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子(中華經典藏書·升級版)
- 饒尚寬譯注
- 11537字
- 2021-01-19 17:20:58
前言
《老子》是中國古代著名經典之一,與《莊子》如雙峰并峙,是先秦道家學派的代表性著作,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形成和發展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一 老子其人
老子其人,古來頗有爭議。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說:
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孔子適周,將問禮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是皆無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謂弟子曰:“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罔,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于龍,吾不能知其乘風云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于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終。或曰:老萊子亦楚人也,著書十五篇,言道家之用,與孔子同時。云蓋老子百有六十余歲,或言二百余歲,以其修道而養壽也。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記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曰:“始秦與周合,合五百歲而離,離七十歲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老子,隱君子也。老子之子名宗,宗為魏將,封于段干。宗子注,注子宮,宮玄孫假,假仕于漢孝文帝。而假之子解為膠西王卬太傅,因家于齊焉。世之學老子者則絀儒學,儒學亦絀老子。“道不同,不相為謀”,豈謂是邪?李耳無為自化,清靜自正。
上文中出現了周守藏室之史李耳(聃)、老萊子、周太史儋三人,都稱老子,都是隱君子,孰是孰非,漢代司馬遷已經糊涂了,搞不清楚,難以評判,只好諸說并存。至于說老子活了一百六十到二百歲,即就是“修道而養壽”,也純屬神話,難以置信。正因為如此,關于老子及其著作《老子》的說法很多:
一說認為,老子就是教誨孔子的李耳(老聃),當在孔子之前的春秋后期,從《戰國策》、《禮記·曾子問》、《莊子》、《荀子》、《韓非子》、《呂氏春秋》等典籍的引述可知。主此說者如馬敘倫《老子校詁》、郭沫若《青銅時代·老聃、關尹、環淵》、任繼愈《老子新譯》等。郭沫若指出《老子》書是出于戰國環淵之手。
一說認為,老子是戰國時代的人,《老子》是戰國時代的書。主此說者如清代汪中《老子考異》、梁啟超《評胡適之中國哲學史大綱》、馮友蘭《中國哲學史》、羅根澤《諸子考索·老子及〈老子〉書的問題》、范文瀾《中國通史》等。
一說認為,老聃當在楊朱、宋钘之后,成書在秦漢之間。主此說者如顧頡剛《從〈呂氏春秋〉推測老子之成書年代》、《秦漢的方士與儒生》等。
一說認為,老聃是中國古代傳說中的博大真人,《老子》成書于莊周、宋钘之后,可能出于詹何之手。主此說者如錢穆《先秦諸子系年·老子雜辨》、《莊老通辨》等。
以上諸家,眾說紛紜,各有道理,令人深思。如果折中而言,筆者認為,撰寫《老子》的作者是戰國時期周太史儋,《老子》成書于《論語》、《墨子》、《孟子》之后,《莊子》《荀子》、《韓非子》之前。
