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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博大精深的儒學文化

公元五百年前后,是人類漫長歷史中一個極其重要的時期,人類精神文明發生了突變,大師輩出、學派迭起,在中國、希臘、印度、波斯、巴勒斯坦等地,幾乎同時出現了偉大的思想家。中國正處于“百家爭鳴”之時,出現了孔子、老子;古希臘有蘇格拉底、柏拉圖;印度有釋迦牟尼;巴勒斯坦地區有猶太教的先知。當時各個古老的文明仍處于隔離的狀態,然而神奇的是這些思想家都對人類關切的根本問題提出了獨到的見解。這些思想家所開創的思想文化經歷了兩千多年的發展,直到今天仍然是整個人類文化的主要精神財富。德國哲學家卡爾·雅斯貝爾斯(Karl Jaspers)稱這一時代為“人類軸心時代”:

直至今日,人類一直靠軸心期所產生、思考和創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飛躍都回顧這一時期,并被它重燃火焰。自那以后,情況就是這樣。軸心期潛力的蘇醒和對軸心期潛力的回憶,或曰復興,總是提供了精神的動力。(1)

雅斯貝爾斯把這個時期視為整個人類精神文明的啟蒙時代。孔子所開創的儒家學說正是形成于此時,可謂在整個人類文明形成的初始,中國文化就沒有缺席。

儒學在中國兩千多年的發展過程中,長期居于思想文化主流地位,并且滲透到中國人的人倫日用之中。余英時說:

儒家思想在傳統中國社會的影響是無所不在的,從個人道德、家族倫理、人際關系,到國家的典章制度以及國際的交往,都在不同的程度上受到儒家原則的支配。從長期的歷史觀點看,儒家的最大貢獻在為傳統的政治、社會秩序提供了一個穩定的精神基礎。(2)

儒家文化作為一種基本的價值觀念或為人之道,存在于我們民族的肌骨里,滲透在我們的血液里,構建了我們民族生生不息的內在靈魂,造就了我們民族的性格,并且一直影響著中國人的行為、態度、生活方式及思維方式。

一、儒學文化的形成過程

1.開創時期

孔子是儒家思想的奠基人,作為“至圣先師”,是中華民族文化的象征。

孔子所處的時代正是“周室微而禮樂廢”,如何在混亂中重建秩序是思想家思考的主要話題。

春秋時的士大夫們的理論智慧認為,喪失道德修養,就要違背禮制,最終導致王室微、公室卑的社會倫理秩序破壞。應該說,這是那個時代居于主導地位的社會意識。“立德”、“復禮”,也就成了那個時代對社會紊亂感到憂慮的有文化的士大夫階層的最強烈的呼喚。(3)

孔子開創的儒學,并非憑空而生,孔子的思想,也并非無本之源。孔子是儒學理論體系的奠基人,孔子更是一個文化的傳承者。錢穆在《孔子傳·序言》中這樣評價:

孔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圣人。在孔子以前,中國歷史文化當已有兩千五百年以上之積累,而孔子集其大成。在孔子以后,中國歷史文化又復有兩千五百年以上之演進,而孔子開其新統。在此五千多年,中國歷史進程之指示,中國文化理想之建立,具有最深影響最大貢獻者,殆無人堪與孔子相比倫。(4)

孔子既是中國古文化的傳承者,也是新文化的締造者。孔子以前中國文化已經有了兩千多年的歷史,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所開創的儒學文化思想從上古到周時期的文化傳統中孕育而成。之所以認為孔子是一個繼往開來的人,是因為孔子對于過去的文化有所提煉和總結,《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代表了孔子以前中國文明的積累,孔子以發揚、整理六經的思想為己任。同時在文化傳承的過程中又有創新,孔子提出了“仁”的觀念,開創了中國文化發展的新局面。從此以后,展開了中國長達兩千多年的歷史畫卷。錢穆在《中國學術通義》中這樣推崇孔子:

孔子乃中國歷史第一最偉大最杰出人物,所謂天縱之大圣。然亦可謂孔子之所以成其為孔子,亦早由孔子以前之歷史先為之規定,并亦由孔子以后之歷史重為之確定。固可說,孔子在中國歷史上發生了大影響、大作用。同樣亦可說,孔子以前與其以后之中國史,亦對孔子其人發生了大影響、大作用。(5)

