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越春秋(中華經(jīng)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譯)
- 崔冶譯注
- 9005字
- 2020-02-28 18:40:16
前言
一 《吳越春秋》的作者
《后漢書·儒林列傳》載“曄著《吳越春秋》”,這是關(guān)于《吳越春秋》作者最早的記載。此后,《隋書·經(jīng)籍志》《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等都著錄趙曄撰《吳越春秋》。趙曄的生平事跡,史籍記載較少,主要集中在《后漢書·儒林列傳》中。由于這些記載中沒有出現(xiàn)明確的年號和其他紀年,所以我們只能結(jié)合與趙曄相關(guān)的歷史人物之生平來推斷趙曄的生卒年。趙曄約生于東漢光武帝建武十六年(40)前后,字長君,會稽郡山陰縣(今浙江紹興)人。年輕時曾做過縣吏,上級派他去迎接督郵,他便棄職不干了。督郵是漢時一郡最高行政長官太守的重要屬僚,趙曄作為小小縣吏,去做迎接工作本是職責所在,但趙曄不屑于卑躬屈膝地侍奉上級官員,可見他有著清高傲岸的人格。此后,他到犍為郡資中縣(今四川資中)拜當時的經(jīng)學大師杜撫為師,學習《韓詩》,潛心于學問。據(jù)《后漢書·儒林列傳》,杜撫曾在博士薛漢門下學習《韓詩》,后歸鄉(xiāng)里從事教學,有弟子千余人。公元58年,東平王劉蒼拜為驃騎將軍,置長史掾史員四十人(見《后漢書·東平王蒼傳》),杜撫即在征辟之列。而《后漢書·儒林列傳》明載趙曄到杜撫家鄉(xiāng)拜師,則其拜師當在杜撫入劉蒼幕之前,即在公元58年前,約當漢明帝永平(58—75)初。趙曄外出求學二十年間音信全無,家里人誤以為他死了,為他發(fā)喪制服。建初(76—84)中,公元80年前后,杜撫為公車令,上任數(shù)月后便去世,趙曄才回到家鄉(xiāng)。此時趙曄應該在40—50歲左右。歸鄉(xiāng)后,州里召他做官,他未就職,后又被選舉為有道征士。最終,趙曄在家鄉(xiāng)辭世。由此看來,趙曄是東漢初人,與班固(32—92)同時而略晚,一生大概歷東漢明帝、章帝、和帝、殤帝等朝(58—106)。據(jù)《后漢書》和《隋書·經(jīng)籍志》,趙曄的著作有《吳越春秋》十二卷、《韓詩譜》二卷、《詩神泉》一卷、《詩細歷神淵》。東漢末年,蔡邕到達會稽時,十分欣賞《詩細歷神淵》,認為勝過王充的《論衡》,可見趙曄經(jīng)學造詣深厚,有過人的才學。如今其著作只有《吳越春秋》傳世,其他著作在隋、唐時就亡佚了。
二 《吳越春秋》成書及流傳過程
自東漢至唐代,以《吳越春秋》命名,記載吳、越兩國歷史的著作很多。據(jù)陳橋驛、周生春考證有趙曄的《吳越春秋》、趙岐的《吳越春秋》、張遐的《吳越春秋外紀》、無名氏的《吳越春秋》和《吳越春秋次錄》、楊方的《吳越春秋削繁》(此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繁”作“煩”)、皇甫遵的《吳越春秋》(此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作“《吳越春秋傳》”)等。這些著作自成書之日起,就不斷散逸。在上述著作中,流傳至今是產(chǎn)生時代最早的趙曄的《吳越春秋》。根據(jù)各種公私書目記載可知楊方和皇甫遵的作品與趙曄的《吳越春秋》有密切的關(guān)系。《崇文總目》卷三《雜史類》載:“初,趙曄為《吳越春秋》十卷。