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劉棲大口地作著深呼吸,平復自己的情緒。他覺得自己的憤怒沒來由,也很奇怪。
和張家村相處了一年,他從沒想過融入村子。他將自己視為外村人,不參與村民們的生活。包括之前提醒張山,也只是淺嘗輒止,建議被拒絕后連多勸一句的想法都沒有。
憤怒,不應該出現在這樣一個人身上。
很快,憤怒平息,恢復古井無波的平靜。劉棲取出脖子上掛的緋晶吊墜,貼在額頭,準備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
金屬包裹的緋晶被制成了吊墜,方便隨身攜帶。心中默念進入緋晶空間,意識化光,進入無垠的空間。
緋紅色記憶環流永不停歇,冰冷的數字刻度昭示生命的長度。每條環流上方,還有一個名字,那是記憶原本的擁有者。
三年下來,劉棲已經解決了當初的大部分疑惑,比如緋晶內外時間差的問題。原來,只要在別人的記憶中,不管經歷多久,外界的時間都不會有絲毫變化。而在緋晶空間中,內外的時間流速就是完全一致的。
意識飄蕩,來到武季的記憶前。記憶需要載入的時間,環流尚未形成,整體呈現為半透明狀的絮狀氣團。在武季記憶旁邊,有一團小小的記憶環流。
上面寫著記憶擁有者的名字:張山。數字刻度從1.0.0增加到52.07.21。
選擇最后的時間點,進入。
張山蹲在墻根,抽著煙。煙是上次收茶人給的,是好東西。不辣嗓子,味道還香,比他的旱煙好多了。
他平常沒機會抽煙,自家女人管的嚴,不給他在大壯面前抽。今早女人孩子都去丈人家了,他才有空翻出來嘬兩口。
張山吐出一團煙霧,他喜歡被煙霧圍繞的狀態。嘖巴著嘴,自言自語道:“吸煙順氣,萬事吉利。這才叫過日子,舒坦啊。”
就在這時,砰砰砰,急促的敲門聲傳進來。張山麻溜地把半截煙甩了,用腳跺兩腳。
“來了來了,別敲了。做什么呢,敲這樣急!”
打開門,露出一個滿腦門子汗的腦袋。不是自家女人。
張山松了口氣,把他引進來。回頭撿起被踩扁的半截煙,撣了撣灰,又給點上:“我說鐵牛啊,你怎么來了。我還當你嫂帶著孩兒回來了。坐,有什么事說吧。”
張鐵牛咕咚咕咚猛灌了一大碗涼茶,把張山拉起來:“你怎么還蹲著抽煙咧?出事了,村子外面來了一幫人,都是元修。正在村口找人問話,估計跟前兩天大壯救的小伙子有關。”
元修的事可是大事,張山看著還剩小半截的煙尾巴,有些可惜。猛吸了一大口,把煙丟在地上,碾到土里。
“怕什么,他人早走咧。跟我們有什么關系,走,你帶我去看看。”
把門鎖了,朝村口趕去。
剛走沒兩步,他想起前幾天劉棲的話,對張鐵牛道:“你去我丈人家找著大壯,讓他跟其他孩子們講好了,一會兒碰到元修千萬別亂說話。真問是誰救的他,就說是我們大人干的。”
“哦,好。”鐵牛答應著,連忙朝村北跑去。
張山趕到村口,看到四個人正在和二丫書袋說著話。
劉棲借著張山的目光,打量著那四個人。為首的是個和武世乾有點像的年輕人,手里拿著扇子,身上繡著金燦燦的“武”字,遠看著風度翩翩,溫文爾雅。緊靠著他的是武季,帶著刀,眼睛四處瞟著,觀察著周圍,就是他第一個注意到張山。另兩位,一個看著四五十歲的年紀,頭發有些發白,皮膚挺黑,穿著黑衣。最后一位看著比為首的還要再小一點,吊兒郎當地把玩著手里精致的小刀。
劉棲心里有了數,那個為首的,恐怕就是晚武世乾一分鐘的弟弟——武世坤了。
張山理了理衣裳,散了散煙味,陪著笑趕過去。
“四位爺,你們怎么到張家村來了。是要買茶么?這倆是我家親戚的娃,沒給你們添麻煩吧。”
又對兩個孩子有些兇惡道:“二丫、書袋,你們都給我過來。跟你們說多少回了,別到處亂跑,看我回頭怎么收拾你。”
孩子縮著脖子,趕緊跑到張山后面。
武世坤轉過頭,看了眼張山,輕搖手里的扇子,微笑道:“沒事,孩子嘛。你是村長?”
