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文化史·中(中國文化叢書·經(jīng)典隨行)
- 柳詒徵撰
- 4890字
- 2020-03-13 15:06:07
第三十章 秦之文化
秦之文化,自周宣王時始開,
《詩·車鄰·小序》:“《車鄰》,美秦仲也。秦仲始大,有車馬、禮樂、侍御之好焉。”《鄭氏詩譜》:“周孝王為伯翳能知禽獸之言,子孫不絕,故封非子為附庸,邑之于秦谷。至曾孫秦仲,宣王又命作大夫,始有車馬、禮樂、侍御之好。國人美之,秦之變風始作。”
文公時,始有史以紀事,
《史記·秦本紀》:“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為諸侯,賜之岐以西之地……襄公于是始國,與諸侯通使聘享之禮。……十二年,伐戎而至岐,卒。生文公。……文公十三年,初有史以紀事,民多化者。十六年,文公以兵伐戎,戎敗走。于是,文公遂收周余民有之,地至岐。”
足見秦民開化之遲,蓋雖居周岐豐之地,而其文教實別為一系統(tǒng),與周之故俗不相銜接。(如《史記》稱襄公用駠駒、黃牛、羝羊各三,祠上帝西畤。文公初為鄜畤,用三牢。十九年,得陳寶。二十年,法初有三族之罪之類,皆非周之禮也。)其后之強,率以用客卿之故,秦固無杰出之人也。商鞅、韓非皆務愚民,
《商子·墾令篇》:“民不貴學,則愚,愚則無外交;無外交,則勉農(nóng)而不偷。”
《韓非子·五蠹篇》:“事智者眾則法敗,用力者寡則國貧,此世之所以亂也。故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
不用文士,惟呂不韋稍好士,尚文藝。
《史記·呂不韋傳》:“是時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呂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二十余萬言,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呂氏春秋》。布咸陽市門,懸千金其上,延諸侯游士、賓客,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
然其書固類書之體,不足為一家言也。
秦既一統(tǒng),始尚文教,使天下文字皆同于秦文。
《史記·始皇本紀》:“一法度衡石丈尺。車同軌,書同文。”《瑯邪刻石》:“器械一量,同書文字。”
而其時作者亦輩出。《倉頡》《爰歷》《博學》諸篇,皆秦文也。
《說文序》:“七國田疇異畝,車涂異軌,律令異法,衣冠異制,言語異聲,文字異形。秦始皇帝初并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罷其不與秦文合者。斯作《蒼頡篇》,中車府令趙高作《爰歷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學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
《漢書·藝文志》:“《蒼頡》一篇上七章,秦丞相李斯作。《爰歷》六章,車府令趙高作。《博學》七章,太史令胡毋敬作。”
雖小篆之字不多,似不敷用。
《說文注》(段玉裁):“李之七章,趙之六章,胡毋之七章,各為一篇。《漢志》最目,合為《蒼頡》一篇者,因漢時閭里書師,合為三篇,斷六十字以為一章,凡五十五章,并為《蒼頡篇》故也。六十字為一章者,凡五十五,然則自秦至司馬相如以前,小篆只有三千三百字耳。”
然當時書為八體,不僅用小篆一種。
《說文序》:“秦書有八體。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蟲書,五曰摹印,六曰署書,七曰殳書,八曰隸書。”
而隸書尤約易,便于書寫。
《說文序》:“是時秦燒滅經(jīng)書,滌除舊典,大發(fā)吏卒,興戍役,官獄職務繁。初有隸書,以趣約易,而古文由此絕矣。”“左書即秦隸書,秦始皇帝使下杜人程邈所作也。”
其功不獨為秦統(tǒng)一之用,且為數(shù)千年來中國全境及四裔小國所通用。其體勢結(jié)構(gòu),可獨立為美術之一品,是亦至可紀念者也。
篆隸興而古文廢,猶不足為秦重也。所奇者,金石文辭,光耀海內(nèi);文字之美,與其流傳之久,皆為史記所僅見,是豈不尚文教者所能乎?《始皇紀》載刻石凡六。