其后有楊方者,以曄所撰為煩,又刊削之為五卷,遵乃合二家之書,考定而注之。”徐天祜《吳越春秋序》引邯鄲李氏《圖書十志目》亦云:“楊方嘗刊削曄所為書,至皇甫遵遂合二家考正,為之傳注。”由此可見,楊方之作并非別撰,而是刪減趙曄之書而成;其后皇甫遵整合考定趙曄、楊方兩家之作而再成一書,并為之作注。又據(jù)記載,皇甫遵所作名為《吳越春秋》,卷數(shù)為十卷,所載吳國事起太伯,盡夫差;所載越國事始無余,止勾踐,與今本《吳越春秋》在書名、卷數(shù)和內(nèi)容上均相符。故學者一般認為,流傳至今的《吳越春秋》十卷,應該是趙曄原著、皇甫遵考定本。
由于今本《吳越春秋》經(jīng)過皇甫遵的整理考定,故與趙曄之作的原貌有較大的差異。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郡齋讀書志》等著錄,趙曄所撰的《吳越春秋》是十二卷,而現(xiàn)存的《吳越春秋》只有十卷,明清有些傳本還將它合為六卷。皇甫遵本是一種注本,所以兩《唐書》將《隋書》所載皇甫遵撰《吳越春秋》十卷更名為《吳越春秋傳》十卷。皇甫遵的注本,并非像通常為經(jīng)書作注解那樣逐字逐句地老老實實照抄趙曄原文,并在其后加注釋而成的,而是在加注的同時,對原文作了刪減、增補、重組語句等各種各樣的修改。這從古代類書和古籍注釋的引文中可以得到證實。《水經(jīng)注》《世說新語注》《后漢書注》《文選注》《太平御覽》中都有大量的《吳越春秋》引文,這些引文與今本《吳越春秋》差異很大,內(nèi)容增刪和文字歧異之處不勝枚舉,仔細分析這些引文的差異,還可以判斷出這些引文至少引自兩種不同系統(tǒng)的本子(今本《吳越春秋》與其他歷史文獻中的引文對比,前人已經(jīng)作過很多討論,詳參[美]戴維·瓊生《<吳越春秋>版本考》, 《古籍整理研究學刊》1985年第3期)。所以皇甫遵之書并不僅僅局限于注解,而是在一定程度上重新改寫了趙曄之作。
趙曄的十二卷原著、楊方的五卷《削繁》,以及皇甫遵的十卷注本,在隋、唐期間并行于世。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二上著錄趙曄的《吳越春秋》十二卷,注云:“后漢趙曄撰。吳起太伯,盡夫差。越起無余,盡勾踐。內(nèi)吳外越,本末咸備。”可知南宋初年趙氏的原著尚存。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未著錄此書,《宋史》所錄的趙曄《吳越春秋》也只有十卷,由此推斷,趙曄原本十二卷大概在宋末元初之間亡佚了。楊方的五卷本在《崇文總目》《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文獻通考》《宋史》中均未見著錄,大概宋時已經(jīng)亡佚。皇甫遵的十卷本在后來的流傳過程中,不但被刪去了注,還被轉(zhuǎn)題為趙曄撰。
清代時,宋刻本《吳越春秋》尚流傳于世。而今《吳越春秋》現(xiàn)存最早的刊本是元大德十年(1306)紹興路儒學刻明修本。此本是元代紹興路總管提調(diào)學校官劉克昌支持刊刻的,由前宋國子監(jiān)書庫官徐天祜考訂音注并作序,現(xiàn)藏國家圖書館。后世的刻本大都源自大德本,主要分為十卷本和六卷本兩大類。明代十卷本有最能體現(xiàn)大德本風貌的明弘治十四年(1501)鄺廷瑞、馮弋的刻本(本書注釋中簡稱“弘治本”),萬歷十四年(1586)馮念祖臥龍山房刻本(本書注釋中簡稱“萬歷本”)。明代六卷本有天啟間《吳越史》刻本,萬歷吳琯所輯《古今逸史》本,萬歷何允中輯刊的《廣漢魏叢書》本。