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屈辭域外地名與外來文化
- 湯洪
- 3112字
- 2020-03-06 11:06:59
八 論題緣起
屈辭中存有大量地理語詞,從東漢王逸到當代,楚辭注疏者對此多有注解與研究,近代饒宗頤《楚辭地理考》最為集中。在探討屈辭地理時,舊注家們大多聚焦于對屈原所生活的楚地實際地望的考證。此外,歷來治楚辭者又多試圖努力將屈辭域外地名以中土視域進行詮釋,或將屈辭神話地名指實為中土實際地望,但不論結論如何,正是因為有楚辭研究者薪火相繼的不斷探索,原貌也才有揭曉的可能,辜鴻銘先生在《中國學》一文里的一段話正契合此意:“一個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侏儒,很容易把自己想象得比巨人更高大;盡管如此,必須承認的是,侏儒具有位置上的優勢,當然會看到更加寬廣、更加遼闊的風景。因此,我們將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縱覽中國學的過去、現在和將來;而且,在我們的嘗試中,如果最終我們并不完全贊同前人的意見,那么,我們希望這些意見不要被理解成暗示了我們在某種程度上炫耀著我們的高傲,我們認為只是我們位置上有優勢。”
鑒于兩千多年屈辭地名研究的歷史與現狀,我們需先對屈辭中涉及的地理方位專有名詞作一番簡單梳理。屈辭涉及諸多地理名詞,這些地名大致可歸并為楚地、中原、神話、域外等四種類型。基于前人整理研究的基礎,本書選取其中的域外地理地名進行專題討論。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這些域外地名的類型也不少,有似乎可以指實為域外地望的,如“昆侖”“流沙”“赤水”“不周”“西海”等;有似乎來源于域外天文地理知識而形成的概念,如“懸圃”“九天”“九坑”等;有似乎來自域外神話而形成的神話地名,如“瑤臺”“閶闔”“閬風”“天津”等。屈原在創作中自覺運用這些世界性地理知識編織成奇章異句,這些地名的大量使用,為詩篇增添不少奇思妙境,從而更加彰顯詩人獨具個性的藝術風格,本書探討的重點也即在此。
《離騷》記詩人上天入地行程游蹤的兩段文字中地理地名十分密集,研究也從此開始:
朝發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鎖兮,日忽忽其將暮。
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
邅吾道夫昆侖兮,路修遠以周流。揚云霓之晻藹兮,鳴玉鸞之啾啾。
朝發軔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極。鳳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
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與。麾蛟龍使梁津兮,詔西皇使涉予。
路修遠以多艱兮,騰眾車使徑待。路不周以左轉兮,指西海以為期。
第一段文字描寫的是詩人朝發舜帝重華所居之蒼梧山,夕至懸圃(“縣”“懸”為古今字),懸圃即是昆侖,詳后論。第二段文字描寫的是詩人從昆侖天津行流沙遵赤水路不周到西海的整個神游蹤跡。在《離騷》中,詩人的神游路線始終以昆侖為中心,我們的研究即以昆侖為中心原點展開探索。“朝發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句的用語規律與“朝發軔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極”句相同。“蒼梧”承接前篇“就重華而陳辭”,此即指重華所居之地,“懸圃”即是此次飛升神游的目的地。“天津”本為昆侖之別名(后有詳論),“西極”亦即是第二次神游的目的地。從蒼梧至昆侖懸圃,再從昆侖至西海,屈原兩次神游的隊伍大致相同,多云霓、鸞鳳之屬,每次神游都會用到這些相同的儀仗隊伍,由此可知,《離騷》中的神游物象并不具有特殊的區分功能,它們只是某種固定的程式化道具象征,神游的道具雖并無多大區別,但是詩人神游的地理方位卻發生了明顯位移。從蒼梧到昆侖,從流沙經赤水到不周再到西海,神思風馳電掣,穿越時空,真可謂乾坤大挪移,此正是屈辭光怪陸離意象的典型表現手法。我們讀《離騷》,之所以覺得詩篇恢宏馳騁,與詩人不斷轉換超越常人思維的時空敘事方式大有關系,這正如陸機《文賦》所言“精騖八極,心游萬仞”的神思境界。本于此,筆者認為如果探究出“懸圃”“崦嵫”“流沙”“赤水”“不周”“西海”等在詩人神思中所暗指的實際地理方位,將有助于認識屈原獨特的詩歌構造手法,從而能更好地認識屈辭通過頻繁轉換時空所呈現出來的獨特想象藝術。
