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韓偓既是唐末的堅貞忠臣,又是唐末頗有建樹與影響的重要詩人。他在詩歌上的聲譽,首先在于頗有影響的被宋代著名詩評家嚴羽在《滄浪詩話·詩體》中稱為“香奩體”的《香奩集》詩歌。雖然這些詩歌大體皆是“裾裙脂粉之語”,但因其大多數詩篇具有真摯深情之情感,溫婉秀逸含蓄之表情方式,故頗獲得歷代文人們的喜愛與模仿。據他在《香奩集序》中所說,他青、中年時“所著歌詩,不啻千首。其間以綺麗得意者,亦數百篇,往往在士大夫口,或樂工配入聲律。粉墻椒壁,斜行小字,竊詠者不可勝紀”。可見這些“綺麗”的詩歌在當時的傳播與影響,實在可以與白居易、元稹的“流于民間,疏于屏壁”(杜牧《唐故平盧軍節度巡官隴西李府君墓志銘》),流傳于江湖上的艷體詩歌媲美。而且在我看來,韓偓的這些詩歌更為情真意切,真摯感人。故詩人晚年在抄錄這些詩歌時頗為動情而凄然淚下,賦《思錄舊詩于卷上凄然有感因成一章》詩云:“緝綴小詩鈔卷里,尋思閑事到心頭。自吟自泣無人會,腸斷蓬山第一流。”我們且再吟詠《香奩集》中的幾首詩作,深入體味蘊含其中的情味吧。
踏青會散欲歸時,金車久立頻催上。收裙整髻故遲遲,兩點深心各惆悵。(《踏青》)
見時濃日午,別處暮鐘殘。景色疑春盡,襟懷似酒闌。兩情含眷戀,一餉致辛酸。夜靜長廊下,難尋屐齒看。(《薦福寺講筵偶見又別》)
濃煙隔簾香漏泄,斜燈映竹光參差。繞廊倚柱堪惆悵,細雨輕寒花落時。(《繞廊》)
兩重門里玉堂前,寒食花枝月午天。想得那人垂手立,嬌羞不肯上秋千。(《想得》)
倚醉無端尋舊約,卻令惆悵轉難勝。靜中樓閣深春雨,遠處簾櫳半夜燈。抱柱立時風細細,繞廊行處思騰騰。分明窗下聞裁剪,敲遍闌干喚不應。(《倚醉》)
往年同在鸞橋上,見倚朱闌詠柳綿。今日獨來香徑里,更無人跡有苔錢。傷心闊別三千里,屈指思量四五年。料得他鄉遇佳節,亦應懷抱暗凄然。(《寒食日重游李氏園亭有懷》)
身情長在暗相隨,生魄隨君君豈知。被頭不暖空沾淚,釵股欲分猶半疑。朗月清風難愜意,詞人絕色多傷離。何如飲酒連千醉,席地幕天無所知。(《惆悵》)
現存《香奩集》詩歌凡一百余首,這些作品大多是韓偓在黃巢之亂前所作,而少數則是后來乃至詩人晚年時所吟詠。這些詩作古今人見仁見智,對其褒貶不一,貶之者如元代方回在其《瀛奎律髓》中謂:“致光筆端甚高,唐之將亡,與吳融詩律皆全不似晩唐。善用事,極忠憤。惟《香奩》之作,詞工格卑,豈非世事已不可救,始流連荒亡以紓其憂乎?”又謂:“《香奩》之作,為韓偓無疑也。或以為和凝之作,嫁名于韓,劉潛夫誤信之。考諸同時《吳融集》,有依韻倡和者,何可掩哉!誨淫之言不以為恥,非唐之衰而然乎!”(方回《瀛奎律髓》卷七)褒之者則如清丁紹儀所云:“韓致堯遭唐末造,力不能揮戈挽日,一腔忠憤,無所于泄,不得已托之閨房兒女,世徒以香奩目之,蓋未深究厥旨耳。”(《聽秋聲館詞話》卷一)又如清雷瑨,其《香奩集發微跋》謂韓偓“見忌權奸,洊遭離亂,于是憤逆臣之竊命,慨唐室之不興,乃本詩人忠厚之旨,為屈子幽憂之辭,托諸美人,著為篇什,以抒忠愛,此《香奩集》之所為作也”。而震鈞更是推崇備至,其《香奩集發微序》云:“韓致堯有唐之屈均也,《香奩集》有唐之《離騷》、《九歌》也。自后人不善讀,而古人之命意晦。自后人不能尚論古人,而古人扶植綱常之詞,且變為得罪名教之作矣,不亦重可惜哉!致堯官翰林承旨,見怒于朱溫,被忌于柳璨,斥逐海嶠,使天子有失股肱之痛,唐季名臣未有或之先者。似此大節彪炳,即使其小作艷語如廣平之賦梅花,亦何貶于致堯!乃夷考其辭,無一非忠君愛國之忱,纏綿于無窮者。然則靈均《九歌》所云‘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信為名教罪人乎!《香奩》之作,亦猶是也。……后人但以艷體詩待之矣,其奈后人依然不解也。至此《香奩集》真可付之劫火,沉之濁流矣。然而彼蒼降鑒,竟使之流傳至今,是天知之矣。”
上舉兩種評價迥然不同,然均非平允客觀之語。其實,《香奩集》中除個別詩篇稍涉浮艷,難免色情之譏外,絕大多數詩篇盡管有的也情辭綺麗,乃至香艷,但其用語情感卻絕非浮艷淫靡之“誨淫之言”。從上舉的數首詩中,我們感受到的是青年男女真純深摯的愛戀相思之情,清麗而純潔的戀情之語,而絕無“得罪名教”之辭。震鈞、雷瑨等人是以香草美人之喻意解讀《香奩集》的,故“乃夷考其辭,無一非忠君愛國之忱,纏綿于無窮者”。但這一解讀,卻是不符詩作原本意旨,過為牽強附會的。《香奩集》中詩歌,其實并無震鈞等人所謂的香草美人的政治寓托內涵。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述及韓偓《香奩集》時云:“韓偓以忠節著聞,其平生著述中《香奩》一集,浮艷之詞,亦大抵應進士舉時所作。”陳先生此言雖不盡然,然《香奩集》中的大部分詩歌確實是創作于其年輕時,包括“應進士舉時”的,只是多非為應進士舉而作,且只有《代小玉家為蕃騎所虜后寄故集賢裴公相國》、《無題》、《寄遠》、《裊娜》、《多情》、《思錄舊詩于卷上凄然有感因成一章》等等不到十首詩為入仕后以及貶官寓居福建時所詠。