清代十卷本有徐維則《會稽徐氏初學堂群書輯錄》本,徐乃昌《隨庵徐氏叢書》刊本。清代六卷本較多,有汪士漢于康熙七年(1668)搜羅《古今逸史》殘版重加刊印的《秘書廿一種》本,于敏中等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所輯的《摛藻堂四庫全書薈要》本,乾隆《四庫全書》本,王謨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輯刊的《增訂漢魏叢書》本等。其中,《增訂漢魏叢書》本后來被多次翻刻,有光緒二年(1876)紅杏山房刊本、光緒六年(1880)三余堂刊本、光緒十七年(1891)藝文書局刊本、宣統(tǒng)三年(1911)上海大通書局石印本等。此外還有日本寬延二年(1749)刊本,有不分卷的清初清謹軒鈔本等。
三 《吳越春秋》的主要內(nèi)容
公元前770年,周平王東遷,周王室的勢力開始衰弱,中國社會進入了群雄紛爭、戰(zhàn)亂頻仍的春秋時代。各個諸侯國都積極尋求發(fā)展,以圖在風云變幻的國際形勢中能夠稱霸天下或享有立足之地。吳國和越國,本是被中原各國視為“蠻夷之邦”的東南落后小國,但從春秋中葉開始,兩國相繼崛起,憑借強盛的經(jīng)濟、軍事實力,四處征伐,與晉、齊、楚等傳統(tǒng)大國爭奪霸權(quán),一度躋身于霸強之列。《吳越春秋》記載的就是吳、越兩國從興起到滅亡的歷史。
《吳越春秋》全書共十卷,前五卷完整地記載了吳國從部落起源、演變而形成諸侯國,在春秋時代逐漸強盛直至滅亡的歷史。開篇從周朝祖先后稷的故事講起,簡述了周部族發(fā)展到古公亶父時期的歷史。吳開國之君太伯是古公亶父的長子,為了實現(xiàn)父親傳位給三弟季歷的心愿,太伯與二弟仲雍離開周,到達南方荊蠻之地,建立了吳國。直至吳王壽夢的時代,吳國才開始強大。壽夢即位之初就朝見了周天子,訪問了楚國,并在魯國考察禮樂文化。壽夢死前囑咐他的四個兒子諸樊、馀祭、馀昧、季札兄弟間依次繼位,目的是最后傳位給賢德的少子季札。但馀昧死后,季札不接受君位,吳人只好擁立了馀昧的兒子州于,是為吳王僚。諸樊之子公子光蓄意篡權(quán),想刺殺吳王僚。此時,楚國伍子胥的父兄被楚平王殺害,他只身一人投奔吳國。伍子胥深得吳王僚的賞識,但為了給父兄報仇,他轉(zhuǎn)而推薦刺客專諸幫助公子光刺殺了王僚。公子光登上君位,是為吳王闔閭。闔閭即位后勵精圖治,任用伍子胥、孫武等人大力興建都城、發(fā)展經(jīng)濟、訓練軍隊,為爭霸積蓄力量。后來,闔閭出兵伐楚,楚軍大敗,吳軍攻入郢都,伍子胥掘楚平王之墓,鞭尸復仇。楚臣申包胥為救楚奔赴秦國,在秦庭上日夜啼哭,感動了秦伯,于是秦國出兵救楚,吳軍戰(zhàn)敗,才撤兵回國。此后,吳太子病死,在伍子胥的勸諫下,闔閭立夫差為太子。夫差即位后,輕信了越王勾踐,不吞并越國以絕后患,反而屢次北上伐齊。伍子胥多次忠心直諫,觸怒了夫差,夫差賜劍令其自殺。伍子胥死后,夫差繼續(xù)向北方用兵,并與晉國在黃池爭當盟主。越國趁機進攻吳國,最后夫差被圍困在秦馀杭山,向勾踐求和失敗,只能揮劍自殺,吳國滅亡。