赫伯特·芬格萊特談到孔子開創儒學文化時說道:“孔子談論要復興古代社會的和諧圖景,但其學說的實際意義,卻是引導人們尋找詮釋和更新一種地方性傳統的新的方式,目的是要生成一種嶄新而普遍的秩序,以取代當時的混亂與失序。”(6)孔子在傳承文化過程中不是簡簡單單地傳承,而是有“損”有“益”。

孔子最大的貢獻是為整個中國文化奠定了基礎,之后的中國儒家思想文化都從孔子思想展開和發展起來。美國漢學家牟復禮提到:

孔子其人,即之則溫,仰之彌高,他能使人們獲得極大的鼓舞來崇敬他的觀點,并且令其相信這些觀點能夠經世致用。他的理論內涵博大,博施濟眾,絕不平淡膚淺。人們追隨他,因為他確實最能領悟那個時代的中國文明,知道她如何才能趨于完美。中國文明是一個崇奉學識的文明(learning-oriented),所以孔子的理論價值無量。(7)

2.發展時期

由孔子開創儒家學派,在戰國數百年里雖有很大發展,號稱“顯學”,但還僅是諸子百家爭鳴中的一派。自漢代起,“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確立了儒學在中國歷史上正統的地位。《漢書》記載漢武帝即位后,為鞏固自己劉氏漢家政權問道:

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災異之變,何緣而起?性命之情,或夭或壽,或仁或鄙,習聞其號,未燭厥理。伊欲風流而令行,刑輕而奸改,百姓和樂,政事宣昭,何修何飭而膏露降,百谷登,德潤四海,澤臻草木,三光全,寒暑平,受天之祜,享鬼神之靈,德澤洋溢,施乎方外,延及群生?(8)

漢武帝希望從秦滅亡的歷史經驗中探究出使政權如何繁榮昌盛下去的方法。董仲舒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很受漢武帝的贊賞。

自秦漢大一統帝國開創,統治者為統一思想,曾先后選擇過法家和黃老學說,但實踐證明它們只能行于一時。相比之下,只有儒家思想才真正適應大一統帝國的長遠需要。因為比較其他各家,儒家與中國古老的經濟社會傳統有更深的現實聯系,它不是一時崛起的純理論主張或虛玄空想,而是以具有久遠的氏族血緣的宗法制度為其根基,從而能在家庭小生產農業為經濟本位的社會中始終保持現實的力量和傳統的有效性。可以說,儒學中關于樹立綱常名教、確立宗法等級秩序、調節各種社會關系的政治倫理規范等基本理論,適應了當時社會的必需。(9)

先秦儒學講天道性命、講王道政治、講思想統一、講教養習氣,儒學成為漢武帝建構中央集權統治體制最適合的思想資源。漢儒董仲舒在此基礎上把儒家經典《春秋》與戰國以來盛行的陰陽五行,以及漢初盛行的黃老道家的思想整合在一起,構造出了一個以“天人感應”目的論為特征的理論框架。這個體系不僅為統治者提供了一種思維模式和理論形態,也適應了統一帝國的政治需要。漢代統治者所接受的正是這種既保存有原始儒學基本精神,又整合了當時其他各家的思想學說的新儒學。

儒學所以能在漢代取得統治地位,是因為其與中國古代的社會經濟、宗法制度及大一統政治格局的確立密切相關。儒學有其他思想所無法替代的社會功能,即能有效地維護社會統治秩序,提供必不可少的價值觀念——“綱常名教”。儒學的這種社會功能,是之前的法家和黃老道家所無法替代的,同樣也是佛教和道教所無法替代的。(10)

3.唐宋之際儒學的復興

在這一時期中國文化思想界的舞臺上呈現出儒、釋、道三足鼎立之勢。佛教昌盛,道教在此階段也有長足的發展,儒學在這一時期,要面對外來文化“佛教”和本土文化“道教”的挑戰,經過長期的沖突、反思、整合以后,不得不做出創造性的回應,直接重鑄了儒學的形態——宋明理學。

