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日一日流逝,春風夏蟲,秋雨冬雪,不知不覺三年一晃而過。
三年里厲止戈聽宋雍之奏過波煙樓的樂師新譜的曲子,聽他說過大大小小的雜事,看過各式各樣的話本。
她極少踏出過養心殿,卻見過四時的風霜雨雪,花草魚蟲,嘗過人間美味,見過天下風光。
足不出戶,已觀四海。
皇帝的威勢漸漸在宋雍之身上沉積,他依舊不著調,視規矩如無物,朝臣們早已懶得管他,實在是管不了,隨他折騰。
比起他未登基時做的那些混賬事,他能勵精圖治,不昏庸,已是不易。
偶爾的暴虐也都事出有因,除了手段駭人聽聞,挑不出差錯。
厲止戈被他精心養了四年,身上長了些肉,宋雍之像寶貝一樣,天天捏著玩,愛不釋手。
她依舊沉默寡言,無趣得很,宋雍之像個話癆一樣說了兩個人的話,樂此不疲。
福平有時都看不下去,覺得宋雍之姿態放得太低了,對著個冷冰冰的人,唱了四年獨角戲,還碰不得,連冷臉都冷不得。
放在尋常人家都沒有這樣的,何況是青桑的皇帝。只是他不敢說什么,久而久之也麻木了。
宋曦不常來找厲止戈玩,她早到了嫁人的年紀,偏偏一點都不急,誰也看不上,在宋雍之眼里誰也配不上她,賜婚更是想都沒想過。
“嫂子困了?”
“沒有。”
“沒困我也不敢擾嫂子了,皇兄回來要訓我了,嫂子睡會吧,曦兒先走了。”
“曦兒。”
“嗯?”
“御花園的綠梅好看嗎?”
“好看呀,曦兒本來想給嫂子帶,皇兄不許,說只能他給嫂子送花。”
厲止戈躺在軟塌上,看著窗外,“去吧。”
宋曦心頭縈了層陰霾,“下次我悄悄給嫂子帶一枝。”
皇兄不讓她來得太勤,一個月最多兩次,要是嫂子身子不適,幾個月都見不到。
她看了眼湛藍的天空,忽然覺得他很殘忍,如果是她被折了羽翼,有人對她再好也于事無補,何況那人本應俯瞰天下。
宋雍之下朝回來帶了幾枝綠梅,邀功似的放在厲止戈眼前,“聞聞,很香。”
厲止戈眼睛睜開條縫,點了點花瓣,順從地被他撈起,受著他清淺的吻。
宋雍之許久之后才抬起頭,“是不是想我了?”
養心殿里的人早就免疫了,只當眼瞎耳聾。宋雍之怕厲止戈厭煩他,把杏蕊她們叫來養心殿陪她,平日殿里也好有幾分人氣。
“你臉皮薄,我知道你想我就行了,洗漱過了?”
“嗯。”
“今日梳個什么頭好?”
他描摹著她的容顏,噙著笑給她扎了個利落的馬尾,換了身貂皮大氅,“也就我們祖宗這么好看。”
“皇上就欺負將軍吧,誰家梳發這么糊弄的?”
“怎么都好看。”
“您就是仗著將軍懶得收拾您。”
“舍不得才是,是吧,祖宗。”
厲止戈就著他的手喝了湯,不欲理他,都要而立的人了,性子還像未弱冠一般。
喝完藥習慣地靠在他身上,閉著眼睛受著他的按摩,舒服得指尖都不愿動一動。
什么時候被養成這樣了?他就像慢性的毒,在她的允許下,不知不覺滲透到五臟六腑。
“最近忙,冷落你了,是不是松了口氣?我知道我纏人,不纏著你就怕你多想,怕你被其他的勾走了心思。”
“就那點心思,我想獨占了,這是我唯一能求的,當然要握在手里。”宋雍之手指穿過她的長發,心里寧靜得不像話。
“過幾日就冬至了,冬至過去很快就春天了,今年的春天應該比往年暖和。”
他看著她,眼里化開的情意如融化的暖陽,熠熠生彩。
厲止戈看了眼他愈發俊美的容顏,心底發燙,“帶幾枝桃花回來。”
“行。”
“再養條魚。”
“我讓人找些,你挑挑。”
養心殿里養了兩尾錦鯉,白底紅錦,紅得鮮艷,花紋似桃花。
“缸里的荷花要不要再加點?”他讓人燒了個胭脂釉荷花缸,里頭只放了兩個荷花藕,開花時偌大的缸里只有孤零零的一兩朵荷花。
“不用。”
“再養兩條吧,三條容易打起來,爭風吃醋就不好了。”
“……”
“也就皇上能想到這些有的沒的。”杏蕊噗嗤笑起來。
“什么叫有的沒的,要是有人愛慕皇后,還天天在朕眼前晃,朕弄不死他。”
“將軍從不出門,哪來的愛慕者?倒是您,宮里的宮女都被您迷走了魂。”
“朕怎不知。”
“您心里只有將軍,哪會注意。”
“哦,與朕何干。”宋雍之在厲止戈臉上親了幾下,“祖宗沒吃醋吧?”
