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消愁
- 鎖長安
- 竺樂
- 4627字
- 2019-07-14 22:16:08
宋雍之百無聊賴地翻了翻案桌上的公文,不一會就頭疼欲裂,伏在案桌上,“去看看厲止戈干什么去了。”
金銀遲疑了會,道:“公子是不是對厲將軍太上心了?委實不像公子。”
“玩玩嘛,你不覺得挺好玩?”
“厲將軍牽扯太大,萬一京城那邊知道……”
“知道能怎么樣?”
“隨便公子,反正屬下說什么您也不會聽。”金銀撇撇嘴,頭也不回地走了,自從遇見厲將軍,什么都變了。
“厲將軍騎馬出去了,沒讓人跟隨。”
宋雍之沒有骨頭一樣支起身,睡眼朦朧地看了看外頭的日光,“出去轉轉。”
“您不嫌熱了?”
“找把傘給爺撐著。”
金銀翻了個白眼,從那一堆雜物里翻出把紋飾驚悚的傘,“看著就瘆人,您這是什么眼光……”
“甚好。”宋雍之打了個哈欠,腰身微駝,絲毫不影響氣質。
他瞇著眼睛四下逛了逛,一個假笑迷了府里的下人,打聽到關押姜弈的地方,慢悠悠踱了過去。
“您沒事找他干什么?”
宋雍之愣了愣,找姜弈干什么?他怎么知道。
剛剛迷迷糊糊想到什么,一時忘了,隨著心來了,那就是背叛厲止戈的人吧,和他有什么關系?“玩玩。”
“……”金銀拍了拍額頭,“是不是厲將軍給您下的毒有后遺癥?”
“嗯。”宋雍之摸了摸下巴,這倒是個好借口。
“去牽匹馬。”
金銀實在懶得猜他天馬行空的思緒,認命地去牽了兩匹馬,“爺?”
宋雍之倚著墻,晃悠悠睜開眼,“不用跟著。”
金銀眼睜睜看著他縱馬而去,那方向……不就是厲將軍離開的方向?
宋雍之在牧場深處的河邊尋到了厲止戈,厲止戈仰面躺在河邊,一手墊在腦后,一手橫在額上,陰影遮著眼睛,嘴里叼了根草。
厲止戈抬手接過宋雍之扔來的酒,淡淡的酒香霎時入鼻。宋雍之一屁股坐在旁邊,嫌棄地看了看頭頂的烈日。
“烤條魚?連點下酒菜都沒有。”
厲止戈舉著酒壇看了許久,才將視線轉向他,漆黑的眸子里映著他慵懶的面容。厲止戈收回視線,端正地坐起來,仿佛剛剛那個人是宋雍之的錯覺。
接下來的舉動,讓宋雍之不由自主笑了起來。厲止戈隨手扔了把袖劍,正中河里一條游動的魚,宋雍之見他紋絲不動,笑著去撿魚。
那個笑無端地在厲止戈腦里散不去,是一種說不清的感覺,這些年見過的人,為生存,為利益,為種種而忙碌不息,只有這個人是例外。
許是最落魄的時候被瞧得多了,也許是人之將死,想對自己寬容些,又許是過了此事,這輩子再不會有多余的情緒,他想放縱一次。
厲止戈舉起酒壇子喝了口,蹙起了眉,這酒淡如水,也就關內的人會碰,邊境隨隨便便尋來些都是烈酒,烈到第一次喝心肺都要燒化了。
宋雍之帶回了兩條魚,扔在厲止戈跟前,大少爺一般坐下,也拆了一壇,“這可是江南的桃李釀,在邊境千金難求。”
“為何不去江南。”
“本公子的馬沒了,聽說邊境的馬不錯,就來瞧瞧,一路上著實無趣,正要去江南,不就遇上厲兄了嗎?”
