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言·警世通言(中華經典小說注釋系列)
- (明)馮夢龍
- 3691字
- 2021-03-03 17:23:30
新注本“三言”題記
吳小如
即將出版的馮夢龍纂輯的“三言”新注本,是由北大校友陳熙中、吳書蔭、張明高三位同志分別進行注釋的。熙中等在北大中文系肄業(yè)時,都聽過我講課,而且?guī)资陙恚恢庇羞^從。我既癡長幾歲,他們因而很希望我把這次的新注本初稿審讀一遍,我也樂于先睹為快。我先后讀了熙中注的《古今小說》(《喻世明言》)和書蔭注的《警世通言》前二十回,并分別提出一些意見;而明高注的《醒世恒言》全稿還未及拜讀,我就因突患腦病而無法系統(tǒng)地仔細地認真讀書了,只抽樣似地翻了幾回。這樣,審讀工作也自然半途而廢,這是應向他們三位深切致歉的。但他們三位和出版社責編同志仍希望我能為這一套新注本寫點什么,借以留個紀念。盛情難卻,只好勉強從命。于是有此《題記》之作。
一
自二十世紀以來,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領域中,應該說,中國小說史研究的成績是比較突出的。自魯迅著《中國小說史略》篳路藍縷以發(fā)其端,確不愧為開山之作。同時有馬廉(隅卿)、鄭振鐸(西諦)諸家,以治小說版本之學著稱,且大力進行了搜奇抉秘的收藏工作。稍后更有孫楷第治小說書目,傅蕓子、王古魯自東瀛廣求孤本,阿英則致力于晚清稗史,趙景深、李家瑞等更把研究范圍旁及其它通俗文學,以與古典小說相印證。這些專門家為古典小說研究確實打下了堅實基礎,為后人做出了不可泯滅的貢獻。全國解放以來,我們研究古典小說之所以能取得較大成績,同上述這些提供原始資料和研究線索的專門家的耕耘收集是分不開的。我們不妨稱他們所治的學問為小說文獻學。當然,這種學問仍屬于史料學或考據(jù)學范疇,同后來治古典小說者著重分析作品的主題思想和藝術技巧并不完全是一回事。但我以為,這兩個方面卻是相輔相成,互相補充,而且是缺一不可的。
照我個人的體會,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的功績,不僅在于對《三國》、《水滸》、《西游》、《儒林外史》、《紅樓夢》這幾部章回體的鴻篇偉著的闡析研討,還在于確定了宋元以來話本和平話的歷史價值與樞紐作用。試想,如果沒有宋元話本與平話,那么從六朝志怪、唐人傳奇發(fā)展成明清時期的長篇章回小說的線索和脈絡,我們便無從理清頭緒,真正找到它們的因果源流的關系。根據(jù)這一理解,魯迅的著作固然彪炳千秋,而馮夢龍所纂輯的“三言”則為我們在原始資料(我指的是話本小說具體作品)方面提供了十分豐饒的財富和堅實可信的憑藉。
二
近十余年來,在研究宋元話本這一課題方面,海內外學者,特別是西方學者,對魯迅所提出的“話本”、“擬話本”等專門名詞,曾進行過商榷性的探討。如美國俄亥俄大學華裔教授李田意先生,即不甚同意用“擬話本”這樣的提法。八十年代中期,田意先生訪問北京大學,曾就此問題同筆者長談。我個人認為,把“三言”中屬于“宋元話本”部分的作品看成當時“說話人”的底本,是不大符合實際情況的。相反,這一批作品同其它被認作明代的“擬話本”一樣,都是根據(jù)說話人底本加工改寫而成,是再創(chuàng)作的書面文學,而非粗糙的民間口頭文學的簡陋記錄。因此,把可斷定為宋元之作的稱為“話本”,而把晚于宋元即可斷定為寫定于明代的一些故事另稱之為“擬話本”,硬把兩者從“本質”上區(qū)別開來,竊以為是不夠謹嚴,不夠科學的。不如一律稱之為“話本小說”,反而更醒目、更概括。換個角度說,即使是可確認為明代人寫定的作品,如抱甕老人收入《今古奇觀》中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賣油郎獨占花魁》之類,味其故事來源,恐怕同樣屬于民間藝人世代相傳從而保存下來的供“說話”用的素材,無論從文風或體制上看,它們與所謂宋元話本的《崔待詔生死冤家》、《十五貫戲言成巧禍》等等,在性質上并無二致。總之,把這一百二十篇故事(即“三言”的全部內容)一定分成“話本”和“擬話本”兩大門類,我以為是不必要的。
除上述有關“話本”、“擬話本”的問題外,近年來首先由西方學者發(fā)難,繼而國內學人也紛紛響應,認為自繆荃蓀提出并由他與葉德輝予以梓行問世的一批所謂《京本通俗小說》殘本,乃是出于繆氏的作偽。時賢們認為,在明代根本不存在什么“京本通俗小說”,繆氏只是把“三言”中幾篇屬于宋元時期的作品挑選出來,巧立名目,梓行以炫世而已。我對這一純屬考證性的問題不想發(fā)表意見,因為誰也無法確認在明代到底有沒有《京本通俗小說》這部小說總集。不過我倒認為繆氏這一做法對中國小說史的研究有點兒具體好處,即他啟發(fā)我們應當如何識別“三言”中哪些是宋元話本,哪些不是。自繆氏的書行世以來,人們給《碾玉觀音》、《錯斬崔寧》等幾篇作品找到了下限,正如抱甕老人編選了《今古奇觀》,給書中所收除見于“二拍”的故事外的其它二十幾篇作品找到了上限一樣,其功績還是不可泯滅的。至于“京本通俗小說”的究竟有或無,我以為其本身并不重要。