在諸侯爭霸、社會動蕩、矛盾尖銳、民不聊生的春秋戰國時期,活躍著許多思想流派,號稱“百家爭鳴”。其中有一些哲人,精通事理、練達人生、博通古今、見識卓越,洞察禍福之機,深明成敗之道,對國家、社會、歷史、人事有著深刻的分析和理解,他們認識到生命的珍貴和人生的價值,認為只有遠離現實社會,不受外物誘惑,才能維護和保全自己的清白品德、高潔人格和純樸天性。于是,他們或主動或被迫地逃避塵世生活,有的躬耕壟畝,自食其力;有的寄情山水,友風子雨;有的甚至出入廟堂,卻大隱于市……總之,對現行制度和當朝權貴采取一種回避的、不合作的、甚至批判的態度,這就是歷史上隱逸之士產生的由來。堯時的許由、巢父,周時的伯夷、叔齊就是早期的代表,所以,早在《周易》中就反映出隱逸思想(比如《遁卦》)。《論語》中多次記載楚狂接輿、長沮、桀溺、荷蓧丈人等隱者,對熱衷入世進取的孔子師徒諷刺、挖苦、奚落乃至斥責。錢穆認為,斥責孔子“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隱者荷蓧丈人就是老萊子,并非沒有道理。(見《先秦諸子系年·老子雜辨》)所以,后來莊子說:
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也,時命大謬也。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返一無跡;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此存身之道也。(《莊子·繕性》)
隱逸之士既然避世存身,韜晦自保,寄情山水,崇尚自然,因此,探索天道自然的法則和規律,并以之反觀比照污濁的現實社會,就能夠比較冷靜地認識和批判社會弊病,揭示矛盾根源,并以天道自然為法式,提出療治社會的主張,進而挑戰傳統,否定君權,從而,在此基礎上逐步形成了以貴生存身為核心的道家思想理論體系。
任何一種思想學說,都是由粗到精,由疏到密,有一個生成發展、繼往開來的歷史過程,道家思想也不例外。既然如此,根據學術思想發展的社會環境和歷史脈絡,考察老子其人其書,是完全可行的。
(一)楊朱、老子、莊子是先秦道家思想發展史上的重要人物,代表了三個不同的階段。楊朱最早對隱逸思想進行了初步總結,提出“貴生”,“為己”,“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主張“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可以說是道家思想學說的先驅。老子則進一步明確提出“道”的哲學觀念,以自然天道反觀社會人道,主張貴身愛身,貴柔不爭,儉嗇謙下,絕圣棄智,小國寡民,無為無不為,可以說是對楊朱學說的繼承和發展。后來莊子主張保身、全生、養親、盡年,堅持恬淡、寂寞、虛靜、無為,向往齊同、物化、坐忘、全真的境界,期盼“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的“至德之世”,即原始自然的純樸生活,從而把道家學說推向理論的高峰。
如果說楊朱主要是從自身命運立論,公開提出“一毛不拔”、“公身公物”的叛逆觀點,強調個體意識,反對傳統觀念,鋒芒畢露,驚世駭俗;老子則在楊朱學說的基礎上,高舉天道,正言若反,撲朔迷離,玄妙空靈,借為圣人立言達到無為而治,在有君的前提下做無君的文章,倡導“小國寡民”的理想社會,以辯證思維構建自己的理論體系,顯然比楊朱學說嚴密精致,睿智高明。如果說老子還置身于現實社會,其思想意識還帶有世俗的智慧、全身的謀略和人間的理想,具有憤世嫉俗的激情和憂國憂民的胸懷;那么莊子則是在老子理論的引導下,對現實社會更有憂患意識和恐懼心理,對人生命運的認識更為清醒理智,冷峻深刻,因此,莊子試圖完全游離于現實社會之外,超脫塵世,虛無混沌,遺世獨立,回歸自然,向往“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生死、無終始者為友”,實現真正意義上的逍遙游,以求得精神世界的徹底解脫,從而,把道家理論提升到一個更高的精神層面,集道家思想學說之大成。