而這些作于入仕后的詩歌卻也是與政治寓托了不相關的。在我看來,《香奩集》中的大部分詩作多是表現男女戀情的詩歌,而其中的一部分很可能與詩人早年的一段刻骨銘心而終“一生贏得是凄涼”的未果愛情經歷有關。黃世中先生在《韓偓其人及“香奩詩”本事考索》中認為:“韓偓‘香奩詩’所抒發的是一種純真誠摯的愛情,是對一位李姓女子的執著的追求。……韓偓《香奩集》愛情詩的抒情主人公,就是一個對愛情執著追求,貞情操守的形象。詩人把純真專一的愛情奉獻給自己所傾心依戀的女子,其熱切愛戀,雖經數十年而不衰,甚而更顯其深沉摯至。《香奩集》中的‘寒食詩’透露了這一消息。”又謂:“《香奩集》中的‘寒食詩’、‘三月詩’、‘秋千詩’、‘偶見詩’、‘繞廊詩’、‘五更詩’、‘上頭詩’等數十首(以上各類共四十九首,已占《香奩集》之半,此外如《青春》、《春恨》、《中春憶贈》、《舊館》、《有憶》、《兩處》等皆是),所詠實同一情事,其所懷皆為李氏女一人。”黃先生這一考索是頗具詩歌解讀與學術探究眼光的,值得重視并進一步探究其真確性。這樣的《香奩集》詩歌,即使除卻強加在《香奩集》詩歌上的政治寓托光環,除了個別首外,在今人的道德規范與審美視域中也是值得肯定的,何況其不少詩歌也具有不容忽視的藝術價值,并蘊含著由詩漸變為詞曲的元素。此誠如許學夷所評:“韓偓《香奩集》皆裙裾脂粉之詩。高秀實云:‘元氏艷詩麗而有骨,韓偓《香奩集》麗而無骨。’愚按:詩名《香奩》,奚必求骨?但韓詩淺俗者多,而艷麗者少,較之溫、李,相去甚遠。……五言古如‘侍女動妝奩,故故驚人睡。那知本未眠,背面偷垂淚’,七言古如‘嬌嬈意緒不勝羞,愿倚郎肩永相著’、‘直教筆底有文星,亦應難狀分明苦’,七言律如‘小迭紅箋書恨字,與奴方便送卿卿’,七言絕如‘想得那人垂手立,嬌羞不肯上秋千’等句,則詩余變為曲調矣。上源于李商隱、溫庭筠七言古,詩余之變止此。至七言律如‘仙樹有花難問種,御香聞氣不知名’、‘靜中樓閣深春雨,遠處簾櫳半夜燈’,亦頗有致。又‘分明窗下聞裁剪,敲遍欄干故不應’,則曲盡艷情。”(《詩源辯體》卷三十二)又,陸時雍《唐詩鏡》卷五十四亦稱“此三詩(指《倚醉》、《見花》、《有憶》)是開詞曲法門”。劉拜山、富壽蓀在其選注的《千首唐人絕句》中評韓偓《偶見》詩云:“此詩活畫打罷秋千、見客走避之少女形象,生動傳神,嬌癡如見。”沈祖棻先生賞析此詩時也說:“韓偓像一個高明的攝影師,他善于捕捉少女們生活中一些稍縱即逝的鏡頭,實時地將其形神兼備地拍攝下來,如其《偶見》一首,也是可以和《新上頭》比美的。”(《唐人七絕詩淺釋》)屈復《唐詩成法》評韓偓《幽窗》詩“刺繡非無暇,幽窗自鮮歡。手香江橘嫩,齒軟越梅酸。密約臨行怯,私書欲報難。無憑諳鵲語,猶得暫心寬”,云:“寫美人從虛處比擬,不落熟徑。臨行轉怯,欲報又難,寫盡低回一寸心也。”鍾惺在《唐詩歸》卷三十六評《幽窗》云:“細而慧,所以艷。”又云:“無聊妙想。”韓偓的《聞雨》詩“香侵蔽膝夜寒輕,聞雨傷春夢不成。羅帳四垂紅燭背,玉釵敲著枕函聲”,也贏得詩評家的稱贊:有稱其“寫意而不及情,艷詩佳手”(陸次云輯《五朝詩善鳴集》)的;也有評其“極艷,極冷”(《王闿運手批唐詩選》)的;俞陛云《詩境淺說》續編二欣賞此詩云:“聞雨由閨思著筆,帳垂燭背,幽寂無聲,惟聞玉釵敲枕。但寫景物,而深宵聽雨,傷春懷人之意,自在其中。句殊妍婉。”
從上述諸家之評可以見到前人對韓偓的《香奩集》詩也不無稱許、給予好評的。而現代的學者評價《香奩集》詩也更趨客觀平允,如著名詩評家陳伯海先生在《韓偓生平及其詩作簡論》中既指出“‘香奩詩’中確有一定數量作品反映士大夫的狹邪生活,感情浮薄,作風輕靡。像‘小雁斜侵眉柳去,媚霞橫接眼波來。鬢垂香頸云遮藕,粉著蘭胸雪壓梅’(《席上有贈》)之類詩句,用精麗的辭藻摹繪女子的姿容,只有狎玩之意,別無真摯之情,顯示了封建文人思想中腐朽的一面。……它們上承六朝宮體,下啟晚明王彥泓、清代袁樹諸人的浮艷詩派,形成文學史上的一股逆流”的缺陷弊病,同時也指出:“‘香奩詩’中也不乏較為清新沉摯之作。且看這首《繞廊》:‘濃煙隔簾香漏泄,斜燈映竹光參差。繞廊倚柱堪惆悵,細雨輕寒花落時。’寫一簾阻隔、兩地相思之情,純從室外人的感受、動作和周圍的環境景物來烘托那種‘咫尺有如天涯’的惆悵心理,分外見得婉約而情深。再如七絕《聞雨》:‘香侵蔽膝夜寒輕,聞雨傷春夢不成。羅帳四垂紅燭背,玉釵敲著枕函聲。’寫女子夜深不寐的情懷,用玉釵觸枕,琤琮有聲這一細節,反映展轉反側的神態意緒,真切而有余味。《香奩集》里象這類題詠男女歡愛相思,寫得情濃意摯的篇章,亦不在少數。如‘正是落花寒食雨,夜深無伴倚南樓’ (《寒食夜》)的期待,‘古來幽怨皆銷骨,休向長門背雨窗’(《詠燈》)的悵恨,‘何處山村孤館里,向燈彎盡一雙眉’(《天涼》)的展想,‘光景旋消惆悵在,一生贏得是凄涼’(《五更》)的追思,以及‘縱得相逢處,非無欲去時。恨深書不盡,寵極意多疑’(《欲去》)的內心矛盾和‘此生終獨宿,到死誓相尋’(《別緒》)的執著自誓,都稱得上情至之語,應給予一定的估價。”