張山把孩子往村里推,叫他們趕緊回家。聽著問話,連忙回話:“是。鄉親們抬舉我,公推我當村長。”
“我們過來有兩件事,正好找你。這第一件,前幾天你們是不是救了個跟我長的差不多的人?”
“對,前天剛走。當時我準備去茶田干活,聽到林子里有聲音,就過去看看。結果就看到一個渾身傷的人,趕緊叫人把他救回了村。”
武世坤追問:“傷得嚴重不?”
還沒等張山答話,玩著小刀的紈绔插話了:“二哥,我說你這就是不相信小季了。小季出手,就算他能逃了,也得留下半條命。”
哪想武世坤突然怒了,啪的一聲,扇子打在了他腦門上:“閉嘴!我問話哪有你插嘴的份。還有,武世乾背叛家族,已經被除名了,以后要叫我大哥!”
紈绔撇了撇嘴,收起差點被打掉的小刀,不再說話。
“沒事,你接著說。”
張山態度更恭敬幾分:“那位小少爺說的不假,發現他的時候,渾身都是傷,還有化膿的瘡。要擱我們身上,估計早就沒命了。”
“那他后來怎么醒了呢?”
“虧他命好,挺了一晚上。第二天趕上劉醫生上我們村,他給治了。吃了劉醫生的藥,沒過三天,傷就好全了。”
“這不可能!”武季打斷了張山的話,信誓旦旦道:“沐蜂刀法以蜂煉刀,元氣化為蜂毒,中刀后每過一日,傷口加痛一分。沒有我出手,就只有硬抗一個月才能化解。你嘴里劉醫生是什么人,竟然能化解元氣所凝的蜂毒?”
張山不明就里,迷迷糊糊答道:“這位大爺,您說的我也不懂。不過我看劉醫生也沒花多少工夫,半天時間沒沒用,人就醒了。當天傍晚,他就回去了。”
“什么!”武季一臉驚詫,難以置信。
劉棲想起了所謂的蜂毒,那是用元氣攀附在痛覺神經上,模擬毒素,會逐漸滲透到大腦,越來越痛。只是它畢竟不是真的毒素,所以時間一長,沒有維系的元氣,就會自然消散。
直接化解確實麻煩,但劉棲有肉餅,只要暫時屏蔽那根神經的痛覺,就能輕松解決。
武世坤扭回頭,和中年元修對視了一眼。
“不錯,還有意外之喜。這樣,你帶我們去那個人養傷的地方看看,再跟我講講那個劉醫生的事。”
“哎。”張山一面應著,一面在前面帶路。
“從一年前開始,每個禮拜天他就來,給我們瞧病。我們都是農民,整天干活受累,都有毛病。一直不敢看醫生,就是因為沒什么錢。劉醫生真是個好醫生,體諒我們,診金不收現金,只要各種吃的喝的、生活用品。你說我們農村人,誰還不養個雞啊、豬啊的,這么一來,我們就都找他瞧。你別說,他醫術真的神了。我娘三十多年的慢性病,才過了小半年,就被他給調理好了。還有張二拐有次從榆錢樹上摔下來,斷了腿。他直接上了藥,夾了板子。不到半個月,就能下地干活了……”
張山慢慢打開了話匣子,說個不停。一旁玩小刀的紈绔耐不住了,打斷道:
“二…不是,大哥,我插個話問一句。那個誰,你老是劉醫生劉醫生的叫,他全名叫什么?哪兒的人?長什么樣啊?
張山忙不迭回道:“誒喲,小少爺可問到點子上了。我們也不知道劉醫生叫什么。之前我們也問他,他就說自己姓劉,不說名字。村里敬他的,叫劉醫生,比他小的,就叫劉哥。而且他從不在這過夜,我們給搭的屋子也沒見他住過。可方圓上十里地,就我們這兒有人家,所以誰也不知道他住哪。長的模樣倒是俊,每回都穿一件灰衣服,看著就不便宜,對,跟少爺您的衣服一樣,繡著紋路。不過他的是紫色的。那衣服肩上還有三道杠,一道紅、一道黃還有一道銀。”
“就這些?穿灰衣的劉醫生?”
