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桑大營在葬風山,連著山腳的葬風草原,站在山頂朝下俯視,營帳連綿不絕,望不到盡頭。
兩人整整晚了兩天,在離軍營十里的地方遇到前來接應的胡玉。
“將軍!”
厲止戈點了點頭,翻身下馬。宋雍之有心折騰,想著兩人關系好不容易緩和些,抬起的手垂下了。
他何時這么虧待過自己,以后少不了跟厲止戈討回來。金銀扶著他左看右看,才放下心,“您沒事吧?”
“能有什么事。”
“您別鬧了……就算您身份暴露,估計也沒人在意。”
“誰說的?”
金銀見他的樣子就知道還要折騰,心中無奈,只望他能有點分寸,厲止戈不同于常人,不會把他當祖宗供著。
兩人慢悠悠到軍營已經(jīng)找不到厲止戈的影子了,胡玉留下的人將他們安排在一座比尋常營帳大些的營帳里。
營帳里已經(jīng)備好了食物和藥,宋雍之眸色沉了沉,“拿張圣旨,宣旨去。”
金銀翻了個白眼,“您何苦……”
“忘了厲止戈是怎么揍你的了?”
“還不是您……”金銀在他威脅的眼神里敗下陣來,不情不愿去了。
厲止戈掀開簾子就撞上宋雍之含笑的眼睛,“厲兄這次也打算抗旨不遵?”
厲止戈將空白的圣旨扔在桌上,拿了藥給他涂抹。
宋雍之瞇著眼睛,“早知如此,何必呢。”
“本將收到消息,京城來的監(jiān)軍是季家三公子,季長泓,季公子是未卜先知,先來刺探本將?”
宋雍之愣了愣,季長泓來湊什么熱鬧!轉念就明白了,那老東西明顯是存了私心,借厲止戈之手鍛煉季長泓。
“本公子是不是季三少,厲兄不清楚?”
“東賢王?”
宋雍之面不改色,“非也非也,東賢王豈會在邊境,南方杏花細雨才是好去處。”
“即使不是,也有關系。”傳國玉璽能隨意使用,除了東賢王誰還有這樣的殊榮?
厲止戈十余年未回京城,也知道東賢王的榮寵,倘若東賢王心有帝位,青桑現(xiàn)在怕是已換代了。
皇上年輕時乃一代明君,開明睿智,有雄圖大略,青桑從此鼎盛。
皇上一心治國,不愿青桑陷入皇權爭奪,快到不惑之年才默許留下子嗣。
這些年皇上雖糊涂了些,大事上還說得過去,唯獨對萩妃和東賢王的寵愛,頗有成為千古庸君的勢頭。
東賢王也是聞所未聞的奇葩,只圖享樂,天下疾苦與他無關,更是在冊封太子之時離京出走,雖如軟泥一樣扶不起,但也通透。
這兩人很像,但如這人所說,如果是東賢王,絕不會理會這些事。
“哦?有什么關系?”
“東賢王養(yǎng)在外邊的人。”
宋雍之一口湯藥嗆在嗓子里,許久才回過神,又氣又惱。
“厲兄也會一本正經(jīng)說笑?”
“按你剛剛的表現(xiàn),無錯。”
“……”
厲止戈眸里閃過一絲笑意,逗人為樂的感覺確實不錯。
“這是軍中特制的凝花膏,對斷骨有奇效,只要你安分些,再有半個月就差不多了,往后幾個月好好養(yǎng)著。”
“頭一回見厲兄話這么多。”宋雍之瞇起眼睛,總覺得厲止戈不懷好意。
“本將要去前線,軍中尚有其他事務,見諒。”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留宋雍之一個人發(fā)楞。
“公子?”
宋雍之被叫回神,無奈地笑了笑,能讓厲止戈說這么多字,夠了。
他當真乖乖地養(yǎng)傷,實則是嫌金銀找來的輪椅丟人,讓他自己走,一步都走不了。
他自己不好過,當然不會讓別人好過,折騰得一群士兵叫苦連天,比連日打仗還累,卻因圣旨,不敢對他怎樣。
軍中的漢子性情樸實,哪里斗得過宋雍之,他裝個可憐,用用美男計,或者裝出一副學富五車,熟知天下事的樣子,輕易就忽悠了他們。
“你們將軍呢?”
“將軍去打菰城了。”
“這點仗還得他親自去?”
“別說這點仗了,再小的戰(zhàn)役將軍也親自在前線待著。”
“怎么,不放心你們?”
“胡說八道!將軍說戰(zhàn)況瞬息萬變,我們跟了將軍,就要對我們負責。”
“那他不得累死?”
“胡說什么!將軍才不會!”
宋雍之想到那夜的血,嘲諷地笑笑,“他是鐵打的,還是不是人?”