“皇上喜歡可以納幾個。”厲止戈淡淡地道。
“真的?”
“嗯。”
宋雍之細想了下,“要不然……你一個我都消受不起,再納不如給我一刀,想氣氣你都舍不得。”
他埋在她臉側,留了一個個淺淺的痕跡,眸子里星火點點,“瞇一會吧。”
他只敢做這點,如今連好好吻她都不敢,心尖尖上的人成天在眼前,偶爾還會使性子撩他,他卻碰不得,這滋味……
“我出家當和尚得了。”
厲止戈聞言翻了個身,睡得自在,惹得他輕嘶了聲,手不敢碰她,仰頭思考人生。
冬至那日風雪漫天,宋雍之睜了睜眼又閉上了,摟緊了人,笑著親了親她。
朝臣們已經習以為常,一到雨雪的天氣他必休朝。
季太師被宋雍之請回朝堂,又于今年七月份辭官,他見事事都已走上正軌,回家享清福了。
新任丞相是宋雍之自己提拔的,文顏玉,文書禮的孫子。
文顏玉本該一身書卷氣和正氣,卻在年幼時被季長泓和姜河帶壞了,骨子里帶了幾分放浪。
索性文家家教嚴厲,沒讓他徹底歪了,在他及冠后給他謀了個差事。
宋雍之和他混了那么些年,知道他的能耐,見了他寫的折子就破格提拔了。
宋雍之休朝一事還是文顏玉給解決的,他提議休朝時朝臣們將要奏的內容寫在折子里,由他送去養心殿,讓宋雍之批復。
福平早在門外候著了,見他來了連忙迎上,“有勞丞相,皇上還未醒,您何必來這么早?送過來皇上也不會看。”
“看不看是皇上的事,身為臣子,應該的。”文顏玉看了眼緊閉的養心殿,轉身走進風雪里。
為了一個人,將自己關在小小的籠子里,值嗎?他問過他,他是怎么答得來著?
“值。朕挺高興的,朕只怕哪天醒來她不在了,她一走,這真就成籠子了,偏偏籠子里是朕和她的家,朕能走又能去哪?”
宋雍之晌午才醒,出去堆了一排小巧的雪人擺在窗前,雖然五官粗糙,細看有幾分他和厲止戈的神韻。
他這雙手玩起風月來靈巧得很,否則當初不會哄得一京城的美人慕他念他。
厲止戈困頓地被他帶去窗前,他握著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用她每個指甲碰了碰雪人,恰好十個雪人,十根指頭。
厲止戈想捏起個雪人砸在他身上,哪怕她一碰就碎也不會這么嬌弱,他越來越瘋了。
她半睡半醒陪他批了一下午折子,外頭風聲凄厲,鵝毛大雪在窗戶上映出影子,灰蒙蒙的。
殿里太暖和,到傍晚已經看不到雪人了,她知道第二日還會有。
他會用雪捏兔子,捏花,捏貓和鳥,似乎就沒有他不會的。
去年冬天他用冰雕了支雪花步搖,透過殿外的陽光,閃閃的,純凈得灼目。
整整四年,她不知道是怎么熬下來的,回首想想,每一日都不乏味,轉眼間就過去了。
“想什么呢?想要雪人?我去給你堆一個放榻邊。”
宋雍之看著身上的手,久久未動,輕笑著躺下,支著頭點了點她臉頰。
“怎么了,嗯?”他眼睜睜看著她挪過來,兩條如玉的手箍著他,漸漸收緊了。
“你這是犯規啊,祖宗。”
“困了。”
“嘖。”
“不想我碰你?”
“……”宋雍之微窒,“哪能啊,行吧,睡覺,打個商量唄?再緊點。”
身上的手又收緊了些,不留一絲縫隙。
宋雍之給她理了理散亂的頭發,吻了下她的發頂,“心太軟了會吃虧的。”
第二日厲止戈睜眼的時候他還未下朝,榻邊擺了一盤雪人,像一盤軟糯的團子。
她想他了,這兩年漸漸不愿早起,醒了見不到他會想。
她讓一步,他就十倍還回來,怕不是個傻子。
“您醒了,要起嗎?”