因此,老子學說上承楊朱,下啟莊子,是道家學說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發展階段,所以,老子必定晚于楊朱,早于莊子。《孟子》以前,并無《老子》之文;《莊子》以后,典籍已經大量引用《老子》,那么《老子》就不會晚至秦漢時期,這是顯而易見的。
(二)《禮記·曾子問》、《莊子》、《列子》等典籍,都曾記載孔子向老子問禮,又說到老子對楊朱的教誨,也就是說,孔子與楊朱都曾先后師從老子,都是老子的晚輩。假如果真如此,《說苑·政理篇》所記楊朱見梁王言治天下如運諸掌,梁之稱王是從惠王始(見《史記·六國年表》),而惠王元年為公元前369年,已經晚于孔子離世一百余年,其間孔子怎能問禮、楊朱怎能受教呢?難道老子是長生不老的神仙么?顯然有悖于常理。
歷史如此扭曲,恐怕與《老子》的論述是有關系的。孔子曾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又說:“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禮記·禮運》)孔子的大道顯然與老子的大道是不同的,但是名稱卻相同,于是老子借此提出:“大道廢,有仁義。”(《老子·十八章》)“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三十八章》)這就把他宣揚的道、德,凌駕于儒家提倡的仁、義、禮之上。既然老子提出的道、德在先,而孔子論述的仁、義、禮在后,那么,老子自然成為早于孔子的圣人了,從而,在有意無意之間為后世道家門徒們留下想象和發揮的巨大空間。對此,顧頡剛有精辟的分析:
老子為什么會成為孔子的老師?我以為這不是訛傳的謠言,乃是有計劃的宣傳。老子這個學派大約當時有些勢力,但起得后了,總敵不過儒家。他們想,如果自己的祖師能和儒家的祖師發生了師弟的關系,至少能聳動外人的視聽,爭得一點學術的領導權。于是他們造出了一件故事,說孔子當年到周朝時曾向老子請教過,但他的道力不高,而且有些驕矜之氣,便給老子痛罵了一頓。他知道自己的根柢差得多,羞愧得說不出話。回得家來,只有對老子仰慕贊嘆。借了孔子的嘴來判定了老、孔的高下,顯見他們的門徒之間也是這等比例,道家的身價就可提高。想不到他們這種宣傳不但如了愿,竟至超過了預期,而使儒家承認為事實;又不但如此,而使儒家也增加了一段故事,說孔子曾向老子問過許多禮制,把老子也儒家化了。可憐的是《老子》里既有“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的話,《禮記》中又有老聃答孔子問廟主、問葬禮的話,逼得他竟成了二重人格,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他們這個工作成功了,索性再進一步,使出手段來拉攏黃帝。他們把本學派里的貨色盡量向黃帝身上裝,結果,裝得黃帝也像了老子,而后道家里以老子為“太祖高皇帝”,黃帝為“肇祖原皇帝”,其學派的開創時代乃直頂到有史之始了。至于發蹤指示的楊朱,早被一腳踢開,學術系統從此弄亂。《漢書·藝文志》所列道家著作,有《黃帝四經》、《黃帝銘》等篇,注云“起六國時,與《老子》相似也”。這就是黃帝與老子合作的成績,而“黃、老”一名也從此打不破了!(《秦漢的方士與儒生》)
道家門徒既然讓老子攀扯上了早在史初的人文之祖黃帝,從此黃、老并稱,高高供起,冥冥之中不僅“發蹤指示”的楊朱、而且連儒家祖師的孔子,都只能登門求教、頂禮膜拜了!如此荒唐錯亂的記載,怎能相信呢?
