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廂記》論證·增訂本(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學術史文庫)
- 張人和
- 5820字
- 2020-12-11 19:08:48
人物
《西廂記》的人物比較集中,主要人物有鶯鶯、張生、紅娘和崔老夫人。
崔老夫人在作品中是封建勢力的代表,封建禮教和封建婚姻的維護者。在《董西廂》中,老夫人的性格不很鮮明,在王實甫筆下,老夫人已發展成為封建家長典型,成為崔張愛情的有意識破壞者。作者沒有把她簡單化和臉譜化,也沒有把她作為概念的圖解,而是透過尖銳復雜的矛盾沖突顯現其思想性格的復雜性和深刻性,使人物更加典型化。
作品一開始就間接介紹她“處世溫儉,治家有方,是是非非,人莫敢犯”,是個“治家嚴肅”的封建家長,有“冰霜之操”的相國夫人。她按照封建禮教和封建道德的標準教養鶯鶯,對鶯鶯嚴加管束,不準鶯鶯有行動的自由,禁絕鶯鶯與任何男子接觸,“內無應門五尺之童,年至十二三者,非呼召不敢輒入中堂”,甚而把鶯鶯被男子看見,也視為恥辱。一次鶯鶯偷偷地走出閨房,被她窺見,立刻遭到她的訓斥:“汝為女子,不告而出閨門,倘遇游客小僧私視,豈不自恥。”這實質上是對鶯鶯的囚禁,使鶯鶯失去人身自由。婢女紅娘就是她委派的監護人。但是,另一方面,她又唯恐暮春天氣把鶯鶯長久閉鎖在閨房中困悶,又吩咐紅娘趁佛殿沒人燒香時陪鶯鶯出去閑耍散心,從而給鶯鶯突破禮教束縛造成空隙。戲劇開頭老夫人的思想性格就給讀者和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作為母親她是愛自己的女兒的,作為一封建貴族家庭的家長,她對女兒的愛是建立在封建禮教、封建道德的基礎上的。這充分表明,“愛是觀念的東西,是客觀實踐的產物”(《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在階級社會里,愛是打著階級烙印的。
《寺警》一折,老夫人的這一性格特征有著直接的突出的表現,集中暴露了她封建道德維護者、封建主義衛道者的嘴臉。孫飛虎兵圍普救寺,要掠鶯鶯為妻,她表面上也愛鶯鶯,認為自己“年六十歲,不為壽夭”,痛惜的是“奈孩子年少,未得從夫”,可是當鶯鶯為了救一家人性命,想將自己與賊漢為妻時,她邊哭邊說:“俺家無犯法之男,再婚之女,怎舍得你獻與賊漢,不辱沒了俺家譜!”老夫人骨子里真正愛的又不是女兒的青春和生命,而是相國的家譜門第和封建道德。最后當鶯鶯在無可奈何之際提出與退兵人結成婚姻的計策時,老夫人當即表示:“此計較可。雖然不是門當戶對,也強如陷于賊中。”念念不忘的仍是“門當戶對”。為了維護封建教義和相國門第的尊嚴,不惜將女兒作為交換條件和抵押品。
《賴婚》一折,老夫人的思想面目暴露無遺。在危難緊急的關頭,她親口允婚,可是當兵退身安,她卻反悔前言,把張生與鶯鶯的夫妻關系變作兄妹關系,讓鶯鶯“近前拜了哥哥者”。老夫人言而無信、背信棄義的言行表明,她許親只不過是一種奸詐的計謀,她的諾言只不過是一種謊言和騙局,是一種退敵的手段和策略。她所維護的始終是沒有“再婚之女”的封建道德和相國家譜的尊嚴。老夫人出爾反爾的賴婚行徑,充分地暴露了她自私、虛偽、狡詐、冷酷的本性。作者正是在矛盾沖突的尖銳時刻,從允婚到賴婚的前后對比中,突現老夫人的權變奸詐的思想品格。
老夫人深通人情世故,極有處世經驗,她翻臉變卦賴婚是不動聲色的。一方面背信棄義,一方面又要感恩圖報。“莫若多以金帛相酬,先生揀豪門貴宅之女,別為之求”。企圖以贈金來代替嫁女,以酬謝金銀財物來使張生回心轉意,彌補她的失信。老夫人偽善、奸猾的性格躍然紙上。