唐宋期間重振儒學的歷史進程中,伴隨而來的是儒家學者對佛教、道教的批判和排斥,以排佛為甚。韓愈是唐代儒學復興的開創者之一,在他看來,佛教和道教的“異端邪說”的大肆盛行是導致儒學中衰的最大原因,必須不遺余力地加以批判。韓愈公開批判佛教:“夫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11)

為了強化儒學正統的地位,韓愈從“仁義”出發,在中國歷史上最先明確提出了儒家的“道統”。“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韓愈構造的這個“道統”,代表儒家傳統的精神價值,有了一個圣賢相續的傳承系統。

唐宋時期的儒學復興運動持續到明清之際,影響直至當代。這一時期儒學的轉變和發展是一場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思想運動。這場運動通過對現實社會問題以及外來佛教和本土道教文化挑戰的積極回應,在消化吸收佛道二教思想的基礎上,重新確立人文信仰和道德價值,最終恢復儒學的思想統治地位,成就了“宋明理學”,成為中國儒家思想文化發展的又一個高峰,它深深影響了中國古代社會后半期的社會發展和文明走勢。

二、儒學文化的價值取向

1.儒學文化是人生智慧之學

黑格爾曾說:

我們看到孔子和他的弟子們的談話,里面所講的是一種常識道德,這種常識道德我們在哪里都找得到,在哪一個民族里都找得到,可能還要好些,這是毫無出色之點的東西。孔子只是一個實際的世間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學是一點也沒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練的、道德的教訓,從里面我們不能獲得什么特殊的東西。(12)

黑格爾認為中國的儒學只是“一些哪里都找得到的道德、教訓”而已,是一些“毫無出色之點的東西”,顯然這句話讓很多中國學者“憤怒”,其實大可不必。我們反而可以從黑格爾的這句話中發現中國儒學的特質所在。美國著名的漢學家、歷史學家牟復禮在《先秦儒學》中提到:

孔子的思想被傳承了兩千五百年,八十余代,《論語》也同樣被后世不斷咀嚼;這讓我們理解孔子這個哲學家變得更困難了。這倒并不是說孔子的思想本身如何深奧,而是這個思想體系不是以西方哲學所要求的那種形式結構出現的。我們疑慮孔子思想的內核可能并沒有所謂的結構和形式,因為記錄孔子思想的典籍并不采取這種方式呈現其含義。事實上,沒有理由相信早期中國哲學在方法或目的上跟古希臘哲學平行發展。所以如果我們拿希臘哲學的標準來定義哲學,那么中國先秦確實沒有。(13)

中國儒學從創始之初就完全不同于西方哲學體系,不注重思辨體系和邏輯結構,很少有抽象思辨和純粹理論。孔子提出“仁”的思想,把中國哲人對人生的思考定位在“如何完善你自己”,形成了一種獨特的人生智慧之學。儒學的文化就扎根于我們現實的生活中,潛移默化地指導人們的思想和行為規范。杜維明在《現代精神與儒家傳統》一文中指出:

中國早期所出現的典范,是由孔子所體現的儒家精神。儒家精神有它常識性的一面。正如吃飯是日常習慣,每人都吃飯,但常人食而不知其味。只有經過反思以后,才能體會到人倫日用之間普遍常識的真實內涵。在儒家傳統中,如果你所講的那一套大家不懂,就是缺陷、病痛,必須設法填補、消除。因為每一個人對這套道理都應有直接的感受,因為這是內在于人人自己生命里面,內在于人人自己的人性之中的資源。(14)

儒學文化思想是人間學問、生活的智慧,在生活中落實、在人的生命里扎根。儒學從來不怪誕、不妄言、不談怪力亂神,只是一些中正、平實、自然的道理。儒學也從來沒有什么救世主,在儒家思想文化體系里面自信人能自救,只是“朝聞道夕死可矣”。儒學從來沒有脫離人們日用倫常,是實踐的智慧、生活的智慧。這些生活的智慧、實踐的智慧就是“做人的學問”——“如何去完善你自己”“如何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如錢穆所說:

孔子教義之偉大,一層一層的說下去,一時也說不盡。但孔子教義是極平常的,人人信奉,人人可做到。只是教人如何做一個人,做一個理想的平常人,這是孔子教義最偉大所在。(15)

