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華沉默不語，倒不是在思考賣不賣認購的事情，而是想起了當年這個時候，衢州發生了另外一件事情。

那件事情讓衢州兩百個工人下崗沒了工作，而且正好和周常德有非常密切的關系。

“坐下來慢慢想。”周常德回到沙發上，目光變得深不可測。

吳華點點頭，坐在他的對面。

就這樣思考了有五六分鐘，在吳華絞盡腦汁思考下，終于將當年那件事的原委想了起來，嘴角泛起一絲自信的微笑，直擊要害道：“周老板如今大肆收購認購證，是想靠股票搏一把，挽救自己的服裝廠吧？”

在九三的時候，衢州有一家服裝廠因為恪守老舊的思想理念，跟不上改革開放的思路和年輕人的潮流，退出了歷史的舞臺，經過周常德先前的介紹，就是他的這家服裝廠，而且也就在今年十月的時候，寶麗服裝廠就會完全倒閉。

當時還欠了不少工人的錢，當初吳華一些同學的父母就在寶麗服裝廠上過班，還帶著吳華來這里一起要過工錢，樓下圍聚著一大群下崗工人和學生的場面，直到現在都還記憶猶新。

想到這里，他也就明白一個大老板，為何會對他這一百多張的認購證也看得如此重要，寶麗服裝廠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周常德手上的煙抖了一下，不少煙灰落到褲子上面，他佯裝鎮定，輕輕拍了拍，眼睛不禁凝視著面前這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

吳華微笑面對，沒有絲毫緊張。

“你怎么知道我的廠快做不下去了？”這件事情除了他自己以外，并沒有別的人知道，他也沒有和任何人提及過，就連廠里的廠長，也是在和工人一起被辭退的時候，才明白過來。

“你服裝廠的衣服我看過，款式太老，價格又貴，雖然料子不錯，穿著合身，但有錢人不愛穿，人家要的是時尚，沒錢的人也買不起。要是早幾年，廠里的款式還受BJ那些大老爺們喜歡，但現在都什么年代了，周老板的想法還停留在當年，肯定是要被時代所淘汰。”吳華不急不緩道。

周常德瞳孔一縮，將煙頭掐滅：“那你有什么看法？”

這些問題其實他多多少少是知道一些，但有些事情，即使是知道了，也并不能有太大的改變。廠里的周轉資金已經越來越緊缺，加上款式的設計，營銷推廣這一塊又做不上去，現在已經陷入了一個死胡同里走不出來，就看那最后一根稻草，什么時候落下來了。

為了這件事情，周常德想了不少辦法沒能有所好轉，最后在花了不少的錢和關系下，才聽到一點認購證的事情。

吳華沉吟了片刻，笑瞇瞇的看著周常德：“倒不是沒有挽救的辦法，不過要我說的話，我還有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只要能挽救我的服裝廠，什么條件我都可以答應你。”周常德毫不猶豫道。

“我要入伙！”鏗鏘有力的聲音，一字一字的從吳華嘴里吐出。

“和我合伙？”周常德眉毛一揚，眼里再次露出一絲不屑，“我可以用錢買下你的辦法，但你要說跟我合伙做生意，就靠一個還不知道成不成的辦法，那未免也太天真。”

“當然不是！”吳華搖搖頭，仔細計算道，“周老板的服裝廠一共有工人兩百個，加上原料，設備這些，總投資應該在一百萬左右。我的辦法算二十萬，我再拿三十萬出來，一共就是五十萬，作為合伙的談資，咱們以后五五分成，周老板意下如何？”

“如果你的辦法真能有效，就當是二十萬也沒問題，不過其余的三十萬，你從哪里來？你不過是一個中專生，沒成家沒立業，你的家庭我也查過，父母都是做苦力的工作，一輩子也未必能掙到十萬塊，你哪里去找三十萬來？”周常德始終不相信他有這么多錢。

不僅他不相信，就算是問任何人，也不會相信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張口閉口就是幾十萬，不知道的人還會當他是神經病。

