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漣漪
1一天前的傍晚時分,大連市劍鋒中學高二二班與學校教學大樓一起,依時沐浴在已顯弱勢但仍然燦爛的陽光里。隱約的秋韻已經威脅到綠葉,但還無力帶走由夏天延續下來的日長。現在六點已過,整個校園離華燈初上還有大約整整一個半小時。學校的正門好似很不情愿地張開巨獸般的大口,正點向外噴吐回家的學生。
屈萍芝輕聲哼歌漫步思考愉快地跨出校園之后,才想起早上離家之際,竟忘記問媽媽是否今夜晚班,以便確定是否需要自己及時回家做晚飯。這樣想她便加快腳步忙去趕車,就當媽是晚班準備唄。
不料,剛一加速,身后傳來佟莉莉的追趕聲:“萍芝慢走。請留步!留步!”
這綽號“第三者”的家伙可熊了,她是二斗黏米做的軟性兒,平時總喜歡纏人,是沾上就甩不掉的那式兒。
屈萍芝站下回頭,佟莉莉走大路愛溜邊兒,一腳踩粘了校工剛剪下的榆樹墻上的嫩葉,滑了個仰八叉。屈萍芝跑回扶起,因說了句:“這么細皮嫩肉兒的,真是太令人同情了!”引出了佟莉莉的話題:“言不由衷假惺惺的,我哪敢得到閣下的溫情呀?像個真個兒似的。”
“美的你!天降大任于斯人也,難得讓你苦其體膚一回。你冒領了。人家是感慨這些嫩綠的枝葉剛長出不久,就因為觀賞需要齊齊整整的榆樹墻,而劍割刀削,把它們齊唰唰地斬首于馬下,而你隨后又踏上兩只兇惡的鐵蹄。此刻,我是嘆息它們的無辜夭折,同情它們不能與同伴一起成長的悲苦命運,為人間的不公而抗爭!”屈萍芝講得風生水起滔滔不絕,想以這種凌厲的口才煞煞她的風景。
“啊呀,看把你抻的,把你善良的。不過,你的確心地美好。可惜你并非異性,若是,我拼著性命也把爾康贈紫薇的《上邪》獻于麾下,以此俘虜一位我終生懷戀的白馬王子!”說著,舒展其妙曼體態自唱自演地引吭高誦: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呵呵!咋樣?佟莉莉怪聲怪氣。
屈萍芝果然放慢腳步以至駐足不前。
“第三者”欣賞著屈萍芝的愕然,她的愛慕又燃燒起來,“萍芝,這詩保證你一見鐘情喜歡得要死要活。我知道你光顧爭第一去了,沒看過《還珠格格》,吃虧了吧?你聽寫得多絕頭?現在人怎么就寫不出漢樂府水平的民歌呢?《上邪》、《孔雀東南飛》個頂個兒的酷!我真羨慕得五體投地。這首《上邪》也就聽電視里說了一遍,就一字不差地給記全了。不是吹乎我充耳不忘,而是這個詩太美太激動人心了,所以一旦入耳,便有力難拔。你剛才是不是也有同感?要是咱每天學的課本知識,都能這么感人動情過耳不忘,那咱根本就用不著死背硬記了。那將省出多少寶貴時間玩哪!妹的,有些課文兒真沒勁!讀來啃去如同嚼蠟吞藥所以難記死了!”