又云:“‘香奩詩’在技巧上也有可取之處。除了長于抒寫人的情思外,一些作品還從外觀上塑造了年輕婦女在愛情生活中的生動形象,楚楚動人。如:‘學梳蟬鬢試新裙,消息佳期在此春。為愛好多心轉惑,偏將宜稱問旁人。'(《新上頭》)‘秋千打困解羅裙,指點醍醐索一尊。見客入來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門。'(《秋千》)前者描寫剛成年的姑娘學梳頭樣、試穿新裙等候婚期的天真神情,后者刻畫閨中少女打秋千時見客進門、帶笑走避的嬌憨意態,都有呼之欲出的效果。余如《半睡》寫少婦深夜等待丈夫不歸而無心安睡,《松髻》寫女子卸妝時觸動愁思背人墜淚,《忍笑》寫婦女曉起梳妝時的愛美情態,也都細致傳神。”陳先生又從藝術表現技巧上歸納“香奩詩”的成就,云:“善于借助環境景物來傳達人的情思,是‘香奩詩’藝術表現上的又一特征。有的作品甚至完全把人的情感隱藏在景物畫面的背后,筆意含蓄,耐人尋味。象這首歷來傳誦的小詩《已涼》:‘碧闌干外繡簾垂,猩色屏風畫折枝。八尺龍須方錦褥,已涼天氣未寒時。’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間華麗的臥室。鏡頭由室外逐漸移向室內,經過簾幕、闌干、屏風一道道曲障,投影在那張陳設精致的八尺大床上,顯示出是一位貴家少婦的深閨。主人公并沒有出現在鏡頭里,她在做什么、想什么也不得而知。但猩紅屏風上畫著的折枝圖,卻不免使人生發起‘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無名氏《金縷衣》)的意念。配上床席、錦褥以及季節轉換的暗示,主人公在深閨寂寞中渴望愛情生活的情思也就隱約可見了。全詩沒有一個字涉及‘情’,可仍然是在言情。象這樣命意屈折、用筆委婉的情詩,唐代詩人中李商隱以外還是不多見的。《深院》、《日高》、《春恨》諸篇機杼略同,而皆不及本篇有韻致。‘香奩詩’里還有一些篇章,色調明麗,富于民歌風味。如《南浦》:‘月若半環云若吐,高樓簾卷當南浦。應是石城艇子來,兩槳咿啞過花塢。正值連宵酒未醒,不宜此際兼微雨。直教筆底有文星,亦應難狀分明苦。’詩寫候人不來的心情。先借半明半暗的月色、若吞若吐的云影,渲染出迷離不定的氣氛;又通過槳聲咿啞、艇子虛過的細節,點明候人時的焦灼心理;再加上醉酒、微雨的烘托,把此時此刻相思之苦形容得曲盡其妙。與上引《已涼》相比,筆調婉約是一致的,而構思并不過于深曲,語言樸素,風姿天然,音節柔曼,情韻悠長,更接近于《子夜》、《西洲》之類南朝樂府。吸取民歌的精華,這也是‘香奩詩’不容一筆抹煞的理由。”陳先生的這些評述是頗為中肯公允的,故我用較多的篇幅稱引上述之評說。
《香奩集》外,韓偓還有收于《全唐詩》卷六八〇至六八二的三卷詩歌。這三卷詩歌扣除《大慶堂賜宴元珰而有詩呈吳越王》、《又和》、《再和》、《重和》、《大酺樂》、《思歸樂》、《御制春游長句》等七首他人之作外,約有二百二十六首。除了少數入仕前之作外,絕大多數是詩人登第入仕后直至寓居福建南安時的作品。其中那些入內廷為翰林學士、翰林學士承旨、兵部侍郎,直至遭貶、流寓于河南、湖北、湖南、江西、福建等地的詩什,尤能展現詩人嫉恨讒邪,抗御強暴,“死生患難,百折不渝”,忠于唐室的高風亮節,同時也記錄了唐末政局動亂乃至唐亡的歷史,具有珍貴的歷史文獻價值。
天復元年十一月,唐昭宗為宦官韓全誨勾結鳳翔節帥李茂貞挾持至鳳翔,時詩人隨駕前往,賦《辛酉歲冬十一月隨駕幸岐下作》詩,中云:“曳裾談笑殿西頭,忽聽征鐃從冕旒。鳳蓋行時移紫氣,鸞旗駐處認皇州。曉題御服頒群吏,夜發宮嬪詔列侯。雨露涵濡三百載,不知誰擬殺身酬。”末句實是表露詩人以身報國之意,而全詩則概述了當時唐昭宗被韓全誨等人挾持往鳳翔的史實。《資治通鑒》天復元年十一月即記載此事云:“韓全誨等以李繼昭不與之同,遏絕不令見上。時崔胤居第在開化坊,繼昭帥所部六十余人及關東諸道兵在京師者共守衛之;百官及士民避亂者,皆往依之。庚戌,上遣供奉官張紹孫召百官,崔胤等皆表辭不至。壬子,韓全誨等陳兵殿前,言于上曰:‘全忠以大兵逼京師,欲劫天子幸洛陽,求傳禪;臣等請奉陛下幸鳳翔,收兵拒之。’上不許,杖劍登乞巧樓。全誨等逼上下樓,上行才及壽春殿,李彥弼已于御院縱火。是日冬至,上獨坐思政殿,翹一足,一足踏闌干,庭無群臣,旁無侍者。頃之,不得已,與皇后、妃嬪、諸王百余人皆上馬,慟哭聲不絕,出門,回顧禁中,火已赫然。是夕,宿鄠縣。”唐昭宗此次被逼出幸后一年,即天復二年十一月冬至,詩人仍伴隨唐昭宗被困于鳳翔,時有《冬至夜作》詩,詩人在詩末寫道:“陰冰莫向河源塞,陽氣今從地底回。不道慘舒無定分,卻憂蚊響又成雷。”方回闡釋末二句謂:“是時朱全忠圍岐甚急,李茂貞有連和之意,偓之孤忠處此,殆知其必一反一覆,終無定在歟?此關時事,不但詠至節也。”(《瀛奎律髓匯評》卷十六節序類)吳汝綸評“陰冰”以下四句云:“是時昭宗幸鳳翔,朱全忠自河中率兵圍鳳翔,奉表迎駕,所謂‘陰冰莫向河源塞’也。‘陽氣今從地底回’者,謂李茂勛救鳳翔,王師范討朱全忠,詐為貢獻,包束兵仗入汴西,至陜華也。末句恐勤王之師又將尾大不掉爾。”所釋頗得詩人心曲。天祐元年八月,唐昭宗被朱全忠殺害。是年寒冬,詩人被貶后流寓于湖南,他痛恨朱全忠之兇殘,嫉恨宰相柳璨之奸邪,故詠兩首梅花詩以明此意,并寓寄自己不畏強暴,不與他們同流合污之心志。其《梅花》詩云:
梅花不肯傍春光,自向深冬著艷陽。龍笛遠吹胡地月,燕釵初試漢宮妝。風雖強暴翻添思,雪欲侵凌更助香。應笑暫時桃李樹,盜天和氣作年芳。
《湖南梅花一冬再發偶題于花援》詩云:
湘浦梅花兩度開,直應天意別栽培。玉為通體依稀見,香號返魂容易回。寒氣與君霜里退,陽和為爾臘前來。夭桃莫倚東風勢,調鼎何曾用不材。
天祐二年九月,韓偓有《乙丑歲九月在蕭灘鎮駐泊兩月忽得商馬楊迢員外書賀余復除戎曹依舊承旨還緘后因書四十字》詩:“旅寓在江郊,秋風正寂寥。紫泥虛寵獎,白發已漁樵。事往凄涼在,時危志氣銷。若為將朽質,猶擬杖于朝。”又有《病中初聞復官二首》:
抽毫連夜侍明光,執靮三年從省方。燒玉謾勞曾歷試,鑠金寧為欠周防。也知恩澤招讒口,還痛神祇誤直腸。聞道復官翻涕泗,屬車何在水茫茫。
又掛朝衣一自驚,始知天意重推誠。青云有路通還去,白發無私健亦生。曾避暖池將浴鳳,卻同寒谷乍遷鶯。宦途巇崄終難測,穩泊漁舟隱姓名。
這三首詩均是詩人聞知朝廷召他復故官時所詠。其時,朝廷已經完全被朱全忠所控制,唐哀帝不過是捏在朱全忠手中的傀儡。韓偓明知這一政局,故在詩中回憶他在朝廷時所遭遇的來自朱全忠等權奸的迫害,洞悉“宦途巇崄終難測”的局勢,決心“穩泊漁舟隱姓名”,不與邪惡勢力同朝為官。這些頗為沉郁深婉而時而不無憤激悲愴之氣的詩歌,真可體現詩人“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高尚節操。
值得再介紹的是在這部分詩歌中,尚有一些表現詩人痛悼被弒的唐昭宗以及裴樞、王溥、趙崇、趙贊等三十幾位被殺于白馬驛、投入黃河的忠耿大臣,指斥崔胤、朱全忠、李振、蔣玄暉之流之負恩背主篡國的詩作,如《八月六日作四首》、《感舊》,哀傷故都長安之荒廢的《故都》,以及紀述唐昭宗朝興亡歷程的《感事三十四韻》詩。這些激楚悲涼、沉郁蒼茫的詩作極為鮮明地表現了詩人的愛憎之情,體現了他對李唐王朝、唐昭宗以及朝中忠耿重臣的深摯情感。而《感事三十四韻》、《八月六日作四首》亦可謂以詩歌的形式記載下唐末一段重要的政治歷史。從這意義上說,這五首詩實際上可以作為活生生的具體信史來讀,而且無論在詩歌內容上還是藝術風格上均具有可稱道的價值。我們且以具體兩首詩作來領會其詩史之意蘊吧。
《八月六日作四首》之一云:“日離黃道十年昏,敏手重開造化門。火帝動爐銷劍戟,風師吹雨洗乾坤。左牽犬馬誠難測,右袒簪纓最負恩。丹筆不知誰定罪,莫留遺跡怨神孫。”此詩之意旨,陳寅恪先生謂:“韓公意在推崇昭宗,謂自僖宗幸蜀后,王室昏亂,至昭宗繼立,重開造化,滌蕩乾坤。雖不免有過美之詞,然是冬郎故君之思也。此詩上四句頌美昭宗堪為中興之君,無奈其臣皆亡國叛逆之臣也。”又釋后二句云:“韓公意謂朱友恭、氏叔琮等之被朱全忠所誅,誠難測,但其右袒朱梁則真負恩矣。‘丹筆定罪’,莫怨哀帝,‘神孫’目哀帝,蓋天祐元年十月甲午誅李彥威、氏叔琮也。”(陳寅恪《讀書札記二集·韓翰林集之部》)鄧小軍在其《韓偓<八月六日作四首>詩箋證》中所釋則較為詳細,謂:“詩言自廣明元年至光啟四年,近十年間,天子蒙塵,王室昏亂,至昭宗繼位,始重開天地(一、二句)。如火帝、風師,能以武止亂,洗滌乾坤,昭宗能撥亂反正(三、四句)。如秦相李斯被趙高所殺,臨刑回顧昔日牽犬逐兔之樂,豈知今日殺身之禍,唐相崔胤援引朱全忠,豈知后來身死朱全忠之手,是誠難測也;唐朝諸大臣,在朱全忠弒君之后、篡唐之際,依附朱梁,是最負舊恩(五、六句)。昭宗被弒,昭儀李漸榮、河東夫人裴貞一為捍衛昭宗而死,不知是誰矯昭宗遺詔誣陷定罪李漸榮、裴貞一弒昭宗?此等矯詔歪曲事實真相,莫要留與天下后世,使昭宗英魂為之怨恨(七、八句)。”上兩釋詩之說雖有同異,但均可見此詩所蘊含的唐末昭宗朝的某些史實。
又如《感事三十四韻》詩后半首云:“上相思懲惡,中人詎省愆。鹿窮唯抵觸,兔急且猭。本是謀賒死,因之致劫遷。氛霾言下合,日月暗中懸。恭顯誠甘罪,韋平亦恃權。畏聞巢幕險,寧寤積薪然。諒直尋鉗口,奸纖益比肩。晉讒終不解,魯瘠竟難痊。只擬誅黃皓,何曾識霸先。嗾獒翻丑正,養虎欲求全。萬乘煙塵里,千官劍戟邊。斗魁當北坼,地軸向西偏。袁董非徒爾,師昭豈偶然。中原成劫火,東海遂桑田。濺血慚嵇紹,遲行笑禇淵。四夷同效順,一命敢虛捐。山岳還青聳,穹蒼舊碧鮮。獨夫長啜泣,多士已忘筌。郁郁空狂叫,微微幾病癲。丹梯倚寥廓,終去問青天。”清人吳汝綸于“恭顯誠甘罪,韋平亦恃權”句后評注云:“上相、韋平,皆謂崔胤等。中人、恭顯謂韓全晦等。”又于“只擬誅黃皓,何曾識霸先”句后評注云:“黃皓謂宦官,霸先謂朱全忠。崔胤召朱全忠以誅宦官,此四句詠其事。”其他詩句之意旨,我們以為如“上相思懲惡”句,乃指宰相崔胤欲盡除宦官事。《資治通鑒》卷二六二天復元年載:“劉季述、王仲先既死,崔胤、陸扆上言:‘禍亂之興,皆由中官典兵。