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華貴的馬車悠悠跑在去往邊境的路上,厲止戈靜靜看著窗外的景象,眼睛酸了才眨一下。
宋雍之瞇著眼時不時看他一眼,厲止戈那雙眼睛漆黑深邃,讓人望不穿,又好像空空蕩蕩,風景一點都沒有映進去。
那夜宋雍之無可奈何下提議道:“本公子想和厲將軍合作。”他看著厲止戈挺直的背影,不得不搬出身世。
“本公子乃京城季家三公子,季老太師正是本人外祖父。本公子雖不學無術,但有一腔正義,厲將軍乃國之棟梁,本公子豈能坐視不管!”
厲止戈轉過頭,目光如兩道犀利的劍光刺向宋雍之,漸漸浮起一層冰寒,終歸是留了下來。
宋雍之知道厲止戈不會信,留下他是另有算計,那個算計里他必不可少。
當然,宋雍之有多“無可奈何”就他自己知道,能被厲止戈算計,勉勉強強可以接受。
“厲兄在關外十四載,景致還沒看夠?”
厲止戈好一會才收回視線,閉目養神。
十四年了,恍如昨日。他能清晰地記得離京那日京城的丁香花香綿綿,卻記不起關外的模樣,只有望不到盡頭的殺戮。
宋雍之挑了挑眉,軟趴趴地癱下,“厲兄何必活得這么累,人生短短幾十年,及時行樂才是。”
回應他的是一室靜默,宋雍之對厲止戈這性子實在喜歡不起來,莫名其妙,完全抓不到點。
三人走走停停,到青桑和月氏邊境已是半個月之后了,大漠城四周皆是荒漠,出了大漠城往西十里,過了塞漠河就是月氏。
大漠城人聲嘈雜,往來商人絡繹不絕,關內不常見的域外稀奇貨,這里遍地是。
城里魚龍混雜,但無人敢鬧事,只因城里駐守的數百士兵。
大漠城的士兵皆身穿玄甲,隨意拎出一個都是千軍萬馬中廝殺出來的精兵。
這是厲家的親兵,是世間最強的軍隊,戰無不勝,如今雖只有三萬人,勝過十萬大軍。
當年厲劍霄率四萬親兵和三國近二十萬大軍死拼,殺得三國破了膽,談青桑大軍色變。
現在的厲家軍是厲止戈一手帶出來的,戰功累累,無人敢正面對其鋒芒。
厲家只剩厲止戈和厲老夫人兩個人,與其說是厲家軍,不如說是厲止戈一人的親兵,只要厲止戈愿意,帶他們謀反不過一句話的事。
厲家不可能謀反,沒有厲家軍青桑的威懾會大打折扣,屆時人心惶惶,因而歷代皇帝心有忌憚,也只是小打小鬧。
大漠城守備森嚴,進出皆要受到嚴格的盤查,一切偽裝在厲家軍面前形同虛設。
厲止戈只戴了個斗笠,免得弄出風波引人注意。
“斗笠摘掉。”
厲止戈掀開黑紗,守城的士兵下意識要跪下,被一個眼神警告了。
其中一個士兵很快反應過來,認真地在厲止戈臉上摸索,快速收了手,“請。”
厲止戈點點頭,抬步進了大漠城。金銀走了好一會回頭看去,“都說出入邊境難如登天,也就如此。”
宋雍之懶懶一笑,如果不是知道這人是厲止戈,他可能也會被騙過去。那些士兵恭敬到仿佛見了老天爺,偏偏一個個演技極佳。
“百聞不如一見,余兄不擔心?”
厲止戈早當他不存在了,只當他沒有說話。
三萬親兵是厲止戈一手挑選訓練的,如果他們都有問題,這世上再沒有什么能讓他相信,活著太累不如死了。
“銀子,去打聽打聽有什么好吃的,乏了。”
“是。”
宋雍之一只手搭在厲止戈肩膀上,吊兒郎當倚在他身上。
“我們相識也有一個月了,厲兄何必如此生疏,是本公子的身份不配和厲兄相交?”
“是厲某不值得季公子相交。”
“表面朋友都不行?”
他話音剛落就被厲止戈一個過肩摔扔在地上,“沒有下次。”
宋雍之揉著腰爬起來,面上無光,咬牙切齒跟上,傷好的厲止戈,金子都不是對手,能怎么辦?
“厲兄這脾氣……”
“換個人已經死了,厲某耐性不好,季公子好自為之。”
“本公子耐性倒是極佳。”
厲止戈知道宋雍之是摸清了他的脾氣,有恃無恐,當做聽不到,進了一個路邊的茶攤。
“客官要點什么?”
“一壇刀子,一盤羊肉。”
厲止戈取出匕首遞給小二,小二抽出匕首看了眼,“好刀!客官稍等。”
“再加一壺碧螺春,把你們這的菜都上一遍。”
“好嘞。”
宋雍之懶洋洋地支頭看著厲止戈,很快就被周圍的談笑吸引了。
“你說厲將軍什么時候能醒?”
