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賦體溯源與先秦賦述論

一、漢代賦的四種體式先秦時均已形成

追溯賦的歷史或通論賦的形態特征者,一般都要論及先秦賦,但實際上以往關于先秦賦的研究很不深入。學者們或者只立足于楚辭,或者是研究漢賦時附帶地談談此前的狀況,少有專門探索先秦賦者。所以從賦的整個形成發展歷史來說,這一段留下的問題很多。首先,以往談賦的起源,所引用的材料、所采用的論證方式都差不多,不少是從概念到概念作一些空泛的論述,有的只從“賦”字本義的分析入手,而關于其形成與發展狀況仍然模模糊糊。因為探索其名稱含義的演變與形成是一回事,考察其文體本身的形成與發展又是一回事。考察“賦”的字義只能說明為什么這種文體叫作“賦”,而不能說明賦這種文體是如何形成發展的。前人說:“不歌而誦謂之賦”,究竟是哪些文體由于用了誦的手段而演變為賦?是什么人完成這種轉變的?前人又說:“賦者,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為什么會形成這種風格?其次,論先秦賦者,一般是將屈宋作品囊括于內,再加上荀況的《賦篇》。但將《九歌》、《天問》全看作賦,恐怕成問題。再次,姚鼐的《古文辭類纂·辭賦類》,先秦之時除屈、宋等人之作外,還選錄了見于《史記》的《淳于髡諷齊威王》,見于《戰國策》的《楚人以戈說頃襄王》和《莊辛說襄王》。這些既不見于《楚辭》,也不名為“賦”的作品,姚鼐將其歸入賦一類,那么還有些與之形式上接近的作品,是不是也可以歸入其中?究竟哪一些算賦,哪一些不算賦?這個標準應如何掌握?以前學者們很少討論這些問題。再次,屈、宋的賦是怎樣形成的?屈、宋、荀之外,還有哪些人為賦的發展作出了貢獻?具體情況如何?這也不是“不歌而誦謂之賦”一句話就可以交代得了的。

我認為要解決這個問題,應該從考察具體的作品入手。從文體上考察賦形成的軌跡,不用說應從早期的賦作向上推。但我們得首先弄明白:應該用什么標準去判斷哪些是賦,哪些不是賦。前人很少有人從文體的實例上探討這個問題,有所涉及者也看法分歧,其根源就在學者們對拿來作為參照的范本本身就有不同看法。

人們的普遍認識是,賦的大量典范性作品產生在漢代。王國維說“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其中舉到“楚之騷,漢之賦”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序》,由之可以看出兩點:第一,賦在漢代為最盛,或者說,漢代最有成就、最有特色的文體是賦;第二,楚辭同賦不能劃等號,“騷”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賦。

由于這個原因,我們以屈、宋、荀的作品為參照去考察先秦時代的相關文體,以確定哪些是賦,哪些是賦形成階段的作品,哪些不能納入到賦的范圍來討論,學者們的看法就難免會不一致。

根據這樣的認識,我們以漢初至漢武帝時的賦作為參照,以確定先秦時代哪些可視為賦或賦的濫觴,哪些不是,學術界應該不會有不同的意見。因為賈誼、枚乘、鄒陽、司馬相如等漢代最有地位、最有影響的賦作家產生在這個階段,《吊屈原賦》、《鵩鳥賦》、《柳賦》、《士不遇賦》、《子虛賦》、《上林賦》、《哀二世賦》、《美人賦》、《長門賦》等最負盛名的賦作產生在這個階段,其時代又基本與戰國相接(當中僅隔秦朝十六年)。

我們將這個階段的賦歸納出幾種體式,再聯系《漢書·藝文志》對賦的特征的概括,來考察先秦時代的辭賦作品及其形成發展的狀況,這樣,既有大家公認的理論概括,又有大家公認的范本作品,問題就要好解決一些。

按照馬積高先生《賦史·導言》關于賦的體式的分類,分析漢代武帝以前的賦,有三類:

一、騷賦。有賈誼《吊屈原賦》、《鵩鳥賦》、《旱云賦》,莊忌《哀時命》,司馬相如《哀二世賦》、《大人賦》、《長門賦》,董仲舒《士不遇賦》,淮南小山《招隱士》,劉徹《李夫人賦》,東方朔《七諫》等。