乞令胤主左軍,扆主右軍,則諸侯不敢侵陵,王室尊矣。'”又記“胤志欲盡除之(按,指宦官)”。又詩中“本是謀賒死,因之致劫遷”二句乃謂昭宗反正后,因沒有盡除宦官,而宦官韓全誨等人知道宰相崔胤存心欲盡除掉他們,故導致宦官密結強藩李茂貞劫持昭宗以自保。《舊唐書·崔胤傳》即記這一史實云:“明年夏,朱全忠攻陷河中、晉、絳,進兵至同華。中尉韓全誨以胤交結全忠,慮汴軍逼京師,請罷知政事,落使務。其年冬,全誨挾帝幸鳳翔。……初,天復反正之后,宦官尤畏胤,事無大小,咸稟之。每內殿奏對,夜則繼之以燭。常說昭宗請盡誅內官,但以宮人掌內司事。中尉韓全誨、張弘彥、袁易簡等伺知之,于帝前求哀請命。乃詔胤密事進囊封,勿更口奏。宦官無由知其謀,乃求知書美婦人進內以偵陰事,由是胤謀頗泄。宦官每相聚流涕,愈不自安。故全誨等為劫幸之謀,由胤忌嫉之太過也。”又詩中“只擬誅黃皓,何曾識霸先”句,黃皓喻指宦官韓全誨等人。韓全誨曾劫持唐昭宗至鳳翔,后被誅殺。霸先,即陳霸先,此處用以喻朱全忠。以上二句意為崔胤只是為了誅殺韓全誨等宦官,故借助朱全忠勢力以對付韓全誨以及韓全誨所勾結的強藩李茂貞,引其入京,但又何能識辨朱全忠擁兵自重,陷害忠良,篡權滅國的野心呢!詩中所言是符合史實的。據《資治通鑒》卷二六二天復元年閏六月載:“崔胤請上盡誅宦官,但以宮人掌內諸司事;宦官屬耳,頗聞之,韓全誨等涕泣求哀于上,上乃令胤:‘有事封疏以聞,勿口奏。’宦官求美女知書者數人,內之宮中,陰令诇察其事,盡得胤密謀,上不之覺也。全誨等大懼,每宴聚,流涕相訣別,日夜謀所以去胤之術。胤時領三司使,全誨等教禁軍對上喧噪,訴胤減損冬衣;上不得已,解胤鹽鐵使。時朱全忠、李茂貞各有挾天子令諸侯之意,全忠欲上幸東都,茂貞欲上幸鳳翔。胤知謀泄,事急,遺朱全忠書,稱被密詔,令全忠以兵迎車駕,且言:‘昨者返正,皆令公良圖,而鳳翔先入朝抄取其功。今不速來,必成罪人,豈惟功為他人所有,且見征討矣!’全忠得書,秋,七月,甲寅,遽歸大梁發兵。……冬,十月,戊戌,朱全忠大舉兵發大梁。”從這篇韓偓最長的感事詩可見,詩歌歷敘詩人所親歷唐末昭宗一朝自己入翰林受寵、被器重,昭宗勵精圖治之盛況。后又描述朝政由盛轉衰,政局險惡,宦官藩鎮相互勾結,宰相崔胤引入朱全忠借以誅殺宦官,從而導致朱全忠專橫跋扈,戰亂交織,昭宗播遷,百官慘遭貶殺,以致昭宗被弒,朱溫篡權,李唐覆沒等等重要史實。洵乃一篇唐季興衰史之紀實詩,極富史料價值。誦讀此詩,頗能體會紀昀所說“忠義之氣,發乎情而見乎詞,遂能風骨內生,聲光外溢”(《紀文達公遺集》卷十一《書韓致堯翰林集后二則》),且可深感“偓為學士時,內預秘謀,外爭國是,屢觸逆臣之鋒,死生患難,百折不渝,晚節亦管寧之流亞,實為唐末完人。其詩雖局于風氣,渾厚不及前人,而忠憤之氣,時時溢于語外。性情既摯,風骨自遒,慷慨激昂,迥異當時靡靡之響。其在晚唐,亦可謂文筆之鳴鳳矣”(《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五十一《韓內翰別集·提要》)。
當然,除上所述外,這部分詩歌中尚有不少作品記述了韓偓貶官后流寓各地,乃至寓居于福建南安的生活歷程以及思想情感,同時也描述了所經地方的地理風光景色,風物與節候特色等,如《小隱》云:“借得茅齋岳麓西,擬將身世老鋤犂。清晨向市煙含郭,寒夜歸村月照溪。爐為窗明僧偶坐,松因雪折鳥驚啼。靈椿朝菌由來事,卻笑莊生始欲齊。”《雪中過重湖信筆偶題》云:“道方時險擬如何,謫去甘心隱薜蘿。青草湖將天暗合,白頭浪與雪相和。旗亭臘酎逾年熟,水國春帆向晚多。處困不忙仍不怨,醉來唯是欲傞傞。”《寄湖南從事》云:“索寞襟懷酒半醒,無人一為解余酲。岸頭柳色春將盡,船背雨聲天欲明。去國正悲同旅雁,隔江何忍更啼鶯。蓮花幕下風流客,試與溫存譴逐情。”《贈湖南李思齊處士》云:“兩板船頭濁酒壺,七絲琴畔白髭須。三春日日黃梅雨,孤客年年青草湖。燕俠冰霜難狎近,楚狂鋒刃觸凡愚。知余絕粒窺仙事,許到名山看藥爐。”上述四首詩均流寓湖南時作。而賦于江西的詩作也有不少,如《丙寅二月二十二日撫州如歸館雨中有懷諸朝客》詩:“凄凄惻惻又微,欲話羈愁憶故人。薄酒旋醒寒徹夜,好花虛謝雨藏春。萍蓬已恨為逋客,江嶺那知見侍臣。未必交情系貧富,柴門自古少車塵。”又如《三月二十七日自撫州往南城縣舟行見拂水薔薇因有是作》詩:“江中春雨波浪肥,石上野花枝葉痩。枝低波高如有情,浪去枝留如力斗。綠刺紅房戰裊時,吳娃越艷醺酣后。且將濁酒伴清吟,酒逸吟狂輕宇宙。”詩人入今福建后所作詩歌更多,如《荔枝三首》、《登南神光寺塔院》、《訪明公大德》、《寒食日沙縣雨中看薔薇》、《余寓汀州沙縣病中聞前鄭左丞璘隨外鎮舉薦赴洛兼云繼有急征旋見脂轄因作七言四韻戲以贈之或冀其感悟也》、《桃林場客舍之前有池半畝木槿櫛比閼水遮山因命仆夫運斤梳沐豁然清朗復睹太虛因作五言八韻以記之》、《江岸閑步》、《余臥疾深村聞一二郎官今稱繼使閩越笑余迂古潛于異鄉聞之因成此篇》、《殘春旅舍》、《驛步》、《南安寓止》、《安貧》等等。其中《登南神光寺塔院》詩云:“無奈離腸日九回,強攄懷抱立高臺。中華地向城邊盡,外國云從島上來。