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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歷史之學,最重因果。人事不能有因而無果,亦不能有果而無因。治歷史者,職在綜合人類過去時代復雜之事實,推求其因果而為之解析,以詔示來茲,舍此無所謂史學也。人類之動作,有共同之軌轍,亦有特殊之蛻變。欲知其共同之軌轍,當合世界各國家、各種族之歷史,以觀其通;欲知其特殊之蛻變,當專求一國家、一民族或多數民族組成一國之歷史,以覘其異。今之所述,限于中國。凡所標舉,函有二義:一以求人類演進之通則,一以明吾民獨造之真際。蓋晚清以來,積腐襮著,綜他人所詬病,與吾國人自省其闕失,幾若無文化可言。歐戰既輟,人心惶擾,遠西學者,時或想象東方之文化,國人亦頗思反而自求。然證以最近之紛亂,吾國必有持久不敝者存,又若無以共信。實則憑短期之觀察,遽以概全部之歷史,客感所淆,矜餒皆失。欲知中國歷史之真相及其文化之得失,首宜虛心探索,勿遽為之判斷,此吾所渴望于同志者也。

吾書凡分三編:第一編,自邃古以迄兩漢,是為吾國民族本其創造之力,由部落而建設國家,構成獨立之文化之時期;第二編,自東漢以迄明季,是為印度文化輸入吾國,與吾國固有文化由抵牾而融合之時期;第三編,自明季迄今日,是為中印兩種文化均已就衰,而遠西之學術、思想、宗教、政法以次輸入,相激相蕩而卒相合之時期。此三期者,初無截然劃分之界限,特就其蟬聯蛻化之際,略分畛畔,以便尋繹。實則吾民族創造之文化,富于彈性,自古迄今,纚纚相屬,雖間有盛衰之判,固未嘗有中絕之時。茍從多方診察,自知其于此見為墮落者,于彼仍見其進行。第二、三期吸收印歐之文化,初非盡棄所有,且有相得益彰者焉。

中國文化為何?中國文化何在?中國文化異于印、歐者何在?此學者所首應致疑者也。吾書即為答此疑問而作。其詳具于本文,未可以一言罄。然有一語須先為學者告者,即吾中國具有特殊之性質,求之世界無其倫比也。夫世界任何國家之構成,要皆各有其特殊之處,否則萬國雷同,何必特標之為某國某國?然他國之特殊之處,有由強盛而崩裂者,有由弱小而積合者,有由復雜而渙散者,事例綦多;而求之吾民族、吾國家,乃適相反。此吾民所最宜懸以相較,借覘文化之因果者也。

就今日中國言之,其第一特殊之現象,即幅員之廣袤,世罕其匹也。世界大國,固有總計其所統轄之面積廣大于中國者,然若英之合五洲屬地,華離龐雜號稱大國者,固與中國之整齊聯屬,純然為一片土地者不同。即以美洲之合眾國較之中國,其形勢亦復不侔。合眾國之東西道里已遜于我中國東至西凡六十度五十五分,美國東至西凡五十七度三十九分。,其南北之距離則尤不逮中國南至北凡三十八度三十六分,美國南至北凡二十四度二十六分。。南北距離既遠,氣候因以迥殊。其溫度,自華氏表平均七十九度以至三十六度,相差至四十余度。其棲息于此同一主權之下之土地上之民族,一切性質習慣,自亦因之大相懸絕。然試合黑龍江北境之人與廣東南境之人于一堂,而叩其國籍,固皆自承為中國之人而無所歧視也。且此等廣袤國境,固由漢、唐、元、明、清累朝開拓以致此盛。然自《堯典》《禹貢》以來,其所稱領有之境域,已不減于今之半數。


《書·堯典》:“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申命羲叔,宅南交,曰明都。”“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今人多疑《堯典》為儒家偽造,不可盡信。然《墨子·節用篇》:“昔者堯治天下,南撫交趾,北降幽都,東西至日所出入,莫不賓服。”足見《堯典》所言國境非儒家臆造之語。即使此等境界,為儒、墨兩家想象之詞,初非唐、虞時事實,亦可見春秋之末,戰國之初之人,已信吾國有此廣大領域也。(柳曾符按:“一八九九年后,殷墟甲骨出土,有大版記四方風名者數版,與《堯典》所記合,亦可見《堯典》非儒家偽造。胡厚宣先生有《甲骨文四方風名考釋》一文,足與王國維《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并為卜辭證史名篇。”)

《禹貢》:“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訖于四海。”


圣哲立言,恒以國與天下對舉。


《老子》:“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大國者下流,天下之交。”

《大學》:“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國治而后天下平。”


此雖夸大之詞,要必自來所見,恢廓無倫,故以思力所及,名曰“天下”。由是數千年來,治權時合時分,而國土之增辟初無或間。今之擁有廣土,皆席前人之成勞。試問前人所以開拓此天下,摶結此天下者,果何術乎?

