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狼國女王(影像青少版)
- 沈石溪
- 4429字
- 2021-01-06 20:35:17
2. 命運的轉折點
一只梅花鹿,準確地說,是一只頭上還沒長角的、約一歲齡的幼鹿,正沿著狹長的山谷奔跑,跑一小段便停下來,伸長細嫩的脖子,焦慮地四下瞅瞅,還不斷發出急切的鳴叫。山谷鋪滿積雪,白皚皚一片,毛色暗紅的幼鹿格外顯眼,山野一片靜謐,響亮的鹿鳴聲十分刺耳。不難判斷,這是一只缺乏生存經驗的幼鹿,在暴風雪中迷了路,與鹿群失去了聯系,正心驚膽戰、焦急萬分地找尋賴以生存的鹿群。

狼的聽覺和視覺都很敏銳,當這只幼鹿從山谷盡頭鉆出來時,散落在半山腰上的狼群便立刻發現了它的蹤跡。大公狼歪歪脖、斜斜眼與紫葡萄自覺地停止了互相撲咬,把注意力轉移到幼鹿身上。所有的狼都不約而同地將貪婪的目光投向山谷,投向在雪地里彳亍而行的幼鹿。
呦呦鹿鳴,在狼耳聽來不啻天籟之音。一只細皮嫩肉的幼鹿,在閃動著饑饉之光的狼眼里,無疑是天上掉下的餡餅,一頓難得的珍饈佳肴。
然而,想要捕捉這只幼鹿卻并非易事。
這里是一片崇山峻嶺,山上覆蓋著厚厚的雪層,崎嶇難行。現在帕雅丁狼群所在的位置,剛好就在一座陡峭山峰的半山腰。從半山腰到山頂還能稱得上是一個緩坡,從半山腰到山谷卻陡得要命,尤其是挨近半山腰那一段,幾乎就是垂直的懸崖。這段懸崖有三十多米高,接下去是一段覆蓋著厚厚積雪的緩坡,再往下才是山谷。
狼沒有翅膀,更不可能使用降落傘,當然也沒有受過蹦極訓練,它們是不敢從這么高的懸崖上跳下去的。按照常規,狼群在這個位置發現山谷有合適的獵物,必須在山腰繞個彎,繞過這道筆直的懸崖,找個平緩的山坡,才能跑到山谷里去。眼前這懸崖有一公里寬,繞的話,至少會多繞出兩三公里路來。這樣雖然舍近求遠,卻是最穩妥的辦法。
但此時此刻,紫葡萄瞄了一眼在山谷彳亍而行的幼鹿,又左右打量了一下四周的地形,立刻打消了繞道緩坡然后再沖進山谷追捕幼鹿的念頭。鹿天生就是自然界的賽跑能手,奔跑速度很快,特別是日曲卡雪山的梅花鹿,世世代代在雪線附近生活,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鹿蹄變得大而圓,比狼爪更適合在積雪中行走。山谷里的那只鹿雖然年幼,但擺開架勢賽跑的話,狼群不一定就能追上這只幼鹿,如果再繞道兩三公里,等狼群跑到幽深的山谷時,幼鹿早就逃出山谷鉆進茂密的樹林里去了。
要想成功捕捉幼鹿,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抄近路,直接從懸崖上跳下去。
這樣做當然風險極大。首先,三十多米高的懸崖,不可能讓它像走樓梯一樣找到合適的落腳點一步一步跳下去,況且,光滑的懸崖上也根本找不到合適的落腳點。就算能找到合適的落腳點,在毫無遮攔的懸崖上慢慢跳躍,不可能不暴露目標,這樣就會讓受驚的幼鹿很快逃得無影無蹤。所以,要想追上幼鹿,必須凌空跳躍下去。其次,從三十多米高的懸崖上跳下去,絕對不是一件好玩兒的事情。假如落到石頭上,肯定會摔成八瓣;假如落到樹枝上,輕則折腰斷腿,重則一命嗚呼;就算運氣特別特別好,落到厚厚的積雪上,積雪下又是柔軟的草窩子,沒有傷筋動骨,也依然存在巨大的危險:懸崖下那片緩坡上的積雪,厚實臃腫,就像一頭正在沉睡的北極熊,狼從高高的山頂跌落到積雪上,巨大的沖擊和強烈的震動極有可能會驚醒沉睡中的北極熊——引發雪崩,任你是再厲害的野獸,遭遇雪崩也絕無幸免的可能,冰雪鋪天蓋地,如巨瀾狂濤,順著陡峭的山坡滾滾而下,剎那間便可將一切生靈覆蓋埋葬。
毫不夸張地說,直接從懸崖上跳下去捕捉那只幼鹿,就是一場九死一生的賭局。
但紫葡萄站在懸崖邊僅僅猶豫了兩秒鐘,便心一橫、眼一閉,緊收腰、猛蹬腿,發出一聲決絕的嗥叫后,撲躥了出去。

紫葡萄已沒有退路。如果放棄追捕山谷里的那只幼鹿,就意味著狼王盔盔未寒的遺體會被餓得發狂的狼群大卸八塊,當它奮不顧身地沖上去阻止這種殘忍的暴行時,一定也會被憤怒的狼群撕成碎片。如果它死了,它與狼王盔盔所生的五只幼狼就會失去庇護,最終也將墜入苦難與死亡的深淵。為了已故夫君的尊嚴,為了它自己,也為了膝下五只幼狼能夠活下去,它只能賭一把,與三十多米高的懸崖絕壁賭一把,與懸掛在山坡上厚實如北極熊的積雪賭一把,與隨時可能爆發的雪崩賭一把,與命運賭一把!