二、文賦。有枚乘《梁王兔園賦》,孔臧《諫格虎賦》,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美人賦》等。

三、詩體賦。有枚乘《柳賦》,鄒陽《酒賦》、《幾賦》,公孫乘《月賦》,路喬如《鶴賦》,公孫詭《文鹿賦》,羊勝《屏風賦》,孔臧的《楊柳賦》、《鸮賦》、《蓼蟲賦》,劉安《屏風賦》,劉勝《文木賦》等。

還有些是學者們看法有分歧的,如枚乘的《七發》、司馬相如的《難蜀父老》,東方朔的《非有先生論》、《答客難》等,我們沒有列入,不作為賦的范本,但在考察先秦賦的形成、發展狀況時會作為某些體式的參照。

下面先看看先秦時上面三類賦作的情況。

騷賦有屈原的《抽思》、《思美人》、《惜誦》、《離騷》、《涉江》、《哀郢》、《懷沙》,唐勒的《遠游》、《惜誓》,宋玉的《九辯》、《悲回風》,景瑳的《惜往日》(關于后五篇作者的考訂,參《歷代賦評注·先秦卷》有關各篇題解)。其中屈原之作,今人多看作詩,唐勒、宋玉、景瑳之作,今人多看作賦。這其間的原因,從《文心雕龍》關于賦的定義就可以看出。《文心雕龍·詮賦》云:“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屈原作品以情馭篇,雖個別地方稍有鋪排,但整體說來開闔變化,意境奇麗,詩人的憂心不僅貫穿首尾,且成了轉折變化、遣詞造句的主導,看不出有意鋪排的痕跡。所以,人們以屈原的《離騷》、《抽思》等為詩,是有道理的。但從形式上說來,《離騷》等又同漢代賈誼、司馬相如、董仲舒、劉徹、東方朔等人的騷賦并無區別,所以人們論賦而上及屈原的《離騷》等作也并不錯。晉摯虞《文章流別志論》云:


前世為賦者,有孫卿、屈原,尚頗有古詩之義,至宋玉則多淫浮之病矣。《楚辭》之賦,賦之善者也。故揚子云稱‘賦莫深于《離騷》'。……古詩之賦,以情義為主,以事類為佐。今之賦,以事形為本,以義正為助。情義為主,則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為本,則言當而辭無常矣。文之煩省,辭之險易,蓋由于此。


可見前人已認識到屈原之賦近于詩,宋玉以后近于賦。《離騷》等不僅是后代騷賦的源頭,也是中國古代詩歌發展的一個重要環節。

在具體認定、劃分上,從研究賦的形成、發展的角度,原收入《楚辭》一書的先秦時作品中,我們將《離騷》、《九章》中各篇和《遠游》、《惜誓》、《九辯》看作賦,而將《九歌》、《天問》看作產生較早的文體詩歌,不看作賦。因為《九歌》名稱即為“歌”,而《天問》則顯然是詩。唐勒的《遠游》、《惜誓》,宋玉的《九辯》已明顯地表現出了鋪排的特征,同漢代的騷體賦無多大區別,有人認為《遠游》為漢代人所作,也主要因為這個原因。我們據此將《楚辭》中騷與詩歌劃清了界線。

由上面的論述可知,騷賦在先秦時代已經產生,沒有疑問。

文賦或稱為散體賦。我們認為,相對于后來的駢體賦、律賦而言,散體賦為文賦早期的形態。收在《楚辭》中的《卜居》、《漁父》和《招魂》同漢代文賦相比,有較多的共同之處,與枚乘《梁王兔園賦》、孔臧《諫格虎賦》、司馬相如《美人賦》也無大區別,如果置于漢代,則被歸入文賦無疑。至于宋玉的《風賦》、《釣賦》、《登徒子好色賦》,則不僅結構、語言風格與以上所說漢代文賦無別,且已以“賦”名篇,不用說是名副其實的賦作。而《高唐賦》,《神女賦》,則已是騁辭大賦的規模;從結構方式上說,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上林賦》完全取法于它們。那么,戰國之末文賦已形成并且定型,也可以無疑。

