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夢帶著男子來到了主禮樓后面的坡道口,由于地下負一層外人止步,她讓男子在這里等,決定問清楚情況再說。
此時,方清明正指導紀秀花完成一具超高難度的遺體整形,穿上防護服的葉夢不敢打擾他們,只能呆呆地在一邊看。直到指導結束,她等了大約十分鐘,方清明抬起頭,正對上她茫然無措的眸子。
“葉夢,你有事?”他見她呆站在一邊。
葉夢這才說:“外面有一個陌生男人找您。”
聽她這么說,方清明才想起他剛收了一個徒弟,而這個徒弟今天會從外地趕來。一大早的,他忙得把此人忘記了。他快步如飛,經過她身邊時,突然止步看向她,輕聲在她的耳畔說:“謝謝!”然后他如風般離開了。
禮貌而簡單的兩個字,卻讓葉夢聽得極怪異。這是她第一次從他的口中聽到如此客套的詞,難道自己的聽力出問題了?她摸了摸溫熱的耳朵,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只見他和那個男人說了幾句話,而后兩人一起消失了。
這時,林多穿上防護服進來了,一臉詫異地看著葉夢。她看到方清明帶著一個陌生男人往宿舍方向去了,很好奇那個陌生男人是誰。
紀秀花今天給她們安排的工作任務是單獨給幾具正常死亡的遺體化妝,要求她們獨自完成遺體進出、化妝、穿衣的過程。
葉夢給自己消完毒后,從紀秀花手里接過遺體資料就進入了尸體冷藏間,通過電腦操作,她找到了尸體,再將尸體送入環形運尸車道進入化妝間化凍。
尸體解凍后打防腐針,說起打針,還真與葉夢的專業對口了。她通過動脈血管給遺體注射防腐劑的動作非常嫻熟,紀秀花在一旁觀察著,原本面無表情,在她完成打針動作后微微點頭。
正式正為實習生后,葉夢有了自己的化妝工具箱,里面有品牌化妝品、鑷子、剃刀、梳子、發膠,以及大大小小的畫筆、針線、消毒液、一次性手套等。
今天她要化妝的遺體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人。她先為女人穿鞋,穿褲,再穿衣,無意間發現女人衣服腰間有一個隱形口袋,口袋是密封的,里面好像有什么堅固的東西。出于對死者的尊重,她將口袋拆開,發現里面竟然裝著一枚超大的鉆戒。
她立馬叫來紀秀花,將鉆戒之事說明。紀秀花聯系到相應工作人員,做好了貴重物品交接,并很快將鉆戒還給了死者家屬。
女子因病早逝,臉部有點浮腫,面色暗淡,所以葉夢在對她清洗、消毒、防腐后,對其面部進行化妝。葉夢先給她打粉底,然后畫眉毛,最后抹腮紅,涂口紅,整個過程非常熟練迅速。紀秀花對葉夢的表現很滿意。
上午的遺體處理好后,下午的事并不多,紀秀花看化妝師們都在,召集大家在辦公室開了一個會。
葉夢和林多實習有小半個月了,平日化妝師們工作起來忙得不可開交,他們之間完全是零交流。工作的時候就算碰面,彼此之間戴著口罩,讓原本疏遠的關系更隔了一層膜。
化妝組是輪流值班的,雖然一個月有四天的假期,但如果遇到意外事故造成尸體增加,很多時候假期也要上班。
紀秀花是化妝組組長,負責化妝組的全面事務。今天,紀秀花針對葉夢在工作中的拾金不昧行為專門表揚了一番,并鼓勵大家要向葉夢學習,除此之外就是強調清明節的工作事宜。
每年的三月底到四月初是清明祭掃期,此時的殯儀館異常忙碌,客服中心與骨灰寄存處都人滿為患。雖然化妝組不受祭掃的影響,該給遺體化妝的化妝,整形的整形,但在遺體量不大的情況下,作為實習生的葉夢與林多還是要給其他組幫忙的。
開會開到一半,方清明進來了,身后還跟著一個男人,正是葉夢一大早遇到的那個人。
以方清明的資歷,是不會參與一般的遺體整形的,他只對重大意外事故中的高難度遺體給予指導與操作,還有就是對全國性意外事故中的高難度遺體進行援助。他在全國殯葬界很有名,威望也很高,很多時候其他地市殯儀館會請他去處理一些特殊遺體。因此,他一個月有一半的時間不在本市殯儀館,工作地點視情況而定。
他是延州市殯儀館的招牌,再加上經常奔赴國內外,對重大意外事故的遺體進行防腐整形,他的名聲越來越高,其他地市的年輕遺體化妝師都想拜他為師。而他不輕易收徒,但是如果被他收下,則要做他的工作助理一到兩個月,他在哪兒,徒弟就在哪兒,這意味著徒弟要跟著他東奔西走,處理復雜且具有高難度的遺體。
當紀秀花對組員們介紹方清明身后的男人時,葉夢與林多都很羨慕這個男人。男人正是方清明千挑萬選收下的徒弟,來自青平市殯儀館,名叫狄曉旺。
林多做夢都想成為方清明的學生,此時她正用超級羨慕的眼神凝視著狄曉旺。他長得白凈斯文,一副黑框眼鏡讓他添了幾分書卷氣,個子也不高大,他到底何德何能可以成為方清明的徒弟呢?
