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權力與政治文化:宋金元時期的《中庸》與道統問題
- (美)田浩 (德)蘇費翔
- 2540字
- 2020-03-13 15:13:48
《中庸》作者的身份:主張、懷疑和修正
《中庸》確切的起源仍是未解之謎,盡管近幾十年來發現的一些早期的簡牘已經戲劇性地改變了我們對先秦以來的中文文本的理解。比如說,1993年發現的郭店楚簡可以追溯到約公元前300年,其中包含《禮記·緇衣》章的重要部分。雖然郭店楚簡中包含了一些類似于《中庸》章節的表述,
但是至今沒有發掘出與之近似的《中庸》古代抄本。因此,當我們推測普遍采納的《中庸》版本的起源時,目前仍只有保存于中古版本中普遍認可的文本以供分析。
早期史料的缺乏表明現存《中庸》文本的形成時間可能相當晚,同時,另外一些很有力的證據也支撐這一猜測。盡管我們不能直接駁倒子思是《中庸》作者的論點,但也不難將文本起源的時間大致確定為漢初前后。
這些證據部分建立在對《中庸》結構和內容的考察之上。清代文獻學家崔述(1740—1816)曾注意到《中庸》使用了很抽象的語言,而且意義相當隱晦,但孔子和孟子的作品卻更為具體,所涉及的是日常生活。一般而言,我們會認為更抽象的、哲學化的、討論較難范疇(諸如中庸、性、道等)的作品應該出現得較晚一些。另外,崔述還提到《中庸》中僅有一處引文同樣出現在《孟子》中,可是如果《中庸》是真實存在的,我們認為孟子對其老師子思的重要作品會更為倚重。而且,《孟子》中的這一引文看起來像孟子自己所說的,而《孟子》中以“孔子曰”指代孔子之言的慣常用法表明《孟子》的作者在引用孟子老師的言語時,對于引述來源的敘述相當慎重。
即使是20世紀的著名學者錢穆,雖然在晚年非常認同朱熹,但也并不贊同朱熹關于《中庸》可溯源至子思這一觀點。在《中庸新義申釋》中,錢穆提出《中庸》是比《易傳》更晚的著作,其成書年代在儒學受道家思想影響之后。雖然這就意味著《中庸》可能并不屬于大傳統,但錢穆依然非常看重此書。
當代主要的儒學提倡者杜維明也并未忽視這個問題。他寫道:“關于作者的問題,我傾向于接受的觀點是,該作品并非由某個單獨的作者為某個明確的目的寫就,而是長時期內眾多作者不斷努力積累而成的……盡管我并不能使人相信作者之一的確是孔子的孫子子思,我依然設想這部作品是子思學派所著,也因此在精神上與孟學傳統相符合。”因為依靠稱引子思是孔子之孫的方式不再能夠證明《中庸》的權威,杜維明本著傳統與“道統”相符合的精神,試圖通過一種假設的作者世系來走出這一困境。
還有另外一些關于《中庸》成書時期較晚的明確證據源于其文本內容本身。比如,清代學者葉酉發現,《中庸》第26章中,以“華岳”設喻;這與子思是作者的假設相左,因為子思是魯國人,更可能使用魯地的泰山而非華山為喻。一個更可疑的段落出現于《中庸》第28章中,我們能讀到當時車同軌、書同文的表達,也強烈地支持這一特殊的段落起源于秦代的觀點。
另外,神話中的舜帝和周王朝的創始者(公元前12世紀的武王和周公)作為孝德的典范而出現在《中庸》第17章和第19章中。但是,錢穆曾指出,這種將特殊的德性歸于帝王的做法,似乎在秦漢時期尤為盛行,
這也為《中庸》晚出的論點提供了另一個佐證。
王安國的論文《〈禮記〉中子思四章》(“The Four‘Tzu Ssu' Chapters of the Li Chi”)中給出了有關《中庸》起源的有趣的解釋。依據他的設想,歷史上曾存在被稱為《中庸》的原始文本(但今已亡佚),該文本構成了漢代早期相關爭論的主要議題,而后來公認的《中庸》文本僅僅是這場歷史爭論的書面記載。因此,“《禮記》中的相關章節可能只是一些討論的記錄,其中各種不同的文本是為解釋與孔子之孫有關的同名作品的意義和專有名詞而產生的”。王安國的論點也許能較為容易地解釋文本中出現秦代和漢代早期史料的問題。王安國還說:“如果需要一場專門的研討會來解決其含義問題的話,能與子思之名聯系在一起的《中庸》原作應該是被人們視為非常難以理解的、神奇的文本……而受其啟發而產生的文本……現今存于《禮記》中的《中庸》,作為該研討會的記錄,就更為難懂了。這種情形好比一種奇特的無脊椎動物,在失去其外骨骼之后,用模子塑造的柔軟的內臟依然完好無損。”
如此看來,王安國提出了一個很有吸引力的論點,在我看來,這個論點能夠被進一步證實,因為現行的《中庸》文本中大量的段落讀起來像是字義解釋或者關鍵概念的定義(如第1章和第21章)。合適的參照點可能是《禮記·大學》,現行的《大學》文本包括簡明的理論性文本(朱熹稱之為經)以及對經文中各種關鍵概念的一系列解釋(稱為傳)。如果我們為進一步的討論而假設王安國的推論成立,那么推測《中庸》文本的原始形態會是件引人入勝的事。我們可以假設其關鍵概念在現行的文本中有深度的解釋。這些關鍵概念是性、道、教、中和、中庸、誠和明等。當然,以上這些都只是推測。盡管王安國的推論還認為,文本的書名《中庸》也許同樣是受到來自《論語》的相應引文啟發的結果。
面對上述所有證據,實際上已不可能繼續堅持子思是現行《中庸》的作者之說。當然,有可能目前的《中庸》是其若干早期基本思想的延伸版本。錢穆把儒學傳統比喻為一個沿著山坡往下滾的雪球,長久地在表層增添新的東西,因而變得越來越大。換言之,依錢穆所言,《中庸》仍然包含了真正儒家傳統的核心,而在表層包含了盛行于戰國晚期和漢代早期的道家的形而上思考。但是,因為我們并沒有早期《中庸》文稿,而文本內在的證據也極為缺乏,因此無法證明或否認其核心思想的早期起源的假設。
當安樂哲與郝大維宣稱“《中庸》以一段被再三引用的格言開篇,這段格言我們會認為是屬于孟子之前的與孔子之孫子思之名相聯系的文本材料集”時,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種推測。盡管他們提供的一些證據(尤其是郭店竹簡)始于孟子時代,但把這些材料歸于子思僅見于漢代的史料。
李學勤論證郭店楚簡中某些文本是久已亡佚的《子思子》一書的一部分。他的推論已經為梅約翰質疑并被駁倒。
另一個例子是梁濤,他對出土材料謹慎細致的分析,提供了一些新的見解。尤其是他建議把《中庸》文本分解為兩部分,一部分是《中庸》本身,基本由“子曰”組成(大概是朱熹版本的第2章至第20章),另一部分論述稱為《誠明》,包括第一章和現行文本的最后十二章。
他關于這兩個文本最初是相互獨立的觀點很令人信服。但是,他宣稱兩者都與子思密切相關,且二者之間的差異僅是由于子思思想內在發展所致,這明顯是受到子思學派從5世紀晚期開始盛行的這種觀點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