這里要提出來說一下的是屈原的《招魂》、《大招》與宋玉的《對楚王問》。《招魂》一篇,從結構上和表現手法上說,采用了《文心雕龍·詮賦》所說“述客主以首引,極聲貌以窮文”的方式。在前面的六句小引之外,有“帝告巫陽曰”云云,“巫陽對曰:‘掌夢!上帝命其難從。'”下面又是天帝之語:“若必筮予之。恐后之謝,不能復用。”(按“若”,你,第二人稱代詞,指巫陽。謂此為掌夢之官的事,自己難以從命。天帝則以為如不及時招之,恐魂魄遠去,讓他及時去招。謝,去也)。然后說:“巫陽焉乃下招曰”王引之《經傳釋詞》卷二:“焉,猶予是也,乃也,則也。……又《招魂》曰:‘巫陽焉乃下招曰’,言巫陽于是下招也。《遠游》篇曰:‘焉乃逝以徘徊。'《列子·周穆王篇》曰:‘焉乃觀日之所入。’此皆古人以‘焉乃’二字連文之征。”,引出正文主體部分。這同宋玉幾篇文賦及漢代文賦的形態是一樣的。主體部分為并列的兩大部分:第二部分由“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干,何為乎四方些”一小段領起,以下分為并列的六段: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

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


第二部分由“魂兮歸來,入修門些”一小段領起,以下分別寫宮廷的屋室建筑、室內陳設、宮娥女侍、內室之美、苑囿之美、飲食之珍奇、歌舞之歡、游戲之樂。就后一部分言,表現方式、文字鋪排同枚乘《七發》十分接近,似乎是枚乘由之受到啟發,而寫成他那篇著名的篇章。

《招魂》末尾有一段亂辭。前有序而后有亂,這也就是《文心雕龍·詮賦》所說京殿苑獵賦的特征:“既履端于唱序,亦歸馀于總亂。序以建言,首引情本;亂以理篇,寫送文勢。”那么,《招魂》一篇雖不以“賦”名,其實在體式上已具備了漢代騁辭大賦的特征。

《大招》一篇,從其由并列的幾段文字駢聯成篇的情形看,同《招魂》并無區別,但它既未用“述客主以首引”或“序以建言”的方式,也沒有亂辭,不合于“亂以理篇”的要求。但它“極聲貌窮文”的鋪排手段,也達于極致。這其實是楚國民間和宮廷所用招魂詞的較原始的形態,是未經改造的式樣。《大招》是屈原早期的作品,是他供職于蘭臺之時,因楚威王死而寫的招魂詞(前329,時屈原25歲)參拙文《屈原的冠禮與早期任職》,收入《屈原與他的時代》,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1版。。當時屈原的創作尚處于學習、繼承階段,還沒有形成獨創的文體與風格。至他被放漢北以后,才在楚地招魂詞的基礎上,吸收了此前所流傳一些精彩辭令、議對以問對方式交待背景、引起全文的手法,創造出對以后文賦的形成以巨大影響的《招魂》,這已是二十六七年以后的事參拙文《屈原被放漢北任掌夢之職考》,《北京社會科學》1996年第1期;收入《屈原與他的時代》。。所以說《大招》也應歸入賦一類,它同《招魂》一樣是騁辭大賦的濫觴。