四十年前,在我剛剛對中國古典小說進行摸索探討之初,我就發(fā)表過一種意見,即不宜把“三言”這一類的話本小說與西方的短篇小說等量齊觀,相提并論。這些話本小說所不同于長篇章回小說者,只在于篇幅上的長短互異,卻無本質上的嚴格區(qū)別。蓋每一篇話本小說都是有開頭結尾的,盡管情節(jié)離奇曲折,故事性卻相當完整。這一點同我國的長篇章回小說的間架結構基本相同。而西方的短篇小說則往往只截取事物的一個剖面,或把現(xiàn)實社會的生活帷幕只拉開一角,讓你無須窺得全豹,不像中國的話本小說那樣,總是從頭到尾把人物和情節(jié)的來龍去脈一一交代清楚。我們不妨套用魯迅評《儒林外史》的話而反言之:“雖為短制,實等長篇。”而《儒林外史》中所描寫的人物和故事,卻往往東鱗西爪,有始無終,更接近西方的短篇。這一點看似平常,我倒覺得是研究中國小說史特別是研究話本小說的一個極其重要的環(huán)節(jié)。
三
“五四”以后,亞東書局出版了大量古典小說的新式標點本,當時已被視為“新潮”了。至于為古典小說作注釋,則一直未被提上日程。正式為古典小說作注,這是1949年全國解放以后的新事物。人民文學出版社在這方面是做了大量工作的。他們組織了專家學者,不僅為幾部長篇章回小說加了注釋,還由嚴敦易先生注《警世通言》,顧學頡先生注《醒世恒言》(皆于1956年初版),最后更邀請了我已故的好友許政揚先生注釋了《古今小說》即《喻世明言》(1958年出版)。由于這同樣是篳路藍縷的創(chuàng)始之作,我們首先應肯定他們?yōu)樽x者服務所付出的勞動以及他們所獲得的勞動成果。但當時的客觀條件,一不允許注釋者們精雕細刻,出版社總希望注釋本愈早同讀者見面愈好,因此注釋的條目難免失之粗疏簡略;二則由于茲事體大,又屬“自我作古”,既無前車可以倚傍借鑒,于是注釋成果也很難盡善盡美。這本不足為奇。事隔多年,譬如積薪,后來居上,不僅讀者的眼界高了,連出版社本身也感到原有的注本已不能饜飫讀者的要求。于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紅樓夢》的新注本,繼而四川又出版了《三國》、《水滸》和《西游》的新注本;而今天,又推出了“三言”的新注本。這是從讀者需要出發(fā),也是很有意義的一項工作。
新注本“三言”最大的一個特點是比原來嚴、顧、許三位先生的舊注本條目增多了,盡管三位注者對注釋文字主觀上力求簡括,但內容畢竟比舊注本詳盡多了。當然,既要重新注釋,除增加新條目外,總該另有一番新面貌,不能率由舊章,陳陳相因,于是凡原注欠詳審者則補足充實之,原注有粗疏紕繆處則匡正修訂之,原書版本有誤植訛字以致注文有歧義誤解者則校改勘定之。這純粹是后來人應當做的工作,義不容辭,責無旁貸,而絕對不等于說嚴、顧、許三位先生的學識素養(yǎng)不逮今天從事新注的三位中年學者。如果我們從質量上看到新注本確有“青出于藍”、“后來居上”的地方,我想這乃是應該為學術界慶幸后繼有人的事。
下面我想僅就自己審讀與抽樣般選讀過的一些條目分別舉幾個例子以說明新注本的特色。一、補舊注之不足者。如“瘦馬”條,新注本補引了張岱《陶庵夢憶》,為舊注做了補充;又如“司農白行簡”條,舊本只注唐代有司農寺,而未檢《新唐書·白行簡傳》,新注也予以補引。二、匡訂舊注之疏漏者。如“三節(jié)還鄉(xiāng)掛錦衣”條,舊注但云“古代制度,皇帝召臣下,用三節(jié)”,而1991年重排本更加上了“唐宋間儀衛(wèi)隨從,都分為三節(jié)”云云,與前注及本文均不合。此處是寫五代吳越王錢镠,他一身兼任鎮(zhèn)海軍、鎮(zhèn)東軍及淮南三節(jié)度使,故云“三節(jié)”。清人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對此已曾指出,舊注失之。又如“破分”條,新注釋為“撥付”、“支撥”,是對的;舊注誤釋為“花一份,支一份”。三、原書正文有訛誤字,舊注或誤釋,或未深究,而新注加以校正勘定者。如“鹿迷秦相應難辨”條,從“三言”中找到內證,“秦”當為“鄭”字之誤,典出《列子·周穆王》,乃“蕉鹿夢”故事,舊注或未加詮釋,或誤引趙高指鹿為馬事,皆未洽。又如“販鹽百般,至臨安發(fā)賣”條,舊注已疑“般”為“船”字之訛,新注則據(jù)《西湖游覽志余》、《堅瓠甲集》等所引文字,定為“艘”字之誤。又如“欲叩末曲”條,“曲”字費解,經參上下文勘定,當是“由”字。“欲叩末由”者,欲問天而無從之意,舊注未加詮解,蓋失于勘正誤字也。
至于新增加的條目,則依然是篳路藍縷性質,因為數(shù)太多,不再舉例。但由于前無倚傍,又乏經驗,則錯誤肯定是難免的。匡謬正訛,是有待于來哲。我和熙中等皆企予望之。
1993年8月,小如病中作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