葉夢聽說他來自青平市時,親切感油然而生,她就出生在這座城市的一個非常偏僻的小山村,每次放假回家,她都要先坐火車,而后再坐一輛大巴到達鎮上。由于小山村位置偏遠,最后她要乘坐當地的小面包車才能回家。
她與他早上見過了,還是她帶他見方清明的,此刻兩人碰上,比別人多了幾分熟悉感。
會議結束后,她帶著他去食堂吃飯。路上,她問他:“你是青平市本地人嗎?”
狄曉旺托著眼鏡架小聲回答:“是。”
葉夢很想說自己也是,他們是老鄉,可話到嘴邊最終沒有開口。兩人畢竟是初識,沒有必要什么底都兜出來。
林多的興趣則是他如何成為方清明的學生,性格外向的她一直跟在他身后詢問。
不知狄曉旺是不想回答,還是性格內向,或者說語言表達能力有問題,他吞吞吐吐、模模糊糊地說了幾個字后就不說話了。
三人本是坐在一起用餐的,可方清明出現后,狄曉旺坐到他那一桌去了。林多雖然口口聲聲說方清明是她的男神,但吃了幾次閉門羹后,也沒有那般自作多情了。
陳航自從調到運尸組后,白天很多時候在外面運送尸體,很少在食堂吃飯。兩人雖然同在殯儀館實習,卻只有晚上才能見面。林多對此沒少抱怨,但也沒有辦法。
有一件事葉夢沒有告訴林多。有一次陳航躲在一個角落里,不知給誰打電話,她正好路過,無意間聽到陳航對電話那邊的人大吐苦水,說什么“我真后悔選了這行,每天除了運尸還是運尸。當初我覺得刺激,現在真正入行了,沒有半點刺激,無聊透頂了。我爸媽最近逼得緊,讓我不要實習了……”后來她進入地下室沒有聽下去了,她從他的話語里感覺到這個男生動搖了。還記得實習第一天,他信誓旦旦地對紀師父說殯儀館將是他唯一工作的地方,她對這句話的理解是殯葬業是他終生的事業。
一個男人竟然還沒有女人意志堅強,她現在想來覺得好笑。她無法阻止別人的想法,由于各自家庭環境不一樣,每個人每個人生階段的想法也會不一樣,出現動搖無可厚非。
吃飯時間,林多又對葉夢抱怨:“陳航的父母開始對陳航施加壓力了,讓他不要從事殯葬行業,更不要交一個同行業的女朋友。”
葉夢沒有將陳航的轉變告訴她,更不可能直接對她說“陳航自己已經厭惡這份工作了,他父母的施壓不過是他放棄的一個借口”。
林多的音量突然變小,又說:“最近我看陳航好像很糾結,心情特別不好,他心情不好我心情也不好,工作起來一點勁兒也沒有。我和陳航大一就交往了,四年的感情如果真有一天沒了,我想我會難過很久。”
葉夢不知如何安撫她,給她夾了一只蝦說:“你不要想太多,船到橋頭自然直。”
林多還是想不透:“他父母還讓他和我分手,真是越想越氣。”
天下之事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往往會因為各種事情發生變化,如果說陳航想放棄這份職業,只能說明他的意志力不強,父母反對是其一,畢竟那是他最親的親人,得不到父母理解與祝福的工作與婚姻,人生并不完美。
葉夢突然想起自己在殯儀館實習的事還沒有告訴爺爺。
初春的夜晚還是有些冷,特別是在山上,加上殯儀館神秘的色彩,寒意更濃。
葉夢想念老家的爺爺了,她掏出手機打通了家里的電話。嘟嘟聲飄蕩在耳旁,電話鈴聲響了好久。
家里本來沒有電話的,可她在外面讀書,爺爺年紀那么大了,沒有一部電話保持聯系她不放心。去年放暑假,她回家裝上了電話,還和爺爺說只要不打出去,只接電話是花不了多少錢的。
第一次響鈴,沒有人接,葉夢撥打了第二次。她知道爺爺可能不在屋里,每次打電話回家很有耐心,一次一次撥打,直到爺爺接聽為止。
第四次撥打,電話終于有人接了。
電話那邊傳來老人蒼涼的聲音:“阿夢,吃飯了嗎?”每次她打電話,老人家的第一句話都是這么問的。
葉夢一直開心地回答:“爺爺,我吃飯了。”
“你是不是又吃的饅頭紫菜湯?”老人家怕孫女長期吃這個對身體不好。
葉夢一個月的生活費很少,想要吃好根本不可能,大部分是啃饅頭,喝紫菜湯。自從與余凝露交好后,凝露常帶她吃好的,但這不代表她喜歡蹭飯,而是在心底記住了凝露的好,掙了錢后再報答凝露。
“我現在實習了,實習的地方有免費食堂,一日三餐不成問題了。”她說的是實話。
“這樣就好。”老人家很欣慰,關心地問,“你是在醫院實習嗎?”