第二,則種族之復雜,至可驚異也。今之中國,號稱五族共和,其實尚有苗、徭、僮、蠻諸種,不止五族。其族之最大者,世稱漢族。稽之史策,其血統之混雜,決非一單純種族。數千年來,其所吸收同化之異族,無慮百數。春秋戰國時所謂蠻、夷、戎、狄者無論矣,秦、漢以降,若匈奴,若鮮卑,若羌,若奚,若胡,若突厥,若沙陀,若契丹,若女真,若蒙古,若靺鞨,若高麗,若渤海,若安南,時時有同化于漢族,易其姓名,習其文教,通其婚媾者。外此如月氏、安息、天竺、回紇、唐兀、康里、阿速、欽察、雍古、弗林諸國之人,自漢、魏以至元、明,逐漸混入漢族者,復不知凡幾。


《漢書》:“金日,字翁叔,本匈奴休屠王太子也。”

《晉書》:“卜珝,字子玉,匈奴后部人也。”“段匹,東郡鮮卑人也。”“喬智明,字元達,鮮卑前部人也。”元魏以后,鮮卑人之化為漢族者,不可勝數。

《通志氏族略》:“黨氏本出西羌。”

《唐書》:“王世充,字行滿,本姓支,西域胡人也。”“李懷仙,柳城胡人也。”“哥舒翰,突騎施首領哥舒部落之裔也。”“代北李氏,本沙陀部落。”“王武俊,契丹怒皆部落也。”“李光弼,營州柳城人,其先契丹之酋長。”“李懷光,渤海靺鞨人也。”“高仙芝,本高麗人。”“王毛仲,本高麗人。”“高崇文,其先渤海人。”“姜公輔,安南人。”“史憲誠,其先出于奚虜。”“李寶臣,范陽城旁奚族也。”

《通志》:“支氏,其先月支胡人也。”“安氏,安息王子入侍,遂為漢人。”“竺氏,本天竺胡人。”

《元史》:“昔班,畏吾人。”“余闕,唐兀人。”“斡羅思,康里氏。”“杭忽思,阿速人。”“完者都,欽察人。”“馬祖常,世為雍古部。”“愛薛,西域弗林人。”(此類甚多,姑舉以示例。)

《日知錄》卷二十三:“《章丘志》言:洪武初,翰林編修吳沈奉旨撰《千家姓》,得姓一千九百六十八,而此邑如‘術’、如‘傌’,尚未之錄《廣韻》“傌”字下注云:“齊大夫名。”。今訪之術姓,有三四百丁,自云金丞相術虎高琪之后原注:土人呼術為張一反,按《金史》術虎漢姓曰董,今則但為術姓。。蓋二字改為一字者。而撰姓之時,尚未登于黃冊也。以此知單姓之改,并在明初以后。而今代山東氏族,其出于金、元之裔者多矣。”“永樂元年九月庚子,上謂兵部尚書劉曰:‘各衛韃靼人多同名,宜賜姓以別之。’于是兵部請如洪武中故事,編置勘合,賜給姓氏按洪武中勘合賜姓,《實錄》不載,惟十六年二月,故元云南右丞觀音保降,賜姓名李觀。又《宣宗實錄》:丑閭洪武二十一年來歸,賜姓名李賢。。從之,三年七月,賜把都帖木兒名吳允誠,倫都兒灰名柴秉誠,保住名楊效誠,自此遂以為例。”


凡漢族之大姓,若王、若李、若劉者,其得氏之始,雖恒自附于中國帝王,實則多有異族之改姓。其異族之姓,如金、如安、如康、如支、如竺、如元、如源、如冒者,在今日視之,固亦儼然漢族,與姬、姜、子、姒若同一血統矣。甄克思有言:“廣進異種者,其社會將日即于盛強。”


《社會通詮》(甄克思):“世界歷史所必不可誣之事實:必嚴種界,使常清而不雜者,其種將日弱而馴致于不足以自存;廣進異種者,其社會將日即于盛強,而種界因之日泯。此其理自草木禽獸以至文明之民,在在可征之實例。孰得孰失,非難見也。……希臘邑社之制,即以嚴種界而衰滅,羅馬肇立,亦以嚴種界而幾淪亡。橫覽五洲之民,其氣脈繁雜者強,英、法、德、美之民,皆雜種也。其血胤單簡者弱,東方諸部,皆真種人矣。”


顧歐陸諸國,雖多混合之族,而其人至今猶嚴種界,斯拉夫、條頓、日耳曼之界,若鴻溝然。而求之吾國,則“非族異心”之語,“島夷索虜”之爭,固亦時著于史,如:


《左傳》成公四年:“史佚之《志》有之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通鑒》卷六十九:“宋魏以降,南北分治。南謂北為索虜,北謂南為島夷。”


而異族之強悍者,久之多同化于漢族,漢族亦遂泯然與之相忘。試問吾國所以容納此諸族,溝通此諸族者,果何道乎?