也就是周常德關心自己的服裝廠，換個人已經把他給趕出來了。

“周老板真是貴人多忘事兒，您先前不是還一直惦記著我的認購證么？怎么這會兒又想不起來了。”吳華悠悠道。

臥槽！周常德差點爆粗，怎么就忘了這事兒了，這小子手上還有一百多張認購證，就算是中簽一半，也是一筆不小的財富。

一念及此，他也不敢有半點輕視的心，眼前這年輕人縝密的心思，高瞻遠矚的眼光，給他帶來的震驚是一浪高過一浪，有時候他的心里都會不由自主的浮現出一個問號，他真的只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么？

“吳先生說了這么久，我去給你泡杯茶。”周常德主動起身，絲毫沒有覺得自己的稱呼有什么不對。

“順便拿一張紙和筆來，我先給你繪一份草圖，周老板可以先看看再做考慮。”

不一會兒，周常德就端著一杯熱茶過來，輕輕放在吳華身前的茶幾上，“吳先生請。”隨后又將紙和筆拿過來放在一旁。

吳華以前也愛喝茶，看杯中茶葉色澤油潤，湯色嫩綠明亮，一看便是好茶，心里松了口氣，看來這周常德的心里防線已經被自己給漸漸的擊潰，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咂了咂嘴，微微點頭贊揚：“呷茶入口，茶湯在口中回旋，頓覺口鼻生香，鮮醇爽口，清和鮮甜，香馨醇厚，要是我沒品嘗的話，這應該是黃山毛尖吧。”

周常德看著吳華品茶的模樣，嘴角一抽，點評的如此到位，還有那搔首弄姿的儀態，要是不看那張臉，還真以為是個四五十歲的老學究在品茶。

“吳先生見識廣博，我自愧不如。”周常德由心道。

喝了茶，見時候已經不早了，再晚點回去劉冬梅該要擔心了，便拿起筆開始畫起了樣板來。在和周常德合伙時，他就已經想好了該模仿這個時代的哪個作品了，只要做出了它，就絕對不愁沒有銷量。

寬敞豪華的客廳里安安靜靜，明亮的燈光下，只見吳華拿著鉛筆，在那張白紙上涂涂改改。整個客廳除了刷刷的描繪聲，就剩下兩人彼此的呼吸。

周常德眼睛落到那紙上，看著漸漸成形的款式，眼睛也再也離不開了，死死的盯著，放在膝蓋的手也情不自禁的捏緊了。

過了半個小時，衣服款式的圖形已經完成了三分之二，還剩下幾處點睛之筆沒有續上，吳華突然放下了筆，并不準備在繼續下去。

“吳先生，你怎么不畫了？”周常德小心翼翼道。

吳華將那張半成品的圖案送到他面前，微微一笑：“做生意嘛，先小人后君子，你做了這么多年的服裝生意，對于一些款式能不能火，我相信你也有自己的看法，要是覺得可以，我們在詳細談談入股合同和營銷推廣這一塊。”

“這……”周常德陷入兩難之境，寶麗服裝廠是他這么多年來的心血，現在卻要和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平分利潤，一向眼高于頂的他，這個決定讓他有些為難，不止是利潤問題，還有他長久以來形成的面子。

吳華心知這今晚的談話已經差不多了，再說下去恐怕會讓周常德產生逆反心理，起身道：“周老板不必急著答復我，我畫的款式到底如何，你手底下也有經驗老道的設計師，可以拿回去給他們看看。”

“要是火不起來怎么辦？”

“我分文不取，投資進來的三十萬，我也不要了。”吳華自信道，“到時候可以在入股協議上面，加上這一條。”

“那我過幾天，給你答復。”周常德面色凝重，眼睛一直盯著那幅圖案。

“那就靜候佳音。告辭了。”