賴婚以后張生與鶯鶯在紅娘的幫助下,已經私自結為夫妻,她還要強行把他們夫妻拆散,逼迫張生上朝取應,“掙揣一個狀元回來”,以得一官半職作為代價,借以維護門當戶對的等級觀念和“三輩兒不招白衣女婿”的相國家譜。《拷紅》、《送別》兩折,進一步揭露了封建禮教的虛偽性和頑固性。但是,另一方面也表明,封建勢力雖然貌似強大,實際上也是虛弱的,只要抓住要害,敢于針鋒相對的斗爭,終究是可以取得勝利的。
老夫人的形象,著墨不多,性格卻很鮮明,有深刻的揭露性。作品通過老夫人形象的塑造,揭露了封建家長的狠毒、專橫,封建禮教、封建道德的虛偽、冷酷和封建勢力的罪惡。
老夫人在作品中是矛盾沖突的一方,與之對立的是鶯鶯、張生和紅娘。
鶯鶯是個美麗深情而具有叛逆精神的貴族少女。她一登場,作者就運用烘托、反襯、夸張等藝術手法,側面描寫她容貌、風姿的美麗。在作者的筆下,鶯鶯不僅有美麗的外表,而且有美好的心靈,形體的美和內心的美是統一的。《寺警》一折突出地表現了她的優秀品質,在孫飛虎兵圍普救寺的緊急時刻,她提出“五便三計”,為了寺院、僧人、母親、弟弟的安全,寧愿犧牲自己。但是鶯鶯內心世界真正的美是她對愛情自由的熱烈追求,對功名利祿的鄙薄,對封建禮教家法的叛逆精神。這是鶯鶯性格的核心。
鶯鶯出身于相國家庭。父親在世時,已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將她許配給禮部尚書之子鄭恒為妻。封建家庭的管束和封建道德的教養,使她內心充滿著矛盾,一方面受封建思想的束縛,另一方面也孕育著青春的覺醒,潛藏著追求自由愛情、擺脫封建禮法家教禁錮的意愿。鶯鶯所處的階級地位和家庭教養,使她思想性格的成長,有著自身的特點和曲折復雜的過程。
鶯鶯在作品中乍一出現就是一個懷春的大家閨秀。捻花枝的動作和吟誦的“寂寂僧房人不到,滿階苔襯落花紅”的詩句,就是她孤寂的心境和惜花懷春的細膩感情的曲折表現。與張生意外相遇,喚起她青春的覺醒,愛情的種子在她心地里開始萌芽。“旦回顧覷末下”的動作,反映她對張生既有眷戀顧盼之意又有些慌亂羞怯之情的微妙復雜的心理狀態。此處鶯鶯雖然沒有說白和唱詞,卻是“無聲勝有聲”。當紅娘以嘲笑的口吻向她講述張生的主動介紹自己的身世并詢問鶯鶯的行蹤時,她非但沒有生氣,反而不讓紅娘對老夫人講,這是有意對老夫人隱瞞,從中可窺見鶯鶯的心計。封建家長的囚禁,使她內心愿望無法表達和實現,加深了內心的苦悶和傷感。在《聯吟》一折里,她對張生的才華有所了解,當即吟詩和張生相互酬答,吐露了青春的苦悶和對張生的傾慕。苦悶的加深,愛情幼芽的滋長,引起她對封建家長的管束的不滿:“小梅香伏侍的勤,老夫人拘系的緊。”《寺警》一折,她親自看到張生在千鈞一發之際挺身而出,仗義救人,對張生的認識不僅限于容貌,才華,對品質也有進一步的了解。她暗自祝愿張生能退了賊兵,期望通過解救普寺之圍成就她和張生的婚事,實現埋藏在心底的愿望。
老夫人的變卦賴婚,使她深為痛苦和失望,逐漸認清了老夫人偽善的面孔,引起她對母親的抱怨、不滿和怨恨。“誰承望這即即世世的老婆婆,著鶯鶯做妹妹拜哥哥”,“老夫人謊到天來大,當日成也是您個母親,今日敗也是您個蕭何”,“俺娘把甜句兒落空了他,虛名兒誤賺了我”,以至咒罵老夫人是個“口不應心的狠毒娘”,內心點燃了反抗的火種。鶯鶯不僅內心憤怒,行動上也有所表露。宴請張生時,老夫人讓她為張生把盞,她竟然當面“擲杯”,她不是不愿給張生敬酒,而是表現了對老夫人為他們安排的兄妹關系的不滿和抗議,拒絕承認這種關系。鶯鶯這時的反抗還主要是停留在思想感情階段。要把內心的思想活動變成現實生活中的實際行動,由家長允婚的“合法”形式發展為“非法”方式的自行結合,還要有一個曲折的發展過程。
