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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隔絕

“起床!”新的一天開始了。

等人們下板兒蹲在地上醒盹兒的時候,頭板兒發飆了:“昨天夜里誰翻我的桶了?里邊東西少了!值班兒的,看見沒有?誰干的?”號兒里一片寂靜,沒人回應。“當班兒的,給我過來!昨天晚上誰動我的桶了?”幾個夜間值班的代班湊過去,蹲在頭板兒邊上,相互望著,不作聲。

“嘿!這鋪板兒上怎么這么多碎紙啊?!”二板兒叫道,“上邊還有字!誰寫的紙條?誰?”連問幾聲,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著……

“這有一整張紙條。”正在收拾鋪蓋的板兒頭老魏遞給二板兒一張皺巴巴的小紙片。二板兒拿到手里邊看邊念:“老婆快救我,我在里面要死了,很害怕。快去找同鄉張主任,讓他救我。”

“這是誰寫的?這么多碎紙說明他媽寫了不止一份!他媽你們當班兒的不可能看不見!說!誰干的?”頭板兒暴怒。

“是……婁明武。”一個細小的聲音。

“婁明武?他夜里都干了什么?你們值班兒的不可能看不見!說!”

“他拿了二板兒的筆和紙,趴在您身邊的大桶上寫字,好像還從桶里拿了吃的……”

“操!婁明武!你有什么說的?”頭板兒一頓罵。

“報告!”旁邊冒出一聲。

“說!”二板兒回應。

“婁明武給了我一張字條,他認為我可能被提前放出去,就讓我把紙條帶出去。我害怕,就把紙條撕碎了,沒來得及扔,就掉在鋪蓋里了。”

“婁明武!你要瘋啊!一晚上整出不少事啊?想被關小號兒是吧?看我怎么收拾你!……”頭板兒又是一頓罵。

“每個人給我聽好了啊!別說我沒告訴你們!在這里,你們沒有權力用筆用紙!也不允許向外傳遞消息!那叫串供!罪加一等!”二板兒訓斥著,突然提高嗓門:“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大家趕忙回應。

“老大,婁明武怎么辦?”二板兒請示。

“讓他今天餓一天!反省反省!三天不準洗澡!關機(就是不準說話)!今天晚上睡光板兒!”頭板兒發難了,隨即二板兒補了一句:“婁明武,坐板兒坐第一排去!”

此時鋪板兒已收拾完畢,所有人上板兒,開始坐板兒背監規:

一、一切行動聽從政府工作人員的指揮,服從政府工作人員的管理,教育。有事可口頭或書面向政府工作人員提出。

二、嚴格遵守學習制度,努力改造思想,端正態度,徹底坦白交代罪行,深挖犯罪根源,積極檢舉揭發違法犯罪行為,爭取從寬處理,改邪歸正,重新做人。

三、嚴格遵守作息時間,維護監所秩序,不準喧嘩,唱歌,不準嬉笑哄鬧,斗毆。嚴禁押犯私立規章,打罵,體罰,侮辱,虐待同號或克扣同號飯菜,衣物。不準扒窗張望,喊話,和往外扔東西,吐痰。

四、積極,主動,如實向政府工作人員匯報思想及監所內情況,不準拉幫結伙,不準弄虛作假,欺騙政府,不準對向政府反映情況的人進行報復或變相打擊報復。

五、嚴禁談論,串通案情,不準夾帶信件,字條和捎帶口信,不準使用外語,暗號和手勢傳遞消息,嚴禁泄露國家機密。遇到同案要立刻向政府匯報。嚴禁以任何方式教唆同號對抗審訊,看管和犯罪。

六、嚴禁散布不利于改造的言論,不準傳播淫穢,下流言行,不準亂寫亂畫。

七、不得損壞公物和監所內設施,使用公用衣被,不得私自拆換,損壞,如有損壞者,按價賠償。

八、維護監所內衛生,不得隨意躺臥,窗上不準晾曬衣服,保持內務整潔。

九、以上監所規則,必須嚴格遵守,互相監督,如發現違反監所規則,要立即檢舉揭發,不準隱瞞包庇,對違反監所規則者,視情節輕重,分別給予處罰,情節嚴重屢教不改者,依法從嚴懲處。