屈萍芝沒接話茬兒,她徹底走神兒了,她是沒看《還珠格格》,她這一說,她也愛上了這首民歌,于是忽發奇想:滿可以假以書法之名,把它寫成條幅,送達自己的黃金搭檔辛士杰求教。隨他怎么想,他要是扣住永不發還,那才算達到了最高目的哩。屈萍芝集中想問題時候眼好發直,此刻又直了。
“怎么?《上邪》的火把,又點燃了姑娘的芳心?我才服兒你了,一想入非非就無視我這個‘第三者’的存在,你恨不恨人你說?真夠缺兒德了重色輕友,我不理你了。”佟莉莉又玩妙語連珠的把式。她和屈萍芝之間,不如此就覺得不過癮沒意思稀湯寡水似的。
屈萍芝繼續著她的想象,悠悠忽忽地上車下車,路人的熙來攘往,路旁的綠叢花團,她全然無所視視。佟莉莉上前雙手把住她的猿臂,像牽盲人一樣地把她送到家門口、推進門,然后返身走人。屈萍芝平日慣鬼兒了,半句謝的話沒有。
家里正是媽媽上夜班前夕的慣常氣象:飯已上桌,女兒洗手之后風卷殘云般飽飽地喂了一陣子腦袋。待媽媽走后,她一個人平心靜氣地研究起這首異常撩人的《上邪》來。
首先“上邪”之“邪”不可能是歪門邪道、異端邪說的“邪”,它是文言里語氣助詞“耶”的通假,當“啊”字講用。歌的其他幾句都好懂,只是“山無陵”的“陵”字是什么指向?她之前沒有接觸過。就翻開手邊的《現代漢語詞典》,噢,找到了,上面就有“丘陵”“陵墓”兩個講法。可這兩個講法都對不上號。往下查詞目:有陵遲、陵鑠、陵寢、陵替、陵夷見〔凌夷〕共五個詞。這最后者屈萍芝憑感覺倒是有點意思,馬上去找“凌夷”的解。目光一掃,就在同頁,〔凌夷〕=〔陵夷〕〈書〉衰敗;喲,走下坡路。這倒擦邊兒,那么“山無陵”就是山不衰敗了?對,青山不倒,大松長青!但是細一品,又覺得反義了,還是沒鉆透。這自己都不理解的歌謠,怎好茍且贈人?她就去爸爸的寢室翻他的《辭海》。
哇——《辭海》就是名副其實,不僅收錄的詞條多,每個詞的解釋也深廣透辟周嚴,可謂兼收并蓄無所不包。屈萍芝找到“陵”的同時,心地立覺寬廣起來。
好家伙,上面竟列出八個講法!然而逐個過了一遍后,幾乎都用不上。還就“陵夷”一說前邊在《現代漢語詞典》上已見過了。只不過《辭海》說得詳細些:“陵”是指丘陵,“夷”是平。陵夷是迤邐漸平,引申為衰頹,如“帝王之道,日以陵夷”,并舉“國勢陵夷,不可復振”為例。這是不是說高山必得有丘陵保護?像珠穆朗瑪必須在帕米爾高原上才會不倒?“山無陵”是高山沒了保護而倒掉……這么講倒是有點意思,但總覺得太牽強附會了。一個理想將來當專家學者現今一只腳都快踏進大學門的學子,哪能如此做學問呢?!若是能找到詩的譯文,問題就解決了。此刻屈萍芝想起了爸媽念大學時的講義。
她馬上從書架上看書脊,找秦漢部分。她抽出了上編中冊,查找漢樂府詩。她們學過《孔雀東南飛》,所以很快就翻出了《上邪》篇。它是漢朝民歌《鐃歌》第十六曲。她如饑似渴般翻到譯文:《上邪》寫的是一個女子對愛人的山盟海誓。詩中列舉了五種不可能出現的自然現象,來比喻她對愛情的忠貞不渝和堅定不移。是說假如出現了高山倒了,江水干竭,冬天打雷,夏日下雪,天地合一時,才敢和你把愛情斷絕。呀,譯文也很美,真叫人心潮澎湃啊!把它寫成字畫的決定太英明了。現在的問題仍是“山無陵”怎么就可以譯成“高山倒了”呢?她翻遍了講義上關于這首詩的所有文字,結論仍是沒有!看來就是問爸媽這兩個當年的才俊也是枉然。他們的教授自己很可能也是糊里糊涂,而那些學子也是讀書不求甚解嘍。鬧得輪到我屈萍芝書到用時求找無門。這可以說是歷朝歷代這方面專家的疏漏也應該說是個恥辱。
這一刻的屈萍芝自然還想起顧鳳毛老師曾在課堂上說過的兩件奇怪的事,一是改革開放以后,有人在報上指出,我們奉為思想與行動綱領至今仍在高唱的《國際歌》的中國譯文,竟然有的重要詞句并不是原文的意思。當時課堂上一片嘩然。還有就是直到粉碎“四人幫”后,人們才發現,我們喊了那么多年“反帝反修”的口號,竟在全國找不到什么是修正主義的確切答案。是有點滑天下之大稽!