葉夢沉默了幾十秒:“不是,爺爺,我說出來你可不要生氣。”
“只要不偷不搶,靠自己勞動工作,爺爺不會生氣的。”老人家不識字,也沒有什么文化,但做人最基本的原則他還是清楚的。
葉夢咬了咬唇說:“我在殯儀館實習,主要給死人化妝,讓死人能入土為安。”
電話那頭的老人突然不說話了,葉夢有點慌,也不想多解釋什么,只能靜靜等待爺爺的回復。
等了將近一分鐘,電話里傳來了老人家抑揚頓挫的聲音:“阿夢,這工作好呀,當年你奶奶和你媽病死的時候,我就想讓她們走得漂亮、干凈、體面一點,可惜家里情況不好,也沒能如愿。你爸爸在工廠出事的時候,手腳被攪拌機扯斷了,入土時身體還那么不完整……”老人家回憶起傷心往事,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爺爺,不哭,你不要哭。”隔著電話,葉夢聽到了爺爺的抽泣聲,她拿著手機的手不自覺地抖動了幾下。
老人家蠟黃、蒼老的手抹了抹淚水:“阿夢,你好好實習,畢業了爭取留在那里工作,這樣就有更多的人死去后入土為安了。”
爺爺比城里的那些文化人要明白事理,這讓葉夢很開心,一開始她還擔心爺爺不喜歡自己的實習工作,可現在她安心了。
“阿夢,面對死人的工作不見得有什么壞處,俗話說人心險惡,有時候活人比死人還可怕。”
葉夢在農村長大,為人純樸又善良,可她到城里念書后,看到了太多丑陋的嘴臉,爺爺這番話可謂一針見血。
“謝謝爺爺,我會努力的。”得到了家人的支持,她更放心留下來了。
“阿夢,晚了,休息吧,明天你才有精神工作。”老人家不舍地掛了電話。
葉夢看看時間,現在才八點,爺爺都是這么早睡的。對自己而言,這個點睡覺還是太早了。
她正想讀會兒書再睡時,有人敲響了她的房門,同時林多的聲音傳來了。
葉夢打開門,門外露出林多圓圓的臉。她說:“葉夢,剛才我碰到狄曉旺了,他好像要去方清明的工作室。”
狄曉旺是方清明的徒弟,肯定要在工作室繼承師父的衣缽,葉夢覺得這沒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
她正想關門,林多問:“你聽說過‘3·19’碎尸案嗎?”
“3·19”碎尸案是十天前發生在鄰市的一場兇殺案,死者是一個十八歲少女,聽聞死亡現場異常恐怖,死者頭顱、四肢與身體分離,特別是四肢與身體碎成了好幾段,并被拋棄在臭水溝里。警方發現尸體是在十天后,也就是昨日,他們花了兩個小時才將分離的尸塊完整撈上來,好在破案效率非常快,不到五個小時就將兇手緝拿歸案。兇手讓人們大跌眼鏡,竟然是死者的親叔叔。
葉夢自然聽過這個案件,她點點頭。
林多對她說:“死者的尸體從鄰市運到我們殯儀館了,是陳航跟他師父傍晚時去接收的,剛送到一會兒。”
聽她這話,葉夢知道這是一具處理難度超高的遺體,頭、四肢分離,還被剁成了塊,又經過臭溝水十天浸泡,放眼全國,只有方清明有本事將尸體整形復原。
“我們去看看,說不定還能見識到方清明的高超手藝。”林多邊說邊拉起她的手。
葉夢原本不想去的,可還是被她拉了出來,只好順手關了門。
林多拉她下樓的時候想到了一個理由:“今晚是紀師父值班,我們就說不想師父辛苦,替她值班,這樣也許有機會。”
葉夢佩服林多腦子轉得這么快,只能作陪了。
她們來到入殮室,除了方清明、狄曉旺、紀秀花外,還有死者的父母親。
死者父親兩鬢的白發有些凌亂,因為女兒的意外之死,面色陰暗至極,他忍著極大的悲痛對方清明說:“方師父,我們知道只有您可以幫助我們女兒復原,她死得太慘了,您幫幫我們吧。”
方清明戴著手套的手拉開黑色尸袋,黏糊糊的長發從尸袋的縫隙里掉出來,撲面而來的腥味飄到葉夢與林多的鼻子里,讓她們情不自禁地皺了皺眉頭。
死者的父親又說:“我找大師算了女兒出殯的日子,就是明天,麻煩方師父了。”
方清明看了尸體的情況,平靜地說:“你把她交給我吧,明天早上安排遺體告別,你帶一件她生前最喜歡的衣服來。”說完,他拉上了尸袋。
死者家屬感動不已,特別是死者母親用嘶啞的聲音說:“太謝謝方師父了,我女兒終于可以安心上路了。”
送走了家屬,方清明第一時間叫狄曉旺將尸體快速運到工作間,回頭時他正好看到站在角落的葉夢。此時的葉夢長發慵懶地散落,薄薄的藍色防護服前面敞開著,一看就是到這里湊熱鬧的。
他沒有說話,只是看了紀秀花一眼。
紀秀花見她們這么晚了還過來,生氣地問:“這么晚了你們怎么在這里?”