每個人都要求大聲,那所謂大聲,其實是讓自己聽清楚,振聾發聵,驚心動魄。

坐板兒的時候,第一排四個人里,有三個人一上午都在動。大煙兒煙癮犯了,哼哼唧唧的,像一條蟲在原地把身體擰來擰去,時而要一頭栽倒的樣子;婁明武自覺受了莫大的委屈,低著頭在抽泣;而另外一位叫小伍,額頭到頭頂剃光,如同清代的發式,但腦后是一大把非洲式的小臟辮,沒人幫他拆,也想不到他怎樣洗頭發。小伍也在那里如坐針氈,仔細一看,短褲后面一片血污,估計是屁股上長了褥瘡并發了炎癥……

早飯的時候,鐵頭捧著饅頭發呆;深挖撕著饅頭皮兒,我心里暗罵這個浪費糧食的混蛋;“哎!”我旁邊的一個小伙兒嘆了口氣,那是一個流著分頭、白白凈凈的小伙兒,看上去很有家教的樣子(就叫他“小白臉”吧),悄悄小聲問:“你們說,警察會通知家里嗎?我手機當時放包里了,警察把我的包扣下了,會不會給我家打電話呢?”聽到這里,鐵頭手里剛剛掰下來的一小塊饅頭,在被遲緩而機械地送進嘴的半路上停下來,喃喃地說:“肯定會通知家里的。本來通知家里,讓我協助調查,在老家就可以,結果還是把我關在這了……”

早餐結束時,這三位的饅頭都沒有吃完,我望著被掰成碎塊的饅頭和深挖撕下來不吃的饅頭皮,非常擔心他們會被頭板兒、二板兒罵浪費糧食。

記得有次燕子在我家吃飯,我爸媽也在,后來發現燕子看看我,又看看自己碗里的飯,一臉為難。我于是小聲問:“吃不了了?”見到燕子點頭,我說:“給我吃吧。”從那以后,我就經常吃燕子剩下的飯,她為此很得意。

“這都幾天了?!也不提審!我招誰惹誰了?我就是自己消費,怎么了?花自己的錢,又不招別人!警察也太厲害了,早就盯上我們了,一直跟著呢!我們愣是不知道!可我招惹誰了?我就是自己消費,也沒影響別人……哎!跟這兒是最遭罪的!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讓干!也不讓探視!趕緊提審吧!等我下了圈兒就舒服了……”老張一通自言自語,所謂下圈兒,就是勞改農場或者監獄,竟然比這刑拘號兒的條件好。

老張的話,讓我想起有位曾經犯過經濟案被關的老哥說過的事:絕大多數人都希望下圈兒,因為可以有屬于自己的床、被褥、洗漱用品、餐具,可以給外面寫信,可以被探視;而相當多的人會回到家鄉的勞改農場,多少能得到些照應……卻也有個別,這位老哥曾經的一個同號兒,在收到判決書即將下圈兒前,居然大哭起來,問其原因,答:“不愿意下圈兒啊!下圈兒還要干活兒啊!在號里雖然住的差,吃的差,可是不用干活兒啊!我沒有家,沒人管,也沒人惦記……”

“奇怪,警察叔叔怎么到現在都沒有沒收你的手機呀?”這是案發第二天早上,我在派出所里向外界咨詢案情時的額外反饋。而收到的最后一條信息,是燕子發的:“我們還在想各種辦法,不能讓你坐牢。”

“報告!”廚子出聲兒了。“說!”二板兒回應。“小茅。”“去。”廚子聽聲起身下板兒,剛要往漏兒里走,忽聽二板兒大喝一聲:“歇逼!”廚子一愣,“謝字不離口!批準你小茅,你不知道說謝謝呀?!忍著吧!”說這番話的,是老邢,三十歲上下,高個,皮膚白皙,相貌很精神,說話很沖,愛管事兒,一副學生會主席的派頭兒。廚子只好悻悻地回到板兒上坐下,等著過一會兒再重新申請一次。

“102,102,”小喇叭響了:“一會兒檢查身體啊!排好隊,不許交頭接耳,不許對著醫生看!檢查完迅速離開!”不一會兒,管教進號兒,開始囑咐:“最近這個H7N9太厲害,天又熱,這里人又多,所以最近每天都得檢查身體。一會兒排好隊,頭板兒、二板兒組織好,別說話,別盯著醫生看,檢查完就趕緊回板兒上。檢查完,問誰不舒服,就告訴醫生。聽清楚了嗎?”“聽清楚了!”