“我想想,對了,他還有一只貓。這貓也怪,你說是貓久了通人性吧,它又不一樣。什么都吃,啥活都干,跟狗一樣,還能幫人找東西。”
“這貓能聽懂人話?”
“對,就跟能聽懂人話似的。”
聽到這,武世坤把扇子一收,停下了:“看來這貓也有點東西。行了村長,養傷的地方我們就不去了。我說了,這次來有兩件事。現在呢,變成了三件事。第一件,是打聽家族叛徒的下落。既然他傷號走了,我就不問了。第二件,我想邀請劉醫生到我家府上。既然他每個禮拜都過來,世寧、武季,你們就在村口等著,到時候給我放機靈點。至于第三件,村長,我在村口的時候注意到有不少孩子,他們資質不錯,我想收了他們。”
原來那名紈绔少年名叫武世寧,從名字來看,只怕是武世乾和武世坤的胞弟。
“收了他們?”張山想起劉棲對那些追殺者的評價——心狠手辣之輩,下意識有些猶豫。
“沒錯,入我武家門墻,從今以后就是元修弟子了。”
“那以后還能回來嗎?”
“入我武家門,已經是無上的恩賜。從此入元修,和普通人已有云泥之別,回不來了。當然,我們也會給你們一筆錢,保你們以后生活無虞。”
張山這算是聽明白了,用微不可查的聲音嘀咕道:“那,那這不就是賣孩子么?”
“你說什么?我們景悅三族之首,怎么會做買賣孩子的下賤勾當!我警告你,管好你的嘴!”
武世寧瞬間出手,手中小刀延伸出刀芒,抵在張山的咽喉。
張山嚇得一哆嗦,這一刀,堅定了劉棲的判斷。要真讓孩子去了武家,只怕以后會成為殺人的魔鬼。
“小少爺饒命,是,是我,是我說錯話了。您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哼,管好你的嘴。”武世寧收回小刀上的刀芒。
劉棲心中一凜,再看那柄小刀,已帶上些許忌憚。
就在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中年元修說話了,他對武世坤道:“少爺,這些孩子都是普通人的后代,要了也沒用,不如就算了吧。”
武世坤展開折扇,扇起陣陣清風,搖搖頭:“雙叔,此言差矣。那兩個娃我看了,資質已不亞于小家族的子嗣。就是這位村長,要不是錯過了修行的年紀,只怕也能在景悅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我感覺,這些人恐怕是某個元修家族的后代。他們的子嗣,怎么會沒用呢?”
張山是個農民,但一點不傻,哪還聽不出這幾個人根本不是要收孩子做弟子,而是想利用他們。他扭頭就跑,朝村子里大聲疾呼:
“快!快跑啊!元修來搶孩子啦!”
“快跑啊!元修來搶孩子啦!”
“快跑啊!元修來——”
張山聲音忽然停了,他低頭一看,一道刀芒透胸而過,帶出了血淋淋的內臟碎片。渾身力氣仿佛被抽空。
刀芒消失,張山立撲。用盡最后的力氣,微弱地喊道:
“元修來,來,來搶,搶,搶孩子啦!”
張山死了,劉棲眼前一黑,退出了記憶。在緋晶空間中又等了一會兒,武季的記憶成型,他直接選擇最后的記憶點:78.05.30,進入。
武世坤又是一扇子打在武世寧頭上,怒罵道:“又殺人!又殺人!他們都是普通人,直接帶走孩子又能怎樣!你呀!什么時候能改改,收收性子!”
武世寧一臉委屈:“知道啦,我就是看他大喊大叫,一時氣不過,就動手殺了他。我保證,下次一定不沖動了。”
“下次再這樣,我就沒了你的刀!”
轉頭對武雙說道:“雙叔,世寧不懂事,沖動了。您千萬別怪罪,還請不要告訴父親,免得他動怒。您放心,我肯定好好管教他!不過這孩子的事,還請您幫我們帶回去。定雄叔父一定會感激您的。”
聽到定雄,武雙皺了皺眉,稍稍猶豫,還是答應下來:“好吧,既然是武定雄大人要,那我答應了。”
“好,麻煩您。”
武雙點點頭,消失在村子里。
眼看武雙走遠,武世坤才低聲對武世寧和武季說道:“一會兒我和武雙回了景悅,你們記得把村里都處理干凈了。切忌,斬草除根,別留什么痕跡。”
“大哥放心,又不是第一次了。武雙不在,你就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