《鬧簡》和《賴簡》兩折細膩地描繪了鶯鶯思想發展過程中的曲折反復和矛盾斗爭。她知道張生有病,央求紅娘去看望張生,當紅娘帶回張生的書信,她心里高興,但在第三者面前,不能不有所顧忌,便故作假意兒責備紅娘;她本是寫詩約定張生幽會,但張生真的來了,反倒遭到她的訓斥。她內心充滿著深刻的矛盾,一方面愛慕張生,有追求自由愛情的愿望,但是另一方面又不能一下子擺脫禮教的束縛而大膽果斷地表露傾吐自己的愛情。鶯鶯思想性格的發展是有內在的邏輯性的。她內心的矛盾沖突,既是向外部封建勢力束縛作斗爭,也是向自身軟弱性作斗爭。鶯鶯正是經過了反復曲折的思想斗爭,從動搖、猶豫、怯懦、顧慮重重而走向堅定、勇敢、大膽、果斷,最后在紅娘的鼓勵支持下私自和張生結為夫婦。鶯鶯與張生的私自結合,是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門當戶對”的封建婚姻的大膽背叛。鶯鶯自身矛盾的解決,是她性格的重要發展、是她反抗封建家教禮法的初步勝利。從中可見一個出身貴族家庭的閨秀背離封建禮教家規的艱苦歷程。從《賴婚》到《佳期》,從內心的不滿到行動的背叛,是鶯鶯性格發展的重要階段。
《送別》和《驚夢》是鶯鶯性格的最后完成。鶯鶯的思想在這兩折里又升華到一個新的高度。在愛情婚姻與功名利祿之間,她珍重的是誠摯專一的愛情。她認為美滿的婚姻比中狀元更可貴,“但得一個并頭蓮,煞強如狀元及第”。她指責“虛名”、“微利”把他們拆散,造成夫妻分離的痛苦,“蝸角虛名,蠅頭微利,拆鴛鴦在兩下里,一個這壁,一個那壁,一遞一聲長吁氣”。她囑咐張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來”,“你卻休金榜無名誓不歸”,所期望的是夫妻的重新團聚,而不是金榜題名飛黃騰達。她在夢境中私奔出城,跟隨張生同去,并唱道:“有限姻緣,方才寧貼;無奈功名,使人離缺。”“不戀豪杰,不羨驕奢;自愿生則同衾,死則同穴。”凝練激昂的曲詞,對功名利祿表示了大膽的輕蔑和否定。至此鶯鶯的性格已經發展完成。
由此可見,鶯鶯是個美麗的熱烈追求自由愛情、對封建家教禮法具有叛逆精神的貴族小姐。她的性格在作品中是發展的,是在和封建禮教的束縛以及自身的軟弱性和動搖性的斗爭中,經歷了曲折的過程而不斷成長以至最后完成的。作者對鶯鶯復雜的心理狀態作了深入細膩的刻畫和惟妙惟肖的描寫,使鶯鶯的性格更加真實、豐滿,個性更加鮮明。鶯鶯作為出身于貴族家庭而具有叛逆性格的婦女形象,已經列入了中國戲劇史典型人物的畫廊,成為中國文學史上成功的典型之一。
張生是個忠厚誠摯的書生。他性格的突出特點是對愛情的忠實專一。這一點一直貫穿在他行動的始終。他在作品中出現時,本來“欲往上朝取應”,參加科舉考試,遇見鶯鶯后一見鐘情,“無心求官”,“便不往京師應舉”而滯留普救寺。在愛情與功名之間,他追求的是愛情。科舉制度在封建社會里是封建統治階級培訓選拔官吏的一種制度,是他們用功名利祿收買籠絡知識分子以至對其進行思想毒害的一種政策,也是知識分子向上爬的階梯和敲門磚。張生為愛情而棄置功名,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是有進步意義的。在崔張愛情結合的過程中,他是主動熱烈追求的。借廂、搭齋、吟詩、解圍等都是追求鶯鶯的手段,目的是取得鶯鶯的愛情。他的情緒一直隨著愛情進程的變化而起伏,順利時歡喜若狂,挫折時憂郁成疾,顯得天真、狂熱、莽撞、具有書生氣。這也表明他對愛情是執著赤誠的。最后他考中狀元對鶯鶯的愛情仍然沒有絲毫動搖,他沒有因為地位的變化而背離初衷。一貫忠于愛情是他的品德。張生與一般戲曲小說中那種“貴易妻”的負心薄情的男子是迥然有別的。