林多反應快,機靈地回答:“紀師父,我們知道您今晚值班,身為您的徒弟,我們怕您累著了,所以想過來替您值個班,我們什么都可以做。”
方清明對她的回答還算滿意,面無表情地看著紀秀花:“碎尸案的遺體處理難度太高,要花不少時間,有你和狄曉旺幫忙,死者可以趕在明日出殯,你就讓兩個學生值班吧。”說完,他向工作室方向走去。紀秀花向徒弟們交代了值班注意事項,也跟著離開了。
工作室的燈全開了,狄曉旺拉開尸袋,將尸塊放在固定的工作臺上。尸體發現后被送到公安局物證鑒定中心去了,短時間內警方破案了,所以尸體放入冷藏柜的時間并不長,送來的路上已經化凍了,他們就尸體情況全面觀察,并快速制訂整形方案。
死者是穿著衣服被殘忍分尸的,從頭到身體到斷臂,再到腳,總共有十五塊,每塊都要注入防腐液。
狄曉旺用剪刀將尸塊上黏著的布料剪下來,由于尸身被分塊,一部分內臟沒有了布料的束縛顯露了出來,他將大腸洗干凈,連同其他器官一并塞進了死者的身體里。而紀秀花在對死者的其他部位進行處理,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分離腳上的皮膚與布料,就算這么小心了,還是有一部分皮膚黏了出來,不過沒什么關系,她會用肉色的調料彌補這部分殘缺。
葉夢與林多替紀秀花值夜班,快十點了,一般沒有什么特殊的遺體運來了。林多關心的是工作室里那具被碎尸的遺體如何復原,好動的她先跑到了工作間。
工作間的門緊閉,窗戶并沒有關緊,露出一條縫隙,里面的白光從縫隙里折射出來,她看不到里面的師父們是如何工作的,很失落地離開了。
葉夢也好奇三個人如何將碎尸整形復原,但她清楚工作間自己是進不去的,想要觀摩不可能,只能等待數小時。等遺體推出來了,她就可以見識到方清明的高超技藝了。
見林多失落而歸,她安慰道:“你想要觀摩是不可能的,如果想睡了,你回宿舍吧,這里有我呢。”
林多困得眼睛快要閉上了,聽她這么一說,只得回宿舍去了。
碎尸塊已經基本處理好了,該調色的調色,該對器官復位的復位,可這樣的基本處理也花了一個多小時。
這么多尸塊的縫合拼接,除了需要過硬的技術,還十分消耗體力,這部分的工作肯定落在方清明身上。只見方清明先用最粗的線將死者斷成多截的胳膊、腿縫了一圈,移動過程中四肢軟趴趴的,軟到可以表演柔術與雜技,有點嚇人。還有縫合撕裂的不規則斷面時,有些地方翹起來了,但這沒有難倒他。
死者頭部雖然沒有碎成塊,但是不知為何嚴重凹陷,臉部呈現出非常奇怪的狀態。經驗豐富的方清明用外科骨折內固定法,先用髓內針固定住長骨,再縫合軟組織,至于凹陷處,他用消毒棉來填充,將塌進去的部位撐了起來。接著是掃尾,他細心檢查了一下縫合處、皮膚、頭顱看是否還有異樣。
這個過程將近花了五個多小時,此時已是凌晨三點。值班的葉夢睡得并不安穩,只要有微弱細小的聲音,她就會被吵醒。她醒來時,方清明在工作間正好完成了碎尸的整形復原,工作間的大門敞開了。
葉夢聽到聲響后,連忙跑到工作間,見紀秀花與方清明走了出來,而狄曉旺還留在工作間里。
不等她開口,方清明對她說:“葉夢,你幫狄曉旺做最后的清理工作吧。”
她木訥地點頭,快步走進工作間。工作臺前,她看到少女的遺體時不禁驚呆了。送來時是支離破碎的身體,經過三人幾個小時的奮戰后,成了熟睡中的美少女。雖然少女沒有像正常人那樣擁有美麗健康的肌膚,也沒有正常死亡的遺體那樣完美,但從殘缺的尸塊到完整的一具遺體,從面部模糊到可以看清少女的基本長相,這已經相當不容易了。少女的表情這般安詳和平和,仿佛睡著了一樣,方清明不愧是遺體防腐師中的佼佼者。
只有目睹過幾場重大意外事故中遺體從殘缺到完整,嘗試過與往生者最近距離的心靈接觸,人們才能深刻地理解這一行的偉大與神圣。
葉夢慢慢理解林多將方清明視為男神的事情了,她好像也被他與生俱來的那種神秘氣質吸引了。
“你在想什么?”低沉的話語從狄曉旺的嘴里吐出來,像游魂般飄在工作間里,讓葉夢嚇了一跳。
葉夢抬頭望向狄曉旺,他平日不愛說話,工作時說話只是簡單的幾個字,現在這般突然問話,她倒有點不知所措了。
“我可以幫你做些什么?”她的思緒回到了正常工作中。