“將軍肯定會長命百歲!”
宋雍之懶得爭,瞇了瞇眼,“你們就由著他?”
“幾位將軍也勸過,但將軍不同意,有將軍在,我們就有了主心骨,遇到變故也不會慌亂,將士們的死傷比以往少了大半。”
“婦人之仁,沒了厲止戈你們還能干什么?”
“沒了將軍我等自當拼盡最后一絲力氣。”
“將軍這樣做也是情有可原,當年三國突然聯(lián)手,倉促一戰(zhàn)后將領十不存一,四萬精兵一朝覆滅。往后七年里軍中也沒出個能挑大梁的,否則將軍不會年少掛帥。”
“別看現(xiàn)在青桑將領如云,都是將軍手把手帶出來的,將軍去前線并非事事插手,除非重大的事,都是讓底下的人做決斷。”
“沒有將軍在后邊壓著,承受壓力,誰敢肆無忌憚地往前拼?多虧這樣,短短十年,軍中已恢復鼎盛。”
宋雍之揉了揉頭,半晌才道:“還有呢?在下敬佩厲將軍已久,想多知道些他的事跡,日后也好傳回關內。”
“那多了去了,七天七夜都說不完。”
“無妨,我這傷還得養(yǎng)些時日。”
“將軍剛來的時候,內憂外患,北凰處處緊逼,青桑百戰(zhàn)百輸,將士們都沒了士氣。”
“將軍那時不像現(xiàn)在這么厲害,將軍說我們打不過,無非是人少或者人弱,無論哪一種,以數(shù)量壓制總可以。”
“關內是我們的親族,不戰(zhàn)則亡,何不死在沙場,讓親人多歡笑些日子。邊境總要有人扛,將軍許諾如果敗,他絕不茍活。”
“厲家雖然七年無人在軍中,威望仍在,倘若將軍出了什么事,老將們無顏去見老將軍。”
“故將軍親自出征,將士們都是拼死相隨,連失兩城后,我們以傷亡比敵軍多十倍的代價守住了葬風城。”
“此后青桑再未丟過一座城池,是用無數(shù)將士的命換來的。將軍因此覺得對不住我們,這些年無需親臨前線,還是去了。”
“說起這事,守城容易攻城難,奪回被占的城池也死了不少人。我聽說打大漠城的時候,正是寒冬,邊境的冬天潑一盆熱水都能立馬凍成冰。”
“將軍帶人在雪地里急行了七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了大漠城,更是乘勝追擊,將北凰大軍一路往北邊趕。”
“中間還有大麗偷襲,要不是將軍反應迅速,現(xiàn)在還不一定是什么情況。那一仗打了有三個月,凍死的將士都不計其數(shù)。”
“以往哪年打仗不是這么過來的?”
“我就說說嘛,那時候將軍才十一歲,事事都沖在最前邊,誰不佩服?”
“哎……要是沒有將軍……往年克扣軍餉,不給補給,時有發(fā)生,老將軍在的時候還收斂些,那八年,將士們過的是什么日子!”
“可不是,吃不飽穿不暖,不死在戰(zhàn)場上,死在自己人手里了。其他的不說,就那戰(zhàn)馬,病殃殃的,跑都跑不動,還打什么仗!”
“我聽說啊,將軍改了戰(zhàn)馬制度,補給制度等等,很多都插手了,碰了一些人的利益,他們想著法找將軍的茬,不知道是真是假。”
“肯定假的,就憑他們也想和將軍斗?當我們是吃素的?”
“就怕他們來暗的,將軍中了多少次毒?對外都說是敵軍下的毒,我聽說是京城有大人物想殺將軍。”
“你聽誰說的!”
“小點聲!這事不能外傳,有人站崗的時候聽沈爺發(fā)火,就聽了半截子,誰知道呢。”
“將軍乃國之棟梁,將軍出事,誰來守青桑?還不至于有人這么傻吧?肯定是聽錯了。”
“你們不是說軍里將領如云?隨便挑出個不就行了。”宋雍之淡淡地開了口。
“誰也不能取代將軍!”
“哦?要是有人和厲止戈一般,怎么就不能取代?”
“誰也不是將軍,真有這么個人,也取代不了將軍。”
“那如果是厲止戈不要你們了呢?”
“不可能!”
“你再信口胡說,別怪我們不客氣!”
幾個人氣得喘著粗氣,“將軍只會戰(zhàn)死在沙場,絕不會拋下我們!”
“你們還真等他戰(zhàn)死沙場啊?”
“你這人說話怎如此難聽!我等自會拼死保護將軍,如果大軍只剩一兵一卒,只會是將軍!”