厲止戈熟練地生起火,烤上了魚,“姜弈是我的摯友。”既是要放縱,拐彎抹角就沒有必要了。
宋雍之笑了笑,他就欣賞厲止戈這點,應該說這個人他哪里都欣賞,除了有時的心慈手軟。
“我的兵法、棋藝、雜學、音律,很多很多,都是姜弈教的,遇見姜弈是在來邊境的路上,我們朝夕相伴了十四年。”
“就算沒有破綻,他憑直覺就知道我在哪,我也猜得到他會來,本應是轟轟烈烈的場面,三言兩語就落幕了。”
那時他心智尚不成熟,還扛不起守衛一國的重擔,對前路迷惘無措。邊境全是粗人,和京中的軍營天差地別,他夜不能寐。
身邊只有姜弈能給他些安寧,所以姜弈要走時,他開口留人了。姜弈通曉古今,對兵法多有研究,對他來說是先生一般的存在。
他自幼長在軍營,將軍府幾年回不去一次,所學除了兵法就是武功,八歲時,十八般兵器已經嫻熟,對其余的一竅不通。
幼時悄悄學過簫,因為簫可以藏在袖子里,不易被察覺。那日在訓練時,娘翻了他的房間,搜了出來。
臉上火辣辣的疼時至今日還記得。“玩物喪志!娘是怎么教你的?你對得起厲家的列祖列宗,對得起你父親?來人!上軍法!”
自那日他就絕了心思,前幾年從京城寄來支簫,信里也旁擊側敲讓他學點女工。
他看了一眼就不知扔哪了,從披甲出征的那天,就沒有挽回的余地了。
軍中少有閑暇的時候,即使有,他不是在練武場就是在研究兵書,姜弈看不下去,拉著他四處閑逛,美其名曰熟悉邊境地形。
他們一起看過日出日落,穿過連綿沙漠,在茫茫雪中跋涉,四時的花也見過不少,天上的飛鳥,云朵,不同力度的風。
和姜弈在一起的時候,眼里才看得進去東西,這些年對邊境的印象,幾乎都和姜弈有關。
他的棋藝是姜弈教的,其實他學得很快,只是不想那么快學會,裝模作樣又做不出,便十之八九的時間都在走神,眼睛卻還看著姜弈,腦里想的也是姜弈。
姜弈于他來說,是這么多年唯一的救贖,是黑不透光的人生里唯一的光亮,自然也就慢慢住到心里了。
他對姜弈懷疑過,仍然是無保留地信任,這是他的私心。
面對姜弈的時候,他不想背負著枷鎖,想以一個普通人的心情,雖然做不到,但想盡可能去做到一些。
所以他的信任帶著盲目,真相揭露的時候痛是錐心的,無論如何想不到是姜弈,或者是不愿承認,但只能舍了私心。
那枚黑棋是姜弈親手雕琢的,姜弈喜棋,喜歡到名字里都帶著,平日離不開棋盤,遇到難解的棋,茶不思飯不想也要解開,他曾經羨慕過姜弈手里的棋子。
有一日他在戰利品中尋到一塊上等的墨玉,被姜弈看到了,便來了興致,將其做成棋盤。
余下的料就刻成了棋子,那枚黑棋是姜弈最滿意的,無論紋路還是形狀。他是不懂,卻暗中將它拾了起來,從不離身。
他這一生不得歡喜,喜歡什么人,或是成親都是天方夜譚,遙不可及的事,那枚棋子就算是給這輩子一個交代,了卻一樁遺憾。
或許他對姜弈并非真的喜歡,他并不明白常人的喜歡是什么樣的心情,但那是他此生珍而重之的人,沒有誰能重于姜弈。
“難不成厲兄是斷袖,朝夕相處看上人家了?”宋雍之抿了口酒,調笑道。厲止戈抬了抬眼皮,不置一詞。
宋雍之聳聳肩,也是傻了,厲止戈怎么可能是斷袖?他無法想象厲止戈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樣子的。
“厲兄想怎么處理?”