后五卷則完整敘述了越國歷史,內(nèi)容以勾踐復仇為主線。開篇先追述了越國的祖先夏禹治理洪水、平定天下的事跡。夏少康帝時,封其庶子無余在禹葬之地會稽山,以保證對禹的祭祀不斷,于是越國建立。傳到元常時,越國開始強大起來。元常死后,其子勾踐即位,他在夫椒之戰(zhàn)中被吳王夫差打敗,困守會稽山。勾踐派大夫文種向吳求和,夫差不聽伍子胥的勸告而接受了求和。勾踐在夫人、范蠡的陪同下入?yún)菫榕幼≡谑抑校鲋R夫的工作,極盡卑微,三年后終于打動了夫差而被赦回國。勾踐回國后,命令范蠡興都建城,自己則勤修政事,臥薪嘗膽,一心要雪亡國辱身之恨。勾踐多次和群臣一起商討如何強越弱吳,一方面采納文種所獻“九術(shù)”,給吳王送去美女、良木,麻痹吳王,令其沉迷女色,大興土木;另一方面在國內(nèi)鼓勵生育,請越女教劍,陳音教射,經(jīng)過多年的經(jīng)營,終于國富兵強。最后,勾踐大舉出兵攻吳,迫使夫差兵敗自殺。吞并吳國后,勾踐北上與齊、晉會盟,主持諸侯國間大事,遷都瑯邪,成為一代霸主。勾踐死后,經(jīng)過多世傳到越王親時,越國被楚國所滅。
四 《吳越春秋》的思想內(nèi)涵
從《春秋》的“微言大義”開始,中國古代史籍就有反思歷史、評判現(xiàn)實的傳統(tǒng),《吳越春秋》也不例外。書中雖然沒有像《史記》“太史公曰”那樣的直接評論,但作者在書中常常借他人之口或歷史人物的自我分析,如文種歷數(shù)夫差的六大罪過、子貢對伍子胥和太宰嚭的評價、要離臨死前的自我批評等,來展現(xiàn)自身的批判意圖。此外,我們從作者對史料的剪裁、人物的塑造以及行文風格中,也不難體會其思想傾向。總之,《吳越春秋》一書蘊涵著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我們這里主要介紹其中對國家興衰成敗的探討、對儒家傳統(tǒng)道德觀的弘揚以及對復仇精神的肯定等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
第一,《吳越春秋》在敘述吳越兩國相繼崛起及爭霸的過程中,蘊涵了對國家興衰成敗的深刻思考。元人徐天祜曾對此作出評價說:“其言上稽天時,下測物變,明微推遠,憭若蓍蔡。至于盛衰成敗之跡,則彼己君臣反復上下。其論議,種、蠡諸大夫之謀,迭用則霸;子胥之諫,一不聽則亡。皆鑿鑿然,可以勸戒萬世,豈獨為是邦二千年故實哉!”作者認為,國家強盛之關(guān)鍵在于順應天道,尊重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得民心、富國強兵和采用正確的克敵制勝策略。在這個過程中,君主與輔政大臣的個人素質(zhì)又極其重要。從君主的角度講,要有洞察力、辨析力,親賢臣,遠奸佞,以人民和社稷的利益為根本;從臣下的角度講,對君主盡忠的同時要能夠舉薦賢才,有長遠的謀略、過人的才能。比如夫差雖然早期能夠抓住機會利用伍子胥使自己被立為太子,但是即位之后卻親近奸佞伯嚭,迫使忠臣伍子胥自殺,不顧惜人民疲苦,窮兵黷武,大興土木,種種暴行,令人發(fā)指。而面對自己真正的敵人越王勾踐時,又分不清敵友,生惻隱之心,最后落得身死國滅的下場。又如楚莊王能夠聽從伍舉的諫言,停止安樂,任用賢才孫叔敖,于是稱霸天下;而楚平王忠奸不分,聽信奸佞費無忌的讒言,殘殺了忠臣伍奢及其長子伍尚,致使伍子胥出奔吳國,最后因為伍子胥率吳軍復仇,楚國差點覆滅,自己也被掘墓鞭尸。勾踐是有雄才大略的人物,也是吳、越爭霸最后的勝利者。在困難時期他能夠認清越國所面臨的嚴峻形勢,任用范蠡、文種等賢臣,大力發(fā)展經(jīng)濟,增強軍事力量。同時嚴格要求自己,不貪圖享樂,愛護民眾,處心積慮地圖謀復仇,經(jīng)過多年的謀劃與準備,最后不但報了亡國辱身之仇,還成就了霸業(yè)。這些事例都給后世以深刻的歷史啟迪。
