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物志(中華經典藏書·升級版)
- 梁滿倉譯注
- 5628字
- 2021-01-19 17:31:14
體別第二
本章著重分析各種各樣的偏才之人以及他們各自的長處和短處,這就是“體別”的意思。在人才品第上能夠達到中庸的境界是非常不容易的,因此是極少數,多數人都是達不到中庸境界的偏才。偏才之人是各種各樣的,他們各有自己的長處和短處。以一種才能見長的人,他們的才能表現的同時,短處也同時存在。所以在發揮自己的長處的同時,要力戒短處的干擾,不要使長處變成了短處。
夫中庸之德,其質無名。故咸而不堿(1),淡而不(2),質而不縵(3),文而不繢(4)。能威能懷(5),能辯能訥(6),變化無方,以達為節(7)。
【注釋】
(1)堿:堿土,含有鹽分的土壤,古人從中取鹽。《后漢書·西南夷傳·冉》:“地有堿土,煮以為鹽。”
(2)(kuì):沒有味道。
(3)質而不縵(màn):看起來質樸無華卻并非沒有紋飾。質,質樸。縵,沒有花紋的絲織品。
(4)文而不繢(huì):看起來有紋彩卻并非像五彩花紋的圖案。文,紋理,花紋。繢,指彩色的花紋圖案。《漢書·食貨志下》:“乃以白鹿皮方尺,緣以繢,為皮幣,直四十萬。”顏師古注:“繢,繡也;繪五彩而為之。”
(5)威:使人畏懼懾服。懷:安撫。
(6)訥:忍住少說話。
(7)節:節度,限度。
【譯文】
中庸這種道德,它的實質內容沒有一個確定的名稱。因此說它咸卻沒有堿土的苦澀,平淡卻不是沒有味道,看起來質樸無華卻并非沒有紋飾,看起來有紋彩卻并非像五彩花紋的圖案。能夠威懾人也能安撫人,能言善辯又能忍住少說話,變化多端沒有常規,以通達事物為限度。
是以抗者過之(1),而拘者不逮(2)。夫拘抗違中(3),故善有所章(4),而理有所失(5)。是故厲直剛毅,材在矯正,失在激訐(6)。柔順安恕,每在寬容(7),失在少決。雄悍杰健,任在膽烈(8),失在多忌。精良畏慎,善在恭謹,失在多疑。強楷堅勁(9),用在楨干(10),失在專固(11)。論辯理繹(12),能在釋結,失在流宕。普博周給,弘在覆裕(13),失在混濁。清介廉潔,節在儉固,失在拘扃(14)。休動磊落(15),業在攀躋(16),失在疏越(17)。沉靜機密,精在玄微,失在遲緩。樸露徑盡(18),質在中誠(19),失在不微(20)。多智韜情(21),權在譎略(22),失在依違。及其進德之日不止,揆中庸以戒其材之拘抗(23),而指人之所短以益其失,猶晉楚帶劍遞相詭反也(24)。
【注釋】
(1)抗:競爭進取。
(2)拘:拘謹不爭。不逮:追不上。
(3)違中:違背中庸之道。
(4)善有所章:有明顯的好處。
(5)理有所失:有其過失之理。全句的意思是,拘抗者違背中庸之道,只求其得而忽略了其所失。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引用了《莊子·達生》所講的兩個寓言:“魯有單豹者,巖居而水飲,不與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有張毅者,高門懸薄,無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內熱之病以死。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內。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
(6)激訐(jié):激烈地攻擊別人的短處。