但是屈萍芝不想養成這種壞習慣,她在懸疑面前總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她始終認定事在人為,只要有心并用心,一切成功都有可能。這一次,她還真需要追得個水落石出。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呢?喲,她驀然想起了幾天前碰到降價打折買回的《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因為沒太在意,放在那兒還沒來得及翻動呢。就拿出來趕緊查找那個調皮的“陵”字。她馬上就看到了“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的解。妥了!“山無陵”的“陵”,深谷之意。山旁沒了深谷了,那是山崩把深谷給填平了,陵谷變遷,也就是說高山夷為平地了。一般情況下,山崩地裂那是不可能的事。這正是本詩的內涵和外延的所在。
啊呀!鉆研到這里心中豁然開朗呀!屈萍芝輕松地笑了,她想起了唐·劉禹錫的名句:“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整個一個暢快,爽!學問上的多疑和窮追猛逐,這種將知識進行到底的良好習慣和毅力,讓她又一次地心清目明了。她不禁再一次記起顧老師的思維模式:是給徒以魚,還是教徒以漁?班主任老師注重教給學生獲取知識的方法的教學原則,是太重要太英明了!在高本領攫取知識上,屈萍芝與辛士杰現在都是顧鳳毛老師出類拔萃的高徒。屈萍芝第一次發現這么權威的大《辭海》,也并非無所不包呀!應該寫信給辭海編輯委員會,下次修訂時,把“陵”的第九種講法補上。看看,她掘進知識的嚴謹作風和如此徹底的魄力,讓人預感到她將來就是個干大事的人。也難怪歷經多少次的考戰,辛士杰、佟莉莉這群優秀者,始終都無法出其右!
到此為止,她敢說,等辛士杰見到書法《上邪》需要探討詩文之時,她屈萍芝完全可以勝任他的一字之師。屈萍芝與辛士杰還有佟莉莉經常君子相聚有益,他們間早已形成了你追我趕的學習氛圍,這一特點也大大地優化了班級的學習環境。屈萍芝今日選擇書贈《上邪》,目的是讓恃才傲物的辛士杰也刮目相看自家一把。
“誠如是,此樂何及!”屈萍芝自我陶醉得高聲朗誦起來。
窗外的太陽因為天長,都六點多了它還沒變為夕陽,這時屈萍芝放眼窗口的遠處,當然看不到“白日依山盡”的景象了。
她扭開墨汁瓶鋪好宣紙——提筆搖腕,不一會兒工夫,一幅水墨顏體字聯便躍然在目了。她是辛士杰的徒弟,字也不像師傅那樣名氣高昂,連顧鳳毛老師都夸他“練的是顏體,可他參用篆書筆意寫楷書,深厚挺拔開闊雄偉,書品如美女簪花。”這當然也是屈萍芝和好多同學的追求。然而她學書法起步晚,現在還不敢說走筆龍蛇揮灑自如,總有點兒像個姑娘家家,工整、嚴謹、大方清秀。掛起來遠看,能有一種舒雅的美。