“不了。”
杏蕊了然地笑笑,“您再瞇一會。”
厲止戈拿了個兩個枕頭倚在背后,斜躺著,忽然想碰一碰雪人。
她伸出指頭,想到宋雍之微怒的模樣,鬼使神差用指甲碰了下,倏地蜷起指頭,微微怔愣。
宋雍之進來就見她用指甲在雪人上摩挲,安靜而慵懶,讓他喉間發干。
他輕輕跪在她身側,拂開她垂下的頭發,溫柔地低下頭。
“祖宗你在勾我……”他和她親昵了會,身上發熱,索性趴在她上頭瞇了會。
“想玩雪?親我下就讓你玩。”宋雍之臉埋在她心口,聲音悶悶的,依舊華麗。
他抬頭在厲止戈下巴上啄了下,扶她起來,握著她的指尖碰了碰雪人,將那根指頭含丨住,戲弄了下。
“御膳房做了雪團子,我嘗了嘗還不錯。”
“雪做的?”
“做夢呢,糯米酒釀做的,最近精神不錯,多吃點,省得以后吃不下了,這點肉還不夠你病一場的。”
“我有機會生病么。”
“渾身沒點好地方,你說會不會生病?我們時間還長。”
“自欺欺人。”
“你身子什么樣自己沒有感覺?不要給自己劃上界限,哪怕是為了我。我沒有你想的那么脆弱,你明年就走了,我也無妨。
我不希望我的愛,或者你對我的愛,成為你的負擔,那不如不愛。我們都是自由的,誰說居于一隅不能像坐擁四海一樣自由?”
“你該去處理政務了。”
“是我們,你怎忍心我一個人。”
“吵。”
“直說不想見我不就好了?不想見也得見。”宋雍之沒臉沒皮偷了個香。
厲止戈陪他到除夕前一日,處理完這一日的政務就是宋雍之的閑暇了。
他筆走龍蛇寫完最后一個字,將筆摔在桌上,一腳支在案桌上,仰頭歪倒在龍椅上。
“祖宗啊,又是一年了。”
厲止戈聽著他沙啞的嗓音,放任自己倚著他,聽著他怦怦的心跳聲。
“祖宗你這是在撒嬌?”
“……”
“累了,你抱抱我吧,一下就好,一下我就不累了。”
他眼神清亮,笑意細碎,即使眼底有幾分淡淡的青色,也無礙他絕世的容顏。
他一下一下撫著她發頂,享受著得來不易的寧靜。
厲止戈攬著他,困頓地縮了縮身子,“困了。”
“那睡會,晚點我叫你。”宋雍之托著她滾到榻上,將她團起來,輕笑道:“等你老成個老婆婆了,小小的一個,和抱女兒一樣。”
“……”
“除夕想怎么過?”
“睡覺。”
“嫌我煩?嗯?”
“煩。”
“我哪煩了?那以后我閉嘴不說話了?”
他有一句沒一句地絮叨著,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話,像催眠曲又嗡嗡地響在耳邊,厲止戈不耐煩地堵住他。
宋雍之愣了會,唇不由自主動了動,瞬時加深了,兩個人氣息不穩,氣氛漸漸朦朧起來。
厲止戈索性支起來,強勢地回應,宋雍之狼狽地偏開頭,被她追逐著攻城略地。
他不敢回應,不敢碰她,也不忍推開她,仿佛被迫一般,僵硬在那,火氣如出閘的洪水,在身體里橫沖直撞,理智一點點崩塌。
厲止戈氣喘吁吁,她煩躁的不是他的話,是他這個人,是她把他從風輕云淡的貴公子變成絮絮叨叨的老媽子的。
她微微抬起身子,眉目間還帶著顏色,眼神是寒涼的,“還得我自己動?”
宋雍之干澀地咽了咽嗓子,咬牙轉過頭,不敢看她,掌心掐出了血,即使要炸了,依舊努力裝作平靜。
他聲音里似是夾雜著灼灼的火,平靜之下壓著洶涌的波濤,裂紋密布,輕易就會奔騰而出,“對不起。”
和有意的撩不一樣,她主動求樂,是他無論如何不能拒絕的,他狠狠搓了搓臉,將人放下,大步出了養心殿。
厲止戈無所謂地睡了,睡沒睡著只有她知道。
她感覺是過了很漫長的時間,但理智告訴她只有盞茶的時間,宋雍之就回來了。
他將她往里挪了挪,躺在外側,“對不起,明日就除夕了,這事就翻篇行不行?”
“我這個人渾,你玩玩我就算了,別認真,不值當的。你心這么軟不好,除非你愿意全盤接受我,否則別這樣,我心疼。”
他心揪成了一團,他心尖尖上的祖宗,為誰都不能糟蹋自己。
厲止戈被他氣得牙癢癢,他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他腦子是進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