狄曉旺應道:“冷藏室。”
僅僅三個字,葉夢就知道了他表達的意思,然后很自覺地從工作室一角推了一輛運尸車,兩人合力將遺體慢慢挪到運尸車上。
葉夢正想將運尸車往工作間里間的冷藏室推,然后陰沉的嗓音傳來了:“不,隔壁。”
葉夢才想起來,方清明工作間的冷藏室通常是存放未整形復原的遺體的,一般尸體防腐整形后要放到隔壁的大冷藏室里。
兩人慢慢將運尸車推出了工作間,進入了大冷藏室,找到空柜子,她將遺體送了進去,最后在電腦里錄入死者資料,生成遺體編號。
已過凌晨三點,不用值班了,葉夢摘下口罩、手套,換下防護服,清理雙手后將長發披散下來。她走出更衣室時,與狄曉旺碰了個正著。
“夜黑,我們一起走!”他每次說的話都很簡短。
葉夢正淡笑點頭,卻見他的鼻孔里流出了鼻血,學護理專業的她很自然地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包紙巾,關心道:“你流鼻血了,抬起頭,我給你止血。”
狄曉旺并未抬頭,而是用手摸了摸鼻子,看到手指上有血,才慢慢抬起了頭。葉夢為他擦了血,又將干凈的紙巾搓成小紙團塞在了他出血的鼻孔里。
“你手上也有血,快擦擦吧!”她拉起他的手,將紙巾直接丟到他的手掌上,轉身就走。
她的長發在漆黑的夜色中飄散著淡淡的清香,狄曉旺跟在她身后,手里還抓著她給自己的紙巾。他望著她纖細的背影,面部皮膚微顫,再聞聞紙巾,和她的頭發香味一樣。
昨夜林多沒怎么睡,一大早又起來工作了,葉夢看她哈欠連天的模樣實在為她擔心,一邊走,一邊關心地問:“我看你精神不好,今天可以上班嗎?”
林多擺手擠眉說:“可以。”
例會上,紀秀花安排了每個人的工作。她昨晚也忙到了三點多,但從臉上根本看不出一絲倦容,這讓林多和葉夢不得不佩服她。紀師父的身體難道是鐵打的?
早上出殯的遺體有十五具,除了昨夜“3·19”碎尸案的死者是意外死亡,其他都是病死、老死。今天上班的化妝師只有甘曉曉、林多與葉夢,三個人處理這十五具遺體,工作量算正常。
每人五具尸體,“3·19”碎尸案的那具遺體正好在這五具里面,剛才紀師父過來特別對葉夢強調:“這具尸體多處縫合拼接,一會兒你替她穿衣的時候要特別小心。”
葉夢昨夜目睹了這具遺體從十幾塊碎塊變成完整,自然要小心再小心。因為“3·19”碎尸案死者的父親要提前看一下女兒的遺體修復情況,葉夢就先處理她。葉夢萬分細心,給她化好妝,穿好衣服。
紀秀花工作很負責,特意檢查了一番,她對葉夢的表現很滿意,點了兩下頭。
葉夢親自將“3·19”碎尸案的遺體送上一樓,死者的父親早早在電梯口等著,當他看到女兒的遺體時,老淚縱橫,感動得雙手直抖動,說不出話來。
“伯父,你沒事吧?”葉夢怕他不滿意死者的妝容。
“我沒事,我沒事。”死者父親擦著淚水說,“我以為女兒出殯前不可能這么完整了,沒有想到……”說到動容處,他又不說話了。
“伯父,這是方師父的功勞。”
“方師父呢,我能見他一面嗎?”
葉夢猜想方清明因為不想讓家屬感謝他才有意回避的,她很有技術地回應:“方師父一早去民政局開會了,他不在。”
老人不免失望,但為了不耽誤女兒出殯火化,他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看著女兒的遺體被送進告別廳。
這邊,林多正給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化妝。女人生前很愛美,每天都會修理自己的眉毛,因此家屬提出出殯前一定要給死者修剪眉毛。修眉不是什么難事,只是一定要認真,不能刮到死者的皮膚。
修眉正修到一半,林多兜里的手機響了起來,她結束手里的活兒,摘掉了手套。在這里工作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不能在遺體面前打電話,她只好走出化妝室,在半坡那里接聽。手機的另一端傳來陳航軟軟的聲音:“我爸媽不同意我從事殯葬行業,非要逼我出國讀書,我沒有辦法,想聽聽你的意見。”
她覺得可笑,她能有什么意見?