中國文化精神最主要的,乃在“教人怎樣做一個人”。做人的道理和理想,應該怎樣做人,這是中國人最喜愛講的。西方文化,似乎比較并不看重此方面,他們所更看重的似乎在人怎樣來創物。中國文化看重如何“做人”;西方文化看重如何“成物”。因此中國文化更重在“踐行人道”;而西方文化則更重在“追尋物理”。(16)

儒學文化從孔子開始重“學為人之道”。《論語》開篇的第一章就是“學而”,學而的第一句話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儒學的文化是以使人成為真正的人來充分肯定文化的價值。人要成為真正的人,實現君子的理想人格,就必須要接受文化的教養,所謂“文質彬彬,而后君子”,“文之以禮樂,亦可以成人矣”。由此可見,“修身”在儒家文化中的重要作用。美國學者赫伯特·芬格萊特提到:

孔子認為,人類的道德和精神成就并不依靠欺騙或者幸運之神的降臨,也不依賴于神秘咒語(esoteric spells)或者任何純粹外在的力量。這種思想進一步加深了《論語》現世的、務實的人文主義色彩。一個人的精神境界以他一生下來就已經具備的“素材”(stuff)為基礎,取決于他為“塑造”(shaping)自己的精神境界而付出的艱辛努力,也就是他為此投入學習和工作的數量和質量。(17)

牟復禮則說道:

孔子所倡導的最重要的德行就是“仁”,這是個人修身第一要義,也是“君子”最重要的品性。仁被譯成慈(benevolence),愛(love),善(goodness),都各得一面,就如同儒家的所有德行一樣,如果不被親自踐行,所有的道德都是沒有意義的。所謂仁,就是為他人的福祉著想,從人性的角度考慮他人的處境。理想的國家應該施行仁政,一個關注基本社會需求的國家就無需鐵腕統治。孔子是一個治國的理論家,而不是一個真正的統治者,其后的儒家胸懷治國安邦的責任感,深信仁之為政的理想,他們砥礪自己實而行之,如遭阻止,便深為自責。(18)

“修身”“如何完善自己”“成人思想”在儒家文化中有著重要地位。然而,在儒家看來,僅僅做到“修身”“修己以安人”是不夠的,由修身發展到齊家、治國、平天下,而修身為一切之本。在《大學》中有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具體闡述: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19)

錢穆在《中國文化精神》一文中指出:

中國文化傳統,第一在我們每個中國人身上,第二在中國每一個家庭,第三是在我們的國家。《大學》里講修身、齊家、治國,這是中國人做人最大理想,下面是平天下。但前面的不能講,下面也就更不用講。我們且講如何修身做一人,再講如何成一家,如何建一國。倘使我們中國人,僅能成家,不能建國,這個廣土眾民的中國,至少四千年到今天,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個可久可大的存在。試問如何會出現?(20)

因此我們講中國文化有三大傳統:一是中國人,一是中國的家,又一是中國的國。每一個中國人,在這樣的家與國之下,也就有了我們的“天下”。中國人理想中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21)

對內要修“圣之德”,提高自己的生命境界;對外要行“王之政”,外在經世濟民的事功,這樣一個人才算真正實現了自己的價值,體現出了一個人的人生意義,這也是儒家文化思想中的“內圣外王”之道。

儒家內圣外王思想就其所在的時代意義講,是立足于封建宗法家族型的社會,要人從事大學之道,以個人的修養為核心,通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由內及外的步驟,以把個人的能量逐步釋放于社會,來維持安定和諧的社會秩序,實現儒家理想的大同社會。但這一命題就更廣泛的意義上講,也可看做是一種人生態度和人格理想,即它是指人格的發展在向內發掘和向外開拓這兩方面的協調和統一。向內發掘是就道德潛能上講的,向外開拓則是面向社會,把蘊藏于人的心性本質中的潛力散發出來,以利于社會。(22)

儒家內圣外王的思想,作為儒家提倡的一種基本人格精神,表明在個人的發展上,儒家所關心的,是在歷史長河中和社會群體中所表現的個人價值;它所培養的,是對社會群體長遠利益更為關切的一種責任心。(23)