(三)《老子》三章曰:“不尚賢,使民不爭。”十九章曰:“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尚賢”是墨家主張,“圣、智、仁、義”是儒家思想,既然《老子》一概反對,其書必在孔子、墨子之后。
(四)《論語》、《墨子》、《孟子》從未提及老子,而《孟子》對楊朱卻口誅筆伐,激烈地抨擊和批判,認為“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君無父,是禽獸也……楊朱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孟子·滕文公下》)。顯然,孟子認為楊朱學說主張無君,大逆不道,視為洪水猛獸,必欲鏟除而后快,但是,對于繼承楊朱學說,進而提出“絕圣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利”,大罵統治者是“盜夸”的老子卻不著一字,未曾提及,這絕非是孟子的疏忽大意。只能說明,孟子(約前372年—前289年)以前,老子或老子的著作尚未出現,或者雖同時而稍晚,未曾引起人們注意。
(五)《老子》的用語、句式和思想,說明《老子》是一部戰國時代的個人著作。《老子》中常用“王侯”、“侯王”、“王公”、“萬乘之君”、“取天下”等戰國語詞,就是《老子》成書的時代標志。《老子》中的慣用句式,如“夫唯……,是以……”、“以其……,故能……”之類;《老子》前后思想的連貫一致,自稱“吾”、“我”等,都能夠證明《老子》是由一人撰寫而成。今本有的內容稍有重復,也許是出于后人增補編纂,但是并不影響全書的思路和表達。
(六)從老子的籍貫看來,應當是戰國時人,不是春秋時人。苦縣本屬陳國,后楚國滅陳國,苦縣即屬楚。《史記·陳杞世家》曰:“二十四年(前年)楚惠王復國,以兵北伐,殺陳湣公,遂滅陳而有之。”既然《史記》說老子為楚苦縣人,無疑當在楚滅陳之后,不在春秋,而在戰國,《老子》成書更在其后。
(七)老子可能就是周太史儋,《老子》就是太史儋所著。“聃”即“儋”,“聃”與“儋”音同字通,名稱很相近;聃為周守藏室之史,儋為周太史,身份頗相似;老聃至關也罷,太史儋見秦獻公也罷,均須西出關,方位也相同,是后來司馬遷因傳說不明而造成了錯亂,其實二者似為一人。秦獻公于前384年—前362年在位,此時太史儋見秦獻公,與前面的推斷在年代上也大致吻合。(參見羅根澤《再論老子及〈老子〉書的問題》)
二 《老子》其文
《老子》一書共八十一章,多為韻文,分道經和德經兩部分,所以又稱《道德經》。傳統的順序是道經在前,德經在后,而1973年發掘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中出土的《老子》帛書,是德經在前,道經在后,可能是古本的順序。歷史上為《老子》作注者甚多,最早的注解是《韓非子·解老》,后來重要的有晉王弼的《老子注》和假托西漢河上公的《老子章句》等。收入《諸子集成》的是王弼《老子注》和清魏源《老子本義》,今人高亨《老子注譯》、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等,都可供參考。
《老子》五千言,篇幅不長,論述精辟,意義豐富,思想深邃。其內容重在詳盡論述作為宇宙本體、萬物之源和運動規律的天道,并將這種天道用以關照人道,指導治國(包括砭時、議兵)和修身(包括養生),直面現實社會,涉及宇宙、自然、社會、人生的各個方面。盡管《老子》的行文隱晦曲折,正言若反,撲朔迷離,飄忽不定,但是其思想學說始終如一,貫徹到底,用樸素的辯證思維構建起獨特的理論體系。
(一)論道:
《老子》的一、四、六、十一、十四、二十一、二十五、三十二、三十四、三十五、四十、四十一、四十二、五十一章,共十四章,重在論道。其內容主要是:
1.道,渾沌而成,先天地生,是效法自然而形成的宇宙本體和規律法則。道一而生天地陰陽二氣,陰陽交合而生成和諧之氣,陰、陽、和三氣生成萬物,因此,道是“天地之母”,“萬物之宗”,是一切事物產生的動力和最后的歸宿。
2.道,無狀無象,是人的視、聽、觸、味等感官知覺無法直接觸及感知的,但又用之不盡,確實存在。道雖然恍惚迷離,質樸幽深,但是,通過萬物來體現,依靠萬物而存在,因此,可以通過萬物變化感覺道,通過觀察體驗認識道,逐步了解其“象”、“物”、“精”、“信”,進而把握道的特征和規律。