第三,則年祀之久遠,相承勿替也。世界開化最早之國,曰巴比倫,曰埃及,曰印度,曰中國。比而觀之,中國獨壽。


《西洋上古史》(浮田和民):“迦勒底王國,始于公元前四千年以前,至一千三百年而亡。亞述即亞西里亞。興于公元前一千三百年,至六百零六年而亡。巴比倫興于公元前六百二十五年,至五百三十八年,為波斯所滅……埃及舊帝國興于公元前四千年,中帝國當公元前二千一百年,新帝國當公元前一千七百年,至五百二十七年,為波斯所滅。”

《印度五千年史》(高桑駒吉):“印度吠陀時代,始于公元前二千年,公元后七百十四年,為回教徒所征服。”


中國歷年之久,姑不問緯書荒誕之說。


《春秋元命苞》:“天地開辟,至春秋獲麟之歲,凡二百七十六萬歲。”


即以今日所傳書籍之確有可稽者言之,據《書經·堯典》,則應托始于公元前二千四百年;據龜甲古文,則作于公元前一千二百年;據《詩經》,則作于公元前一千一百年,至共和紀元以后,則逐年事實,皆有可考,是在公元前八百四十一年。漢、唐而降,雖常有異族入主之時,然以今日五族共和言之,則女真、蒙古、滿洲諸族,皆吾中國之人。是即三四千年之間,主權有轉移,而國家初未亡滅也。并世諸國,若法、若英、若俄,大抵興于梁、唐以后,即日本號稱萬世一系,然彼國隋唐以前之歷史,大都出于臆造,不足征信。則合過去之國家與新興之國家而較之,未有若吾國之多歷年所者也。試問吾國所以開化甚早、歷久猶存者,果何故乎?

答此問題,惟有求之于史策。吾國史籍之富,亦為世所未有。今日所傳之正史,共計三千五百四十三卷:


《史記》一百三十卷,西漢司馬遷撰。《漢書》一百二十卷,東漢班固撰。《后漢書》一百二十卷,宋范曄撰內《續漢志》三十卷,晉司馬彪撰。。《三國志》六十五卷,晉陳壽撰。《晉書》一百三十卷,唐房玄齡等撰。《宋書》一百卷,梁沈約撰。《南齊書》五十九卷,梁蕭子顯撰。《梁書》五十六卷,唐姚思廉撰。《陳書》三十六卷,唐姚思廉撰。《魏書》一百三十卷,北齊魏收撰。《北齊書》五十卷,唐李百藥撰。《周書》五十卷,唐令狐德棻等撰。《隋書》八十五卷,唐魏徵等撰。《南史》八十卷,唐李延壽撰。《北史》一百卷,唐李延壽撰。《舊唐書》二百卷,晉劉昫等撰。《新唐書》二百五十五卷,宋歐陽修、宋祁撰。《舊五代史》一百五十二卷,宋薛居正等撰。《新五代史》七十五卷,宋歐陽修撰。《宋史》四百九十六卷,元脫脫等撰。《遼史》一百十六卷,元脫脫等撰。《金史》一百三十五卷,元脫脫等撰。《元史》二百十卷,明宋濂等撰。《新元史》二百五十七卷,民國柯劭忞撰。《明史》三百三十六卷,清張廷玉等撰。


自《隋書·經籍志》以下,史部之書,每較經、子、集為多:

然經、子、集部,以至道、釋二藏之性質,雖與史書有別,實亦無不可備史料。其第以編年紀事,及紀、傳、表、志諸體為史書之界限者,初非深知史者也。世恒病吾國史書為皇帝家譜,不能表示民族社會變遷進步之狀況,實則民族社會之史料,觸處皆是,徒以浩穰無紀,讀者不能博觀而約取,遂疑吾國所謂史者,不過如坊肆《綱鑒》之類,止有帝王嬗代及武人相斫之事,舉凡教學、文藝、社會、風俗以至經濟、生活、物產、建筑、圖畫、雕刻之類,舉無可稽。吾書欲祛此惑,故于帝王朝代,國家戰伐,多從刪略,惟就民族全體之精神所表現者,廣搜而列舉之。茲事體大,掛漏孔多,姑發其凡,以待來哲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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