四序有花長見雨,一冬無雪卻聞雷。日宮紫氣生冠冕,試望扶桑病眼開。”再如《江岸閑步》:“一手攜書一杖笻,出門何處覓情通。立談禪客傳心印,坐睡漁師著背蓬。青布旗夸千日酒,白頭浪吼半江風。淮陰市里人相見,盡道途窮未必窮。”又如《南安寓止》:“此地三年偶寄家,枳籬茅廠共桑麻。蝶矜翅暖徐窺草,蜂倚身輕凝看花。天近函關屯瑞氣,水侵吳甸浸晴霞。豈知卜肆嚴夫子,潛指星機認海槎。”還有《安貧》詩云:“手風慵展八行書,眼暗休尋九局圖。窗里日光飛野馬,案頭筠管長蒲盧。謀身拙為安蛇足,報國危曾捋虎須。舉世可能無默識,未知誰擬試齊竽。”這些詩作為我們了解詩人貶官后的生活情感,乃至所經之處特別是福建地區的社會風貌、地理環境提供了豐富具體的寶貴資料,也同樣值得我們重視與研究。
除了以上所述外,這三卷詩歌為我們了解韓偓貶官前后的生活、思想心態變化,詩歌藝術表現手法與風格的前后變異提供了珍貴的數據。
我們知道韓偓入仕后至天復三年二月貶濮州司馬前一直在朝為官,而貶官后至后梁龍德三年(公元923年)卒于南安的二十年間均過著流寓各地,以至隱居閩南的貶謫生涯。對于大多數被貶謫的古代官員來說,特別是遭遇忠而見讒、位尊而遠斥的貶黜,不僅政治地位、生活狀況會產生巨大的變化,其思想情感、心理心態也必然會發生震蕩與裂變,這在感觸靈敏、情感細膩的文士尤為明顯。何況對韓偓來說,他不僅位尊望重、忠而見黜,而且他的被貶是在頗受昭宗寵重,可昭宗又為權奸挾制,愛莫能救的這一極為特殊的情勢下發生的。那么韓偓貶后的生活、情感、心態的復雜多樣及其變異也就很自然了。從韓偓的這些詩歌中我們就可以看到這種種情形。概而言之,有以下數點。
其一,對朝廷和往昔朝中生活的深情懷念。詩人受到昭宗的倚重與優禮,自己也盡到一位重臣的“處可機密,率與帝意合”的作用。對這一君臣際會經歷的追念,確實成了韓偓貶后心中不斷泛起的一股既神圣而又不免悵惘的情感。他流寓天涯至死猶珍藏的燒殘龍鳳燭與金縷紅巾,即是這一情感心態的見證。而且,這也見諸其詩作中。在湖南他見到含桃而“感事傷懷”,所賦詩有“金鑾歲歲長宣賜,忍淚看天憶帝都”句,并注云:“每歲初進之后,先宣賜學士。”(《湖南絕少含桃偶有人以新摘者見惠感事傷懷因成四韻》)從長沙往醴陵途中,忽見到村籬畔的紫薇花,他遂觸景生情而賦,詩題中謂“因思玉堂及西掖廳前皆植是花遂賦詩四韻”。此詩首四句云:“職在內庭宮闕下,廳前皆種紫薇花。眼明忽傍漁家見,魂斷方驚魏闕賒。”(《甲子歲夏五月自長沙抵醴陵貴就深僻以便疏慵由道林之南步步勝絕去綠口分東入南小江山水益秀村籬之次忽見紫薇花因思玉堂及西掖廳前皆植是花遂賦詩四韻聊寄知心》)這一懷想甚至形之于夢中,其《夢中作》再現了往日朝中景象:“紫宸初啟列鴛鸞,直向龍墀對揖班。……扇合卻循黃道退,廟堂談笑百司閑。”其懷念朝廷及往昔生活之深情于此可見。當然,這種情感是基于他忠于唐室、感恩依戀昭宗的心態之上的。以此從貶謫至唐亡后,他“詩文只稱唐朝官職,與淵明稱晉甲子異世同符”(劉克莊《后村詩話·前集》卷四),決不稱臣于后梁。他常回憶起“紫殿承恩久,金鑾入直年”(《感事三十四韻》)的蒙恩歲月,為此而“心為感恩長慘戚”(《秋郊閑望有感》)。
其二,對誤國篡權的權奸的痛恨蔑視,以及堅貞抗暴的不屈撓心態。詩人被貶后,朝廷很快地就被朱全忠、崔胤所控制,昭宗被逼遷都洛陽并被殺。哀帝立后不久,何皇后又遇害。柳璨、李振等群小也大肆迫害殺戮朝士。在李振的慫恿下,“時全忠聚(裴)樞等及朝士貶官三十余人于白馬驛,一夕盡殺之,投尸于河。……振每自汴至洛,朝廷必有竄逐者,時人謂之鴟梟”(《資治通鑒》卷二六五天祐二年六月載)。天祐四年,朱全忠干脆逼哀帝遜位禪讓,自己登帝位,改唐為梁。韓偓遭迫害后,又在貶中聞知這一殘暴血腥的政變,作為李唐皇室的忠耿臣子,他自然對這些權奸充滿了憎惡嫉恨,屢屢將此心態情感流瀉于詩中。作于唐甫亡時的上文已引述的《感事三十四韻》即記下了唐將亡時權奸誤國篡權、讒害忠良的鬼魅橫行的政局。他對權奸們既痛恨,又充滿了蔑視的譏笑與詛咒,既以“應笑暫時桃李樹,盜天和氣作年芳”(《梅花》)之句譏刺乘時竊位之輩,又借“夭桃莫倚東風勢,調鼎何曾用不材”(《湖南梅花一冬再發偶題于花援》)之句詛咒仗勢恣威、迫害忠良的柳璨、李振之流。這一對權奸們誤國篡權、殘暴奸佞的痛恨,最集中地表現在朱全忠被其子所殺后,詩人感此而作的《八月六日作四首》中,其中“左牽犬馬誠難測,右袒簪纓最負恩”、“金虎挻災不復論,構成狂猘犯車塵”、“圖霸未能知盜道,飾非唯欲害仁人”、“簪裾皆是漢公卿,盡作鋒铓劍血腥。顯負舊恩歸亂主,難教新國用輕刑”等等詩句猶如鋼鞭,有力地鞭撻著這些歷史的罪人,顯示了詩人正義的歷史批判。