宋玉的《對楚王問》,有的學者也多看作賦,而有的只看作散文作品。兩方面都有道理。說它不是賦,因為宋玉之時,賦作已以“賦”名篇,同屈原之時雖然體裁基本形成,而名稱尚未確定時的情形有所不同。說它是賦,因為文賦就是在“對問”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其“述客主以首引”的結構方式,及主體部分由駢聯的幾組文字組成的特征,同《風賦》、《釣賦》也沒有多大區別,所以,可以歸于文賦的范圍之中。但這里應該指出的是:宋玉的《對楚王問》雖然創作在屈原之后,但從文體發展的角度來說,它代表了賦的名稱確立之前的狀態。以往不少研究文體的論著將文體的發展看作單線的演進,所以對文體發展中的不少現象無法解釋,或形成理論上的矛盾,難以自圓其說。實際上,所有的文體在其演變成一種新的體式之后,原來的體式并不是從此就消失了,而是仍然在更適于自己的場合,以一種獨立發展的體式出現。漢代枚乘尚學習先秦“對問”,突出主體部分并列駢聯、層層推進的特征,而創作出《七發》,并且此后“七體”累世不絕,至南北朝梁時所編《七林》,收“七體”之作竟達三十卷之多!東方朔學習先秦“對問”,突出借問難以抒發情感的特征,寫出《答客難》,此后對問之體也時見于文人筆下,舉不勝舉。《文選》中特設“七體”與“對問”、“設論”,也正是看到了它們作為文學體式獨立存在的客觀事實。只是這些體式在進一步吸收了鋪排的手法,顯示出“極聲貌以窮文”的特征,句子也更趨于整飭,并且朝押韻的方面發展,正式名之為“賦”,成浩浩蕩蕩之勢以后,這種較原始的形態總體上說被邊緣化了。這就如人類是由類人猿演變而來,但現代人形成之后,類人猿也依然存在一樣,各因其環境而選擇存在的方式,從而形成五彩繽紛的世界。這樣說來,宋玉的《對楚王問》這樣的形式,作為賦形成期間的作品,應該歸入賦一類。

先秦詩體賦,主要有屈原的《橘頌》,荀況《賦篇》中的五首讔和《遺春申君》。漢代詩體賦的特征,從體式上說,篇幅較短;基本為四言,且全篇為四言者較多,個別的雜有五言、六言甚至七言句。從題材上說,多為詠物,借詠物以言志。這兩點,《橘頌》完全符合。《荀子·賦篇》中的五首讔實際上也是詠物,從各個方面描述所指之物的特征,語意雙關地表現了作者的思想。先秦時文人的讔作與春秋時代“賦詩言志”的情形很相似。讔作為一種智力游戲,本起于民間。《漢書·東方朔傳》中東方朔所說讔:“口無毛,聲謷謷,尻益高。”自己解釋曰:“口無毛者,狗竇也;聲謷謷者,鳥捕鷇也;尻益高者,鶴俯啄也。”郭舍人也講了四句,射四物。這些都很有民間文藝的特征。但荀況的五首讔,是既概括事物的特征,也借以言志。而且它們同一般詩體賦一樣,具有鋪排的特征。《漢書·藝文志·詩賦略》的“雜賦類”就列有《讔書》,可見漢代人也以此類讔為賦。

這里要特別提出來說一說的是《荀子》中的《成相篇》。楊倞注:“蓋亦賦之流也。”《漢書·藝文志·詩賦略》“雜賦類”有《成相雜辭》十一篇,則漢代人也以《成相》屬雜賦。《藝文類聚》卷八十九引《成相篇》曰:“莊子貴支離,悲木槿。”注云:“《成相》,出《淮南子》。”顧實《漢書藝文志講疏》云:“然則此《成相雜辭》十一首者,淮南王之所作也,蓋從其本書別出。”則西漢中期以前也有《成相》。王應麟《漢志考證》曰:“相者,助也。舉重勸力之歌,史所謂‘五羖大夫死而舂者不相杵’是也。”(按引文為《史記·商君列傳》趙良語)則“相”非如盧文弨之言為樂器;其首句之“請成相”,亦不當如盧文弨之說是“言請奏此曲”。成相本舂谷時按節奏所誦,舂的聲音相當于敲擊樂器,則成相相當于依節奏誦說,其音樂性并不強,但有突出的節奏感。古人之所謂“吟”是拖長音的誦,有似唱;賦與誦則聲音適應節奏而已,并不如樂曲的悠揚起伏、富于變化,所以古人歸于賦之中。當然,依今日之觀點,應歸入詩;在民間文學的范疇之中,則應歸入講唱文學。從這個角度說,盧文弨以為“即后世彈詞之祖”(謝墉、盧文弨《荀子箋釋》),有一定道理。因此,荀卿的《成相》在我們的《歷代賦評注·先秦卷》中未收。

總的來說,漢代辭賦鼎盛時賦的各體,在戰國末期都已形成,就《楚辭》中有關篇章而言,雖無“賦”之名而實具賦之基本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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