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會有那么一天

秋高氣爽中，一股寒流悄然而至。落葉繽紛，秋風宜人的街頭頃刻間變得不能駐足。雨嘉不能相信才十月二十幾號，就要穿上從北京帶來的羽絨服，這也太過分了！可是美國中西部的冬天就是這么過分。

十月三十一號萬圣節的那天，一夜寒風暴雪襲來。第二天一早去上學，雨嘉就發了愁，自己沒有雪地靴子，最厚的鞋就是旅游鞋，這下可怎么辦呀？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雪。

雨嘉穿上兩層襪子，又穿上旅游鞋和羽絨服，咬咬牙往校車站走去。走了幾步才發現，自己的這套行頭，根本就不合格！薄薄的羽絨服頃刻間就被寒風吹透，自己連圍巾手套都沒有，冷風直往脖子里灌，雙手放在口袋里還凍得不行。旅游鞋一步一滑，鞋幫那么低，腳腕被凍得生疼，而且走路揚起來的雪灌進鞋里，襪子很快就濕了！

好不容易在刺骨的寒風中到了學校，雨嘉一頭鉆進離校車站最近的一棟樓里。好在學校很多建筑有室內通道，只要進了一棟樓，就能四通八達到校園各個大樓去。雨嘉心想，我今天不回家了，一直在學校，到午夜上完班再回去，要不然來回再跑一趟，非得被凍死不可！

雨嘉發愁地想：如果冬天都是這樣的話，那自己需要買帽子、手套、圍巾、靴子和厚實的加長羽絨服。可是到哪里去買呢？這得花多少錢啊？而且即使周末出去買也來不及，這幾天自己還正在生理周期中，女孩子在這個時候非常怕冷，怎么辦呢？擔心是擔心，雨嘉上起課來一緊張，也就把缺衣服少帽子的事拋到腦后了。

下午，雨嘉穿過地下通道往圖書館走，迎面看到了王溜子。雨嘉不好意思像別人一樣叫他王溜子，就客氣地說：“王留存，你怎么在這里？你們經濟系不是在河對面上課嗎？”王溜子手里大包小包地拎著一堆東西說：“學校在發別人不要的冬衣和靴子，誰都可以拿，都是別人捐的，我趕過來領了一套，誰知道那幫人稀里糊涂的，給我一套女式的！你看，我怎么穿呀？哎，正好碰到你，要不然給你吧，你需要嗎？”

雨嘉一看，有一件紫色的加長羽絨服，一套象牙白毛絨的帽子圍巾手套，還有一雙棕色的高到膝蓋的翻毛雪地靴。雨嘉看了一眼王溜子，突然哈哈大笑：“我真不能想象這一身穿在你身上是什么效果！”

“那些人亂彈琴的啦，抓到什么給我什么！我不要，你拿去穿吧。”

雨嘉說：“你要不然回去跟他們換成男式的，這衣服都是不錯的，你去換了吧。在哪里？我跟你一起去，他們要是還有富余的，我也要一件去。真沒想到還有人給學生捐贈冬天的衣服！”

王溜子說：“他們早都發完了，都散了，沒人了。你就拿著吧，我嫌丟人，一個大男人，抱著一堆花花綠綠的女人衣服，像什么樣子！你快拿著，我走了。”然后不由分說，把東西塞給雨嘉就走了。

這真是來自上帝的禮物。這一身衣服竟然非常合身，就連靴子也正好是雨嘉的尺碼，簡直就像給她準備的！這時Jason走了過來。雨嘉高興地對Jason說：“Jason！你看，那邊發衣服呢，別人拿到一身，又不想要，給我了，你看多好！”

Jason皺著眉頭看了雨嘉半天：“Are you sure？這衣服和靴子的樣式好像今年的新款呀，怎么會有人發這么好的東西？”

“哼，你還真是跟一般的男生不一樣，對女式衣服的款式都有研究啊？我運氣好唄，擋都擋不住。Better believe it。”雨嘉說罷就拎著大包小包，馬尾巴辮子一跳一跳地，高興地去圖書館了。

拐角處，鐘銘站在一個儲物柜后邊，看著雨嘉的背影，心里說：“小姑娘，讓這身衣服代替我，陪你好好過冬吧。”雨嘉的身影讓他著迷，雨嘉的自強讓他敬佩，雨嘉要獨自面對的這一切，又讓他心碎。