醫生與犯人隔著號兒門檢查,排到我時,我走到門邊,醫生說:“再近一點。”我又靠門近些,但見門外是一位女醫生和一位男警官。女醫生戴著巨大口罩,手里擎著一只極像手槍的設備,忽地抬起,正指我的眉心,如同立即槍決的樣子。

“下一個!”醫生撤“槍”,我轉身離開,眉心處依然有仿佛被戳到的感覺。讓我想起進看守所之前的檢查。

先從一個類似機場安檢的門通過,然后脫光衣服,連續幾個蹲下又站起,向左轉一圈、向右轉一圈。我還在想著“這是檢查脊椎不正么”的時候,已經被要求穿了衣服進去采血室。“采指血!把手伸出來!”一位戴口罩的女醫生命令著。我下意識地伸出左手,放在采血臺上,順便坐向臺邊的凳子。“站起來!”女醫生怒斥:“誰讓你坐了?!”與此同時,迅速捏住我的手指,緊緊按在采血臺上,狠狠一針戳下去,像是對我坐下的懲罰。這絕對是有生以來,我挨的最狠的一針,實實在在、結結實實地告訴我什么是十指連心……

后來我才明白,脫光衣服轉圈是看身上有沒有傷,是什么樣的傷;有沒有紋身,是什么樣的紋身;反復蹲起是檢查肛門里有沒有藏東西。因為驗血對象不是患者,而是各色犯案嫌疑人,他們或兇神惡煞、或行為猥瑣,女醫生每天接觸,內心積累的煩悶與壓力還有厭惡,早就難以計量,所以又怎會像醫院的體檢那樣溫柔相待呢?!而我當時順勢坐下的,也并不是什么凳子,而是一個不知裝什么的塑料桶。

H7N9的檢查結束。當醫生隔著號兒門,向號兒里詢問誰不舒服時,七七八八有幾個人舉手,表示不適。隨后,他們被一一登記,并帶出102室。隨著號兒門被警官在外面上鎖,頭板兒說了一句:“以為說自己病了,就能出去呀?來個提前保外就醫呀?做夢吧!”

果不其然,沒多久,稱病的幾位,又都回來了,多多少少都有些喪氣,有人連藥都懶得吃。

這幾人中,有個老人,被稱作“老頭兒”。

他被頭板兒叫住:“老頭兒,你是真的病的厲害呀?還是想借著這個理由飛出去呀?”話說的同時,頭板兒雙手做出小鳥扇動翅膀的樣子。

老頭兒一臉的無奈,用手比劃著:左手在右臂上薅兩下、右手在左臂上薅兩下,隨后左手在右臂從上到下擼了一下,右手在左臂從上到下擼了一下;然后也做了幾下小鳥扇翅膀,隨后兩手一攤。意思是:羽毛都被拔光了,想飛也飛不了了。

記得燕子曾在我的畢業留言冊和后來異地生活時的書信里,寫過共同的兩句:“鯤鵬展翅九萬里,知己真情永伴君。”當年她找我要畢業留言冊時,我還以為她要看女同學們都給我留了什么言呢,還記得她紅著臉把留言冊塞給我,轉身就跑掉了。還記得在我看到留言時的無比感動,想要抱抱她。然而,現如今,我沒能做大鵬,卻成了飛蛾,撲到了火堆里,與世隔絕,與她隔絕,等待著的很可能是覆滅。這隔絕,早已注定,覆滅不知何時來臨。

早上的婁明武事件加上H7N9的檢查,讓氣氛變得更沉寂,號兒里很安靜,幾乎所有人的想與外界聯絡、想離開這個地方的渴望,都幻滅了,悵然迷惘。

“放大茅了!”

