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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代序:國學之統宗

無錫鄉賢,首推顧、高二公。二公于化成民俗,不無功效,然于政事則疏闊。廣寧之失,東林之掣肘,不能辭其咎。葉向高、王化貞、鄒元標、魏大中等主殺熊廷弼,坐是長城自壞,國勢日蹙。豈非東林諸賢,化民成俗有余,而論道經邦不足乎?今欲改良社會,不宜單講理學。坐而言,要在起而能行。

周孔之道,不外修己治人,其要歸于六經。六經散漫,必以約持之道,為之統宗。余友桐城馬通伯,主張讀三部書:一《孝經》,二《大學》,三《中庸》。身于三書均有注解。余寓書正之,謂三書有不夠,有不必?!缎⒔洝贰洞髮W》固當,《中庸》則不必取。蓋《中庸》者,天學也。自“天命之謂性”起,至“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止,無一語不言天學。以佛法譬之,佛法五乘:佛法以內者,有大乘、小乘、聲聞獨覺乘;佛法以外者,有天乘、人乘。天乘者,婆羅門之言也;人乘者,儒家之言也。今言修己治人,只須闡明人乘,不必涉及天乘,故余以為《中庸》不必講也。不夠者,社會腐敗,至今而極。救之之道,首須崇尚氣節。五代之末,氣節掃地,范文正出,竭力提倡,世人始知馮道之可恥。

其后理學家反義氣節為不足道,以文章為病根,此后學之過也。專講氣節之書,于《禮記》則有《儒行》。《儒行》所述十五儒,皆以氣節為尚。宋初,尚知尊崇《儒行》,賜新進士以皇帝手書之《儒行》。南宋即不然,高宗信高閌之言,以為非孔子之語,于是改賜《中庸》。大概提倡理學之士,謹飭有余,開展不足。兩宋士氣之升降,即可謂是語之證。今欲卓然自立,余以為非提倡《儒行》不可。

《孝經》《大學》《儒行》之外,在今日未亡將亡、而吾輩亟須保存者,厥惟《儀禮》中之《喪服》。此事于人情厚薄,至有關系。中華之異于他族,亦即在此。余以為今日而講國學,《孝經》《大學》《儒行》《喪服》,實萬流之匯歸也。不但坐而言,要在起而行矣。

先講《孝經》

學者謂《孝經》為門內之言,與門外無關。今取《論語》較之,有子之言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迸c《孝經》“先王有至德要道,民用和睦,上下無怨”意義相同。

所謂犯上作亂,所謂民用和睦,上下無怨,均門外之事也,烏得謂之門內之言乎?宋儒不信《孝經》,謂其非孔子之書?!缎⒔洝樊斎环强鬃又畷?,乃出于曾子門徒之手,然不可以其不出孔子之手而薄之。宋儒于《論語》“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一章,多致反駁,以為人之本只有仁,不有孝弟。

其實仁之界說有廣狹之別:“克己復禮”,狹義也;“仁者愛人”,廣義也。如云“孝弟也者,其為愛人知道之本與”,則何不通之有?后漢延篤者《仁孝先后論》,謂孝在事親,仁施品物;《孟子》謂親親而仁民,由此可知孝弟固為仁之本矣。且此語古已有之,非發自有子也?!豆茏印そ涞诙罚骸靶⒌苷呷手嬉病!弊媾c本同,有子乃述管子之語耳。宋人因不愿講《論語》此章,故遂輕《孝經》。不知漢人以《孝經》為六經總論,其重之且如此。以余觀之,《堯典》“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即《孝經》“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順天下,民用和睦,上下無怨”之意??鬃又f,實承《堯典》而來。宋人疑之,可謂不知本矣。且也,儒墨之分,亦可由《孝經》見之。墨子長處盡多,儒家之所以反對者,即在兼愛一端。今之新學小生,人人以愛國為口頭禪,此非墨子之說而似墨子。試問如何愛國?愛國者,愛一國之人民耳。愛國之念由必愛父母兄弟而起,父母兄弟不能愛,何能愛一國之人民哉!由此可知孝弟為仁之本,語非虛作。

《孝經》一書,實不可輕?!缎⒔洝肺淖制揭?,一看便了,而其要在于實行。平時身體發膚不敢毀傷,至于戰陣則不可無勇,臨難則不可茍免。此雖有似矛盾,其實吾道一貫,不可非議。于此而至非議,無怪日講墨子兼愛之義,一旦見敵,反不肯拼命矣。

昔孟子講愛親敬長為人之良能,其后陽明再傳弟子羅近溪謂良知良能,只有愛親敬長,謂孔門弟子求學,求來求去,才知孝弟為仁之本。此語也,有明理學中之一線光明,吾儕不可等閑視之者也。諸君試思,《孝經》之有關立身如此,宋人乃視為一錢不值,豈為平情之言乎?