3.道,渾然一體,獨立存在,雖然無始無終,無影無蹤,但是,超越時空,無處不在,周而復始,對立轉化,影響決定著自然、社會和人生的命運。道,以循環的方式運動,以柔弱的姿態運用。天下萬物都生于萬物之母的“有”,而“有”則生于天地之始的“無(即道)”。因此,“有”,給人便利;“無”,發揮作用。從而,引導、支配著自然和社會的變化運動。
4.道,空虛不盈,清靜無為,永遠存在,順應自然,實際上又無所不為,永不窮盡,養育萬物,除舊更新。萬物依靠道而生,道養育萬物而成。雖然如此,道無私無欲,不推辭,不占有,不主宰,不自大;既可稱為小,又可稱為大。因為不自大,反而成就了道的偉大。
5.“道常無名”,“道隱無名”,質樸純厚,玄妙幽深,是人們根據自己的認識,勉強稱之為“道”,勉強稱之為“大”。而“天道無親”,“天地不仁”,“善貸且成”,“常與善人”,公正平等,“莫之命而常自然”,無為無不為。
由此可知,老子的道,是一個非常重要、非常復雜的哲學觀念,指的是渾然一體的宇宙本體,永恒存在的天地萬物之源,運動不息而對立轉化的規律和法則。老子正是以這種虛無的天道取代了商周以來的天命觀,從而論證和構建了自己的宇宙觀。
正如莊子后來論道說: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上,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莊子·大宗師》)
應該看到,老子的道又是一個矛盾的混合體。道既然是宇宙本體、萬物之源,又是運動規律和法則,就包含著不可克服的矛盾。因為,天地萬物的物質運動是客觀的永恒的,由此才能體現和總結出客觀的運動規律和法則;既然運動規律和法則是建立在天地萬物物質運動的基礎之上的,那么,運動規律和法則就不可能先于天地萬物的物質運動而存在,更不可能由此產生天地萬物,成為宇宙本體。而老子將宇宙本體、萬物之源與運動規律和法則并列乃至混同,就意味著否定了客觀世界的物質本原,那么運動規律和法則就脫離天地萬物的物質運動而獨立存在,成為一種不知所出的神秘力量。所以,老子的道論雖然具有反對天命論的進步意義,也帶有神秘唯心主義的局限性。
(二)治國:
《老子》的二、三、五、十七、十九、二十三、二十七、二十九、三十六、三十七、三十九、四十三、四十八、四十九、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六十、六十一、六十四、六十五、六十六、七十二、七十三、七十九、八十章,共二十六章,重在治國。另外,十八、三十八、五十三、七十四、七十五、七十七章,共六章,重在砭時。三十、三十一、六十八、六十九章,共四章,重在議兵。其主要內容是:
1.統治者必須效法天道,無私無欲,公正公平,善待百姓,善待萬物,不要棄人棄物,人為造成親疏、利害、貴賤的差別,這樣,才能真正得到善良和誠信。同時,還要認識到貴賤、高下的辯證關系,守道不爭,謙下卑弱,去甚、去奢、去泰,稱孤、道寡,言下、身后,才能無為而無不為,得到百姓擁戴,始終處于不敗之地。
2.治國的關鍵在于清靜無為,少私寡欲,慎行貴言,順應自然,不要肆意妄為,擾民害民,讓百姓自化、自正、自富、自樸,甚至讓百姓感覺不到統治者的存在,才是最好的侯王,因為“多言數窮”,為者敗之。所以,必須禁絕拋棄世俗的圣智、仁義、巧利的誘惑,排除人為的忌諱、利器、技巧、法令的干擾,不要壓迫欺詐百姓,更不能作威作福,為所欲為,否則,就會招致更大的反抗,引起天下大亂。
3.統治者要讓百姓無知無欲,“見素抱樸”,削弱心志,強健筋骨,拋棄現實社會的一切文明成果,恢復到質樸純厚的原始狀態,實現小國寡民,天下才能大治。要認識到福禍倚伏、對立轉化的道理,物壯則老,物極必反,周而復始,其事好還,因此,張翕、強弱、興廢、與取,都在不斷變化,要從反面入手,得出正面的結果;難易、大小、有無、治亂,都是相對的,要由小到大,由易到難,為之未有,治之未亂,才可以成功。
4.老子憎恨統治者“損不足以奉有余”、“以死懼之”的罪惡行為,指出百姓饑荒的根本原因在于統治者“食稅之多”,認為仁、義、禮、智之類都是在道、德淪喪之后的產物,既不可信,又不可用。國家昏亂,田園荒蕪,而統治者自己卻美服饜食,窮奢極欲,真是一伙背離大道、寡廉鮮恥的強盜頭子!