狼這種動物,天生就有賭徒心理。
紫葡萄躥出三四米遠,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然后就像顆紫色的彗星一樣墜落下去。它竭力撐開四肢,將身體擺成蝙蝠滑翔時的姿勢,以降低墜落的速度。它覺得尖銳的風在耳邊呼嘯,腦袋一陣眩暈。它睜大眼睛,努力保持清醒,也就短短兩三秒的時間,它便跌落到積雪里。謝天謝地,積雪下并沒有藏著會讓它粉身碎骨的石頭,柔軟的積雪下依然是柔軟的積雪,就像一層厚厚的棉絮。它安然無恙地落在積雪中,深深陷進積雪里,又被一股猛烈的慣性帶著,沿著雪坡往山谷里翻滾。它拼命舞動四肢,指望能像撈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一根樹枝或一團草根什么的,但積雪太深,別說樹枝了,就連雜草也抓不到一根。它就像坐在滑速最快的滑梯上,飛速向山谷里滑行。在一連串的碰撞下,山上的積雪就像一條湍急的河,紛紛揚揚往下傾瀉——這是雪崩的前兆,傾瀉的積雪互相撞擊,會產生巨大的連鎖反應,很快就會滾動出驚濤駭浪一般的雪!到時候,它一只小小的母狼,絕無能力與大自然抗衡。現在,它只能聽憑命運的擺布,萬一雪崩降臨,那傾瀉的積雪就是它潔白的墳塋。
紫葡萄裹挾著冰粒和雪片從陡峭的山坡上翻滾而下,就像一團碩大的雪球。命運似乎對這只剛剛喪夫的母狼特別垂憐,如此劇烈的翻滾竟然沒有引發雪崩,紫葡萄平安地順著雪坡滑進了山谷。尤其應該感謝命運的是,它滑進山谷的落點,不偏不倚,剛巧就在那只幼鹿跟前,離那只幼鹿柔軟的脖頸僅有一步之遙。
這個時候,倘若幼鹿鳴叫一聲、撒腿奔逃,還是能逃過紫葡萄的捕殺的,因為紫葡萄雖然碰巧滾落到幼鹿面前,但它畢竟是從幾十米高的懸崖上墜落下來的,此時有一種失重的感覺,腦袋眩暈,四肢僵硬得像沒有知覺的木頭,身體都不聽使喚了,起碼要喘息二三十秒才有可能站立起來撲殺獵物。
但那只幼鹿沒能抓住這稍縱即逝的逃命機會。
年幼的梅花鹿缺乏生活經驗,好奇心又特別強,突然有一個紫色的物體從懸崖上落下來,重重地砸在積雪上,爆起一團蘑菇狀的雪塵,接著又像個皮球似的沿著陡峭的山坡滾下來,這景象挺稀罕也挺有趣的,幼鹿忍不住停下腳步,湊過來看熱鬧,看著高興了,忍不住想多看幾眼,全然忘了危險。直到這個東西滾落到它跟前,露出一副狼的嘴臉時,它一下子傻了眼,懷疑自己正在做噩夢,腦子轉不過來了,怔怔地站在原地望著紫葡萄發呆。
不懂事的幼鹿,白白浪費了這短暫卻極其寶貴的二三十秒。
紫葡萄很快從暈眩狀態中清醒過來,抖抖身上的雪塵,站了起來。
這時,幼鹿才如夢初醒,驚叫一聲,拔腿想逃。但已經遲了,紫葡萄一個箭步躥躍上去,一口咬住幼鹿脆嫩的脖頸。幼鹿蹦跶跳躍,竭力想掙脫狼的噬咬。這只幼鹿有一歲多了,雖然還未成年,但也算得上是只少年鹿了,身體有兩只狼那么大,力氣自然不小,在強烈的求生欲望的支配下,它用力拖曳著紫葡萄往溝壑深處奔逃。

幼鹿在雪地上蹦跳竄逃,紫葡萄半騎在幼鹿身上,就像坐在劇烈顛簸的輪船上,惡心反胃,渾身乏力。但它曉得,自己的身家性命,包括自己兒女的身家性命,都押在這只幼鹿身上。今天,不是幼鹿死,就是它亡,所以它一口叼住幼鹿的脖頸后,便用盡力氣咬住,死也不放開。它知道,狼群里的其他狼,不可能在美味的鹿肉大餐面前袖手旁觀,一定會以最快的速度趕來增援。只要它咬住不放,堅持吊在幼鹿身上,最后的勝利一定屬于它們。