在討論之前,我們先來看看《后漢書·西域傳》的一段史料:
大秦國一名犁鞬……或云其國,西有弱水、流沙,近西王母所居處,幾于日所入也。
《史記》所載張騫自西域返漢之時,似尚不知有大秦一名,其時大秦名為犁軒。犁軒到底所指哪一地區,中外歧義頗多。伯希和、白鳥庫吉認為是埃及的Alexandria(亞歷山大),余太山認同此說;夏德認為是西奈半島以東那巴提安人王國首都Rekem的漢譯名;藤田豐八認為是古代米底(Media)東端的Raghā;大秦,夏德認為是Tyre;德巴拉威認為是Seres的對音;藤田豐八認為是伊蘭語Dasina的對音;玉爾、沙畹認為是希臘語Polin的對音;楊憲益據羅馬皇帝維斯巴西昂置黑海以西原希臘殖民地為一省,其名為Thynia,認為大秦即為Thynia之對音,凡此種種,意見頗為分歧。雖然古大秦國的地理位置尚存爭議,但學界普遍認為,古大秦國位于地中海沿岸,這當是不爭的史實。讀者尤須注意,依《后漢書》所記,大秦國附近有弱水、流沙等地名,且近西王母所居。我們知道,神話當中西王母所居住的地方是西方昆侖大山,那么,大秦國附近應當有昆侖山的原型存在。因此,筆者在接下來的探討中,將“流沙”“赤水”“不周”“西海”等地名置于遠離中國視域的地中海沿岸一帶,于史似乎也不無根據。
上引《離騷》兩段文字涉及先秦古地理語詞尚多,此對探討屈辭域外地理以及屈原世界地理觀至關重要,這也是筆者首先選取這一組極具代表性的地理語詞進行追根溯源的原由所在,本書的問題也由此而開始。除了《離騷》“懸圃”“崦嵫”“昆侖”“流沙”“赤水”“不周”“西極”“西海”等域外地名外,屈辭中尚有諸多隱含世界地理文化信息的域外地名,諸如“冬暖之所”“夏寒之所”“黑水”“玄趾”“三危”“北極”等。這些意涵世界地理意識的地名或許并不是詩人的無意識行為,它應是詩人藝術創作的精心安排,詩人有意將詩篇的語境和意境放在更為宏闊的世界地理背景之下,以便讓自己的神思和牢愁更具時空超越感,但是,屈原的這一世界意識是否有其時代背景和可能性,這將是本書又一致力探討的問題。
在接下來的討論中,研究將采用單個地名專章論述的形式,對屈辭所涉系列先秦古地理語詞進行一一深入探索。每章都將從楚辭傳統注疏對該語詞語義的紛繁歧說、先秦相關文獻典籍所涉該語詞的淆亂情況以及屈辭古地名原義再探索等三個方面進行深入研討。本書所謂楚辭傳統注疏指的是兩千余年來楚辭研究者對屈辭古地名所作的解釋,這是筆者發現問題的由來,也是筆者探尋屈辭古地名的門徑,亦為本書立論的基石,更是筆者所提出一切假說的前提。因此,此一問題的梳理在本研究中占有極大比重。屈辭所涉古地名并不僅存于屈辭中,在先秦其他文獻中也同樣存在。倘若研究視野僅僅局限于屈辭,其結論的說服力無疑會大大削弱。如果將這些古地理語詞置于先秦時代背景之下,為論題提供更多翔實的文獻證據,嘗試作更為宏觀的考察,那么,研究所得假設與結論將更有依據。通過清理考察先秦文獻中所涉屈辭相關古地名,我們發現不僅屈辭注疏紛繁復雜,后世注家對先秦文獻所涉屈辭相關古地名的解釋同樣混亂。由此可知,自先秦以后,歷代文獻注疏者在對待先秦域外地名時或許具有某種相同的文化觀、時空觀和歷史觀。本書所謂屈辭域外地名原義再探索,其實是一系列邏輯上互相關聯的假說,但是,這些前后映照的假說是以先秦時代中西文化大交流、大碰撞為時代背景的,同時,也關照屈原自身知識結構、作家個體意識發生等內在動因。這些環環相扣的系列結論皆是試圖揭示屈辭中神游八極的構思,試圖勾勒出屈辭中既是神話的同時又是有所現實附麗的、既是想象的同時又隱含著一個世界性地理空間觀念的游蹤線索。每個地名的假說雖各自成章,但是,請讀者務必將這些假說看作一個互為參證有聯系的整體,切不可割裂假說,孤立、單獨地看待某一地名。若是,方才符合研究的初衷,也才與屈原在屈辭中所展現的地理邏輯游蹤相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