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葫蘆僧判斷葫蘆案
- 紅樓夢(古典文庫)
- (清)高鶚 (清)曹雪芹
- 5459字
- 2019-07-11 15:01:12
卻說黛玉同姊妹們至王夫人處,見王夫人與兄嫂處的來使計議家務(wù),又說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語,因見王夫人事情冗雜,姊妹們遂出來,至寡嫂李氏房中來了。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珠雖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歲,已入學(xué)攻書。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祭酒;族中男女,無不讀詩書者。至李守中繼續(xù)以來,便謂“女子無才便是德”,故生了便不十分認(rèn)真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讀讀,認(rèn)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了。卻以紡績女紅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且居處于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問不聞,惟知侍親養(yǎng)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今黛玉雖客居于此,自有這幾個姑嫂相伴,除老父之外,余者也就無用慮及了。
如今且說賈雨村授了應(yīng)天府,一到任,就有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乃是兩家爭買一婢,各不相讓,以致毆傷人命。彼時雨村即拘原告之人來審,那原告道:“被毆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買了一個丫頭,不想系拐子拐來賣的。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銀子,我家小主人原說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門;這拐子又悄悄的賣與了薛家,被我們知道了,去找拿賣主,奪取丫頭。無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財仗勢,眾豪奴將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兇身主仆,已皆逃走無蹤跡了,只剩了幾個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狀,竟無人作主,求太老爺拘拿兇犯,以扶善良。存歿感激天恩不盡!”
雨村聽了,大怒道:“豈有這等事!打死了人,竟白白走了拿不來的!”發(fā)簽差公人立刻將兇犯家屬拿來拷問。只見案旁立著一個門子,使眼色不令他發(fā)簽。雨村心下狐疑,只得停了手。退堂至密室,令從人退去,只留此門子一人伏侍。門子忙上前請安,笑問:“老爺一向加官進(jìn)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卻十分面善,一時想不起來。”門子笑道:“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得當(dāng)年葫蘆廟里之事么?”
雨村大驚,方憶起往事。原來,這門子本是葫蘆廟里一個小沙彌,因被火之后,無處安身,想這件生意,倒還輕省,耐不得寺院凄涼景況,遂趁年紀(jì)尚輕,蓄了發(fā),充當(dāng)門子。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攜手笑道:“原來是故人?!币蛸p他坐了說話。這門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貧賤之交,不可忘也?!讼邓绞遥畏痢!边@門子方告了坐,斜簽著坐了。雨村道:“方才何故不令發(fā)簽?”這門子道:“老爺榮任到此,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的‘護(hù)官符’來不成?”雨村忙問:“何為‘護(hù)官符’?”門子道:“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quán)勢極富貴的大鄉(xiāng)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也難保呢。所以叫做‘護(hù)官符’。方才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得他!他這件官司,并無難斷之處,從前的官府,都因礙著情分臉面,所以如此。”一面說,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的“護(hù)官符”來,遞與雨村??磿r,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云: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雨村尚未看完,忽聞傳點,報:“王老爺來拜。”雨村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頓飯工夫方回來,問這門子,門子道:“這四家皆連絡(luò)有親,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扶持遮飾,皆有照應(yīng)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是‘豐年大雪’之‘雪’也。不單靠這三家,他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爺如今拿誰去?”雨村聽如此說,便笑問門子道:“如你這樣說來,卻怎么了結(jié)此案?你大約也深知這兇犯躲的方向了?”