紫葡萄猜想得完全正確。它從懸崖上跳下去后,帕雅丁狼群里所有的狼都擁到懸崖邊,默默注視著下方。等它像坐滑梯般沿著雪坡滑進山谷,又成功咬住幼鹿脖頸后,佇立在懸崖邊的狼齊聲發出贊嘆的嗥叫。好幾只狼也想學著紫葡萄的樣子直接跳進山谷,但懸崖實在太高太陡,且隨時可能誘發雪崩,眾狼你望我、我望你,還是沒有誰敢向前一步。
老母狼朵朵菊最有經驗,它見紫葡萄頑強地吊在幼鹿身上,便四下一望,拔腿向前飛奔,繞到一處緩坡后,沖刺而下。整個狼群都追隨著老母狼朵朵菊,繞道奔向山谷。
幼鹿的力氣是有限的,身上吊著一只沉重的狼,不可能跑得很快,跑出數百米后,幼鹿的力氣便漸漸耗盡,越跑越慢,在雪地上艱難地跋涉。
十多分鐘后,狼群便趕到山谷,出現在幼鹿身旁。紫葡萄繃緊的心弦終于松弛下來,狼嘴一松,軟綿綿的身體滑落在地。
幼鹿還想奔逃,但已經不可能了,饑餓的狼群將它團團圍住,寂靜的日曲卡山麓上,展開了一場毫無懸念的血腥捕殺。
潔白的雪地被鹿血染紅了。
極度緊張和高度勞累讓紫葡萄一點兒胃口都沒有,但它還是擠進正在爭搶食物的狼群,從幼鹿身上撕下一大塊肉來,喂養膝下一群兒女。在給小狼喂食時,它發現,自己的五只小狼,現在只有四只了,小雌狼白燕燕不見了。
紫葡萄順著狼群留在雪地的足跡回頭尋找,最終在一塊風化的巖石下找到了蜷縮成一團的小雌狼白燕燕。這個脆弱的小家伙未能經受得住暴風雪的考驗,已魂歸西天,變成一具尸體。紫葡萄輕輕嘆了口氣,卻并不特別傷心。對狼這樣的動物來說,生死都是尋常事,尤其是對母狼而言,死亡的陰影總是伴隨著整個育幼階段,生下一窩兒女,能有三分之一存活下來就算是不錯的了。存活下來的這些幼崽里,能有一半長大成狼,便是值得慶祝的大喜事了。它一胎生了五只幼狼,如今已經過去三個多月了,只少了白燕燕一只小雌狼,這對飽經風霜的紫葡萄來說,并不算一件值得悲傷的事情。或許,這是命運之神的一次巧妙安排,讓小雌狼白燕燕陪伴父狼同赴黃泉路,讓狼王盔盔在另一個世界不那么孤單寂寞。紫葡萄這么想著,平靜地接受了孩子夭折的事實,叼起瘦骨嶙峋的小雌狼白燕燕,吃力地爬上雪坡,來到狼王盔盔的尸骸旁。

已經有幾只禿鷲降落到狼王盔盔的身旁,準備啄食它的遺體了。紫葡萄輕輕放下小雌狼白燕燕,嗥叫一聲撲了上去,把討厭的禿鷲趕回天上。但禿鷲并不是這么容易對付的家伙,它攆到東,東邊的禿鷲拍扇翅膀飛上天空去了,但西邊的禿鷲又降落下來;它趕到西,西邊的禿鷲飛升到空中去了,但東邊的禿鷲又鉆空子落了下來。
與會飛的鳥類玩追捕游戲,地上的走獸永遠處于劣勢。
就在紫葡萄東躥西撲疲于奔命之際,突然,旁邊響起一聲狼嗥,東邊那只企圖降落的禿鷲立刻像踩了火炭似的,急忙將鷲爪收了回去,搖搖翅膀回到空中。紫葡萄扭身一看,原來是老母狼朵朵菊來了。
老母狼朵朵菊一直暗中關注著紫葡萄,當紫葡萄離開狼群去找尋小雌狼白燕燕時,老母狼朵朵菊便一路尾隨著跟了過來。它看到紫葡萄同時對付幾只禿鷲顯得有點兒力不從心,便立刻跳出來助紫葡萄一臂之力。
兩只狼,你守住東邊,我守住西邊,成功地將禿鷲驅趕到空中。
紫葡萄叼起狼王盔盔,朵朵菊叼起小雌狼白燕燕,攀爬到附近的一條冰川,找了一道深不見底的冰溝,將兩只狼的遺體拋了進去。這回,無論是餓得發狂的狼還是餓得發狂的禿鷲,再也不可能撕食狼王盔盔和小雌狼白燕燕的遺體了。
世界上有許多種葬法,土葬、火葬、水葬等,紫葡萄別出心裁地發明了冰葬。
紫葡萄在冰溝前徘徊了幾圈,發出幾聲如泣如訴的長嗥,然后便拔腿往狼群所在地趕。它心里惦記著膝下的另外四只幼狼,它們不在它身邊,它心里總是忐忑不安。
老母狼朵朵菊忠實地追隨在紫葡萄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