前幾天預報要來寒流暴風雪，鐘銘就擔心雨嘉了。這身冬裝，是鐘銘花了將近四百美金買來的。他決心不打擾雨嘉，自己就暗暗守護她，靜靜地等她長大。鐘銘覺得這樣很幸福，雖然他沒有擁有雨嘉，但是他知道，自己擁有的，是愛情。

在讀金融博士學位的鐘銘，這學期有兩門經濟系的課程和王留存在一起上，一門是產業組織學（Industrial Organization），另一門是計量經濟學（Econometrics），這使他跟王留存迅速熟悉起來。鐘銘對雨嘉的心思很快就被王留存看破了。男人之間的默契，讓鐘銘知道王留存是靠得住的朋友。他不會對任何人說這件事情，也不主動跟鐘銘提起雨嘉，更不會問鐘銘最不愛聽的那個問題：“喜歡她為什么不直接去追她？”王留存只會在鐘銘一個人發愣的時候，好像安慰他似的，捶一下他的肩膀。那天，鐘銘突然冒出一句：“溜子，我有點東西要給她。”王留存也不多問，就漂漂亮亮把事情辦妥了。

鐘銘發現，王留存對周圍所有的人都十分仗義，不但對周圍的女生們呵護有加，對北月的哥們兒有求必應，就連不是特別熟悉的人，如果有事情找到他，他也不吝惜搭時間幫人家。他的時間好像可以給其他人隨便用似的。

中國學生來到這里都要面臨學開車、考駕照。鐘銘簡直數不過來多少人開車是王留存教的。尤其有剛剛從國內來的留學生太太想學開車，老公們怕自己教太太開車容易吵架鬧意見，就都找王留存教，車壞了大家找王留存修，需要買車的找王留存幫著把關。王留存的人緣簡直好得不得了，大家都輪流請王留存吃飯。

可是所有這一切都是要花時間的，而時間這個東西，對于壓力山大的留學生來說，是比金錢更稀缺的資源。鐘銘怎么也想不明白王留存哪里來的那么多時間？他的學業怎么辦的？

跟王留存一起上課，鐘銘才看出來，王留存的學業根本就荒廢了，他根本就是在混日子。中國來的留學生們，別的不見得行，但是提起學習來，個個不含糊，畢竟那時候的留學生都是經過了多少層考試，過五關斬六將來到美國的人尖兒，無論學什么專業，無論英文多難，大家都是背水一戰也會把學習弄好。王留存這樣的，鐘銘還是第一次見到。

如果產業組織學王留存還能稍微混個四五十分的話，那計量經濟學課程，王留存簡直一點辦法都沒有，直接就交白卷拿零蛋了。于思聰也是經濟系的博士生，她和鐘銘、王留存都在同一堂計量經濟學課上，有時思聰和鐘銘拉住王留存：“咱們一塊做作業吧。”王留存就會以各種借口躲避，誰誰誰今天考駕照，讓我去送一下，誰誰誰今天讓我去跑趟機場接人……

思聰和鐘銘看著王留存走遠的背影，都替他發愁。于思聰說：“也不怪他，他文科出身，這逆天的數學，他也真是沒辦法。”鐘銘不這么想：“我大學是經貿大學的，數學也沒怎么學啊，這不是熬夜發奮，也這么撐著呢嗎？就別發愁，哪兒跌倒哪兒爬起來，哪兒不行補哪兒唄。他這樣下去，系里不得把他開除了？一旦開除，連學生簽證都沒了，在美國就待不下去了！”

思聰說：“人各有命，他在美國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見得非得戴這頂博士帽。”

鐘銘說：“別跟別人說，咱給溜子保密吧。”

很快，第一學期就結束了。雨嘉經過煉獄般的期末各科大考和醫院里圣誕節前的患者高峰的緊張工作，體重足足降了十磅，小臉兒都尖了。今天是發成績的日子，雨嘉聽說數學和化學兩門課的成績已經出來了，正要去看，突然猶太裔女同學Nina飛跑過來，張開雙臂一下抱住雨嘉，大笑著說：“我化學和數學得了兩個C! ”

雨嘉一下就傻在那里了，不知說什么好，Nina一拍雨嘉的肩膀說：“你還不祝賀我嗎？你還指望我能得B嗎？”雨嘉才恍然大悟，也笑著抱住Nina說：“C is heaven! Thank God for C's!（C就是天堂！為C感謝上帝！）”真是的，對于Nina來說，化學和數學得C就是天堂。