“姜弈于我亦師亦友,此事的后果我已承擔。”
“私藏重犯,厲兄不好交代。”
“是他們要給我一個交代。”厲止戈眸里寒光乍現,仰頭灌了壇酒,清冽的酒順著下巴滑入領子里,留下一灘痕跡。
宋雍之看著看著就別開了眼,不自在地咽了幾口酒,他覺得厲止戈的脖子比波煙樓的花魁還纖細,白到晃眼。
只是有道礙眼的疤痕,淺淺的,粉粉的,倒也不討厭,看久了反而很順眼。宋雍之驀的撞進一雙黑眸里,驚得酒都灑了些。
厲止戈淡漠地收回視線,“走了。”
“急什么?”
“這酒索然無味,帶季公子去嘗嘗邊境的酒。”
宋雍之想起上次的刀子酒,還未開壇酒味都能醉了人,嗆得難受。可是看到厲止戈略帶挑釁的眼神,脫口而出,“好啊。”
說完愣了愣,干咳一聲,正要反悔就愣住了,他見過的人里,厲止戈不是最好看的,也不是最耐看的,哪里都不出眾,但讓人忽視不了。
可能是氣勢,是獨屬于厲止戈的魅力。可是他忽然發現,厲止戈的唇極好看,眼睛也極好看。
厲止戈笑的時候,唇角微翹,眼角略彎,很小的弧度但好看極了。宋雍之只看到了側臉,那幾個呼吸間就像被迷了心智一樣。
“怎么?”
宋雍之驀然回神,對上厲止戈仿佛含笑的眼神,張了張口沒有說話,沉默地上了馬。
他看著前邊厲止戈直挺挺的背影,懊惱地敲了敲頭,半闔的桃花眼漸漸睜開,眼底一派清明,他該走了。
厲止戈帶宋雍之去了大漠城一條偏僻的巷子,隔著很遠宋雍之就聞到了濃烈的酒味。
宋雍之看著桌上滿滿當當的酒,嘴角抽了抽,厲止戈已經開了幾壇,在他無語的視線下,咕咚喝了一壇。
兩人一個喝,一個看,靜默地只有酒水流動的聲音,倒也和諧。眼看桌上已經堆了五六個酒壇,宋雍之才道:“酒大傷身。”
厲止戈頓了頓,這話姜弈也說過,從一杯即醉到千杯不倒,有多少苦楚只有姜弈知道幾分。
“無礙。”
宋雍之沒有再管,又不是孩子,況且他從未勸過酒,他們說熟,也不熟,開口都不知怎么開。
換做他那些狐朋狗友,一腳踢上去就完事了,但對厲止戈,他打不過,也做不出。
宋雍之不知道什么時候盯著厲止戈的唇出了神,沾了酒的唇潤得發亮,時不時有酒漬在上邊暈開,滑落。
他被酒壇落地的聲音驚醒,后知后覺看清又多了幾個空酒壇,他估計是被酒氣熏醉了吧。
這酒有那么好喝?一看就知粗劣,比起京城的美酒,差遠了。宋雍之莫名地倒了一杯,辛辣的酒在腹中燎起了場火,眼淚都咳了出來。
他向來恣意,品酒品的是意境,偶爾嘗嘗烈酒也不是這樣的烈,他說不定真是余毒未清,毒壞了腦子。
宋雍之數酒壇子數得眼花,索性不數了,對面的人眼里清清明明,坐得端端正正,他看著看著突然鼻頭一酸。
心里像蒙了層霧,將他的心緒攪得混亂,堵得難受,一連喝了幾杯酒,咳得心肺疼才好些。
厲止戈看著宋雍之的慘狀笑了笑,仰頭又是一壇。宋雍之撐著頭,面色微紅,“厲兄第一次喝不也這般?”
都是京城出來的,他不信厲止戈八歲就能把烈酒當水喝。
“比你慘。”
“哦?”