《孝經》講孝,分列為五。其所云天子之孝,愛親者不敢惡于人,敬親者不敢慢于人,與墨子之道為近。民國人人平等,五種階級,不必全依經文,但師其意而活用之,由近及遠,逐項推廣可矣。

次講《大學》

《大學》為宋人所誤解者不少,不僅誤解,且顛倒其本文。王陽明出,始復古本之舊,其精思卓識,實出宋人之上。今按《大學》之言,實無所不包,若一誤解,適足為殺人之本。

宋人將“在親民”改作“在新民”,以窮知事物之理解釋格物,彼輩以為《康誥》有“作新民”之語,下文又有“茍日新”“天命維新”諸語,故在親民之“親”,非改作“新”不可。不知《湯盤》之“新”,乃潔清身體發膚之謂;其命維新者,新其天命也,皆與親民無關,不可據之以改經文。

夫《書經》人所共讀,《孟子》亦人所共讀,《孟子》明言三代之學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于上,小民親于下,《尚書》堯命契做司徒,敬敷五教,其結果則百姓相親。《大學》親民之說,前與《尚書》相應,后與《孟子》相應,不知宋人何以改字也。格物之說,有七十二家之歧異,實則無一得當。試問物理學之說,與誠意正心何關?故陽明辟之,不可謂之不是。

然陽明所云致良知以正物,語雖可喜,然加一良字,且語句與原意顛倒,應說致知而后物格,不應說格物而后致知也。陽明之前,鄭康成訓格為來,謂所知于善深,則來善物;所知于惡深,則來惡物,頗合《論語》“我欲仁斯仁至矣”之義,亦與陽明知行合一之說相符,但文義亦與原文不合。雖能言之成理,勝于晦庵,但均顛倒原文,不足以服人之心。

其余漢、宋大儒講格物者,不計其數,而皆講之不通。明人乃有不讀書之灶丁王心齋,以為“格物”即物有本末,“致知”即知所先后。千載疑竇,一朝冰釋,真天下快事。蓋《大學》所講,為格物、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誠意為正心修身之本,此為知本,此為知之至也。上所云云,尤為根本之根本。心齋不曾讀書,不知格字之義。

《倉頡篇》:“格,量度也?!蹦芰慷燃茨芨裎?,謂致知在于量度物之本末。此義最通,無怪人之尊之信之,稱為“淮南格物論”也。劉蕺山謂王陽明遠不如心齋,此語誠非無故。其后假道學先生李光地,亦知采取心齋,可見是非之心,人心有同然矣。陽明生時罵朱文公為洪水猛獸,陽明讀書不多,未曾遍觀宋人之說,故獨罵朱子,實則伊川、象山均如此講。朱子治學,亦未身能窮知事物之理,無可奈何,敷衍了事,而作此說。

今之新學小生,誤信朱子之言,乃謂道德而不能根據科學者,不是道德。夫所謂道德,將以反抗自然也。若隨順自然,則殺人放火,亦何不可以科學為之根據者。信斯言也,真洪水猛獸之比矣。朱子有知,不將自悔其言之孟浪乎?殷、周革命之際,周人稱忠殷抗周之民曰殷頑,思有以化之,故《康誥》有作新民之言。所謂新民者,使殷民思想變換,移其忠于殷者以忠于周室耳。新民云云,不啻順民之謂已。此乃偶然之事,非天下之常經,不可據為典要。夫社會之變遷以漸,新學小生,不知斯義,舍其舊而新是謀,以為廢舊從新,便合作新民之旨,不知其非《大學》之意也。要之,《大學》之義,當以古本為準;格物之解,當以心齋為是,不當盲從朱子?!缎⒔洝纺艘回炛溃洞髮W》亦一貫之道。歷來政治不良,悉坐《大學》末章之病,所謂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一也;人之彥圣,娼疾以惡之,二也;長國家而務財用,三也。三者亡國之原則,從古到今二三千年,無有不相應者。反之,即可以平天下。

是故《大學》者,平天下之原則也。從仁義起,至平天下止,一切學問,皆包括其中。治國學者,應知其總匯在此。

講明《孝經》《大學》,人之根本已立。然無勇氣,尚不能為完人。此余之所以必標舉《儒行》也。

《儒行》十五儒,未必皆合圣人之道,然大旨不悖于《論語》。

《論語》:“子貢問: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為士矣?!薄白勇穯柍扇?。子曰: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笔颗c成人,皆是有人格之意,反之不能為人,即等于禽獸?!墩撜Z》所言,正與《儒行》相符。

《儒行》見死不更其守,即《論語》見危授命之意;久不相見,聞流言不信,即《論語》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之意,可見道理不過如此,《論語》《儒行》初無二致。宋人以“有過可微辨而不可面數也”一語,立意倔強,與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即喜”殊異,即加反對,不知罵《儒行》者,自身卻坐此病。朱、陸為無極、太極之枝節問題,意見相反,書函往復,互相譏彈,幾于絕交。不關過失,已使氣如此,何況舉其過失乎?有朱、陸之人格,尚猶如此,何況不如朱、陸者乎!不但此也,孟子之為人,亦恐其有過可微辨而不可面數者。何以言之?淳于髡言“是故無賢者也,有則髡必識之”以譏孟子。孟子引孔子之事,謂君子之所為,眾人固不識也。其悻悻然之辭氣,見于文字間,可知其非胸無芥蒂者。余以為自孔、顏外,其余賢者恐皆如此。然而兩漢人之氣節,即是《儒行》之例證。