“小陳，送吳先生回去。”周常德起身相送，如待貴賓。

陳田嘴角微抽，目光不禁朝著吳華多看了兩眼，心中暗道，老板竟然叫他先生，這小子剛剛在里面到底都說了些什么？而且看老板的眼神，還多了一絲尊敬。

除了在一些本市的領導上，他還從來沒有見過自家老板看別人的時候目光里會有一絲敬意。

“知道了老板，吳先生請跟我來。”自己老板都尊稱人家先生了，他也不敢在一口一個小兄弟小老弟的喊，領著吳華下了樓。

周常德站在走上陽臺，望著已經上車的吳華，眼里閃過一絲復雜和凝重，內心深處還有那么一絲無奈。

明明今晚上是請他來談論收購認購證的事情，沒想到卻被對方反客為主，輕易拿住了自己的短處。周常德看著手里的那張圖案，喃喃道：“此子日后前途，怕是不可限量。”

吳華手里也是捏了一把汗，面對周常德這樣的老油條，真是容不得絲毫的馬虎。

和周常德合伙，起初他并沒有這個打算，一直到周常德談及寶麗服裝廠，吳華腦海里才閃過這個想法，也幸虧他腦子轉得快，很快想到了在九十年初期，一款火爆內地的款式，才算是唬住了這根老油條。

只要能夠打通和周常德合作的口子，以后就不缺持續收入，而且加上他和學校領導的這層關系，將自己的名字從支教名單上移出去，也不會變成完全沒可能的事情。

沉思之際，陳田忽然開口：“那個……吳先生，你剛剛和我們老板說了什么。”喊一個年紀比他還要小十來歲的年輕人為先生，他也有些不太習慣。

“商業機密。”吳華淡淡道。

不一會兒，車子便停在了學校大門口，因為實在太晚了，門衛不讓小車進去，陳田一臉抱歉道：“還要麻煩吳先生自己走一段路了。”

“沒事兒。就當是鍛煉身體了。”吳華隨和道。

走出幾步，陳田忽然從車里探出個頭來，訕笑道，“吳先生，可別忘了你家那位……”

“放心，我會跟他打個招呼的。”吳華擺了擺手，朝著女生宿舍走去。

“神奇的人。看不懂看不懂。”陳田望著那道年輕的背影，嘆了口氣開車離開。

吳華去女生宿舍那邊，跟劉冬梅報了平安之后，就會自己寢室休息，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起來。

他睡的香甜，但有的人卻沒有半點睡意。

周常德坐在沙發上，眼睛一直盯著茶幾上吳華留下的那副圖案，猶豫幾次過后，拿起大哥大撥通了廠里的座機。

不一會兒電話里頭就傳來一個老頭的聲音：“你好，這里是寶麗服裝廠。”接電話的人，是周常德的表舅，因為老了干不了什么粗重的活兒，就被他安排到了自家的廠里來看看廠子。

“老舅，我是常德，劉小姐和白廠長回去了沒？”

“還沒呢，最近這段時間廠里的衣服不怎么好賣，白廠長和劉小姐還在廠里討論設計一款新衣服出來。”

“那你叫他們把圖紙拿到我這里來，我有點事情要和他們商量一下。”周常德道。

“嗯，我去跟他們說。”

陳田剛送完吳華回到學校，周常德又讓他去廠里把柳小姐和白廠長接過來。

半個小時后，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和一個二十五六的女人來到周常德的客廳，正是服裝廠的廠長白虹和設計師劉梅。

“老板，這么急著叫我們過來，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白虹見大半夜的把他們叫來，一臉擔憂道。

周常德擺了擺手，“把你們研究的衣服款式圖紙拿給我看看。”

設計師劉梅從挎包里拿出一張紙，攤開放在茶幾上，“這是我和白廠長這幾天討論的結果，準備明天弄好了拿給老板看的。”

周常德只瞧了一眼，便搖搖頭。

先前沒有對比，只是單看吳華的設計，便已經覺得驚艷才絕，這會兒兩張圖一對比，更加覺得吳華就是個天才。

他將吳華留在這里的設計圖展示在兩人面前，“這款衣服，你們看看怎么樣。”

先前兩人還沒太過注意，直到這會兒周常德拿出來，兩人的臉色頓時就變了，年輕的劉梅更是激動道：“我的天，這是誰設計的，竟然能夠想出如此超前的衣服來，我敢保證，這衣服一旦上市，必然大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