張生性格也有軟弱一面。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遇到阻力和挫折就退縮氣餒,老夫人賴婚后,竟然要“解下腰間之帶尋個自盡”,《賴簡》明明是鶯鶯假意責備他,他卻信以為真,紅娘以孔孟之道訓斥他,他卻灰心喪氣,表示“此一念小生再不敢舉”。紅娘譏諷他是“銀樣蠟槍頭”是十分準確的。張生性格的弱點,切合他的身份,是與他的出身、教養分不開的。當然,從這些地方也可以看出他老實忠厚之處,所以一旦得到幫助支持,終究會堅強起來,最后在紅娘的鼓勵幫助下終于同鶯鶯結合在一起,獲得了愛情。張生沒有那種“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公式化概念化的“才子佳人”小說戲曲中男主角的那種“風流才子”的輕浮氣。
此外,在張生追求愛情的過程中,也摻雜羼入一些庸俗色情及唯美主義的描寫,是剝削階級思想情調和市民意識以及封建文人低級趣味的反映。
張生形象的進步意義在于他所追求的愛情是與封建禮教悖謬的,但他并沒有完全擺脫封建知識分子的處境。他對功名利祿的態度是以愛情為轉移的,為了追求愛情而棄置功名,為了愛情也可以尋求功名,功名是從屬于愛情的,但他并沒有徹底否定功名。他把愛情作為唯一的追求目標,置于全部生活的中心,他追求鶯鶯主要是出自美貌,他的戀愛觀、審美觀,他所追求愛情的標準、方式、思想基礎,都有著鮮明的階級特點和時代色彩,這一點需要我們有足夠的清醒的認識。
紅娘是個爽朗、熱情的婢女。她在《西廂記》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在崔張愛情斗爭過程中起著巨大的作用,是崔張愛情的支持者、維護者和促進者。《寺警》之前,紅娘站在老夫人一方,負有對鶯鶯“行監坐守”的責任,對鶯鶯、張生不僅沒有什么幫助,反而起障礙作用。她曾對張生進行過訓斥和嘲笑,曾多次牽制鶯鶯的行動,使得鶯鶯與張生難以接近,以致引起鶯鶯的抱怨和不滿,“但出閨門,影兒般不離身”,“小梅香伏侍的勤,老夫人拘系的緊,只怕俺女孩兒折了氣分”。紅娘對鶯鶯、張生的幫助是從“賴婚”開始的。
老夫人的賴婚使紅娘的態度發生了轉變。她具有正義感和同情心,不滿老夫人的不守信義,對張生、鶯鶯的痛苦充滿同情。在幫助崔張爭取愛情自由、婚姻自主的過程中,表現了機智、勇敢、熱情、大膽的品格和斗爭精神。她不僅為張生、鶯鶯傳書遞簡,而且也為他們出謀劃策,不但向封建勢力的代表老夫人作正面斗爭,而且也同張生、鶯鶯的自身軟弱性作斗爭。她對張生,鶯鶯既有熱心的鼓勵,又有尖銳的批評,有時甚至以嘲笑、譏諷的形式出現,這種嘲諷與《寺警》前不同,不是出于厭惡嫌棄,而是出于關切同情,其目的是為了幫助激勵他們,使他們克服自身的弱點而堅強起來。紅娘的思想品質和斗爭精神,比較集中地表現在《拷紅》一折中。“拷紅”是維護封建禮教和背叛封建禮教兩種勢力面對面的針鋒相對的斗爭。表面上是高踞在上的封建家長老夫人審問婢女紅娘的罪過,實際上是跪在下面的紅娘指責老夫人的背信棄義:
(紅云)信者人之根本,“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小車無
,其何以行之哉?”當日軍圍普救,夫人所許退軍者,以女妻之。張生非慕小姐顏色,豈肯區區建退軍之策?兵退身安,夫人悔卻前言,豈得不為失信乎?
紅娘反被動為主動,處于進擊的地位,一本正經地引經據典,針對老夫人的弱點,巧妙地采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方法,用“辱沒相國家譜”、“治家不嚴”、“背義而忘恩”等罪名來要挾老夫人,打中老夫人的要害,最后使老夫人不得不允諾張生與鶯鶯的婚事。
紅娘是作為主持正義,反抗封建勢力的代表而出現的,紅娘斗爭的勝利是正義對偽善、自由愛情對封建婚姻、封建家庭的叛逆者對封建家長斗爭的勝利。正因為有了紅娘的幫助、支持,張生、鶯鶯才能克服自身的軟弱性,背叛封建家教禮法,贏得了愛情。紅娘作為婢女,她的品質是勞動人民美德的體現,她的許多言詞是作者思想的直接表述,她的性格是理想化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