(7)每:貪。《文選·鳥賦》:“貪夫殉財兮,烈士殉名;夸者死權兮,品庶每生。”李善注引孟康曰:“每,貪也。”
(8)任:能力,才能。《韓非子·定法》:“術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陳奇猷《集釋》:“太田方曰:‘任,能也。’有能以勝任其事則任其事,故引申之為能也。”
(9)楷(jiē):樹木名。亦稱黃連木。其枝干挺直,這里用以形容剛直。
(10)楨干:古代夯土筑墻的器具,筑墻時所用的木柱叫楨,豎在兩旁障土的木柱或板叫干。這里比喻骨干、支柱。《尚書·費誓》:“峙乃楨干。”孔安國傳:“題曰楨,旁曰干。”孔穎達疏:“題曰楨,謂當墻兩端者也。旁曰干,謂在墻兩邊者也。”
(11)專固:專擅,固執。
(12)理繹:梳理,分析。
(13)覆裕:普遍接觸寬宏容納。覆,覆蓋,遮蔽,引申為普遍。裕,寬大,寬容。《周易·系辭下》:“益,德之裕也。”韓康伯注:“能益物者,其德寬大也。”
(14)拘扃(jiōnɡ):拘謹自閉。扃,門閂。
(15)休動磊落:行為善美光明磊落。
(16)業在攀躋:建立功業在于向上攀登。攀躋,攀登。
(17)疏越:疏忽,疏漏。
(18)樸露徑盡:質樸率直全部顯示。
(19)質在中誠:秉性忠誠。中,通“忠”。
(20)不微:不善于隱蔽自己。微,隱匿,隱藏。《左傳·哀公十六年》:“白公奔山而縊,其徒微之。”杜預注:“微,匿也。”
(21)韜情:隱匿真情。
(22)權在譎略:靈活性在于狡黠有謀略。權,變通,靈活。
(23)揆(kuí):揣測,估量。
(24)晉楚帶劍遞相詭反:晉人和楚人互相指責把劍佩帶反了。詭,違背,相反。《管子·四時》:“刑德合于時則生福,詭則生禍。”
【譯文】
所以競爭進取的人是過頭了,而拘謹不爭的人則是達不到。拘謹和進取的人都違背了中庸之道,所以他們都有明顯的長處,也有情理之中的過失。所以說,嚴厲耿直剛毅不阿的人,他的才干在于糾正偏錯,失誤在于激烈地攻擊別人的短處。柔順安穩寬以待人的人,只貪求寬宏大量容忍謙讓,失誤在于缺少決斷。雄健有力強悍杰出的人,他的才能在于勇敢剛烈,失誤在于多所猜忌。精明強干小心謹慎的人,長處在于謙恭有禮,失誤在于多所疑慮。剛直堅強的人,他的作用在于骨干支撐,失誤在于專擅固執。能言善辯長于分析的人,他的能力善于釋疑解難,失誤在于飄蕩散漫。交際廣博能與各種人相處的人,他的寬宏在于廣泛容納眾人,失誤在于好壞不分。清正耿直廉潔自持的人,他的節操在于節儉不奢,失誤在于拘謹自閉。行為善美光明磊落的人,他的功業在于向上攀登,失誤在于疏忽遺漏。深沉不語內有心計的人,他的精明在于微妙玄遠,失誤在于遲疑緩慢。質樸率直全部顯露的人,他的秉性在于忠誠不渝,失誤在于不善于隱蔽自己。足智多謀隱匿真情的人,他的靈活在于狡黠有謀略,失誤在于左右依違猶豫不決。等到他們自認為德才大大增進,揣測中庸之道來避免自己才干的偏向極端,指責別人的短處來增加他的失誤,就好像晉人和楚人由于佩帶寶劍的習慣不同,而互相指責對方把劍佩帶反了一樣。
是故強毅之人,狠剛不和。不戒其強之搪突(1),而以順為撓(2),厲其抗(3)。是故可以立法(4),難以入微(5)。柔順之人,緩心寬斷。不戒其事之不攝(6),而以抗為劌(7),安其舒(8)。是故可與循常,難與權疑(9)。雄悍之人,氣奮勇決。不戒其勇之毀跌,而以順為恇(10),竭其勢(11)。是故可與涉難(12),難與居約(13)。懼慎之人,畏患多忌,不戒其懦于為義(14),而以勇為狎(15),增其疑。是故可與保全,難與立節。凌楷之人(16),秉意勁特(17)。不戒其情之固護(18),而以辨為偽(19),強其專。是故可以持正,難與附眾。辯博之人,論理贍給(20)。