儒學也為儒家人格設計了一個完整的精神歷程:儒學以具有以愛的道德感情為內涵的“仁”為人之精神的起點或基礎,在人生實踐中要有“人禽之辯”和“義利之辯”的道德自覺,要以“殺身以成仁”(《論語·衛靈公》)、“舍生而取義”(《孟子·告子》上)的、即道德完成高于生死的態度去踐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德義務和社會責任,最后入于超越——“知命”,至于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在儒學中,“知命”是儒者應有的精神境界,“不朽”則是儒者向往的事業成就。儒學中這兩個作為個體生命最高和最后的企望顯示,在完整的儒家精神人格的形成過程中,特別是在其終點上,也有著永恒的追求,有著認識或體悟人之終極的追求。(24)

2.儒家思想文化的包容性

中國儒學文化之所以直到現在還生生不息、延綿不絕,一個重要的特征是包容并蓄,形成了同一性和多樣性相結合的發展態勢,并因此具備了強大的同化力和頑強的生命力。

中國傳統文化的包容性首先體現在厚德載物的思想上。國學大師張岱年提出“自強不息、厚德載物”作為中華民族精神。中國傳統文化中,對自然的理解是,天地最大,它能包容萬物,天地合而萬物生、四時行。從這種對自然的理解中引申出做人的道理:人生要像“天”那樣剛毅而自強,像“地”那樣厚重而包容萬物。這種精神顯現巨大的包容性,中國文化對外來文化向來不排斥,而是慢慢融合。中國傳統文化之所以博大精深,川流不息,正是由于其吸納百川的結果。

儒學思想文化從來就不是一個封閉的系統,早期儒學就開始不斷地吸取其他學派的養分,如荀子從道法兩家獲得不少啟示;西漢的董仲舒借鑒陰陽學派的思想;魏晉時代,儒學文化與道家文化相互吸收、滲透,形成魏晉玄學;隋唐,三教合流達到鼎盛時期;宋代,儒家學者也吸取了道家、佛家的若干思想,開辟儒學文化的新階段,成就了中國儒學的又一次高峰——宋明理學。

中國傳統文化成型之后,并不排斥外來文化,而是不斷吸收外來文化,接受外來文化的滲透。最先傳入中國的外來文化是印度佛教。佛教在漢代傳入中國,經過撞擊、吸收、改造、融合、同化的不同階段。(25)

佛教的傳入可謂是中國文化史上的大事件,對于一直在中國思想文化領域占主流地位的儒學是一個巨大的挑戰。然而,中國的佛教徒接受中國固有思想的影響創立了中國佛學。美國著名的漢學家史華慈在講到佛教的傳入對中國的影響時說道:

中國人吸收了佛教,這肯定反映了中國當時存在的某種迫切需要。吸收之所以可能,乃是因為它似乎能對當時已經提出的問題提供了新的答案。然而,這種現象本身一方面說明了所提出的問題具有跨文化的普遍性,另一方面又說明了它對那些新答案具有開放的心態——這些答案潛含于那些范疇之中,而在繼承下來的古代思想那里卻找不見它們。(26)

英國的學者莊士敦在《儒學與近代中國》一書中談到儒學對其他學派思想的吸收時說道:

當然,儒學確實經歷了相當大的變遷。我們西方人過去常將中國視為一成不變、陷于化石般的保守之中,而儒學被認為應當對造成的這種狀態負責。我們將中國視為一成不變是錯誤的。同樣,我們認為儒學沒有生命力、沒有成長和適應的能力也是錯誤的。自漢代以后,在我們紀元的開始,這種看法就經常被證明是錯誤的。對儒家思想所作的各種修正都能明顯地追溯到佛家和道家身上。知名的《禮運》一書——它是《禮記》中的一部分,我曾引用過書中的內容——中所包含的內容,清晰地體現出儒家思想對道家思想的吸收。到了更晚近的宋代(10至13世紀)時期,在那些宣稱自己是佛教的敵人,卻早已深受佛教思想影響的儒生手里,又發生了某種程度的變化。(27)