Nina是個來自以色列的猶太美女，雨嘉第一次見到Nina時心想，天哪，天下竟然有這樣的美人！我如果是男人，肯定被迷倒了。Nina身材窈窕，藍灰色的眼睛在濃密的睫毛下像兩潭春水一樣美麗柔和，金色柔軟的卷發飄在瘦削的兩頰邊，把她的微笑襯托得更加迷人。Nina記憶力超強，但腦子里一盎司的邏輯都沒有。數學課和化學課，Nina像一個無助的孩子，做著作業眼淚就要掉下來。Nina每天就纏著雨嘉和Jason幫她講解。其實，Nina的老公是這所大學數學系的教授。雨嘉說你老公可以幫你啊，Nina卻說，他講的我聽不懂，只有靠你！

雨嘉開始的時候還給她講解，后來發現不靈，越講她越糊涂，干脆就把在中國的考試功夫搬出來，告訴Nina你看見這樣的題就套這個公式，那樣的題就套這個公式，經過百般錘煉，終于，Nina連滾帶爬勉強通過了那兩門要了她小命兒的課程。

Jason也興高采烈地發現自己化學竟然拿了A，微積分竟然拿了B-，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成績。雨嘉不但生物、微積分、化學和心理學全部拿了A，而且在Jason的幫助下，藝術史期末論文讓老教授大為贊嘆，竟然最后也拿了一個A！這樣，雨嘉就有了第一學期全A的成績，榮登學校的Dean's List（院長名錄）。作為一個英文不是母語，還要自己掙學費和生活費的女孩來說，能夠在第一學期就拿到這樣的成績，是多么大的付出、多么堅韌的毅力才換來的呀。雨嘉為自己驕傲和欣慰。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在美國一定會立住腳，一定會成功！

短暫又寶貴的兩周寒假來了，楓園的四個女生終于可以睡個懶覺，吃頓踏實飯，整理一下自己的小窩了。但是這個珍貴的休息放松時間不能超過一天——燕妮有教育系的論文要寫，全指望寒假突飛猛進呢；可欣社會學研究項目已經有了雛形，問卷設計已經完成，要在寒假期間寫冗長煩瑣的報告，一開學就必須拿到IRB（Institutional Review Board）許可文件；思聰已經讀博士第二年了，必須要準備博士生資格考試，那可是個鬼門關啊，寒假堅決不能松懈！看著她們，個個都是學霸，還這么努力，雨嘉明白了原來聽到的一句話：“不怕學霸威力大，就怕學霸放寒假。”是啊，這樣一個寒假下來，她們領先普通學生的距離會越拉越大！

雨嘉的本科學業，跟燕妮可欣思聰的研究生學業比起來，就是有這么一點優越性——平時再累再苦，考完試就完事兒，放假的時候不用惦記。雨嘉假期不需要惦記學業，但她需要惦記生計。其他三個女生都有獎學金，不用交學費，每月固定還有一千美元的生活費。但是自己一無所有，在大學附屬醫院掙的錢還是不夠全部的學費和生活費花銷，假期是最好的掙錢機會。

從大學城坐七八站公交車，有一家名叫東方樓的中餐館。雨嘉在打電話和面試多家中餐館之后，終于在東方樓找了一個洗碗打雜的打工機會。這份兼職一小時三美元，比醫院的工資低很多，但因為是打黑工，不限制時間，雨嘉想干多少小時就干多少小時，而且以后熟悉了，還可以端盤子掙小費呢！

雨嘉太需要錢了，東方樓每天營業十二小時，雨嘉就做滿十二小時，這樣一天可以掙三十六美元。雨嘉第一天餐館打工下來，就深切體會到什么叫做血汗錢！這三十六美元的每一分都是不折不扣的血汗錢啊！

雨嘉和另外一個叫Joy的中國女孩一起工作。老板怕多付她們工資，所以只允許她們在餐館開門前十五分鐘進店工作。十五分鐘之內，雨嘉和Joy要以飛快的速度燒茶，打掃，布桌，準備40杯半滿的水（這樣客人來了直接加冰就可以上桌，不用一杯一杯現接水），灌滿各桌的醬油、鹽和胡椒小瓶，炸春卷，炸雞翅，擺好沙拉臺上的十幾樣沙拉，還有其他數不清的雜事。雨嘉和Joy只恨沒長三頭六臂，手腳并用地飛速忙活著。