“我現在還有遺體要處理,結束完我聯系你吧。”她不能離開太久,不然被紀師父看到就不好了。
好幾次陳航打電話來,她都在工作。她工作完了想要聯系他,他又在外面運尸,兩人就這么錯開了。
林多的臉上原本有倦意,再加上陳航的那通電話,她越發沒有精神了。她戴上手套,一只手拿著修眉刀,另一只手扶著逝者的頭部,無精打采地修剪著死者的眉毛。一開始,她刮的是眉毛四邊的雜毛,刮著刮著,陳航剛才通過手機跟她說的那些話飄進了她的耳朵里。
他之前不是很喜歡殯葬行業嗎,怎么實習沒多久耳根變軟了?還有,他哪里是想聽她的意見,分明是拗不過父母,暗指要和她分手。
一想到分手她就不悅,那可是她刻骨銘心的初戀,怎么能說舍就舍呢?
思緒拉回來,眼神落在逝者的眉毛上,她嚇得雙眼瞪得比杏仁還大。她連忙將修眉刀放到一旁的工具箱里,走到隔壁間的化妝室找葉夢。
葉夢正化好手里一個逝者的妝容,忽然聽到門邊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一看是林多朝著自己招手。
她走過去問:“什么事?”
“我做了一件很離譜的事。”林多雙眉呈倒八狀,一副快哭的模樣。
葉夢隨她走到她工作的化妝間,在她的指引下,葉夢發現一具女尸的面部有一邊眉毛沒有了。
“你把她的一邊眉毛剃光了?”葉夢在她耳邊小聲驚叫。
做錯事的林多低下了頭。
“我告訴紀師父,她一定有辦法修復的。”葉夢欲轉身,被林多拉住了:“你別告訴紀師父。”
“我不告訴她,那你有辦法彌補嗎?”
林多慢慢抬起頭說:“不就是一邊眉毛嗎,再畫上不就行了嗎?”
“這樣行嗎?萬一被家屬發現怎么辦?”
林多抱著僥幸心理,說:“他們應該不會發現吧。”
“我覺得不妥,你還是老老實實和紀師父說吧。”葉夢覺得這是對死者不敬,也是她工作的失誤,瞞著不好。
兩人正糾結的時候,甘曉曉正好經過化妝間,無意間聽她們說什么發不發現的,感覺不對勁兒,悶聲不響走了進去。
林多與葉夢發現她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只見她拍著胸口喊:“我的天哪!”而后她扭著肥胖的身體跑開了。
她肯定向紀師父匯報逝者沒了一邊眉毛的事了,兩人互相看了看,很無奈地聳了聳肩。
幾分鐘后,紀秀花進來了,手里還拿著一個很小的木盒子。她什么話都沒有說,對著面前的逝者鞠了三個躬,而后打開盒子,她并沒有急著取出盒子里的東西,而是仔細看了看逝者的另一邊眉毛。
沒有花多少時間,她就從盒子里挑了一個與另一邊眉毛差不多形狀的假眉,貼在了逝者的眼睛上方。
林多仔細一瞧:嘿!紀師父眼光真準,這么隨便一貼,眉毛的位置精準無誤,與另一道眉毛對稱,根本看不出貼了假的。
“曉曉,她的眉毛你來修吧。”紀秀花說完后,轉頭看著林多與葉夢,臉色黑沉如烏云,很不客氣地對她們說,“你們給我出來!”
來到坡道口,她先對林多這個罪魁禍首訓話:“你知道自己今天犯了多大的工作錯誤嗎?”
林多知道錯了,低頭承認錯誤:“對不起,紀師父,是我錯了。”
紀師父為了不影響正常的工作,倒沒怎么難為她,只是厲聲說:“你先忙完手里的活,回頭寫份檢討書給我。”
林多不敢說不,扭頭就走。
接著,紀師父對葉夢說:“葉夢,以林多今天的事為鑒,你可不能犯同樣的錯誤。還有,你遇到問題要及時匯報,別猶豫,否則你會害了她。”
葉夢欣然接受。
中午食堂用餐,林多向葉夢賠不是:“上午都是我不好,不該連累你的,害得你被紀師父訓話了。”
“過去的事就算了,我沒放在心上。”葉夢才不是小肚雞腸的人。
林多用筷子戳著飯說:“都怪陳航,他在我修眉毛的時候給我打電話,說什么他父母逼他出國,害得我心煩意亂,工作中才出現了失誤。”
陳航的事影響她的正常工作了,葉夢覺得再不提醒這個傻姑娘,自己良心上也過不去。
“林多,你就那么相信陳航說的話嗎?你從來沒有懷疑過他拿父母當擋箭牌,其實他自己早就想放棄殯葬這個職業嗎?”