第二,《吳越春秋》中的很多人物具有仁愛、忠義、智慧、信用、守禮等儒家所提倡與肯定的美好品德,體現(xiàn)了作者對儒家傳統(tǒng)道德觀的弘揚。書中在敘述周族的開國史時,有意突出周族祖先的仁德傳統(tǒng)。如寫到公劉仁慈,“行不履生草,運車以避葭葦”,而古公亶父為使人民免受異族侵擾之苦,自愿放棄土地和君位,因此也讓人民深受感動。對吳太伯和季札兄弟的讓位之德,作者也深表贊賞。書中還有很多奮不顧身、一心為國的忠義之士。申包胥為了挽救危亡的楚國,日夜兼程到秦國求救,路上跑得腳掌都裂開了,后來堅持站在秦庭哭了七天七夜,水米不進,終于感動了秦伯,求得援軍救楚。其救國之忱,令人感動。伍子胥為了報答吳王闔閭的恩德,對吳國忠心耿耿,為防止夫差被越國君臣的表面舉動所迷惑,導致亡國之災,將個人的安危置之度外,不惜觸怒夫差,多次犯顏直諫,最終激怒夫差,被夫差賜劍自盡。而在后來越軍準備進攻吳國都城時,伍子胥因不忍見吳國滅亡居然顯靈阻擊。其護國之忠,令人感慨。書中也塑造了不少智者的形象。如當齊國大夫陳成恒準備攻打魯國時,子貢挺身而出,向陳成恒說明攻打吳國比攻打魯國更有利于他在齊國奪權(quán),從而成功地拖延了齊伐魯?shù)臅r間;而后又南下勸吳王出兵救魯伐齊,以成就霸業(yè);當吳王提出有越國為后顧之憂時,又南下勸越王極力向吳國示好,以免除吳國的后顧之憂。最終促成吳國北上攻齊,挑起了齊、吳之間的爭霸戰(zhàn)爭,憑借一己之力扭轉(zhuǎn)國際形勢,解除了魯國的危機。其說辭中對各國利害關(guān)系的剖析,極具智慧,很有說服力。又如書中的范蠡不但擁有高超的內(nèi)政外交才能,還極具識人智慧,根據(jù)對勾踐性格的了解,及時功成身退,得以善終。信用與守禮在《吳越春秋》塑造的人物身上也有很好的體現(xiàn),救助伍子胥的漁父和擊綿女是這方面的代表人物。漁父明知道伍子胥是逃犯,還幫助了他,并而用沉船自殺的方式來表明自己一定信守承諾,不會出賣伍子胥。擊綿女起初因為自己是未嫁之人,礙于禮法不敢隨便給陌生男子提供飯食,但因為看見伍子胥挨餓不忍心,還是救助了他,最后也用投水自殺的方式來表明自身對禮制和承諾的堅守。而書中對伍子胥、公孫圣等人物不顧個人安危、冒死進諫的贊賞,對漁父自沉、擊綿女投水、要離自殺、吳王女兒滕玉自殺等節(jié)烈行為的載錄,似乎也意在突出一種為道德獻身的精神。這大概與吳越地區(qū)的剛烈輕死的文化傳統(tǒng)及東漢崇尚氣節(jié)的時代風氣不無關(guān)系。
第三,《吳越春秋》中的故事具有濃郁的復仇色彩。作者在敘述吳越兩國歷史時有兩大復仇主線:其一是敘述吳國歷史時,用大量筆墨記敘了伍子胥復血親之仇的始終;其二是敘述越國歷史時,詳細描寫了勾踐復亡國辱身之部族仇恨的經(jīng)過。書中還夾雜敘述了一系列大大小小與兩國歷史相關(guān)的復仇報恩故事。從對這些史事的剪裁和敘述中,我們可以看出,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作者認為復仇不僅是個人生存與行動的強大動力,也是推動國與國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展乃至影響諸侯國歷史進程的重要因素之一。伍子胥在吳國的種種作為,如幫助公子光刺殺王僚、慶忌,為吳王建設城郭,推薦孫武等,終極目的都是為了向楚王復仇,可以說復仇是其人生的支柱和動力。而吳國幫助伍子胥出兵復仇,也不僅僅是受了伍子胥的挑唆和利用,而是自壽夢以來,吳、楚兩國之間就結(jié)下了世仇。到了闔閭時代,兩國結(jié)怨已深,吳國出兵討伐楚國也是一種國家層面的復仇。書中對吳、越兩國之間爭霸戰(zhàn)爭的敘述也極具復仇色彩,可以說全書后五卷就是一部勾踐的復仇史。為了保全性命,以便能夠活著回國執(zhí)行復仇計劃,勾踐忍辱負重,甘心帶著夫人和臣下入?yún)菫榕瑸閰峭躔B(yǎng)馬執(zhí)鞭,甚至嘗糞驗病,以討好吳王,終于得以回國。