中國歷史從來沒有出現過真正意義上的宗教戰爭,這在西方世界史中是無法想象的。儒學思想文化的開放性、包容性成就了歷史上“三教合流”。

儒學之所以成為中國傳統思想主干的另一原因,如同中國民族不斷吸收融化不同民族而成長發展一樣,還在于原始儒學本身的多因素多層次結構所具有的包容性質,這使它能不斷地吸取融化各家,在現實秩序和心靈生活中構成穩定系統。由于有這種穩定的反饋系統以適應環境,中國思想傳統一般表現為重“求同”。所謂“通而同之”,所謂“求大同而存小異”,它通過“求同”來保持和壯大自己,具體方式則經常是以自己原有的一套來解釋、貫通、會合外來的異己的東西,就在這種會通解釋中吸取了對方、模糊了對方的本來面目而將之“同化”。秦漢和唐宋對道、法、陰陽和佛教的吸收同化是最鮮明的實例。引莊入佛終于產生禪宗,更是中國思想一大杰作。在民間的“三教合流”、“三教并行不悖”、孔老釋合坐在一座殿堂里……都表現出這一點。(28)

《論語》里“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周易》中的“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都是主張思想文化的多元開放。這種多元開放的文化理念,不僅促使儒學不斷吸收和融合其他的思想文化,并且使儒學文化得以生生不息綿延至今。同時,這種多元開放的文化理念極大地影響了中國傳統文化,使之形成了海納百川、兼收并蓄的傳統格局。錢穆在《中國文化精神》一書中提到:

一個英國學者講過,人類文化就是外面有“刺激”,而人類加以“反應”。

人類文化經受外面挑戰刺激,最復雜、最多變,那么人的反應也自然最活潑、最新鮮,這種文化才是最有意義、最有價值的。所以我們不要怕外面的挑戰和刺激,我們應求能有更多刺激,才能有更多的“變”和“進”。如此講來,只有中國文化所受刺激最多,而我們的反應也最復雜,更是不斷的有新鮮反應,中國文化的價值,就在這里。(29)

中國的儒學文化正是因為這“變”和“進”才如此博大精深、豐富多彩。雖然,近代中國面臨西方文化強勢“入侵”,儒學文化曾一度遭到強烈的質疑和批判。但是,時至今日,儒學又開始恢復生機。儒學從來就不是一個封閉的、保守的、拒不接受新思想的體系。

孔子本人就不是一個盲目的保守派。“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是《論語》里一段話,后來又在《中庸》里再次出現。這句話的意思是:“一個人不忘記舊的知識,同時又不斷學習新的知識,他就可以成為一個老師了。”在《中庸》里,作者還借孔子之口說了這樣的意思:如果一個人生活在現在,卻總是抱著古舊的生活方式不放,不幸就會降臨在他的頭上。理雅格博士在這段話的腳注中評論說這“本應成為使中國不斷進取的學說”。雖然這種說法沒有成為現實,但這絕對不是孔子的錯。(30)

儒學文化的形成和發展并非靜態,而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因此不同時期有各種不同姿態的展示。我們也需要知道,儒學文化依然在這過程之中,并沒有完結,這也正是儒家文化的獨特魅力,好像“活的泉眼”,永遠保存著生機。

三、儒學文化的深遠影響

儒學思想文化具有濃厚的歷史文化根源。儒學文化和漢字,很早就傳播到周邊國家,并對那里的思想和文化產生了重要影響。

首先,儒學思想文化自古至今持續影響中國人生活的各個方面,已經深入到每個中國人的血液里。

儒學思想不僅僅作為我們日常生活的行為規范和準則,更為重要的是在塑造民族性格、思維方式過程中起到重要作用。余英時在《現代儒學論》中指出:

儒學不只是一種單純的哲學或宗教,而是一套全面安排人間秩序的思想體系,從一個人自生至死的整個歷程,到家、到國、天下的構成,都在儒學的范圍之內。在兩千多年中,通過政治、社會、經濟、教育種種制度的建立,儒學已一步步進入百姓的日常生活的每一角落。(31)

眾所周知,儒家思想在傳統中國社會的影響是無所不在的,從個人道德、家族倫理、人際關系,到國家的典章制度以及國際的交往,都在不同的程度上受到儒家原則的支配。從長期的歷史觀點看,儒家的最大貢獻在為傳統的政治、社會秩序提供了一個穩定的精神基礎。