不戒其辭之泛濫,而以楷為系(21),遂其流(22)。是故可與泛序(23),難與立約。弘普之人,意愛周洽(24)。不戒其交之溷雜,而以介為狷(25),廣其濁。是故可以撫眾,難與厲俗。狷介之人,砭清激濁(26)。不戒其道之隘狹,而以普為穢(27),益其拘。是故可與守節,難以變通。休動之人,志慕超越。不戒其意之大猥(28),而以靜為滯(29),果其銳(30)。是故可以進趨,難與持后。沉靜之人,道思回復(31)。不戒其靜之遲后,而以動為疏(32),美其懦(33)。是故可與深慮,難與捷速。樸露之人,中疑實(34)。不戒其實之野直,而以譎為誕(35),露其誠。是故可與立信,難與消息(36)。韜譎之人,原度取容(37)。不戒其術之離正,而以盡為愚(38),貴其虛。是故可與贊善,難與矯違。
【注釋】
(1)搪突:即唐突,冒犯。
(2)撓:屈,屈服。《戰國策·魏策四》:“秦王色撓,長跪而謝之。”
(3)厲其抗:使其競爭進取之心更加強烈。厲,猛烈,激烈。《左傳·定公十二年》:“與其素厲,寧為無勇。”杜預注:“厲,猛也。”
(4)以立法:用他們執行法律建立法律的權威。以,任用,使用。《尚書·立政》:“繼自今立政,其勿以人。”孔穎達疏:“王當繼續從今已往立其善政,其勿用
利之人。”
(5)微:細微。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狠強剛戾,何機微之能入?”機微即細微。
(6)攝:鞏固,持久。《國語·楚語上》:“悛而不攝,則身勤之……攝而不徹,則明施舍以導之忠。”韋昭注:“攝,固也。”
(7)劌:通“昧”,暗昧,愚昧。《韓非子·難言》:“揔微說約,徑省而不飾,則見以為劌而不辯。”于省吾新證:“劌應讀作昧……昧謂暗昧。”
(8)安其舒:安心于寬舒安穩的處事方法。
(9)權疑:決斷疑難問題。
(10)恇(kuānɡ):畏懼,恐懼。
(11)竭其勢:把可能帶來挫折失敗的逞強奮勇的氣勢發揮到極致。竭,盡。此指到極致。劉昺解釋“竭其勢”說:“而竭其毀跌之勢。”
(12)與涉難:給與經歷艱難(的工作)。與,給與。
(13)居約:服從約束,接受限制。
(14)為:動詞,做。
(15)狎:輕視怠慢。
(16)凌楷:嚴峻正直。
(17)秉意勁特:堅持自己意志的個性非常突出強烈。
(18)情之固護:情志專一不移。
(19)辨:通“變”。《荀子·臣道》:“故因其懼也而改其過,因其憂也而辨其故。”王念孫《讀書雜志·荀子五》:“辨讀為變,變其故,謂去故而就新也。”
(20)贍給:富足,豐富。
(21)以楷為系:把規矩視為束縛。楷,法式,典范。
(22)遂其流:順從放任散漫飄蕩的心。劉昺在解釋“遂其流”時說:“而遂其流宕之心。”
(23)泛序:泛泛地議論。
(24)意愛周洽:普遍地施與仁愛之意。周洽,普遍。
(25)以介為狷:劉昺注釋這句話說:“以拘介為狷戾。”拘介,守正耿介。狷戾,偏急暴戾。
(26)砭清激濁:針砭抨擊世事的清濁。
(27)以普為穢:劉昺注釋這句話說:“以弘普為穢雜。”意為把普遍存在的事物看成是污穢龐雜。
(28)大猥:太強烈。大,“太”的古字。猥,猛烈,強烈。
(29)以靜為滯:以沉靜為滯屈。
(30)果其銳:劉昺注釋此話時說:“而增果銳之心。”果銳,銳意進取,急于求成。
(31)道思回復:反反復復思考其中的道理。
(32)以動為疏:以活動為粗疏。
(33)美:以……為美。
(34)中疑實:把心中的疑惑表現出來。
(35)以譎為誕:把狡猾視為荒誕。
(36)消息:變化。
(37)原度取容:推測揣度別人的心思討好對方。原,推測,研究。《荀子·儒效》:“俄而原仁義,分是非,圖回天下于掌上而辨白黑,豈不愚而知矣哉!”