《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八年,上鄒嶧山,立石,與諸儒生議,刻石頌秦德……乃遂上泰山,禪梁父,刻所立石。”“南登瑯邪,大樂之。留三月……作瑯邪臺,立石刻,頌秦德,明德意。”“二十九年,登之罘。刻石,其辭曰……其東觀曰……”“三十二年,之碣石,刻石門。”“三十七年,上會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頌秦德。”
至今瑯邪臺銘文,猶存十三行,泰山亦存十字。
《語石》(葉昌熾):“秦始皇東巡,刻石凡六。始于鄒嶧,次泰山,次瑯邪,次之罘,由碣石而會稽,遂有沙丘之變。今惟瑯邪臺一刻尚存諸城海神祠內(nèi),通行拓本皆十行,惟段松苓所拓精本,前后得十三行。翁、阮、孫三家著錄者,皆是也。泰山二十九字,先在岳頂玉女池上,后移置碧霞元君廟。乾隆五年,毀于火,今殘石僅存十字耳。之罘、碣石、會稽三刻久亡。嶧山,唐時焚于野火,當時即有摹本,杜詩所謂‘棗木傳刻肥失真’者也。”
而他石拓本鉤摹影印者,世尚有之。二千一百余年之古刻,證據(jù)極確,非檀山石刻及石鼓之出于推測者可比。世人雖極斥秦,于此獨寶存之,知其文字之美,為千載所共推矣。三代金文最多,至秦始尚刻石,亦可見秦之各事,皆不蹈襲前人,大書深刻,悉李斯、王綰等之意匠也。然秦以刻石著,亦非不善鏤金,其權量刻文,尤極精美。
《陶齋吉金錄》載秦銅權十八,橢量四,方量一。
學小篆者,近且由秦石而進言秦金。是秦之文學美術,不惟不遜于三代,甚且過之矣。顧亭林論秦刻石,謂其坊民正俗之意,未始異于三王。
《日知錄》:“秦始皇刻石凡六,皆鋪張其滅六王并天下之事。其言黔首風俗,在泰山則云:‘男女禮順,慎遵職事。昭隔內(nèi)外,靡不清凈。’在碣石門則云:‘男樂其疇,女修其業(yè)。’如此而已。惟會稽一刻,其辭曰:‘飾省宣義,有子而嫁。倍死不貞,防隔內(nèi)外。禁止淫泆,男女潔誠。夫為寄豭,殺之無罪。男秉義程,妻為逃嫁,子不得母。’感化廉清,何其繁而不殺也。考之《國語》,自越王勾踐棲于會稽之后,惟恐國人之不蕃,故令壯者無取老婦,老者無取壯妻。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取,其父母有罪。生丈夫,二壺酒,一犬;生女子,二壺酒,一豚;生三人,公與之母;生二人,公與之餼。《內(nèi)傳》子胥之言亦曰:‘越十年生聚。’《吳越春秋》至謂勾踐以寡婦淫泆過犯,皆輸山上。士有憂思者,令游山上,以喜其意。當其時,蓋欲民之多,而不復禁其淫泆。傳至六國之末,而其風猶在。故始皇為之厲禁,而特著于刻石之文,以此與滅六王并天下之事并提而論,且不著之于燕、齊,而獨著之于越。然則秦之任刑雖過,而其坊民正俗之意,固未始異于三王也。漢興以來,承用秦法以至今日者多矣。世之儒者,言及于秦,即以為亡國之法,亦未之深考乎!”
觀其刻辭,固可見秦之注重民俗,而辭中所言多男女并舉,尤為秦俗男女平等之證。夫淫他室,殺者無罪,是秦人初不專責女子以節(jié)義也。責女子以節(jié)義,而視男子之淫泆若無睹,是鄙秦者,乃真未喻秦代法制之意也。古俗不禁女子改嫁,亦無旌表守節(jié)之事。考守節(jié)樹坊之始,蓋本于始皇之獎巴寡婦清。
《史記·貨殖列傳》:“巴蜀寡婦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數(shù)世,家亦不訾。清,寡婦也,能守其業(yè),用財自衛(wèi),不見侵犯。秦始皇帝以為貞婦而客之,為筑女懷清臺。”
然其筑臺而客之,以清能用財經(jīng)營事業(yè),為女子之杰出者,似不徒專以其為貞婦也。
秦之為世口實者,曰“焚書坑儒”。此文化史上最大之罪惡也。然劉海峰《焚書辯》為秦平反,最得事理之實。
《焚書辯》(劉大櫆):“《六經(jīng)》之亡,非秦亡之,漢亡之也。何則?李斯恐天下學者道古以非今,于是禁天下私藏《詩》《書》百家之語,其法至于‘偶語《詩》《書》者棄市’,而吏見知不舉,則與之同罪。噫,亦烈矣!然其所以若此者,將以愚民,而固不欲以之自愚也。故曰:‘非博士官所職,詣守尉雜燒之。’然則博士之所藏具在,未嘗燒也。迨項羽入關,殺秦降王子嬰,收其貨寶婦女,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而后唐、虞三代之法制,古先圣人之微言,乃始蕩為灰燼。昔蕭何至咸陽,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于秦博士所藏之書,獨不聞其收而寶之。設使蕭何能與其律令圖書,并收而藏之,則項羽不燒,則圣人之全經(jīng)猶在也。”
且據(jù)《漢志》,秦于諸經(jīng),亦未盡燔。