宋雍之慢條斯理地“哦”了聲,“繼續(xù)?在下一時失言,見諒。”
“我覺得將軍確實……該休息休息了。我來邊境才五年,都回家了幾日,聽說將軍十余年就回京待了三日,平時也沒有一日清閑。”
“那能怎么辦?將軍身負重任,沒有皇上的調令哪能隨意回京。這些年皇上下過幾次調令,將軍哪次不是在前線?都錯過了。”
“前些年軍中少了頂梁的,確實走不開,除了打仗還有剿匪、練兵,雜七雜八的堆積起來,年年不得清閑。這幾年將軍本可以請命回京,不知為什么一直沒動靜。”
“聽說將軍的家書都是沈爺代寫的,京里送來的也是沈爺念給將軍聽,后來沈爺直接給撕了。”
“這個我知道些,好像是將軍和老夫人關系不太好,將軍回京那年本是要多待些時日,和老夫人吵了一架,三日就走了。”
“將軍雖然性子冷,但外冷內熱,對我們這樣的小兵都放在心上,怎么會……”
“不知道,我們哪會知道,沈爺也不喜老夫人,冷嘲熱諷的。”
“將軍剛從京城回來就著手收回大漠城,不會和這些有關吧?”
“將軍的心事哪是我們能猜的。”
“也是,他們都說將軍心智近妖,仿佛能未卜先知,遇神殺神,遇鬼殺鬼。”
“就說那年剿匪,那伙匪徒在邊境流竄了十多年,燒殺搶奪,無惡不作,官府派人圍剿多次,土匪沒殺幾個,官兵死了一批又一批。”
“將軍帶人追了他們一年才找到他們的營地,嚴寒酷熱的,比打仗還累,那年冬天格外冷,雪沒過大腿。”
“那時候將軍還沒有這么高,半截身子都在雪里,聽說就因為那次留下了病根。”
“哪止這次,將軍哪年冬天閑過?冬天正是容易被偷襲的時候,在雪里跋涉幾天都是小事。”
“我怎么看不出將軍落了病根?”
“我也是不知道聽誰啰嗦了一句,那么多軍醫(yī)在,還有余財和陸大夫,應該沒事。”
“剛剛說到哪了?對對對,你們猜怎么著?那些人是大殷的精兵!偽裝成土匪,一邊做盡壞事,一邊刺探情報。”
“他們想都想不到,追他們的時候將軍就猜到了,找到他們以后,將軍猜到他們下一個目標,令人偽裝成百姓,里應外合,殺得他們措手不及!”
“知道我們的探子為什么那么厲害嗎?和大殷學來的!能讓將軍追那么久,他們的手段非比尋常,將軍費了大功夫才招安一個。”
…………
宋雍之像聽話本一樣聽他們說了半個多月,靠他驚人的記憶力數(shù)了數(shù),厲止戈大概有近二十次生命垂危,小傷不斷,似乎就沒有完好的時候。
厲止戈被下毒無數(shù),有一次敵國奸細偽裝成百姓,混在人群里,塞了他一把菩葉,另有人給了一種常見的樹子果。
百姓對厲止戈感激涕零,他幾度推脫無用,只許百姓送些不值錢的小東西,每次都會親自用了。
菩葉和樹子果單吃無毒,二者同吃則是劇毒。菩葉生于北凰,青桑并無此物,卻有一種和它極為相似的草藥。
厲止戈險些斃命,還是沈浮山最先反應過來,堪堪救了他。自此以后他還是會收下百姓贈的東西,再未碰過,飲食也由親兵負責。
他排除萬難定了很多新的規(guī)矩,現(xiàn)今的軍規(guī)大半是他修訂的,且一直在完善。
厲止戈不挑食,物資匱乏的時候,吃過毒蟲鳥獸,雪和草根樹皮也吃過,喜歡烈酒,陰雨天格外喜歡。
厲止戈很耐疼,再重的傷也不會哼哼一聲,背上有一道從肩膀到腰的刀傷,傷口很深。
一次受傷時正是夏天,傷口潰爛嚴重,他面不改色地往上連倒了半個月烈酒,傷口還未愈合就奔向戰(zhàn)場……
宋雍之眼里的厲止戈不再無趣,越發(fā)豐滿,這樣的一個人,連他都不得不肅然起敬。
他也知道為什么那么多人想?yún)栔垢晁溃@人太純粹了,斷了多少人的財路官途,再重要也比不過那么多人的貪念。
宋雍之忽然想見見厲止戈,厲家的人不都是這樣的嗎?他看得明白,但事情發(fā)生在厲止戈身上,總讓他無法釋懷。
是厲止戈太年輕了?不是,是這人身上隱隱約約的違和感,走神時露出的眼神,平靜下無盡的死寂,讓他想窺探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