她寫成之后,天色還早,便是預習次日的新課。她的特點是一旦進入課文,便集中起全部注意力,戰能捷,攻能克,所向披靡。她當然當日事當日畢,從來不需要《明日歌》自誡。
各科都預習完后,她也略有困意,這是長期養成的良好習慣:當日事畢,睡前沒什么心事了,當然就神清氣定心安,這時上床,頭一落枕頭就進入甜蜜的夢鄉。這是屈萍芝的規律。
她抬眼看到了那幅字,《上邪》早已干透,明日奉送可以。但她又一想,便說不可。她覺得這首《上邪》的內容不適合現在就送給辛士杰。因極易引起誤解,鬧不好會擦出火花,造成不必要的麻煩,若讓同學看見,很快便會傳成飯后的談資,更會不脛而走釀出緋聞,也影響同學們的學業和前程。像這種東西,即使將來他應該收到,那現在給也為時尚早。于是,她把它卷好準備束之高閣,但又想到媽媽那警覺的目光,就想干脆撕掉算了。
屈萍芝上手剛想撕就又停手了,她對自己說:“這是什么?這是自己親手創造的準備派到辛士杰那里去的一位愛情的使節,紙張又是辛士杰的省獎和給我屈萍芝的贈品,平日都沒舍得用,今日首次開卷,怎么能忍心又是親手毀了它?”
屈萍芝走到窗前伸頭向外望了望,樓邊那條春柳河正有聲地向黃海奔去。此刻,她多么希望能見到辛士杰呀,倘若這時候辛士杰就來在樓下河邊,仰面天向雙手接住它那該有多么好!然而又如何可能呢?他現在正在武術老師那里鑄造身手呢,哪有時間來領略這一片天藍藍河藍藍。
母親不知什么時候能回來,此畫不可留。哎,古今雅士們不都“知者樂山,仁者樂水”嗎?《上邪》乃忠仁之大成。還是把這幅字畫交給喧騰的流水吧。這樣想定她就推開了半掩的窗戶,雙手托起這幅墨跡已干的《上邪》,向外探出大半個上身,約略估計了一下風向風速,兩眼瞅準了這清清的河面,然后就將兩手從這張宣紙的底下輕輕向后一抽,這幅偌大的宣紙字畫便飄飄搖搖地向著春柳河水緩緩落去。
這時,從武術館剛剛走出的辛士杰,恰好路過這座樓下的河邊——本來由武館回家辛士杰還有別的路,但是辛士杰每次來去,都愛經過這棟樓下,目的是在她家的窗口見到屈萍芝,見不到只看著那個神秘的窗口也倍感親切。過此路,望窗品享幸福是他辛士杰每每路過此處的必修課。今日也肯定如此。
有時見屈萍芝正好出現在窗口,辛士杰會高興得喊她的名字,告訴她他已經看到她了。屈萍芝更會馬上探出窗口,清脆地喊一聲:“辛士杰!”,再什么也不用說了,就那么互相望著,辛士杰還要停下來站一會兒,待五樓上的屈萍芝揮揮手之后,得令般地離去。仿佛兩位久別重逢的朋友,根本不像是都已經在一個教室上了一天課又各自離校的同班同學。有時候,辛士杰還想,屈萍芝是否是下學回家之后,老留心自家的窗口,希望見到他從武館里出來路過她家時的身影?