其三,遠禍避害,寧肯隱居的心態。朱全忠等人所控制的唐末朝廷,由于對朝士迫害貶戮不斷,“時士大夫避亂,多不入朝”,如“禮部員外郎知制誥司空圖棄官居虞鄉王官谷,昭宗屢征之,不起”。后柳璨召之,“圖懼,詣洛陽入見,陽為衰野,墜笏失儀”(《資治通鑒》卷二六五天祐二年八月載),終于避免入任而放還山中。韓偓在這種政局下,又身遭迫害放逐,也自然難免遠禍避害的心理。他有過太多的“燒玉謾勞曾歷試,鑠金寧為欠周防。也知恩澤招讒口,還痛神祇誤直腸”(《病中初聞復官二首》之一)的遭遇,以此在貶逐流寓中時刻警惕設防,以免遭害。曾賦詩自謂“咋舌吞聲過十年”(《即目二首》之二),又曾頗寄深意地提醒水禽“勸君細認漁翁意,莫遣羅誤穩棲”(《玩水禽》),勸告翠碧鳥“挾彈小兒多害物,勸君莫近市朝飛”(《翠碧鳥》)。他的一再不肯應召回朝,固然有不愿屈附朱全忠之意,也與這種遠禍避害的心態相關。以此他詩中常有這一心聲的流露:“宦途巇崄終難測,穩泊漁舟隱姓名”(《病中初聞復官二首》之二),“道方時險擬如何,謫去甘心隱薜蘿”(《雪中過重湖信筆偶題》),“宦途棄擲須甘分,回避紅塵是所長”(《即目二首》之一)。既然認定宦途險惡,心存遠禍避害之意,則詩人所求也只能是隱逸一途了。他詩中不斷地流露出這一心態:“屏跡還應減是非……世亂豈容長愜意,景清還覺易忘機。世間華美無心問,藜藿充腸苧作衣”(《卜隱》),“紫泥虛寵獎,白發已漁樵……若為將朽質,猶擬杖于朝”(《乙丑歲九月在蕭灘鎮駐泊兩月忽得商馬楊迢員外書賀余復除戎曹依舊承旨還緘后因書四十字》)。在這種心態下,他貶謫以至入閩后,不斷有描寫隱逸生活與情感的詩篇,如《小隱》、《卜隱》、《閑居》、《南安寓止》、《幽獨》、《秋村》、《息慮》等,而且也堅定地走向隱居之路。隨著時間的推移,唐室的覆亡,自己的老邁病殘,其隱逸的心理更趨于平靜,他將身心融入隱居生活中,從中體驗到“景寂有玄味,韻高無俗情……忙人常擾擾,安得心和平”(《閑興》)的情趣,最后終老于南安鄉村中。
其四,傷悼故國,欲報國而不能的悵恨。遭貶以來,特別是唐亡梁立之后,韓偓心中彌漫著一種濃厚沉重的哀傷痛悼故國的情緒。此時他有如被放逐的行吟澤畔的屈子,為故國的頹敗淪亡而神傷心哀,不時地發出黯然憤郁的歌吟:“凄凄惻惻又微,欲話羈愁憶故人。……萍蓬已恨為逋客,江嶺那知見侍臣。”(《丙寅二月二十二日撫州如歸館雨中有懷諸朝客》)這是唐亡前一年的凄惻之音。而作于唐甫亡時的《故都》一詩,則是一首極為感愴人心的哀悼故國的悲歌,那“故都遙想草萋萋……宮鴉猶戀女墻啼。天涯烈士空垂涕,地下強魂必噬臍”之句,浸染著亡國后天涯舊臣的悲哀郁憤之情。《感事三十四韻》詩回首自己受寵信的朝中往事以及國家亂起、逐漸淪亡的重大事件與變亂,最后感時傷世,悲極而歌:“郁郁空狂叫,微微幾病癲。丹梯倚寥廓,終去問青天。”為傷故國而幾近狂癲,世事無情而只能叩問蒼天,詩人的哀悼故國,終與貶中屈子同一心態。此后在詩人的有生之年,他總不能解脫這種心態。“秦苑已荒空逝水,楚天無限更斜陽”(《感舊》),傷悼無奈之情伴隨著詩人度過了人生黃昏歲月。不過,也應看到詩人在這期間仍存報國濟世之心,如《有矚》詩中寫道“安石本懷經濟意,何妨一起為蒼生”,《疏雨》詩中寫道“但欲進賢求上賞,唯將拯溺作良媒。戎衣一掛清天下,傅野非無濟世才”,《感事三十四韻》更明確抒發“四夷同效順,一命敢虛捐”的以死報國之情。然而詩人貶官南荒,后又遭遇新朝篡立,他真感到“掩鼻計成終不覺,馮
無路敩鳴雞”(《故都》)的徒有報國之志而又報國無門的悵恨。
我們說作家的生活、思想心理心態是會影響到其文學創作的。在韓偓這三卷詩歌中,詩人詩歌藝術表現手法與風格的前后變異也是很明顯的。且讓我們著重介紹其貶官后的心態對其詩歌創作的立意、表現手法以及風格方面的影響。
首先,在詩歌立意上,詩人因貶后心態的作用,常喜借用各種事物來表達貶后的各種感受與心境。其《失鶴》詩云:“正憐標格出華亭,況是昂藏入相經。碧落順風初得志,故巢因雨卻聞腥。幾時翔集來華表,每日沉吟看畫屏。為報雞群虛嫉妒,紅塵向上有青冥。”這首詩實際上是借失鶴詠其心態,既有自己“標格”、志向的自白,又有自己“初得志”不久即遭遇故朝(巢)毀于血腥之中的哀痛;在對故國的哀思與期盼中,同時抒發了對讒毀嫉忌他的群小們的蔑視。值得玩味的是詩人前后有三首詠柳之作。寫于入仕前見于《香奩集》的有《詠柳》:“裊雨拖風不自持,全身無力向人垂。玉纖折得遙相贈,便似觀音手里時。”作于入仕后在翰苑時又有《宮柳》詩:“莫道秋來芳意違,宮娃猶似妒蛾眉。幸當玉輦經過處,不怕金風浩蕩時。草色長承垂地葉,日華先動映樓枝。澗松亦有凌云分,爭似移根太液池。”而《柳》詩“一籠金線拂彎橋,幾被兒童損細腰。無奈靈和標格在,春來依舊裊長條”,則乃貶后所詠。這三首成于不同時期的詠柳之作,其立意不同。第一首乃一般的詠柳詩,第二首則以宮柳比擬自己優渥受寵的際遇,而第三首的立意則受其貶后心態影響,乃著意表現詩人雖遭殘害被貶出宮,但猶如舊宮芳林苑中靈和殿前的宮柳,他的“靈和標格”依然故我,不因貶逐而變節失態。由于詩人深受權奸的迫害,目睹新貴小人的擅作威福貶戮朝士,出于對他們的憎惡蔑視心態,遂使其詩也時有立意于此者。如《觀斗雞偶作》:“何曾解報稻粱恩,金巨花冠氣遏云。白日梟鳴無意問,唯將芥羽害同群。”顯然立意在譏刺柳璨、李振之流。又如《火蛾》中寫“非無惜死心,奈有滅明(一作趨炎)意”,意在指斥那些趨炎附勢投靠朱全忠新朝而為非作歹之徒。詩人對“須穿粉焰焦,翅撲蘭膏沸”的“火蛾”們,既傷且恨:“為爾一傷嗟,自棄非天棄!”
