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行獵

1

西漢武帝元朔六年（前123）初春的一日。長安郊外，方圓三百余里的皇家園林上林苑內，山巒起伏，林木參差。遠處的草地百花齊放，令人賞心悅目，盎然春意撲面而來。

苑內，一隊人馬正馳騁奔騰。

當中最顯眼的那位龍袍錦帶，乃時年三十三歲的當朝皇帝劉徹，緊隨其后的青驄馬上，端坐著一白衣少年，他就是武帝寵愛的侍臣霍去病，正值十七歲的錦繡年華。二人身后跟隨著幾十個宮廷侍從。他們擎蓋舞旗，奮力揮鞭，朝獵場奔去。

漢武帝一邊鞭馬，一邊不時回頭看霍去病。只見他雙眉緊鎖，似是心事重重。武帝嘴角露出一絲不經意的笑意，然后高聲催馬，胯下的白龍駒飛馳而去。

霍去病看見皇帝加速，也不由趕緊揮鞭策馬趕上去。

當朝皇帝行獵，苑內守衛暫且退避，不能讓飛禽野獸被不慎驚走，壞了皇上興致。

一行人揚鞭策馬，不多時到了獵場深處。

眼前是一片起伏的山丘，山丘背后，便是終南山西麓。遠遠看去，群峰都被春日涂抹上一層仿若酡紅的煙嵐。

武帝勒住馬，轉頭對跟上來的霍去病說道：“去病，今日陪朕狩獵，怎么像是提不起精神？”

霍去病立刻拱手回道：“臣不敢?！?/p>

武帝凝視著霍去病，說道：“朕知你心意。長平侯出征之日，朕已說得清清楚楚，待你年滿十八歲，朕自會允你隨軍殺敵?！?/p>

霍去病皺眉嘆息，抬頭看向遠方山丘，說道：“臣恨不得早生一年，此刻便已隨舅舅大軍北上了?！?/p>

武帝微微一笑，說道：“匈奴士兵有三十萬之多，覬覦朕的江山也非一朝一夕，你還怕沒有機會北擊匈奴嗎？”

霍去病再次拱手說道：“臣明白?！?/p>

武帝遠望山巒，不覺間眉頭微皺，說道：“長平侯率軍北征，已然三日，你可知朕為何要來狩獵？”

霍去病微微一愣，回答說：“臣愚鈍，請陛下明言?！?/p>

武帝抬頭看碧空如洗，又凝目如黛遠山，說道：“長平侯首次北征，乃元光六年（前129），一役破襲匈奴龍城，洗刷高祖白登之恥，天下震動；二次出征，乃元朔元年（前128），出雁門斬敵數千；第三次出征，是元朔二年（前127），收復河朔，為本朝開疆拓土，立下汗馬功勞。此次已是長平侯第四次率軍北上了，他這次的對手，是兵強馬壯的匈奴右賢王。”

霍去病聽到這里，拱手說道：“這些臣已知曉。”

“知曉？”武帝嘴角浮起一絲冷笑，說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p>

霍去病不覺被吸引，說道：“還請陛下明示?！?/p>

武帝緩緩說道：“長平侯收復河朔之后，朕徙民十萬，設河朔郡。當日左內史公孫弘便上奏反對，說設郡之舉，與當年蒙恬筑城北河無異，除了勞民傷財，起不了什么作用。”

霍去病很詫異地問：“陛下是天子，他如何敢反對？”

武帝道：“朕雖是天子，也需有直言之臣，不然這天下如何安定？若長平侯此次獲勝，自是穩固北方；若是失敗，遷徙過去的十萬子民生靈涂炭，朝廷將失去民心?！钡从终f：“可朕的長平侯又豈是蒙恬之輩可比的？真乃笑話！”

霍去病眼睛忽然亮了，說道：“臣明白了，陛下出來狩獵，就是為了避開朝中異議。”

武帝看了霍去病一眼，沒有接他的話，而是說：“朕聞得終南山近來有虎，今日狩獵你可得小心了?！?/p>

霍去病不以為意：“臣若懼虎，如何還敢北擊匈奴？”

武帝哈哈大笑，說道：“那今日你與朕比比，看誰的獵物更多！”說罷，武帝一提韁繩，胯下白龍駒頓時撒開四蹄。

霍去病終究是年少，武帝之言，使他不覺忘記了自己的煩心事。見皇帝英姿勃發，他不由胸口發熱，豪氣陡升，揮鞭抽向馬臀，緊緊跟上。

跟隨狩獵的一眾侍從盡知皇上寵愛霍去病，此刻聽他們的對話，感到皇上對霍去病是少見的推心置腹，霍去病也無絲毫討好諂媚之態。眾人見皇上和霍去病策馬奔馳，紛紛催馬跟上。

2

皇上的白龍駒實在太快，不多一會兒，就看到終南山麓了。

霍去病也快馬加鞭，想趕上皇上。

突然間，武帝胯下的白龍駒長嘶一聲，前蹄高高抬起。武帝臨變不驚，雙手緊扣韁繩，想控制住馬匹。抬眼一看，前面居然有一只斑斕猛虎，白龍駒驚得尖聲長嘶。武帝素來喜獵，卻從未如此近距離遭遇老虎，當下來不及多想，迅速拔出腰間寶劍，想去刺虎。不料白龍駒受驚不小，四蹄亂蹬。