不想,這一天太有戲了。他目睹了屈萍芝天女散花般樓上拋物。雖然不是一個五光十彩的小姐繡球,他想,他一定要跑過去接住它。他以異常的加速度沖向那張悠然飄飛的宣紙,他的目光向斜上方盯住它的時候,忽然一個恰好的角度,一道夕陽的強光照透了紙上“天地合”三個黑字,他就立即斷定這是屈萍芝親筆書寫的《上邪》詩:“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嘛!他認定這是她寫贈給自己的愛情詩,并且一定是她時先寫好了晾干了,站在窗口望著遠方等待他出現的這一時刻。辛士杰激動極了,他整個人都被一股幸福之火給熊熊燃燒了。他驚異于屈萍芝的設計和深情,他像劉翔跑百米欄一樣地飛了起來,他毫無懸念地撲向那個他目測斷定了能接到“繡球”的妙處。
可那拋物不是繡球,而是一張如同展著雙翅的飛物,隨著風向變動著無定的落勢,猶如耍弄他一般地不時改寫著自己下落的路線……毫無情面地牽引著這位執著的追求者,東一頭西一頭不停地折彎兒拼命地追趕。
起初他沿著樓下的路面跑,繼而又不得不涉入水里,再而是水深淹沒了他的胸際。辛士杰仍在變化著方向,慌慌地調整著自身與落物的對接,被動地一步步涉向了深水中流。
岸口邊路上已經看傻了幾個行人。
這時,五樓窗口的屈萍芝已經吃驚地看清了,正在此拼命追捉字畫的,竟然恰恰就是辛士杰。
她大喊:“辛士杰,你瘋了!不要了,危險!不要接!”
她見辛士杰就像壓根兒就沒聽到一樣地繼續伸著手傾著身子步步緊逼。屈萍芝覺著不好,轉身出屋就向樓下飛跑,她甚至一下就蹦過五個臺階,如果不是落地時同時抓住了樓梯欄桿,她一定得重重地摔個大屁墩兒。她一出樓口就大喊大叫:“咱不要了!你快出來!你想要我馬上寫一百張一千幅。”
辛士杰哪肯收手停身,他站在過胸的水里繼續判定何處能夠恰好接住這首詩。可事有湊巧,忽有一雙燕子緊貼著水皮兒唰一下飛過,它們的沖擊波這下子便足足使這飄落的字畫,又向中流偏去一米多。
“辛士杰上來!”屈萍芝已經沖下了春柳河。辛士杰頭也不轉地回了她一句:“你上去。我沒事!”
他的兩眼只盯住那張悠悠揚揚的下落體,他的雙手兩臂毅然向前盡力伸著。這時的辛士杰已經看得真真切切了,這塊質地柔韌的宣紙,正是自己送給她的據發獎單位介紹是采用古法精制的那卷特等的好紙。它可是辛士杰人生的至寶啊,豈能眼看著讓其落花流水?
就在這從天而降的條幅即將著水的時刻,辛士杰運足了平生的猛力,一高從水里躍起,雙手準準穩穩地接住了字畫。可是,當他旋即落入水中的時候,自己的身子足足又向河中心挪去了能有一米多。屈萍芝只見他的身軀落下去落進去,先是肩膀繼是脖頸后是頭臉,最后只見他的頭發沒在了水皮之下,像一叢飄散的蘿卜纓子,而他的雙臂仍堅挺于水流之上,仿佛兩根擎天柱一樣地將那幅字畫高高托起,頓然定格于綠波上方。
屈萍芝不敢亂叫了,她生怕把他給驚出個什么差錯讓他更加危險。她擔心極了,怪自己不該一時心血來潮在窗口拋飛這幅字畫。一些路人也驚得呆了,急忙呼吁下水救人。可是怎么救?眼下又沒有長桿子之類的物件。還不知道這些人中都誰會水?所以大家都很小心。
屈萍芝畢竟是這河邊長大的,每當夏季,還結伙進河游它幾回。她深知這種穿市而過的河底,大都會積淤很深的爛泥,眼前的辛士杰,很可能是恰恰陷在淤泥最深的地方,僅僅靠他自身的力量,恐怕一時半會兒也拔不出兩條腿,這當然就有生命之憂了。溺水者有時候一口氣上不來,就會被水嗆死,這太危險了。屈萍芝想游過去,然后再一個猛子扎下去抱住他的雙腿,把他從深泥里給拔出來。她認為自己是能拔得動他的,在水里拔東西會覺得很輕很輕的。