“這我哪知道,再不醒朝南城估計也保不住了。”
“大麗也太卑鄙了,趁厲將軍昏迷偷襲青桑,等厲將軍一醒,看他們敢囂張。”
“就是,菰城就借他們玩幾天,等著吧,很快合興城就是我們的,到時候都去游玩游玩。”
“聽幾位的意思,菰城落入大麗手中了?”
“你不知道?”
“在下游山玩水,消息不甚靈通。”
“十天前大麗突襲菰城,守城的將士沒有防備,雖死戰,還是失了菰城。”
宋雍之不動聲色看了眼厲止戈,京城有人在等厲止戈回去?自古貪官污吏殺之不盡,好人壞人不可一概而論,京城里的人什么樣他大致有數,僅此而已。
有人通敵賣國他不驚訝,但是把主意打到厲止戈頭上,動搖青桑之根本就不止是那么簡單了。
布局的人恐怕不簡單,不止京城和大麗,軍中應該也有內應,算上紅湖商行,江湖上也有。
厲老夫人此時病危也值得懷疑,想來是京中的人動了手腳,引厲止戈回去。
大麗在內應的幫助下攻占青桑疆土,到時軍心不穩,厲止戈擅離職守,皇上必定震怒,加上小人推波助瀾……
即使厲止戈力挽狂瀾,也是替自己收拾爛攤子,皇上本就忌憚厲家,此事之后會更忌憚,禍種就埋下了。
他們的計劃天衣無縫,內應應該是厲止戈信任的人,但他們中間有人眼界太低壞了大事。
平日殺不了厲止戈,好不容易碰上厲止戈孤身的時候,暗中動了手,可厲止戈是什么人?
以厲止戈的心智,猜到這些陰謀很容易,所以留下了,為了大局,為了青桑……
百善孝為先,這些年宋雍之雖然玩世不恭,消息還是靈通的,隱約記得十一歲那年,有誰說了句厲家的小將軍回來了。
厲止戈在邊境十四年,回京怕是就那么一次,待了幾天不知道,怎么也不會太久。
厲家在青桑的地位有多高,只憑皇子見了鎮國將軍需行禮這一規矩便可窺見。
京中的富家子弟哪一個過的不是花天酒地,鮮衣怒馬,不識愁滋味的日子,憑什么厲止戈就要受盡陰謀算計。
隨意挑幾個孩子自幼訓練,告訴他們青桑只有他們能頂起來,沒有退路地扔到戰場上,哪一個不能成為棟梁之才?
就因為有厲止戈在前邊擋著,如山一樣巍峨高大,所以他們不必。
宋雍之胸口有一團氣橫沖直撞,渾身不對勁,手里的茶杯“砰”地一聲裂開,尖銳的瓷器劃破了手指。
厲止戈抬眸看了眼,突然有些好笑,以為宋雍之是因為疆土被奪而氣憤,心道這人還有絲愛國之氣,不知道宋雍之只是為他不平。
手上的刺痛讓宋雍之收了思緒,斂了幾分慵懶,義憤填膺道:“我青桑的土地,豈容他人鼾睡!”
“說得好!小兄弟放心,厲將軍豈會容他們放肆。”
宋雍之拱拱手,帶著附和的笑,“就是,是在下多慮了。”
倘若京中的人得到消息,一個個肯定如天塌了一樣,能想象出他們虛偽的模樣,唯有邊境的人真正清楚,厲止戈是什么樣的分量。
“兩位,菜來了。”
“小二,來點藥,本公子要最好的。”
宋雍之細致地把手包好,那樣子仿佛在畫一幅需細細描繪的工筆畫。
他包扎完厲止戈一盤羊肉已經見了底,倒了最后一杯刀子酒,一口悶了。宋雍之搖了搖扇子,“厲兄好酒量。”
厲止戈淡淡瞥了他一眼,起身就走,被宋雍之伸出腿攔住,“厲兄只顧自己溫飽,不仗義吧?季某這傷要算起來……厲兄還得負責。”
厲止戈抿了抿唇,對小二豎了兩根指頭,小二了然地又上了兩壇刀子酒。
宋雍之像身在江南的酒樓一樣,瞇著眼睛,身體享受地晃了晃,隨意夾了一筷子,“味道不錯。”
“從不見厲兄吃假外人之手的東西,到頭來還是不信任季某。”
這一個月厲止戈從不碰他們給的東西,哪怕明知沒有毒,寧愿只喝水,吃野果子,看著宋雍之大魚大肉,珍饈滿桌,沒有一點反應。
宋雍之笑了笑,能猜到厲止戈經歷過什么,被毒殺對厲止戈來說應是家常便飯,而且是無孔不入的毒殺。
厲止戈這次沒有沉默,“你哪里能讓我信任?”
“唔……本公子難道不是人畜無害,如春風拂面?”
厲止戈在他開口的瞬間就后悔了,這樣的人搭理了只會得寸進尺。“就此別過。”
宋雍之不緊不慢扔了個東西給他,厲止戈握在手里就知道是什么了,宋雍之整好以暇抱臂坐在那,眸子里盈著細碎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