5.老子認為戰爭對于雙方都會帶來極大的災難,其事好還,物壯則老,“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后,必有兇年”,因此,要以不爭之德對待戰爭,即不得已而戰,取得勝利也不能驕傲自得,炫耀逞強;所以,他反對發動戰爭,反對主動進攻,更反對狂妄輕敵,主張防御應戰,認為哀兵必勝。
顯然,老子是以天道反觀和指導人道,要求統治者守道不爭,謙下卑弱,無為貴言,無私無欲,公平待民,不分貴賤,絕棄仁義巧智、舟輿甲兵之類當代文明,恢復質樸純厚的原始狀態,實現小國寡民,無為而治,所以,反對壓榨剝削,反對發動戰爭,由此建立自己的社會觀。
任何文明進步事物的出現,都可能推動社會的前進,但是在發揮其正面積極作用的同時,又存在負面的消極影響,古代如此,今天也難免。問題在于怎樣理性地認識處理,發揮其積極作用,克服其消極影響,而絕不能因噎廢食,毀棄文明,回到原始狀態。雖然,今人看來,老子出于對當時社會弊病的極度憤怒和極端失望,提出了拋棄文明、崇尚復古的主張,顯得偏頗過激,脫離現實,甚至逆歷史而動,但是,就其對社會現實認識分析的尖銳深刻程度而言,老子卻是言前人之未能言和未敢言,確實驚世駭俗,振聾發聵,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其時代的進步意義不言而喻。
(三)修身:
《老子》中七、八、十、十三、十五、十六、二十、二十二、二十四、二十六、二十八、三十三、四十五、四十七、五十二、五十四、五十五、五十九、六十二、六十三、六十七、七十、七十一、七十六、七十八、八十一章,共二十六章,重在修身。另外,九、十二、四十四、四十六、五十章,共五章,重在養生。其主要內容是:
1.行道者修身要把守護靈魂和堅守大道緊密結合在一起,達到專氣致柔的嬰兒狀態,關閉感官,純潔心靈,知其雄,守其雌,永遠保持質樸純厚的品德,真正進入空虛無欲、清靜無為的境界。因此,行道者異于常人,小心謹慎,猶豫躊躇,嚴肅莊重,溫和可親,虛懷若谷,渾樸純正,寂寞恬淡,飄逸不定。因為理解自己的人很少,所以,只能“被褐而懷玉”。
2.為道者既要有知人之智,勝人之力,更要有自知之明,自勝之強,明白四達,知而不知。社會上寵之得失,辱之得失,都是因名利之類的身外之物而造成的后果,都會帶來禍患,而行道之人無私無欲,清靜無為,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所以無論是得寵或是受辱,都感到驚恐不安。只有貴身愛身,拋棄私欲,才能遠離禍患,承擔大任。
3.行道者以“慈”、“儉”、“不敢為天下先”為三寶,就是把慈愛公平、儉嗇收斂、謙下不爭作為人生的法則,即“治人事天,莫如嗇”。因此,從來“不積”、“不自生”,后其身以求身先,外其身以求身存,竭盡全力幫助他人,以求自我滿足,所以,像天之道“利而不害”一樣,人之道是“為而不爭”。
4.事物總是互相依存,相反相成,“曲則全”是普遍法則,因此,圣人不自見,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從沒有“余食贅行”之類自我炫耀的多余行為,一切順應自然。因為物壯則老,物極必反,所以,有道之人要像水一樣,處于下位,柔弱自守,清靜無為;慈愛真誠,滋養萬物;以柔勝剛,以弱勝強;受垢才能為社稷主,受難才能為天下王。正面的語言如同反話一樣。
5.物欲的滿盈,聲色的誘惑,奢華的奉養,必定給自身造成災難和短命,因此,修身養生者必須“見素抱樸”,清心寡欲,儉嗇收斂,功成身退,才能長保平安。如果過分看重名利財貨,貪得無厭,不知滿足,必然帶來巨大的危害。所以,只有知足,才能不受辱;只有知止,才能不危險,這是修身養生者的妙道要訣。
老子就是這樣將天道用來指導修身養生,要求人們堅持以慈愛、儉嗇、不爭三寶為準則,空虛無欲,清靜無為,質樸淳厚,知雄守雌,小心謹慎,虛懷若谷,恬淡安寧,被褐懷玉,謙下收斂,貴柔戒剛,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委曲求全,功成身退,以確立自己的人生觀。