歸國之后,勾踐時時刻刻不忘復仇,以致“苦身勞心,夜以接日。目臥則攻之以蓼,足寒則漬之以水。冬常抱冰,夏還握火。愁心苦志,懸膽于戶,出入嘗之,不絕于口。中夜?jié)撈鴱蛧[”,可見其復仇意愿之刻骨銘心。在如此強烈的復仇意愿驅(qū)動下,勾踐處心積慮,選賢任能,大力發(fā)展生產(chǎn),努力增強軍事力量,采用各種策略削弱吳國,經(jīng)過多年的苦心經(jīng)營,終于一舉滅吳,逼死夫差,成為一代霸主。與復仇相對,作者也描寫了一些生動的報恩小故事。如伍子胥引軍伐鄭時,昔日救助伍子胥的漁父之子出面阻攔,伍子胥為了報答漁父之恩,立刻退兵。又如伍子胥回兵經(jīng)過溧陽瀨水時,想報答擊綿女的幫助卻不知其家在何處,便把百金投入水中,后被擊綿女的母親取走。這些均體現(xiàn)了作者復仇報恩的思想。
五 《吳越春秋》的成就
關(guān)于《吳越春秋》的歸類和性質(zhì)問題,前人已經(jīng)作過很多論述,在這里我們?nèi)匀话阉醋魇窌km然《吳越春秋》存在記載史事年代錯亂,陰陽五行、占卜讖緯思想濃厚,有些描述不合乎歷史真實等缺陷,但仍有著不容抹殺的史學價值。《吳越春秋》較之《左傳》《國語》《史記》等歷史文獻更加系統(tǒng)地記載了吳、越兩國的歷史,而且內(nèi)容更加豐富。《吳越春秋》所記史事有一部分明顯來自于對《左傳》《國語》《史記》等史籍的吸收,另一部分應是作者廣采雜史、民間傳說而成。作者生活于東漢初年,去古未遠,而且本身是越地學者,對吳越歷史文化有著真切的了解和體會,所以那些不見于其他史書的記載也未必就是無稽之談,仍有其史料價值。徐天祜就曾評價說:“曄書最先出,東都時去古未甚遠,曄又山陰人,故綜述視他書所紀二國事為詳,取節(jié)焉可也。”比如《勾踐入臣外傳》詳細記述了越國戰(zhàn)敗后,勾踐帶領(lǐng)妻子和范蠡等到吳國做臣仆直至回國的經(jīng)過,不但比《史記》詳細,細節(jié)上也有很大的不同。《越王句踐世家》中勾踐本人并未入?yún)牵怯沙枷路扼弧㈣匣却篡`為質(zhì)于吳。《勾踐歸國外傳》記述勾踐歸國后的事跡,如命令范蠡建造城郭、擇吉日立政等,也不見于《史記》《左傳》等。《勾踐陰謀外傳》記述了勾踐與臣下秘密商量對吳計策,以及戰(zhàn)前的一系列準備,其中很多事跡不見于《左傳》《國語》《史記》等史書。如陳音論射法,越女論劍術(shù),較之《越絕書》《論衡》的記載也更加詳細。《吳越春秋》在編纂體例上比較靈活,廣泛借鑒了前代史書的體裁。總體采用《史記》世家之體,用編年紀事的方式將吳、越兩國歷史首尾完整地敘述出來,而其中對專諸、要離、孫武等人物事跡的記述似乎又有紀傳體的色彩。
也有不少學者認為《吳越春秋》在很多地方不像史書般嚴謹,應該歸為小說家之言,這是因為作為史書的《吳越春秋》確有強烈的文學色彩。在一定意義上,《吳越春秋》可以看作是我國歷史演義小說的濫觴,無論在內(nèi)容題材還是創(chuàng)作手法方面,都給后代的中國文學帶來了深刻影響。內(nèi)容題材方面,后代很多文學作品都取材于《吳越春秋》所記載的史事,例如唐代有俗文學《伍子胥變文》,宋元話本有《吳越春秋連像平話》,明代有梁辰魚的傳奇《浣紗記》等。創(chuàng)作手法方面,《吳越春秋》在選材與構(gòu)思上獨具匠心,善于從豐富的史料中挑選出極具戲劇性的事件和最生動的情節(jié),再充分發(fā)揮想象力,鋪排場面,渲染氣氛,把吳、越史事敘述得波瀾起伏,驚心動魄。例如作者為了刻畫勇士專諸的與眾不同,特意安排了一個頗具戲劇性的出場。