每天一開張，全餐館的員工都進入戰斗狀態。雨嘉和Joy推著小車，收著源源不斷的盤子、碗、杯子和其他各類餐具，然后一批一批地把它們清理干凈，稍微沖刷，然后羅列到大型洗碗機內清洗。這個機器洗上了，那個機器已經洗完了，她們倆飛快地把餐具拿出來歸類擺放。不洗碗的時候，兩個人要面對切不完的洋蔥，削不完的土豆和胡蘿卜，搬不完的紙箱子，還有永遠擦不完的臺面。

垃圾桶滿了，雨嘉和Joy要一起去倒垃圾，碩大的沉重無比的垃圾桶，被兩個女孩舉起來，奮力倒進垃圾回收站的大鐵門。有一次眼看垃圾桶就要舉到大鐵門邊緣了，兩個女孩突然手一滑，一桶垃圾扣在了地上！她們沒有辦法，只好飛快把垃圾重新收起來。兩個青春少女，本該在享受花季年華，可她們卻在用自己白皙的雙手一捧一捧地收酸臭的垃圾。

這樣高強度的工作，讓雨嘉的肚子很快就餓了。但是她沒有一秒鐘可以閑下來吃東西，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她吃。雨嘉餓得恨不得抓起客人剩下的半截香腸吃掉。從早晨9:45上班，雨嘉要忙到下午三點才能吃一頓老板給擺出來的飯，一般是客人點了菜又改主意了，或者廚師做錯了的菜，到下午三點，老板就拿出來熱熱給員工吃。雨嘉顧不上斯文，飛快地吃著。她知道，下午三點的這一頓飯，要支撐她到晚上10:15下班，中間再累再餓，也是沒有可能再吃上一口東西的！

干活又臟又累，不管飽飯也就罷了，老板還動不動跟她倆發脾氣。有一次，雨嘉在繁忙中忘了打開餐館的音響，老板來了，聽到餐館沒有背景音樂，就把雨嘉狠狠罵了一頓！雨嘉只好趕緊把那個每天無數次循環播放，她耳朵都聽出繭子的歌曲磁帶播放起來。楊慶煌的歌聲響起來：“會有那么一天，會有那么一天，我們會飛向天外的天 ……”雨嘉聽了太多遍了，已經麻木了。老板又是一聲大喝：“你們倆趕緊切洋蔥去！”

切著洋蔥，雨嘉突然聽到Joy在用自己的詞跟著楊慶煌的音樂唱：

會有那么一天，會有那么一天，

我們不再一天就掙三十六塊錢。

會有那么一天，會有那么一天，

我們也能坐在餐館里吃頓飯。

會有那么一天，會有那么一天，

再也不用給老板洗碗。

堆積如山的洋蔥中，雨嘉和Joy一起唱了起來：

會有那么一天，會有那么一天，

我們不再一天就掙三十六塊錢。

會有那么一天，會有那么一天，

我們也能 ……

不知是不是被洋蔥辣的，兩個女孩突然淚流滿面。

雨嘉和Joy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洗碗打雜之后，終于可以端盤子當服務生了。這時雨嘉的寒假已經結束，新的學期已經開始了。但是雨嘉舍不得這份工資和小費，她周六和周日還是趕到東方樓打工。

端盤子這個看似簡單的工作，其實是一個對體力、腦力和情商的巨大考驗。每天在餐廳和廚房間來回穿梭的腳步絕對不下萬步，而且永遠不是空手的，永遠手里有很重的托盤。所以雨嘉是每天負重快走十小時，而且腦子飛轉，記住所有客人點的菜和入座順序，還要琢磨什么東西放在哪里最方便，最能夠優化自己的取和放的動作以便爭取時間，同時還要對所有餐廳顧客笑臉相迎，談笑風生，碰到小孩搗蛋還要忍住心里的不滿夸人家孩子可愛，碰到色迷迷的顧客還要妥善周旋，快速擺脫。小費倒是掙了不少，可那份辛苦真的讓雨嘉覺得，還是洗碗打雜簡單多了！

雨嘉和Joy是東方樓員工中僅有的兩個大學生，其余員工都是專門做餐館的。雨嘉有時看著他們，四五十歲的年紀，還在做餐館洗碗端盤子的工作，心里想：如果我的人生是這樣的，我絕對要瘋掉了。她可以一時端盤子，但絕對不能一世端盤子。雨嘉心底知道，同樣在端盤子，自己是不一樣的，自己早晚會從這里走出去，會有不同的人生。其實，雨嘉這時不知道的是，在十幾年之后，當她已經擁有幾百萬美元資產的時候，回首餐館歲月，竟然覺得彌足珍貴，餐館打工的經歷，是她人生的巨大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