老虎鋸牙鉤爪，朝武帝直撲過來。

就在此時，霍去病快馬已至。見皇上危險，他閃電般彎弓搭箭，朝老虎射去。

其他侍從不敢這么做，畢竟皇上在前，萬一不小心射中皇上，那便是弒君之罪了?；羧ゲ∈掷潇o，箭法精湛，流星般飛去的箭矢從老虎揚起的左爪直接穿過。

老虎劇痛，狂吼數聲。武帝已趁這間不容發的緊急關頭，趕緊往回奔去。

霍去病又搭上第二箭，再次引弓射去。

這一箭，將老虎的右耳射穿。

老虎聲吼如雷，縱身向霍去病撲來。

霍去病此時已跳下馬鞍，長劍出鞘，大步朝老虎迎去。

隨即趕來的侍從趕緊組成人墻將武帝圍住。

劉徹臨陣不亂，他喝道：“快去助戰霍去?。　?/p>

霍去病已奔到虎前，頭也不回，大喊一聲，“誰也不要上來！看我斃掉這只大蟲！”

武帝心中一動，吩咐道：“大家備好弓箭，看霍去病斃虎！”

那些侍從便紛紛張弓搭箭，但只是瞄準，暫不射出。

那老虎似乎也感覺到霍去病身上的殺氣，前爪按地，低聲沉吼。

霍去病雙腳站穩，手中劍指向老虎，全神貫注地凝視。

老虎身上兩處受傷，疼痛難忍。它狂吼一聲，身子縱起，朝霍去病撲去。

旁觀眾人不禁驚呼，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霍去病見老虎撲來，他迅速朝老虎騰躍的身體下滾去，手中劍朝上一刺，劍尖從虎喉筆直穿過虎額。老虎撲通一聲，將霍去病壓在身下。

侍從中有人叫聲“不好”，搶步上前。

還未走到近旁，霍去病已昂然站直身形，拔下的劍刃上鮮血淋漓。他威風凜凜，大踏步朝眾人走來。

大家一陣狂呼。武帝在旁，微微點頭，臉上浮起一絲微笑。

老虎身上兩處受傷，疼痛難忍。它狂吼一聲，身子縱起，朝霍去病撲去。

霍去病走到武帝身前，單膝一跪，說道：“讓陛下受驚是臣下之過?！?/p>

武帝哈哈大笑，說道：“去病果然身手不凡！快快平身。”

霍去病仍是單膝跪地，把劍放到地上，雙手抱拳，懇求道：“陛下！臣都能獨斃猛虎，還不能北征匈奴嗎？”

武帝臉上的笑容驀然一收，冷冷說道：“霍去病，你可知匈奴人能獨自斃猛虎的有多少？你未到出征年齡，朕決不會允你北上！”

3

被老虎驚嚇之后，武帝意興闌珊，下令即刻返回皇宮。

侍從們見霍去病獨自斃猛虎，俱是心下佩服，但見皇上臉色不悅，也不敢多提?；羧ゲ〕聊徽Z，走在最后。他不能理解，皇上為何就是不允許自己隨舅舅衛青出征。

不錯，自己是年齡小點，但十七歲也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多年來的刻苦磨礪，不就是為了能躍馬疆場嗎？

是的，皇上答應過他，等明年他十八歲時，便可隨軍北上。這也是舅舅幾年前答應過的。他知道，不論天子還是舅舅，都不會忘記承諾的事，但他剛才已經證明了自己的勇武，皇上怎么還是堅持不允？

非得再等一年嗎？

一年太漫長了，霍去病的心早已飛向了漠北。

他望著廣闊無邊的上林苑，忍不住想起舅舅。數年間，舅舅已完成了大漢立朝以來對抗匈奴的最輝煌戰績。他永遠不會忘記，他親耳聽到舅舅說：“開疆拓土，沙場殺敵，乃至馬革裹尸，不才是我大漢的錚錚男兒嗎？! ”

霍去病忘不了自己聽到這些話時心中的激動。

這樣的時刻，可以讓他忘記自己內心深深的孤獨。

自從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就一直被孤獨包圍著。他不知道該對誰傾訴。

霍去病在馬隊后面跟著，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