門子笑道:“不瞞老爺說,不但這兇犯躲的方向我知道,并這拐賣的人我也知道,死鬼買主也深知道,待我細(xì)說與老爺聽。這個被打死的,乃是一個小鄉(xiāng)紳之子,名喚馮淵,父母俱亡,又無兄弟,守著些薄產(chǎn)度日;年紀(jì)十八九歲,酷愛男風(fēng),不甚好女色。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見這拐子賣丫頭,他便一眼看上了這丫頭,立意買來作妾,設(shè)誓不近男色,也不再娶第二個了,所以鄭重其事,必待三日后方進(jìn)門。誰知這拐子又偷賣與薛家,他意欲卷了兩家的銀子而逃,誰知又走不脫,兩家拿住,打了個半死,都不肯收銀,各要領(lǐng)人。那薛公子豈肯讓人的,便喝令下人動手,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抬回去,三日竟死了。這薛公子原早擇下日子要上京去的,既打了馮公子、奪了丫頭,他便如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并非為此而逃。這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弟兄、奴仆在此料理。這且別說,老爺可知這被賣之丫頭是誰?”雨村道:“我如何得知!”門子冷笑道:“這人還是老爺?shù)拇蠖魅四?!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shù)呐畠?,小名英蓮的?!庇甏羼斎坏溃骸霸瓉砭褪撬?!聞得他自五歲被人拐去,卻如今才賣呢。”
門子道:“這種拐子,單拐的是幼女,養(yǎng)至十二三歲,帶至他鄉(xiāng)轉(zhuǎn)賣。當(dāng)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頑耍,極相熟的,所以隔了七八年,雖模樣出脫得齊整,然大段未改,所以認(rèn)得他。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點胭脂痣,從胎里帶來的。偏生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戶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問他,他說是被拐子打怕了的,萬不敢說,只說拐子是他親爹,因無錢還債故賣的。我哄他再四,他又哭了,只說:‘我原不記得小時之事?!@無可疑了。那日馮公子相見了,兌了銀子,因拐子醉了,英蓮自嘆說:‘我今日罪孽可滿了!’后又聽見,馮公子三日后才令過門,他又轉(zhuǎn)有憂愁之態(tài)。我又不忍,等拐子出去,即叫妻子去解釋他:‘這馮公子必待好日期來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況他是個絕風(fēng)流人品,家里頗過得,素性又最厭惡堂客,今竟破格買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兩日,何必憂悶?’他聽如此說,方略解些,自謂從此得所。誰料天下竟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賣與了薛家!若賣與第二家還好,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他‘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而且使錢如土。這日打了個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fù)先?,如今也不知死活。這馮公子空喜一場,一念未遂,反花了錢、送了命,豈不可嘆!”
雨村聽了亦嘆道:“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這馮淵如何偏只看上了這英蓮?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才得了個頭路,且又是個多情的,若果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這段事來。這薛家縱比馮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于一人: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見一對薄命兒女。且不要議論他人,只目今這官司,如何剖斷才好?”門子笑道:“老爺當(dāng)年何其明決,今日何反成了沒主意的人了?小的聞得老爺補(bǔ)升此任,系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親,老爺何不順?biāo)兄?,做個人情,將此案了結(jié),日后也好去見賈、王二公?”雨村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事關(guān)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fù)委用,正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枉法?是實不忍為的。”門子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何嘗不是,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有言:‘大丈夫相時而動?!衷唬骸吋軆凑邽榫??!览蠣斶@話,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
雨村低了頭,半晌方說:“依你怎么樣呢?”門子道:“小人已想了個極好的主意在此:老爺明日坐堂,只管虛張聲勢,動文書,發(fā)簽?zāi)萌?。兇犯自然是拿不來的,原告固是不依,只用將薛家族人及奴仆人等,拿幾個來拷問。小的在暗中調(diào)停,令他們報了‘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方上共遞一張保呈。老爺只說善能扶乩請仙,堂上設(shè)了乩壇,令軍民人等只管來看,老爺只說:‘乩仙批了:死者馮淵,與薛蟠原系夙孽,今狹路相遇,原應(yīng)了結(jié)。今薛蟠已得了無名之病,被馮魂追索而死。其禍皆由拐子而起,除將拐子按法處治外,余不累及’等語,小人暗中囑拐子,令其實招。眾人見乩仙批語與拐子相符,自然不疑了。薛家有的是錢,老爺斷一千也可,五百也可,與了馮家作燒埋之費。那馮家也無甚要緊的人,不過為的是錢,有了銀子,也就無話了。老爺細(xì)想:此計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壓服口聲也罷了。”二人計議已定。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干有名人犯,雨村詳加審問,果見馮家人口稀少,不過賴此欲得些燒埋之銀;薛家仗勢倚情,偏不相讓,故致顛倒未決。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話說了。雨村便疾忙修書二封,與賈政并京營節(jié)度使王子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之言寄去。此事皆由葫蘆廟內(nèi)沙彌新門子所為,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dāng)日貧賤時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意;后來到底尋了他一個不是,遠(yuǎn)遠(yuǎn)的充發(fā)了才罷。按下雨村。