林多停止了手里的動作,沉默了。
葉夢繼續說:“你找個時間和陳航開誠布公聊聊吧,如果是他失去了對殯葬工作的熱情,就不要拿父母的反對當借口,男人做事要有擔當,特別是感情上的事,是分是合干脆一點,別拖泥帶水。”
林多細細思量她的話,覺得不無道理,感情的事要當機立斷。
殯儀館的黎明靜悄悄的,但在另一座城市,特大鐵路交通事故正在上演,葉夢剛剛醒來翻看手機,就被一條重大新聞驚嚇了。
3月29日凌晨4時30分左右,平南線杭江省蘭平市境內,由燕京南站開往延州站的D501列車與蘭平站開往延州南站的D413列車發生動車組列車嚴重追尾事故,后車四節車廂從高架橋上墜落,當場造成嚴重死傷。
葉夢雖然已在殯儀館實習大半個月,每日感受著人世間最悲痛的生離死別,但聽聞這么一起特大鐵路交通事故,想著又有那么多無辜的生命逝去,內心深處還是被重重敲擊了。
她走出宿舍,見到方清明提著行李箱匆匆下樓。
她想問他去哪里,可還沒有開口,他不經意間看了她一眼,然后腳步匆匆與她擦肩而過。
他的身上散發著一股很奇特的味道,與遺體長期接觸的人身上難免會落下福爾馬林的味道,但葉夢知道他身上不是這個味道,具體是什么她不知道。
她懼怕他,又被他慢慢吸引,明明在咫尺之間,她就是不敢抬起頭正眼看他。低頭垂眸時,她聽他壓低嗓子說:“你是吃這口飯的,好好實習,爭取留下來。”
她猛然抬頭,他偉岸的身軀已越過她的肩膀。他腳步穩健,連下樓的樣子都很迷人。
她的眼光跟著他,看到他去了停車場,上了殯儀館的公用車。明亮的窗戶露出他剛硬的臉,他剛剛坐穩就閉眼休息了。
“3·19”碎尸案的女尸讓他忙到凌晨三點多,而后又趕去縣殯儀館,剛回來又不知要去哪里公干,他確實太勞累了,只能在坐車的時候補眠。
葉夢看到狄曉旺跟著上車了,坐在方清明后面靠窗的位置,他們要一起去哪里公干?她的腦海里閃現了蘭平市境內剛發生不久的特大鐵路交通事故,身為國家殯葬遺體特殊處理小組組員,方清明肯定是接到上級的指令,奔赴事故發生地為遇難者的遺體防腐整形。
自實習以來,葉夢做夢都想成為像方清明那樣優秀的殯葬工作者,或者像狄曉旺一樣成為他的學生,可以跟著他到事故現場,通過自己的技能讓遇難者好好上路,那樣她覺得此生足矣。可惜她還是一個實習生,這個想法只是黃粱一夢。
車子開走了,帶著葉夢的愿望消失在了空曠的停車場,駛入兩排盡是松柏的馬路上。葉夢悵然轉身,抬頭望著萬里晴空,呼吸著清晨的新鮮空氣,咧唇笑了。
后來葉夢去了地下化妝室,果然從紀秀花口中聽到了方清明帶著狄曉旺前往特大鐵路交通事故現場為遇難遺體防腐的消息。葉夢早已猜到,可看著四周少了一個人,她感到不自在起來。
四月一日,殯儀館迎來了清明前的小高峰。殯儀館為了方便市民祭掃,在館內搭設了便民祭奠區,他們可以在這里祈禱親人的亡靈避免風吹日曬;客戶服務中心在原有的收費窗口上增加了三個領取骨灰窗口及四個骨灰續期窗口,從而大大減少了市民排隊等候的時間。不僅如此,殯儀館還設置了市民臨時休息區,提供免費飲用水及常用急救藥品。
此時的殯儀館,市民慢慢多了,到了四月四日至四月六日的祭拜頂峰期,市民會更多。
近日,延州市很平靜,沒有發生什么重大意外事故,每日送往殯儀館的遺體量很正常。作為實習生的葉夢,清明節期間白天被安排在地下室的遺體化妝間工作,下午則被安排在安息堂與追夢堂,負責骨灰的領取與擺放。林多被安排在客戶服務中心的骨灰續期窗口為市民服務。
安息堂里,骨灰存放架上的骨灰盒時不時會被取走、再送回,這個過程家屬不能直接參與,他們只能憑著骨灰寄存單到服務中心窗口辦理業務,再由工作人員記下骨灰盒數字編碼,統一前往安息堂,將逝者的骨灰盒領到窗口,再交到家屬手上,家屬祭拜完再到窗口寄存。葉夢下午負責從窗口到安息堂之間骨灰盒的交接。
她接過林多手中的骨灰領取表格,上面打印著骨灰盒的數字編號,然后她火速趕到安息堂將表格交給老楊,兩人交接后,她又將骨灰盒送回窗口。這樣來來回回,一個下午跑了好幾趟,她沒有嫌累,反而感覺過得很充實。
傍晚五點半,家屬少了,葉夢將最后一份資料送到了老楊手中。老楊五十多歲,年輕時發生了一場意外,背微駝,再加上身材瘦小,皮膚皺巴巴的,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上十來歲。他為人親和,說話輕聲細語,十分關心小輩,葉夢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爺爺的身影,和他相處得很愉快。