按照規定,每天下午14:00~16:30,是集中解大便的時間。依照座次,人們挨個進漏兒放大茅。我算了一下:一屋子30多人,每人從板兒上起身,到漏兒里放完大茅,再回到板兒上坐好,平均時長是兩分鐘半。放不出來或者放不完,都必須從漏兒里出來。

“鄧林!你趕緊出來!”漏兒頭兒小軍呵斥著:“快點兒!”鄧林狼狽地從漏兒里出來,感覺就像犯了痔瘡,一瘸一拐的。小軍斜著眼盯著他,又補上一句:“你拉電腦吶?!下一個!”……

輪到我時,我大聲道:“報告!沒有。”因為吃的少以及喝水也少。

不知道是號兒里通風差、沒光照,還是悶熱的天氣讓人冒汗,總之,前一天放風時還晾曬過的鋪蓋,才一天,又潮乎乎的,黏在身上,更像嵌在心里,和每個人心里藏著的故事一樣,沉重,陰霾,卻欲罷不能。

也不知道燕子是不是收到我進刑拘號之前給她寫的紙條,如果那個送我進來的警察沒把紙條給她怎么辦?她會不會和子安在處理我的事情上不團結?這個時候她連個相互合計的人都沒有,一個人守著空房子肯定心里沒著沒落的,要是她的哪個姐妹兒能去家里陪她也許能好些。如果我爸媽打電話,希望她能瞞得住……

“今天你睡板兒上!”正在安排睡覺秩序的二板兒大聲對我說。“謝謝。”我謝字不離口地應著。于是學著別人的樣子,雙手抱肩地平躺在板兒上。

一天的大部分時間是坐板兒,自然看著、盯著、望著板兒的時間是最多的;而睡覺躺下后,因為屋頂的白色管兒燈亮著而難以入睡。盯得時間長了,感覺躺下望著這發光的燈和坐著盯著那不發光的板兒,竟然都會令人眩暈,一種無法擺脫卻又難以掙扎的視覺、不敢掙扎以至于覺得屁股已被壓平的觸覺在心里壓抑,感覺自己被籠罩、被侵蝕,不知道是屁股把板兒做出了坑,還是板兒滲透了皮膚長成了骨刺;恍惚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究竟在哪里,未來能去向哪里……

我與左右兩邊的人分一條褥子橫著當被子蓋,只能覆蓋胸口以下和小腿以上的部分。而偏巧左右兩側各是一名壯漢,都生怕“被子”被搶走,所以都緊緊地拉住“被子”邊角,于是“被面兒”繃著,被兩人架起,根本貼不到我的身上!我用手戳了戳“被面兒”,繃著的感覺,真擔心這兩位把“被子”扯破了!

“被子”不貼身,便有小風從身子與“被子”間穿過,思緒把我帶回當年。當年不能繼續在大學混宿舍住,于是在老城里的棚戶區找了間平房,6平米,徒四壁。我從同學家搬來一個床屜、一個小床頭柜、一個臉盆架,晚間把自行車推進屋,屋里就滿滿當當了。

因為雨淋,屋子的門窗都變了形:窗子漲大進不去窗框,門則是上半截進了門框,下半截擰著撇在門框外。沒有空調和暖氣,小便用小桶,大便就要到外面的公廁。

透過門上方的窗子向外望去,先看到的是對門鄰居房頂上的枯草,隨風搖擺的無精打采。而后是枯草背后的遠方的高樓,晴天時那綠色的玻璃幕墻反著刺眼的陽光。

因為這個小屋位處胡同拐角,所以每天凌晨4點,出早點攤兒的平板車因為胡同太窄而必然要撞到小屋的外墻上。日子久了,外墻的洋灰皮被撞掉大片,露出里面的紅磚;而拐角處有塊紅磚已經被平板車磨平了向外的那個角……

冬天很冷。我用木板釘在屋門的下半截,以致門板下半截加厚,可以嵌到門框里的部分多一些,這樣門縫和窗縫都可以用膠帶封上,擋風。在床屜邊放一個電爐子。鋪蓋的褥子和被子很厚,但還要把我的軍大衣也蓋在被子上。為了不讓軍大衣滑落,就用繩子把軍大衣的兩只袖子分別綁在床屜邊上。導致每次鉆進被窩后,有種被捆在床屜上的感覺。

當年睡在床屜上不能翻身,因為大衣綁得太緊。如今在板兒上也不能翻身,因為兩側壯漢擠著,自己一旦側身,就別想再平躺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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