(38)盡:誠懇盡力。劉昺在解釋“以盡為愚”時說:“以款盡為愚直”,可見“盡”為“款盡”之意。
【譯文】
所以耿直剛毅不阿的人,剛狠嚴厲。他不是力求戒除剛強中冒犯唐突的缺點,而是把柔順當作軟弱屈服,從而使其競爭進取之心更加強烈。所以這種人可以用他執法而建立法律的權威,很難用他從事細致入微的工作。柔順安慰寬以待人的人,心性平緩,處事寬松。他不是力求戒除缺乏穩固持久的缺點,而是把亢奮進取看作是昏暗愚昧,安心于寬舒安穩的處事方法。所以這種人可以讓他遵循常規辦事,很難讓他決斷疑難問題。雄健有力強悍杰出的人,意氣奮發勇猛果敢。他不是力求戒除奮勇會帶來挫折和失敗的缺點,而是把順應時勢看成是膽小怯懦,從而把可能帶來挫折失敗的逞強奮勇的氣勢發揮到極致。所以這種人可以讓他經歷艱難,很難讓他服從約束接受限制。膽小謹慎的人,恐懼憂慮多所忌諱,他不是力求戒除害怕行義的缺點,而是把勇敢看作是對人的輕視怠慢,從而進一步增加疑慮恐懼心理。所以這種人可以全身自保,很難要求他建立名節。嚴峻剛直的人,堅持自己意志的個性非常突出強烈。他不是力求戒除情志專固不會改變的缺點,而是把變化視為虛偽,從而強化固執不變的性格。所以他可以執意堅持自認為是正確的東西,卻很難得到眾人的依附。能言善辯知識廣博的人,理論充足。他不是力求戒除言論無所顧忌的缺點,而是把規矩視為束縛,順從放任散漫飄蕩的心志。所以這種人可以讓他泛泛地議論,很難讓他對自己有所約束。交際廣博能與各種人相處的人,普遍地對人施與仁愛之意。他不是力求戒除結交混雜的缺點,而是把守正耿介視為偏急暴戾,從而擴大自己清濁不辨的毛病。所以這種人可以讓他安撫眾人,很難讓他激勵世俗。清正耿直廉潔自持的人,針砭抨擊世事的清濁。他不是力求戒除處世方法狹隘的缺點,而是把普遍視為污穢,從而更加拘泥和保守。所以這種人可以讓他堅守節操,很難讓他進行變通。行為善美光明磊落的人,欽慕高超遠大的志向。他不是力求戒除自我意志太強烈的缺點,而是把安穩沉靜視為呆板遲滯,從而更加銳意進取急于求成。所以這種人可以讓他開拓前行,很難讓他處理善后。深沉平靜的人,做事反反復復考慮其中的道理。他不是力求戒除由于平靜帶來的遲緩滯后的缺點,而是把積極的活動視為粗疏,以怯懦為美德。所以這種人可以讓他深思熟慮,很難讓他做到快速敏捷。質樸率直全部顯露的人,把心中的疑惑都表現出來。他不是力求戒除由于實在帶來的坦直無拘束的缺點,而是把狡黠視為荒誕,更加袒露自己的真誠。所以這種人可以和他講信義,但很難讓他隨情況的變化而變化。足智多謀隱匿真情的人,推測揣度別人的心思討好對方。他不是力求戒除處事脫離正道的毛病,而是把誠懇盡力視為愚昧不化,更加看重虛偽不實。這種人可以讓他贊美頌揚善美,很難讓他糾正違規杜絕邪惡。
夫學,所以成材也。恕(1),所以推情也(2)。偏材之性不可移轉矣(3)。雖教之以學,材成而隨之以失。雖訓之以恕,推情各從其心(4)。信者逆信(5),詐者逆詐(6),故學不入道(7),恕不周物(8),此偏材之益失也(9)。
【注釋】
(1)恕:推己及人。《論語·衛靈公》:“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2)推情:以自己的心理情感推想別人的心理情感。
(3)偏材之性不可移轉: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固守性分,聞義不徙。”意思說,偏材片面僵化地固守“恕”的訓導,即使聽到符合道義的道理也不改變。
(4)推情各從其心:以固定的心態來推想不同的人。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意之所非,不肯是之于人。”意思說,自己意識里認為該否定的,就不以肯定的態度對待別人。
(5)信者逆信: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推己之信,謂人皆信,而詐者得容其偽也。”逆,接受,肯定。
(6)詐者逆詐:劉昺在解釋這句話時說:“推己之詐,謂人皆詐,則信者或受其疑也。”
(7)道:規律,方法,途徑。
(8)周物:符合客觀事物的實際。此指符合所推想之人的心理。
(9)益:增加,增大。
【譯文】
學習,是使人能夠成材的途徑。恕,是用自己的心推想別人心理的方法。而偏材的心性片面僵化地固守“恕”的訓導不能靈活轉變。即使教導他學習,他也會因學有所成而在實踐中有所失誤。即使訓導他對人以恕,他也會用固定的心態來推想不同的人。如果他自己講信,會認為所有的人都是誠信的,如果他自己講詐,會認為所有的人都是詐偽的,所以學習沒有掌握真正的規律,講恕不能符合所推想的人的真正心理,這就更加增大了偏才之人的失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