書中寫到,伍子胥在路上碰見專諸和人打架,將要靠近敵人時,專諸“其怒有萬人之氣,甚不可當,其妻一呼即還”。“其怒有萬人之氣”的專諸,竟然只要他的妻子喊一聲就立馬回去了。讀到此處,不禁令人會心一笑,勇士專諸難道是個“妻管嚴”?這一生動的細節(jié)就讓專諸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又如要離的出場也很有特點,為了襯托要離的勇敢,作者先寫了一個要離羞辱壯士椒丘的故事,也十分精彩曲折。作者還擅長塑造人物,善于從人物的心理、外貌、表情、動作及語言等各個方面來展現(xiàn)人物的性格特征,通過他們的行為來揭示其命運走向。《吳越春秋》中的重要人物都是血肉豐滿的,不同于后代歷史演義小說中的臉譜式人物。塑造人物時,作者既注重表現(xiàn)人物身上的美好品德,也不掩飾人物身上的人性弱點和道德敗壞之處,盡量全面真實地刻畫人物。所以忍辱負重以圖復仇的勾踐、剛愎自用的夫差、深謀遠慮的范蠡、忠義耿直的伍子胥、阿諛奉承的伯嚭、智勇雙全的專諸、清逸俠義的漁父、樸實善良的擊綿女等人物都給讀者留下了鮮明的印象。此外,《吳越春秋》的語言也是值得稱道的,其語匯豐富,句法講究,往往駢散并行。在外交辭令、君臣對話中使用大量的鋪排句式,既增強了論說氣勢,又使文章具有音樂美,有縱橫家之風。《吳越春秋》中還保存了大量的詩歌,如《勾踐陰謀外傳》所載之《彈歌》被后代學者視為最典型的上古歌謠,《闔閭內(nèi)傳》所載的七言詩《窮劫之曲》, 《勾踐歸國外傳》所載《苦之詩》, 《勾踐伐吳外傳》所載《河梁之詩》等,對探究我國成熟七言詩的形成時間有重要的意義。
《吳越春秋》一書在現(xiàn)當代也頗受重視,先后有多位學者對其進行點校整理或注釋翻譯,重要的成果有苗麓點校本《吳越春秋》(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年)、周生春《吳越春秋輯校匯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劉玉才《吳越春秋選譯》(巴蜀書社1991年)、薛耀天《吳越春秋譯注》(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張覺《吳越春秋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及《吳越春秋校注》(岳麓書社2006年)等。本次整理《吳越春秋》,原文以“中華再造善本”影印之元大德十年刻本《吳越春秋》為底本,同時參考周生春等前輩的校勘成果,利用其他明清版本,古代類書、古籍注釋的引文,以及《左傳》《國語》《史記》等史籍的異文對原文加以校正,重要的校改之處,均在注釋中加以說明。每篇開頭均有題解,對各篇的內(nèi)容及特點略作介紹,以幫助讀者更好地把握篇章內(nèi)容。對書中較難理解的字詞、典故、名物和涉及的歷史人物、事件等作了注釋,凡通過譯文可以理解的字詞一般不出注。譯文盡量采用直譯的方式,力求能夠體現(xiàn)原文的風格意境。本書在譯注的過程中,借鑒吸收了苗麓、周生春、劉玉才、薛耀天、張覺等前輩的研究成果,在此一并表示感謝。當然,該書疑難之處尚多,尤其是書中幾段關(guān)于“六壬”占卜之文,如《夫差內(nèi)傳》伍子胥據(jù)“《金匱》第八”推算時日吉兇等處,難以詳解,前人也多有闕疑,本書也只能略作解釋。由于筆者水平有限,本書一定還存在不少不足甚至謬誤之處,懇請廣大讀者批評指正。
崔冶
201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