《漢書·藝文志》:“秦燔書,而《易》為卜筮之事,傳者不絕。……詩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
秦之博士甚多,
《漢書·百官表》:“博士,秦官。掌通古今,秩比六百石,員多至數(shù)十人。”
其遺獻皆能優(yōu)游論著,
《秦獻考》(章炳麟):“秦博士七十人,掌通古今。識于太史公書者,叔孫通、伏生最著。仆射周青臣用面諛顯,淳于越相與牴牾,釁成而秦燔書。其他《說苑》有鮑白令之斥始皇行桀、紂之道,乃欲為禪讓,比于五帝,其骨鯁次淳于。《漢書·藝文志》儒家有《羊子》四篇,凡書百章。名家四篇則《黃公》,黃公名疵,作歌詩,二子皆秦博士也。京房稱趙高用事,有正先用非刺高死
。最在古傳紀,略得八人,七十員者九一耳。青臣樸樕不足齒,其七人,或直言無撓辭,不即能制作,造為琦辭,遺令聞于來葉,其窮而在蒿艾。與外吏無朝籍。爛然有文采論纂者,三川有成公生,與黃公等同時。當李斯子由為三川守,而成公生游談不仕,著書五篇,在名家。從橫家有《零陵令信》一篇,難秦相李斯。然秦雖鉗語燒《詩》《書》,然自內(nèi)外薦紳之士,與褐衣游公卿者,皆抵禁無所懼,是豈無說哉?! ”
(按《集韻》引《炅氏譜》:“桂貞為秦博士,始皇坑儒,改姓昋。”宋濂《桂氏家乘序》亦述其事。是秦博士尚有一桂貞。)及孔鮒為陳涉博士,亦秦時人也。
《史記·孔子世家》:“孔鮒年五十七,為陳王涉博士,死于陳下。”
第執(zhí)“焚書坑儒”一語,遽以為秦之對于古代文化摧滅無余,是實不善讀史耳。
秦法,民之欲學者,以吏為師。
《史記·秦始皇本紀》:“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
吏主行政,師主教育,二者似不可兼,且專以法令為學,學之途尤隘矣。而章實齋盛稱其法,謂為三代舊典。
《文史通義》(章學誠):“以吏為師,三代之舊法也。秦人之悖于古者,禁《詩》《書》而僅以法律為師耳。三代盛時,天下之學,無不以吏為師。《周官》三百六十,天人之學備矣。其守官舉職而不墜天工者,皆天下之師資也。東周以外,君師政教不合于一,于是人之學術,不盡出于官司之典守。秦人以吏為師,始復古制,而人乃狃于所習,專以秦人為非耳。秦之悖于古者多矣,猶有合于古者,以吏為師耳。”
蓋以吏為師,猶能通知當世之務,視專讀古書而不知時事者,其為教猶近古而較善耳。周代教民,最重讀法,漢之學童,亦籀尉律。
《說文序》:“尉律,學童十七以上,始試諷籀書九千字,乃得為吏。”段玉裁曰:“諷,謂能背誦尉律之文;籀書,謂能取尉律之義,推演發(fā)揮,即繕寫至九千字之多。”
是周、漢皆使人民學法令,以吏為師也。秦法雖亡,其遺文猶存于漢律。
《漢書·刑法志》:“蕭何捃摭秦法,取其宜于時者,作律九章。”
言法律者,溯其淵源,不能外乎秦律;雖謂秦吏所授止于法令,其關系亦至巨矣。(按吾國刑法,見于《書·堯典》《呂刑》及《周官·司寇》職文者,均刑律之淵源。春秋時復有刑書,然不名律。言律,實始于秦。按《唐律疏》,魏文侯李悝,集諸國刑典,造《法經(jīng)》六篇,一盜法,二賊法,三囚法,四捕法,五雜法,六具法。商鞅傳授,改法為律
。漢相蕭何,更加悝所造戶、興、廄三篇,謂九章之律
。魏因漢律為一十八篇,改漢具律為刑名第一。晉命賈充等增損漢魏律為二十篇,于魏刑名律中,分為法例律。宋、齊、梁及后魏因而不改。爰至北齊,并刑名法例為名例;后周復為刑名;隋因北齊更為名例;唐因于隋,相承不改。此吾國舊律傳授之源流。自宋迄清,亦多沿唐律。至清季始改定新刑律,因吾國之習慣,采歐洲之法意,然亦未能盡變舊法也。)政府立法,恃國民之推行,民力不充,雖有良政府亦無如之何。民能自立,政府雖強暴壓制,亦不能阻其進取也。吾觀秦史,頗見秦民進取之跡。如:
《漢書·高帝紀》:“詔曰:粵人之俗,好相攻擊,前時秦徙中縣之民南方三郡,使與百粵雜處。會天下誅秦,南海尉它居南方,長治之,甚有文理,中縣人以故不耗減,粵人相攻擊之俗益止。”
《史記·貨殖傳》:“蜀卓氏之先,趙人也,用鐵冶富。秦破趙,遷卓氏。卓氏見虜略,獨夫妻推輦,行詣遷處。眾遷虜少有余財,爭與吏,求近處,處葭萌。唯卓氏曰:‘此地狹薄。吾聞汶山之下,沃野,下有蹲鴟,至死不饑。民工于市,易賈。’乃求遠遷。致之臨邛,大喜。即鐵山鼓鑄,運籌策,傾滇、蜀之民。”
由此推之,秦時南越、滇、蜀,皆賴中夏之民為之開化。尉佗之文理,卓氏之籌策,特其著者耳。吾國人民之優(yōu)秀實冠絕于四裔,雖為政府強迫遷徙,亦能自立于邊徼。故秦代謫戍移民之法,雖在當時為暴虐,而播華風于榛狉之地,使野蠻之族皆同化于中縣,其所成就,正非當時政府意計所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