但儒家之所以能發揮這樣巨大而持久的影響則顯然與儒家價值的普遍建制化有密切的關系。上自朝廷禮樂、國家典章制度,中至學校與一般社會禮俗,下及家庭和個人的行為規范,無不或多或少地體現了儒家的價值。(32)

史學家陳寅恪則明確指出:

夫政治社會一切公私行動莫不與法典相關,而法典為儒家學說具體之實現。故二千年來華夏民族所受儒家學說之影響最深最巨者,實在制度法律公私生活之方面。(33)

余英時把儒學比喻成“安排人間秩序的思想體系”,為中國傳統社會提供一整套完備的價值體系,在道德的層面上,儒學為社會提供了“仁義禮智信”的價值取向,并且建構了以“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的倫理秩序為基礎的社會。儒家的一些行為規范、生活準則已經成為一個度量。大到國家政治制度、法律法規,小到人們生活的日用倫常,儒學思想文化無處不在。李澤厚在《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中論述:

由孔子創立的這一套文化思想,在長久的中國社會中,已無孔不入地滲透在廣大人民的觀念、行為、習俗、信仰、思維方式、情感狀態……之中,自覺或不自覺地成為人們處理各種事務、關系和生活的指導原則和基本方針,亦即構成了這個民族的某種共同的心理狀態和性格特征。值得重視的是,它由思想理論已積淀和轉化為一種文化——心理結構。不管你喜歡或不喜歡,這已經是一種歷史的和現實的存在。它經歷了階級、時代的種種變異,卻保有某種形式結構的穩定性。(34)

其次,儒學思想文化不僅對中國文化和中國人產生極大的影響,對于周邊國家也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形成了“東亞文化圈”。

秦漢以后,中國在春秋戰國百家爭鳴時期所產生的優秀傳統文化,以漢字為載體,開始逐漸影響周邊國家和民族,中國也成為東亞文化中心。近代以來,東亞文化圈也被叫作漢字文化圈,或儒學文化圈。因為地緣關系,與中國毗鄰的日本、朝鮮和越南受中國文化影響最深。中國臺灣學者許介鱗指出:

漢字文化圈可以說是以漢字為媒介擁有共同價值體系的世界,與漢字、漢學有關的律令制度,如國家概念、產業、生活文化等,克服廣闊的幅員,從中國中原傳播到東北亞的朝鮮,東方的日本,南方的越南,超越中國漫長悠久的歷史,廣被于東亞,用文字聯結了中國與周邊世界的文化。(35)

漢字的傳入不僅改變了東亞各國無文字的狀態,而且作為重要的工具和先導,使各國得以展開深層次的文化交流;也正是以漢字為載體,中國古代的經典才成為朝鮮、日本、越南等國共同的經典,中國儒學經典成為各國儒學之源頭和經典,儒學才成為各國的官方意識形態,以儒家倫理為核心以儒學經典的觀念理念為基本理念的價值觀因此也成為東亞各國共同的價值觀及其共同的表現形式,而科舉制度、以儒學經典為基本教材的教育制度則是維系儒家價值觀體系的正統地位的根本手段。”(36)

以儒學為主的漢文化傳入日本、越南、朝鮮后,在這三個國家也各有創新和發展。文化的影響從來都不是單向的,在儒學影響其他文化的同時,我們也從中吸取養分,季羨林在《中印文化交流史》中說:

在歷史上和現在,世界上的國家和民族林林總總,幅員有大有小,歷史有長有短,人口有眾有寡,資源有瘠有富,但是,無不對人類文化做出了或大或小的貢獻。有了文化,必有交流,接受者與給予者有時候難解難分,所有國家和民族都同時兼有二重身份。投桃報李,人類文化從而日益發揚光大,人類社會從而日益前進不停。(37)

儒學思想文化的發展,直至今日仍影響著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它不僅推動人類社會的發展,也讓中國與世界之間更加密切,使得國與國之間更安穩地合作與發展,促進世界的和平,因此,儒家思想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世界的影響都是巨大的、積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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