這類在貶謫心態影響下,以立意為重要特色的詩作,其立意內容除上所言外還有多種,譬如《凈興寺杜鵑一枝繁艷無比》詩之“蜀魄未歸長滴血,只應偏滴此叢多”句,意在抒發哀傷故國之情;《玩水禽》、《翠碧鳥》,借勸誡水鳥而寓以遠禍避害自警;《鵲》詩則以“偏承雨露潤毛衣,黑白分明眾所知”等句寫自己在朝際遇與品格,又以“莫怪天涯棲不穩,托身須是萬年枝”句狀貶后心態;《雷公》詩又有“必若有蘇天下意,何如驚起武侯龍”句,立意于希冀天下賢豪起而拯世濟民等等。通觀韓偓詩,這種重在抒發貶后感受與心境,別具立意之巧的詩作,在貶后大量出現,是其貶后詩歌創作的一大特色,故胡震亨《唐音癸簽》卷八云:“致堯閩南逋客,完節改玉之秋。讀其詩,當知其意中別有一事在。”
其次,與上述特色直接相關,在貶官后的涉及政治局勢和與此有關的一己情志的詩歌創作中,其表現手法也有值得注意之處。其一,在抒情寫志敘事上,在朝時多采用直抒胸臆、據事鋪寫的方法,如《與吳子華侍郎同年玉堂同直懷恩敘懇因成長句四韻兼呈諸同年》、《雨后月中玉堂閑坐》、《從獵三首》、《錫宴日作》等均是;而貶官后上述手法呈現逐漸弱化趨向,轉向更多地采用含蓄婉轉的表現方法,如上舉《火蛾》、《觀斗雞偶作》、《失鶴》等作皆如此。其二,更多地應用比喻寓托的手法。任官在朝時,他極少有比喻寓托而成的詩篇,但貶官后則大量采用此法。這不僅是個別詩句,而且多有通首如此者。他作于湖南的兩首詠梅之作,即以梅花自寓,以夭桃喻朝中得勢權奸;《鵲》、《柳》等詠物之作,實際上均是寓托之什;《翠碧鳥》之“挾彈小兒”,《玩水禽》之“依倚雕梁”的“社燕”、“抑揚金距”的“晨雞”,也均有所喻指。其三,典故的應用較貶前增多。貶官之前韓偓較少用典故,而貶謫流寓中,尤其在涉及政局、時事人物以及抒發自己情志的詩篇中,詩人卻較多應用典故。比如《感事三十四韻》、《八月六日作四首》、《有感》、《余臥疾深村聞一二郎官今稱繼使閩越笑余迂古潛于異鄉聞之因成此篇》、《余寓汀州沙縣病中聞前鄭左丞璘隨外鎮舉薦赴洛兼云繼有急征旋見脂轄因作七言四韻戲以贈之或冀其感悟也》等作皆運用大量典故。且以后詩而言,“桑田變后新舟楫,華表歸來舊路岐。公干寂寥甘坐廢,子牟歡抃促行期”等句均含典實。更值得一提的是其詩中多有舊典寓含“今典”之處,也就是說以前朝典故人物寓指當世實有人物與事件。如《感事三十四韻》“恭顯誠甘罪,韋平亦恃權。……晉讒終不解,魯瘠竟難痊。只擬誅黃皓,何曾識霸先。嗾獒翻丑正,養虎欲求全”,《八月六日作四首》“左牽犬馬誠難測,右袒簪纓最負恩”、“金虎挻災不復論,構成狂猘犯車塵。御衣空惜侍中血,國璽幾危皇后身”、“袁安墜睫尋憂漢,賈誼濡毫但過秦”等句中的典故,均有其時現實的人物與事件與之對應,而詩人之意乃在于用舊典喻指比附現實人物與事件之今典。這些表現手法的采用,均與詩人貶后已變化了的特殊的心態直接相關。
最后,貶后的心態也影響其詩歌風格。這種影響主要表現在三方面。其一,詩人目睹權奸當道、兵連禍結,經歷忠而遭貶,唐室衰亡的滄桑巨變,在此“國家不幸詩人幸”之際,他的心態情感遽然改變,變得忠憤悲郁、黯然沉摯。此時已罕有早年那風流輕靡、詞致婉麗的香奩之作,也有異于在朝時的溫婉和麗的主流詩風。其不少涉及政治與個人遭遇的詩作如《故都》、《安貧》、《感舊》、《八月六日作四首》等,誠如紀昀《四庫全書總目·韓內翰別集提要》所評:“渾厚不及前人,而忠憤之氣時時溢于言外。性情既摯,風骨自遒,慷慨激昂,迥異當時靡靡之響。”《全唐詩錄》謂其“后遭故遠遁,出語依于節義,得詩人之正焉”,指的也是這類風概的詩作。因此,我們說這種悲憤沉郁、風骨凜然詩風的出現,正是貶后遭遇與心態影響所致。其二,由于唐亡前后政局混亂殘酷,詩人又慘遭讒毀貶斥,在易代換朝之際,拒不稱臣于新朝,現實已逼得他改換舊心腸,懷有避難遠禍唯恐不及之心理。在這種心理的作用下,當忠憤之氣沖激得他情不自禁賦詩抒發情志時,他也就有意識地采用曲筆,或用比喻寓托,或借典實暗指,或委婉立意,將詩作寫得意蘊深藏,若顯若晦。有時有的詩則詩旨迷離,甚至有點晦澀難解。如《天鑒》:“何勞諂笑學趨時,務實清修勝用機。猛虎十年揺尾立,蒼鷹一旦醒心飛。神依正道終潛衛,天鑒衷腸競不違。事歷艱難人始重,九層成后喜從微。”又如《再思》:“暴殄猶來是片時,無人向此略遲疑。流金鑠石玉長潤,敗柳凋花松不知。但保行藏天是證,莫矜纖巧鬼難欺。近來更得窮經力,好事臨行亦再思。”再如《八月六日作四首》的個別詩句亦如此。以此也就形成了他部分詩作含蓄委曲的風格特色。這種特色在他仕于朝時是不太多見的。其三,韓偓遭貶入閩,最后寓止南安村居至卒,其間村居生活的平淡閑靜,自然環境的幽美,甘于隱逸不仕的心態,讓詩人欣賞熱愛這一生活與環境,他的心態情趣與之逐漸協調融合,以此在描述村居生活與景色的不少詩篇中,呈現出前所少見的自然沖淡且不乏韻致的特色。這種風格韻致的詩作頗讓前人稱賞,羅大經云:“農圃家風,漁樵樂事,唐人絕句模寫精矣。余摘十首題壁間,每菜羹豆飯飽后,啜苦茗一杯,偃臥松窗竹榻間,令兒童吟誦數過,自謂勝如吹竹彈絲。”其所摘即有韓偓的“聞說經旬不啟關,藥窗誰伴醉開顏。夜來雪壓村前竹,剩看溪南幾尺山”、“萬里清江萬里天,一村桑柘一村煙。漁翁醉著無人喚,過午醒來雪滿船”詩(《鶴林玉露》甲編卷之二《農圃漁樵》)。這類詩作尚有不少,如《深院》、《野塘》、《即目》、《蜻蜓》、《清興》、《晨興》、《山院避暑》等,而“樹頭蜂抱花須落,池面魚吹柳絮行”(《殘春旅舍》)、“細水浮花歸別澗,斷云含雨入孤村”(《春盡》)、“斷年不出僧嫌癖,逐日無機鶴伴閑”(《睡起》)諸詩句亦頗能見此詩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