這個過程中統治階層的精神需求起了重要作用。《山海經》是上古地理書,也是輯錄神話傳說、反映宗教觀念的書。其中的《山經》和《海經》在內容和寫法上各成體系。一般認為《山經》形成于戰國初期到中期,《海經》則在其后,是遲至秦到西漢初年的作品。《海外西經》的記載里有“軒轅之國……八百歲”,“白民之國……壽二千歲”等說法,是出自幻想的長生觀念,《海外南經》更說到“不死民”,《大荒南經》記載“有不死之國”,《海內西經》里還有“不死之藥”的設想。這就把“不死”的幻想落實了,并進而設想讓人不死的辦法。這樣,不死的幻想就有信仰意味了。
把神仙幻想發展為神仙信仰,方士起了重要作用。方士階層形成于戰國末期,活躍于秦、漢,早期主要在燕、齊(大體相當于今河北、山東一帶)地區。他們可看作是后來道士的先驅。方士眩惑帝王,主要靠“方術”。“方”,指方法,方技,法術;掌握“方術”,所以稱為“方士”。古代方術內涵極其豐富。廣義的方術包括方技類,即屬于原始科學的技藝,如呼吸、吐納、導引、避谷、食餌、胎息、丹藥、房中、堪輿、風角等等,這些是屬于原始科學的醫學、藥物、養生、天算等領域的內容;另有降神、招魂、驅鬼、鎮邪、符箓、禁咒、占卜、行蹺、變化、隱形、易貌、尸解等巫術,存神、養心、守一、內觀等養煉技術,后兩類屬于宗教性的法術。方士們把這些統統當做實現不老不死的手段。這些對于追求延續世間享樂的統治者必然具有誘惑力,掌握方術的方士們也必然被他們信重,從而得以大肆活躍。
戰國末期,在方士們的推動下,神仙信仰逐漸興盛起來。《史記·封禪書》記載:
自(齊)威、(齊)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傳在勃海中,去人不遠,患且至,則船風引而去。蓋嘗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其物禽獸盡白,而黃金銀為宮闕。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臨之,風輒引去,終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及至秦始皇并天下,至海上,則方士言之不可勝數。始皇自以為至海上而恐不及矣,使人乃赍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風為解,曰未能至,望見之焉。
這一段文字簡括地記述了戰國末期到秦王朝君主們的求仙活動,表明他們已相信神仙和仙界實有,即已經確立神仙信仰。這是中國神仙思想的一大進展。具體分析這段話,有以下三方面內容值得重視。第一,最初形成對于仙人和仙界的信仰在濱海地區。在古代,廣闊渺茫的大海本是令人畏懼的神秘世界,虛幻奇麗的海市蜃樓更激發起人們的想象。正因此,《山海經》里描述的“不死”的人、“不死之藥”都在遼遠、渺茫的海外。第二,當時主持求仙活動的主要是統治階層的代表人物君主。他們享盡人世榮華富貴,幻想把生命延續到永久,因此企圖到汪洋大海里去尋求另外的仙界。當時也只有這些人才有這樣的能力。這就決定了早期神仙術的御用性質。第三,具體操作求仙活動的是宮廷里的方士。他們由上古的巫演化而來。巫是通神的,方士是通仙的。和巫相比較,方士有了新的能力和技術。他們的能力和技術包括知道神仙在哪里,并有識別仙人和交通仙界的能力,又有成仙的具體辦法,等等,他們的法術概稱“方仙道”。活躍在當時的著名方士多被后人列入仙傳,被當做仙人崇拜。
秦始皇的求仙活動留下了較詳細的記載。當時的方士有宋毋忌、正伯僑、充尚、羨門子高等,都是燕人。秦始皇二十二年(前225)東登瑯邪(在今山東諸城市東南海濱),“即已,齊人徐市等上書,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萊、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請得齋戒,與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市發童男女數千人,入海求仙人”。這應當是秦始皇初次得到三仙山的信息。隨著他年齡老邁,求仙更加迫切。“三十二年(前215),始皇之碣石(碣石山,在今河北昌黎縣北),使燕人盧生求羨門、高誓……因使韓終、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藥……”當時大批方士在他周圍從事求仙活動,最后當然都無功而終。
另一位熱衷求仙的帝王是漢武帝(前140—前87在位)。他即位之初,“尤敬鬼神之祀”。他相信各種“鬼神方”,敬養、崇信方士,經營祀禱無虛日。具體情形下面還將說到。在積極求仙方面他重蹈秦始皇的覆轍。當時煉丹術已經流行,淮南王劉安(前179—前122)蓄養方士著《淮南子》,講到化丹砂為黃金的金丹術。這也顯示神仙信仰發生又一重大轉變——更加注重人為的技術即神仙術,從而開辟了注重養煉技術的新方向與新潮流。
“方仙道”基本是為帝王服務的,所求仙境在虛無飄渺、遠隔人世的東海,所求神仙、仙島是神秘、超然的存在。漢代還有另外一處幻想的仙境——昆侖山,傳說那里由西王母所主宰。從今存畫像石(古代墓室、祠堂等裝飾石刻圖畫,集中分布在今山東、河南、陜西、山西、湖北、內蒙古、四川等地區,其中以山東嘉祥縣武梁祠和沂南、南陽的最有名)可以知道,在西漢,與東海三仙山的信仰相比較,昆侖山和西王母信仰在廣大民眾間更為流行。即是說,當時神仙信仰在民眾間形成另外的潮流。這是不同于帝王神仙術的信仰活動,具有更廣泛的群眾基礎,也有更強大的生命力。
神仙幻想、神仙信仰、神仙術當然都是幻想的產物,但是它們在思想史發展中的意義與價值是不可否定的。馬克斯·韋伯(Max Weber)論及道教的長生術說:
中國人對一切事物的“評價”(Wertung)都具有一種普遍的傾向,即重視自然生命本身,故而重視長壽,以及相信死是一種絕對的罪惡。因為對一個真正完美的人來說,死亡應該是可以避免的。(《儒教與道教》)
中華民族傳統上重視現世、重視生命、重視人生的積極精神,在神仙信仰里得到曲折的、卻又相當充分的體現。戰國、秦、漢時期的神仙幻想、神仙信仰、神仙術是前道教的,它們為后來道教的形成和發展提供了內容,打下了基礎。在這一時期的文學創作里也出現許多表現神仙觀念的作品,它們形象地反映了神仙幻想逐漸發展為神仙信仰的實態,又成為道教文學的源頭。后來的道教以神仙信仰為核心,形成系統的教理體系,發展出龐大的神仙譜系,創造出繁富紛雜的符箓、金丹等法術和華麗奇異的齋醮科儀等等,為文學藝術提供了十分廣闊的表現領域;而歷代以道教為題材創作出大量文學藝術作品,則成為古代文化遺產中富有特色、卓有成就的部分,又推動了道教的普及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