“楊叔叔,我幫您擺放骨灰盒吧!”老楊忙了一天,而她年輕體壯,感覺還好。
老楊點頭答應,他工作認真負責,不愛偷懶,只是想給年輕人多多表現的機會。他看著她擺放骨灰盒的動作靈巧熟練,心中竊喜。
“小丫頭,你跟著紀秀花好好學習,我們殯葬行業需要年輕血液。”他是殯儀館的老人了,十六歲就在這里工作,整整四十個年頭了。他看著殯儀館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簡陋到如今新樓聳立、設備先進、環境優美,一步一步走來,他也目睹了殯葬業的不斷完善與發展。幾十年過去了,像他這樣的工作者都老了,現在是年輕人表現的時代了。
葉夢將最后一排骨灰架上的骨灰盒編號核實無誤后,走到老楊身邊說:“楊叔叔,我會努力的。”
“你實習完,工作幾年,爭取跟著方清明,他的防腐技術享譽全國,他還能處理國內外重大事故的遺體。多見見世面,對你們年輕人很有好處。”
老楊的話讓葉夢的腦海中閃過方清明的身影,他穿著防護服、戴著口罩的樣子英氣十足,站在工作臺前給遺體防腐整形時就像對親人朋友,那是屬于他們之間的一場特殊儀式,他們會告訴他生前的故事,而他會給他們的人生畫上完美的句號。
特大鐵路交通事故發生后,葉夢時常關注相關新聞,從3月29日凌晨4點30分到今天,已經過去50多個小時,目前已確認40人死亡,179人受傷,事故震驚政府,中央領導到達事故現場悼念遇難者,并看望受傷人員,舉行了媒體見面會,向60多家媒體通報了事故善后情況。
此次事故,葉夢除了表示對遇難者的悲痛,也關心方清明。盡管新聞媒體未對事故遺體處理工作做詳細、全面的報道,但她知道方清明此時正在為遺體忙碌著。她聽聞事故現場慘烈,能想象遺體的復原整形有多么艱辛,但她相信他,他可以很好地完成工作任務。
如她所想,方清明第一時間奔赴蘭平市殯儀館時,見到的遺體場面相當悲烈,40具遇難者遺體損壞程度十分嚴重,而家屬們哭得昏天黑地,悲凄的哭聲回蕩耳畔,刺耳且令人痛心。
親人意外過世,已成定局,家屬們現在的心愿是讓逝去的親人火化時遺體完整,面容完美。
起初,遇難者家屬們的態度并不友好,眼見親人的遺體支離破碎,都帶著質疑問道:“他能不能恢復好?”甚至有個別情緒激動的家屬提出一定要將親人遺體恢復,否則拒絕火化與談判。
方清明理解家屬們的心情,在生離死別下,這要求并不過分。他對家屬們的回答是“可以”,但他心里清楚想要恢復成生前的樣子太難了,他只能盡全力讓殘缺的遺體完整。
他與當地殯儀館遺體整容師的工作任務相當艱巨,他們不是第一次遇到這么重大的事故,也不會是最后一次,而每一次他們要挺直腰板,盡力完成。
方清明帶著徒弟狄曉旺以及當地的遺體整容師進入了奮戰中,他的言語不多,腦子里只想著如何復原死者容貌,心中的執念始終不變:讓往生者干干凈凈,完完整整地走。
給破碎的肢體防腐整形并不難,難在數量較大,最難的是很多遇難者的頭幾乎是癟的,遺體防腐師們只能對照相片,為死者重新塑頭、戴假發,而這個過程是最費時間的,光重塑一個頭就要花上好幾天時間。
方清明國家級殯葬一級大師的頭銜并不是虛名,在他修長、厚實、靈巧的雙手下,一個個頭部還原,漸漸顯露出了死者生前的容貌。這時,情緒激烈的家屬們突然安靜了,他們望著面前逝去的親人遺體,用沉默認可了方清明等人的工作。
方清明結束工作時,已到了4月7日。這段時間,鐵路重大交通事故的動態新聞依然播報著,延州市殯儀館的清明祭拜已到了尾聲。
葉夢上午在遺體化妝間為遺體化妝,下午做著骨灰盒交接、整理的工作。她努力地工作,卻不知道自己的心里悄悄住進了一個人。
林多一天都在客戶服務中心窗口,工作結束后,她對于自己與陳航未來的感情生活很茫然。
趙芳芳依然做著遺體告別會的司儀,不幸的婚姻讓她忘我地投入到工作中。
4月7日傍晚,方清明與狄曉旺回來了。
落日黃昏的晚霞中,方清明邁著步履,帶著疲憊出現在地下室化妝間,此次事故他圓滿完成了工作任務,但領導和同事們并沒有迎接他們,還像往常工作那般沉默冰冷,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
殯葬行業與其他行業不同,每次工作都意味著有人死去,每次重大事故的遺體整形都意味著有很多人不幸遇難,有很多家屬正承受著人世間最無情的生離死別。因此每次他們順利完成工作,沒有歡聲笑語,沒有熱烈掌聲相迎,更沒有多余的賀喜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