“眾目睽睽之下,幾壇酒就倒了,如何鎮住千軍萬馬。”
宋雍之大概明白那時的場面,輕聲笑了笑,“是慘,我敬厲兄一杯。”他斂了玩笑,雙手舉杯,一雙桃花眼燦如星火。
厲止戈舉起酒壇和他碰了碰,一飲而盡,黑眸里辨不出情緒,但宋雍之感覺得到里頭的悲涼。
兩人走時宋雍之已經搖搖晃晃了,眼神迷蒙,手搭在厲止戈肩上才沒有摔倒。
厲止戈一手攬著他,捏了捏眉心,吹了會涼風混沌的腦子才清醒了些,捂著嘴低咳了聲。
垂頭的宋雍之沒有看到厲止戈蒼白近乎透明的臉色,仿佛死人一般,也看不到他嘴角和手心的血跡,被抹在黑色的衣上,了無痕跡。
厲止戈神色如常,多活幾天少活幾天,沒有什么差別,他扶著軟綿綿的宋雍之上了馬,將其橫在身前,一手按著。
宋雍之被顛得七葷八素,眼前發黑,毫無形象地吐了,吐完恢復了些神志,黑著臉瞪向厲止戈。
“厲兄可真行!”
厲止戈偏頭不去看他,從衣服上割了塊布遞給他,“厲某粗枝大葉,只會殺人。”
宋雍之一口氣堵在嗓子里,氣急敗壞地收拾了一番,翻身下馬,身上一軟險些摔倒,被厲止戈拽住才穩住身體。
他臉色又黑了幾分,想他風流至今,何時這么狼狽過!厲止戈輕笑了聲,低沉的聲音融在夜色里,隨風散開。
宋雍之傻了會,剛剛的尷尬也在這一笑里消之無影,“厲兄整日板著張臉,不如多笑笑,厲兄一笑,可抵千軍。”
厲止戈慢條斯理地松了手,指了指身后的馬,“既然醒了,就走吧。”
宋雍之眼疾手快抱住馬身,開玩笑!讓他自己騎,摔在哪睡一晚上都不知道,他也就清醒這一會,喝的時候忍忍就過去了,喝完后勁扛不住了。
“開個玩笑……厲兄心胸寬闊,何苦與我斤斤計較。”
厲止戈扯了扯嘴角,“厲某心胸狹隘,開不得玩笑。”
“那多無趣。”
“厲某要是有趣了,季公子該無趣了。”
宋雍之干笑了聲,揉了揉頭,“頭暈,要是明日傷寒了,免不了再擾厲兄幾日。”
厲止戈有些無奈,還是伸出手,把他拉上馬。宋雍之得了便宜沒再鬧騰,也沒精力了,昏昏沉沉,頭痛欲裂。
夜間的風帶著涼意,凍得宋雍之一哆嗦,無意識地往厲止戈身上靠,后來索性直接倚在他身上。
厲止戈僵了僵身體,推了幾次都被纏上,盯著宋雍之看了會,作罷了。
風里夾了句帶笑的輕語,“還道厲兄應是硬邦邦的,一身硌手的肉,怎么是軟的?”
厲止戈忍住把他掀下馬的沖動,淡淡道:“想去狼群轉一圈?”
宋雍之低低笑了笑,止了聲,到云青府的時候頭重腳輕下了馬,一輪明月懸在頭頂,在俊美的臉上鍍了層皎白的月光。
“厲兄的胸膛更軟。”宋雍之懶懶地打了個哈欠,一身的重量壓在等得焦急的金銀身上,不省人事。
金銀腳下一個趔趄,不敢看厲止戈,連忙帶人回了房間。
厲止戈臉色陰沉,深吸了口氣,彎腰咳了灘血,凝視著月亮許久,抬步去了關押姜弈的院子。
月光涼涼地灑在他身上,微風拂過,吹起衣角,本該是靜謐柔和的,卻只有滿院子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