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季婉心情好的時候，也會與后母說上幾句話。

但一旦她心情不好，就會把自己關進臥室里。

在她心里，母親雖然遠在法國，但是任何人都取代不了她。

母親雖然走了，但是姑姑的家里還留有母親的氣息，她所知道的世界上最好的一切，不管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的，都在這里了。

她把世界強行分作了兩半，光明與黑暗，善與惡，神與魔。

屬于她父親的這一邊，代表的是中國，必定是不好的。

而屬于她母親和姑姑的一邊，代表的是西方，是最好的一切。

雖然在她的成長中，她的母親和姑姑并沒有給予她多大的幫助，但是她們當年敢于出國的英勇行為，卻令她感到深深的自豪。

再加上她母親和姑姑從國外回來之后，一個個摩登時髦的穿著打扮，也令她羨慕不已，她甚至來不及地想趕快長大，也成為像她們那樣的人。

所以，她已經(jīng)被母親和姑姑成功地給洗腦了，對她們所講述的西方生活，不由得心向往之。

雖然有的時候，她也喜歡鴉片的云霧，霧一樣的陽光，屋里亂攤著的小報。

看著小報，和父親談談親戚間的笑話，那是自母親走后，屬于他們父女間最好的時光。

她知道父親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時候他喜歡自己。

但是，自從父親有了后母之后，便再也不會寂寞的了；而她的母親，也就再沒有機會回到這個家里來了。

也就是說，后母不僅從她身邊奪走了父親，基本上還堵死了她母親再回到她父親身邊的可能。

雖然她知道，她母親當初是很堅決地提出要離開父親的，但是在內心深處，她還是希望母親能夠有一天會回心轉意，再次回到她和弟弟身邊。

不過現(xiàn)在，這一切都不可能再實現(xiàn)了。

石文珊和李素君兩個人的感情看上去還不錯，兩個人互稱對方姐姐。

石文珊叫李素君“七姐”，李素君叫石文珊“三姐”。

兩家算起來還是親戚，因為李素君的嬸嬸，是石文珊的外公的大哥的女兒。

也就是說，石文珊母親的堂姐，亦即是石文珊的表姨，嫁給了李素君的叔叔。

石文珊怕侄女誤會她與李素君的關系親密，看上去好像背叛了丁緋瓊一樣，就向石季婉解釋道：

“我是因為打官司的事情要聯(lián)絡你父親。”

“是表舅爺?shù)墓偎締幔俊笔就駟柕馈?

“不是。”

“那和誰打官司？”

“和你大爺打官司。”

她指的是她同父異母的大哥石玉魯。

“和大爺打什么官司？”石季婉一臉的困惑。

“我們小的時候，他把我們的錢給侵吞了。”

“哦。”

“奶奶去世的時候，我們還小，什么都在他的手里。”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還能要得回來嗎？”

“我們有證據(jù)。”

“那為什么以前不打，現(xiàn)在才打呢？”

“我現(xiàn)在打官司是因為需要錢，你表舅爺?shù)墓偎荆以趲退拿Α！弊詈笠痪洌纳赫f的有些含糊，像是有些心虛似的。

哦，原來還是為了義哥哥的父親。

石季婉問：“姑姑以前就知道這件事么？”

“分家的時候，我們只想著盡快擺脫你大爺，急著搬出來，當時不是很清楚。你大爺大媽管的太多，跟他們一起住簡直就是受罪。

你大爺動不動就搬出孔夫子的大道理，對我和你父親要求很嚴格。你父親都結婚了，還得處處聽他的。等他都有了兩個孩子了，才準他自立門戶，我就也跟著走了。就這樣，他還感覺傷透了他的心呢。”

“哦，我不知道大爺是這樣的人。”

“哎，簡直是偽君子，以前老對我哭。”

“大爺也會哭嗎？”

“當然會了。”

“為什么哭呢？”

石文珊一開始不太想說，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氣憤地開口了：

“他哭是因為沒把我給嫁出去，天天念叨說，我是他的心事，說他死了叫他拿什么臉去見老太爺，一說到老太爺，他就哭了。”

“還有這事？”石季婉覺得很可笑。

石文珊苦笑了一下：

“我那時候長的丑——當然現(xiàn)在也不好看。我以前長得又高又胖，別的女孩子細胳膊細腿的，長得像火柴棍一樣，我覺得自己長得像一扇門板。

我十三歲時就發(fā)育了，你奶奶過世之后，他們讓我去住一陣子，你大媽看見了，大吃了一驚，忙笑著對我說‘不成體統(tǒng)’，把我?guī)У剿块g里，趕緊坐下來剪塊布給我把胸脯縛住。

她教我怎么縫，要我穿上，然后才說‘好多了’。其實我覺得這樣反倒讓我看起來像個雞胸。

我的頭發(fā)太厚，辮子太粗，長劉海也不適合我；有胸部又戴眼鏡，看上去真像個歐洲胖太太穿旗袍。”

聽了姑姑的這一番自我評價，石季婉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她只說了一句：“真恐怖。”

石文珊說：“那時候看到親戚們人人都很漂亮，恨不得自己能換個人。大爺一看見我，就說什么心事之類的，說沒臉見老太爺，動不動就哭。我聽的都煩了，就對他說‘別給我說這些了’，然后抬起腳就走了。”

石季婉有些不解，按說長兄如父，大爺管姑姑，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呀。

“現(xiàn)在想想，以前我也還是又兇又心直口快。”石文珊說起這些，很有些沾沾自喜的樣子。

“我和你媽媽出國時，”石文珊接著說，“他極力阻攔，后來沒有成功，氣得要死。所以我們從國外回來后，一直就沒有去看過他們。”

“你們回來后，一直跟大爺沒有來往嗎？”

“嗯。”石文珊點了點頭。

石文珊的母親剛去世時，石玉舟才十六歲，石文珊十一歲，大哥石玉魯三十三歲。

家里的房產和地產，雖然已經(jīng)按照石文珊母親的遺囑分好了，但是由于石文珊兄妹二人年紀尚輕，所以他們名下分得的產業(yè)，都由石文珊同父異母的大哥石玉魯暫時負責托管。

石玉舟娶妻生子后，拖家?guī)Э诘模ヌ旖蚬ぷ鳎麄冃置萌齻€這才基本上算分了家。

房屋、地產、不動產都有契據(jù)，容易分割清楚。

但是，三人的父親石明宵留下的一批宋版書，則引起了糾紛。

當時的宋版書已經(jīng)很值錢，全在大哥石玉魯?shù)氖种小?

石玉魯曾經(jīng)在前清時中過舉，后來聽說科舉制度取消時，曾經(jīng)失望得大聲痛哭。

他認為，這批宋版書是父親傳給他的，弟弟妹妹小的時候，對這個并不感興趣，所以這批宋版書不能當作遺產來進行分割。

況且后母去世時，遺囑里也并沒有提到這批宋版書，他覺得事實上后母已經(jīng)默認由他來繼承了。

但是石文珊認為，那也是遺產的一部分，應該把它分作三等份，由兄妹三人平均進行分配，不應該由大哥一個人獨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