且說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那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繼世之家,只是如今那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些,遂至老大無成。且家中有百萬之富,現(xiàn)領(lǐng)著內(nèi)帑錢糧,采辦雜料。這薛公子學(xué)名蟠,表字文起,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xué),不過略識幾個字,終日惟有斗雞走馬、游山玩景而已。雖是皇商,一應(yīng)經(jīng)紀(jì)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上舊日情分,戶部掛個虛名支領(lǐng)錢糧,其余事體,自有伙計、老家人等措辦。寡母王氏,乃現(xiàn)任京營節(jié)度使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只有薛蟠一子。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當(dāng)時他父親在日,極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十倍。自父親死后,見哥哥不能安慰母心,他便不以書字為念,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代勞。近因今上崇尚詩禮,征采才能,降不世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世宦名家之女,皆得親名達(dá)部,以備選擇,為公主、郡主入學(xué)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自薛蟠父親死后,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總管、伙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幾處生意漸亦銷耗。薛蟠素聞得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機(jī)會,一來送妹待選,二來望親,三來親自入都銷算舊帳、再計新支,其實只為游覽上國風(fēng)光之意,因此早已檢點下行裝細(xì)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正擇日起身,不想偏遇了那拐子,買了英蓮。薛蟠見英蓮生得不俗,立意買了,又遇馮家來奪,因恃強(qiáng)喝令手下豪奴將馮淵打死。他便將家中事務(wù),一一囑托了族中人并幾個老家人,他便帶了母、妹等,竟自起身長行去了。人命官司,他卻視為兒戲,自謂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
在路不計其日。那日已將入都,又聞得母舅王子騰升了九省統(tǒng)制,奉旨出都查邊,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進(jìn)京去有母舅管轄,不能任意揮霍,如今升出去,可知天從人愿?!币蚝湍赣H商議道:“咱們京中雖有幾處戶舍,只是這十來年沒人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著租賃與人,須得先著人去打掃收拾才好?!彼赣H道:“何必如此招搖。咱們這進(jìn)京去,原是先拜望親友,或是在你舅舅處,或是你姨爹家,他們家的房舍,極是寬敞的,咱們且住下,再慢慢的著人去收拾,豈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亂起身。咱們這回子反一窩一拖的奔了去,豈不沒眼色些?”他母親道:“你舅舅雖升了去,還有你姨娘家。況這幾年來,你舅舅、姨娘兩處,每每帶信捎書接咱們來。如今既來了,你舅舅雖忙著起身,你賈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咱們忙忙的收拾房子,豈不使人見怪?你的意思我卻知道:守著舅舅、姨姆住著,未免拘緊了你,不如各住,好任意施為。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們別了這幾年,卻要廝守幾日。我?guī)Я四忝妹萌ネ赌阋棠锛胰?,你道好不好?”薛蟠見母親如此說,情知扭不過的,只得分付人夫,一路奔榮國府而來。
那時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虧了雨村就中維持了,才放了心;又見哥哥升了邊缺,正愁少了娘家的親戚來往,略加寂寞。過了幾日,忽家人報:“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合家進(jìn)京,在門外下車了。”喜的王夫人忙帶了人接出大廳來,將薛姨媽等接了進(jìn)去。姊妹們一朝相見,悲喜交集,自不必說。敘了一番契闊,又引著拜見賈母,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xiàn)了,合家俱廝見過。又治席接風(fēng)。薛蟠拜見過賈政、賈璉,又引著見了賈赦、賈珍等。賈政便使人來對王夫人說:“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輕,不知庶務(wù),在外住著,恐怕又要生事。咱們東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來間,白空閑著,叫人打掃了,請姨太太和姐兒、哥兒住了甚好?!蓖醴蛉嗽糇?,賈母也就遣人來說:“請姨太太就在這里住下,大家親密些?!毖σ虌屧右惶帲娇删芯o些兒,若另在外,恐縱性惹禍,遂忙道謝應(yīng)允。又私與王夫人說明:“一應(yīng)日費供給,一概免卻,方是處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難于此,遂亦從其自便。從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中居住了。
原來這梨香院,乃當(dāng)日榮公暮年靜養(yǎng)之所,小小巧巧,約有十余間房舍,前廳后舍俱全;另有一門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門出入;西南又有一角門,通一夾道,出了夾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院了。每日或飯后,或晚間,薛姨媽便過來,或與賈母閑談,或與王夫人相敘。寶釵日與黛玉、迎春姊妹等一處,或看書、下棋,或做針黹,倒也十分樂意。只是薛蟠起初原不欲在賈府中居住,生恐姨父管束,不得自在,無奈母親執(zhí)意在此,且賈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暫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掃出自家的房屋,再移居過去。
誰知自此間住了,不上一月,賈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認(rèn)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紈袴氣習(xí)者,莫不喜與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無所不至,引誘的薛蟠比當(dāng)日更壞了十倍。雖說賈政訓(xùn)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則族大人多,照管不到;二則現(xiàn)在房長乃是賈珍,彼乃寧府長孫,又現(xiàn)襲職,凡族中事,都是他掌管;三則公私冗雜,且素性瀟灑,不以俗事為要,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著棋而已;況這梨香院相隔兩層房舍,又有街門別開,任意可以出入,這些子弟們可以放意暢懷的:因此遂將移居之念,漸漸打滅了。日后何如,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