顯然,《老子》的論道、治國、修身思想,是對楊朱“貴生”、“為我”、“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等學說的繼承和發展。如果說楊朱側重于擺脫壽、名、位、貨的約束,強調個體生命的價值,是自我意識的可貴覺醒;主張從心而動,從性而游,還留戀著現實社會的當世之樂,進而提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那樣極端、直率、偏執、露骨的政治主張,那么,老子則更具有韜晦自保的憂患意識,“知其雄,守其雌”,“曲則全”,向往“小國寡民”,以求避世全身,所以其思想更為深沉、徹底、激憤、堅定,其學說更為含蓄、隱晦、迷離、精致,充滿了辯證思維,是對楊朱學說的理論升華和提高。正因為老子具有這樣的深邃思想和辯證認識,所以他對黑暗社會的認識更為深刻,對嚴酷現實的批判更為尖銳,反映了一代哲人的社會良知和理論勇氣,不僅在那個時代大放異彩,而且造成了深遠的歷史影響。
在理論分析上,老子論述問題,正言若反,委婉曲折,很少直言不諱,直奔主題。他充分認識事物產生和發展的兩極,及其內在的變化規律,以迂回的思維方式和表述方法,從反面(傳統的正面)立論,而達到自己的正面(傳統的反面)目的;為圣人立論,而達到為己的目的。比如《老子》中“夫唯弗居,是以不去”;“為無為,則無不治”;“以其無私,故能成其私”;“夫唯不爭,故無尤”;“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是以圣人不為大,故能成其大”;“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等表述,表面上都順應了傳統的主流道德價值觀(即弗居、無為、無私、不自為大、不爭),實質上則在更高的層面上達到了貴生、為己、避世、全身的目的(即不去、無不治、成其私、無尤、成其大、莫能與之爭),雄辯有力,令人信服。這樣,表面上符合傳統的價值觀念,不致遭到統治者的攻擊封殺,實質上則建立起自己反傳統的宇宙觀、社會觀和人生觀。這是老子對楊朱學說社會命運的經驗總結,充分表現了老子的辯證思維和政治智慧,是比楊朱更為高明、更為睿智的貴生為己主義。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老子學說本質上與楊朱一樣,具有明顯的否定君權的反傳統傾向,觸及到統治者的根本利益,顯然與當時社會的主流觀念相矛盾相沖突,因此孟子才咒罵楊朱是“禽獸”,大肆攻擊,極力封殺;但是,老子卻巧妙地應對了這個敏感的社會政治問題。他以玄虛抽象的辯證思維和正言若反的表述方式,來裝飾其思想觀念,鈍化其價值取向,表面上為侯王統治者著想考慮,符合傳統觀念,實際上在巧妙隱晦的表述中使其反傳統的思想合“理”合“法”化,從而模糊了社會的視線,得到各方的認可。他反復論述“有”與“無”的關系,并歸之于無所不在、無比玄妙的道,提出“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太上,不知有之”;“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可見,老子并沒有否定侯王,而是在肯定侯王,只是認為最好的侯王,百姓“不知有之”而已;老子也沒有否定有為,只是認為“無為”,才能“無不為”,那么,作為侯王又何必繁令苛政、勞民傷財、強行“有為”呢?顯然,老子是在有君的旗號下大做無君的文章,在有為的命題中大作無為的論證。這樣,他一方面向侯王反復贊美和申明“清靜無為”的行為準則,使現實的人道能夠歸順天道,從而防止統治者因胡作非為而帶來禍害災難,否則,就會“輕則失根,躁則失君”;另一方面自己又因此而避免了“無君”的罪名,取得了“無君”的實效。既然如此,還有誰會對老子學說懷疑譴責呢?還有什么理由阻止老子思想的傳播流行呢?