蘇武使于匈奴,十九年乃返,時人重之,故宣帝為之圖像。至宋,范文正將氣節,倡理學,其后理學先生卻不甚重視氣節。洪邁之父皓,使于金,十五年乃返,其事與蘇武相類,而時人顧不重之。宋亡,而比跡馮道者,不知凡幾。此皆輕視氣節之故。如今倭人果滅中國,國人盡如東漢儒者,則可決其必不服從;如為南宋諸賢,吾知其服從者必有一半。是故欲求國勢之強,民氣之尊,非提倡《儒行》不可也?!度逍小分欠癯鲇诳鬃硬槐卣?,但論吾儕行己應否如此可矣。其為六國時人作歟,抑西漢時人作歟,都可不問。若言之成理,即非孔子之語,或儒者托為孔子之語,均無礙也。況以事實論之,哀公孱弱,孔子對證發藥,故教之以強毅,決非他人偽造者也。

《喪服經》不過《儀禮》十七篇之一?!秲x禮》十七篇,諸侯大夫禮不必論,冠禮不行于今,婚禮六禮,徒有其名而已。

士相見禮,鄉飲酒禮,特牲饋食禮,亦不行于今,惟士喪禮與喪服有關。然講喪服,不必講士喪禮也。喪服至今仍行,通都大邑,雖只用黑紗纏臂,然內地服制尚存其意。形于文字者,尚有訃聞遵禮成服之語。雖是告朔之餼羊,猶有禮意存焉。周代有諸侯、世卿之分,故喪服有尊降、壓降之名。

政治改變,諸侯、世卿之名已去,漢代雖提倡喪服,即不講尊降壓降,此亦禮文損益之義也。漢儒于《儀禮》盡注十七篇者,惟鄭康成一人,其余馬融、王肅,只注一篇。

三國、晉、宋間人,注《喪服》者十余家,蜀蔣琬亦曾注《喪服》,可見《喪服》之重要。諸君翻閱杜佑《通典》,即可知喪服、喪禮之大概。顧亭林言六朝人尚有優點,誠然。六朝人不講節義,卻甚重喪服。古人在喪服中,不能入內,不能見女人。

陳壽遭父喪,有疾,使婢丸藥,鄉黨以為貶議,坐是沉滯者累年。此事明載《晉書》。又晉惠帝之子愍懷太子遹,被賈后毒死,事白,惠帝為之下詔追復喪禮,反葬京畿,服長子斬衰三年,以《喪服》中本有父為長子斬衰三年之文故也。晉惠無道尚如此,可見晉人之重視喪服矣。晉以后,唐人亦重喪服。宋代理學先生,亦知維持喪服。明人則恐不甚看《喪服經》,然皇帝皆以孝字為號,尚只遵行喪服,勝于清人。

喪服代有變遷,尊降壓降,不適宜于郡縣時代。自漢至隋,全遵《儀禮》。唐人稍加修改,尚稱近理。如父在為母齊衰期,父沒為母齊衰三年,唐人均改為三年。其余修改者尚有四五條,皆幾微而不甚要緊。惟經文“婦為舅姑斬衰不杖期”,宋人改婦為舅姑與子為父母同,蓋因唐末人不明《禮》意,有婦為舅姑如子為父母之事實。

五代時,劉岳作書儀,即改婦為舅姑等于子為父母。至宋初,魏仁浦乃謂夫處苫塊之中,婦服紈綺之服,是為不當,乃徑改《禮》文。不知苫塊在未葬之前,既葬即不在苫塊。

《喪服》有變除之義,期年入外寢,再期大祥,然后除服。婦已除服,雖不可著有花之紈綺,尚可著無花之青縑(如今之藍紡綢)。仁浦不知此意,故疑其不當。當時在官者,大抵不學無術,又翕然從之,改婦為舅姑,等于子為父母,此宋人之陋也。至明代只有斬衰三年,古禮婦人不二斬,男子亦然。

為人后者,為本生父母降,為父母斬衰,為長子亦斬衰。明太祖改之,明人不知古斬衰三年與齊衰三年惟在無縫有縫之別,本不甚相遠也(古人持服,有正服、降服、義服之別。降服者繼承,出嫁之子女,為本生父母也。義服者,恩輕而不得不重服,如臣之為君是也)。降至清代,遂為一切誤謬之總歸宿。今若除去尊降壓降一條,其余悉遵《開元禮》,則所謂遵禮成服者,庶不致如告朔之餼羊矣。

上來所講,一《孝經》,二《大學》,三《儒行》,四《喪服》。其原文合之不過一萬字,以之講誦,以之躬行,修己治人之道,大抵在是矣。

章太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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