三 《老子》解讀
《老子》自問世以來,注者蜂起,眾說紛紜。由于《老子》表述含蓄隱晦,正言若反,以辯證思維揭示了普遍存在于自然、社會、人事的矛盾對立轉化規律,因此,觸動了不同的學科領域,產生了廣泛的社會聯想。所以,《老子》一書,有說是權謀之書,有說是兵法之書,有說是氣功之書;而后來的道教甚至將《老子》列為《道藏》諸經之首,又成為宗教之書,并且各有注本、專書廣為傳播。
其實,老子生活在戰國,與百家諸子一樣,關注的都是天下、國家、社會、民生的諸多現實問題。不同的是,他提出了道的哲學觀念,借助天道,統轄人道,在楊朱理論的基礎上,進一步論述闡發慈愛貴柔,儉嗇收斂,謙下不爭,反對圣智仁義,主張無為而治,以達到貴生為我、韜晦自保、否定傳統、順應自然的目的,建立了自己獨特的道家理論體系。因此,《老子》雖然論述規律,并非權謀之書;《老子》明確反對戰爭,并非兵法之書;《老子》講解修身之道,并非氣功之書;《老子》完全否定天命,更不是宗教之書。但是,從闡述矛盾對立轉化的客觀規律來說,《老子》又與上述諸多領域所論述的問題密切聯系。我們認為,從表述的內容、構建的理論來看,《老子》在本質上是先秦道家的一部代表性著作。至于《老子》的文句和思想被其他學科領域引用發揮,那是另外的問題了。
既然如此,我們必須把《老子》放在戰國時期特定的歷史環境中去認識考察,切實從《老子》文本出發研究問題,理解意義,既要實事求是地肯定其思想成果,又要認真分析其時代局限,進而汲取有益的思想營養,弘揚優秀的傳統文化。
對于《老子》的研究,歷代學者特別是當代學者已經取得了巨大的成績,今天我們考察分析《老子》的任何問題,都離不開前人奠定的學術基礎,都必須認真學習先輩的研究成果。因此,考慮到本書的定位和性質,提出以下兩點:
(一)尊重原文,關照全書:
《老子》一書含蓄隱晦,正言若反,思想深邃,蘊涵豐富,必須認真研讀原文,仔細分析,方能理解意義。因此,本書采用通行版本,在每一章正文前標注內容主旨,正文后分別列出“注釋”、“譯文”兩個欄目,簡明扼要地詮釋字詞,準確翻譯,解讀思想,不作煩瑣考證。同時,將本章與全書各章有關的論述,互相聯系印證,避免主觀臆斷,隨意發揮,以求客觀地把握和反映老子思想學說的系統性。
(二)博采眾說,間出己意:
充分吸取前人研究成果,廣泛聯系歷史背景,深入考察諸子學說,準確理解文句含義,真正貫通和完整理解《老子》的思想內容。在此基礎上,如果發現疑難問題,不必迷信先賢,盲從成說,只要認真分析,有理有據,即可另行解說,以求通達。讀者翻閱時,自行對比分析,即能理解會意。如有不妥之處,歡迎批評指正。
饒尚寬
2015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