正在這時,她見到辛士杰抓舉著字畫的雙手開始相互交叉,先把那張紙折成兩折,又折一下,再折一下,幾下就把它折成一個厚厚的長方紙塊。緊接著一縱身,轟隆一聲鉆出了水面,他馬上騰出一只手,將頭上臉上特別是眼上的水往下一抹,張開口使牙齒把那折方了的紙塊叼在嘴上,接著張開雙臂,一下子就將全身向水淺處沖了兩米多,緊接著又游了幾下子就在齊腰的水里站住了。游泳時候,由于他的頭顱高高挺在水上,從而保證了那幅字畫連一滴水也沒有沾上。只是辛士杰身上的積水倒是沿著他那寬寬的胸膛向下嘩嘩地淌著,敲起了水面的漣漪。辛士杰晃了晃腦袋,同時把驕傲和驚喜的目光撒向眾人,當然他也不可避免地大口大口地劇烈喘息,讓人們再次重溫了他剛才水下的艱辛。
屈萍芝瘋了一樣地上前抓住了他的胳膊,她毫不理睬那幅字畫的安然無恙,舉起拳頭上前去捶打他的胸膛。辛士杰笑著任她責罰。
“辛士杰,你想要人命啊?”辛士杰聽出了她聲調的顫抖。
他抬眼看見她已經發紅的兩眼之下,掛起了一道道水流,他知道那一定不只是河水。
“我喊話你難道沒有聽到?我說了,我一口氣兒可以給你寫上很多幅。”
“不,我就珍惜這一幅!因它非我莫屬,所以我就志在必得。”
“快別自作多情了,這詩還真不是給你寫的。”
“就是!”他堅信不疑。
“就算是也是寫完之后,臨時又改主意了。”
“那你想給誰?”辛士杰忙問。
“我想讓它付之東流融入滄海不行嗎?”
“為什么?”
“不廢江河萬古流啊!有你什么事兒?”
“是嗎?”
“請不要失了高二的特殊身份。”
“不就是個高考嗎?‘輕輕一抓就起來!’”辛士杰果真唱了一句,“屆時一準與你在考后的珠穆朗瑪峰上相會。”她明白,他指的是中國的兩個最高學府。
“你又吹牛不犯法!人都說‘知恥而后勇’,現在改一個字。”
“知難而后勇。”辛士杰搶,“或者知難而后毅。”
“好了,不和你斗嘴了,你看兩個淋淋漓漓的落湯雞,我走,你馬上回家換衣服。”辛士杰說著推了一把屈萍芝,他的另只手依舊小心地擎著那幅字。
“那怎么行?你家多遠哪,凍感冒了怎么上課?快跟我上樓換!”屈萍芝抓住辛士杰的另一只手拖著就往河外走,并小聲命令道,“你恭敬不如從命。”
屈萍芝這時才接過他手上的字畫,兩雙眼一對視,彼此臉上的笑意立時濃得燦爛而嬌艷。
接下來這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地上了岸并進了樓口,緊接著是兩只手立即相牽,不約而同像搶命一樣地飛奔五樓。兩人心里都明白,得搶在家長回來之前迅速換好衣服。
進家后,屈萍芝連個座兒都沒讓,抓起門后的毛巾就替辛士杰擦那仍往地上淌著的河水,她先是從后背擦起,趕到擦拭身前之時,屈萍芝低頭披散下來的頭發都簇擁到辛士杰的前懷里了。辛士杰第一次這么切近地感受到她那青春的氣息,不免有些慌亂,而屈萍芝也是人生首次發現自己的頭發,怎么也和自己的皮膚同樣,具有相當靈敏的感觸功能。辛士杰紅著臉任她擦水,他表現得異常安靜和大方,宛若希望她那柔軟的秀發,能夠在自家的胸前多停留一些時刻或者落膚生根。
屈萍芝這時吃了一驚,她沒有驚掉了多思的習性。她想,這也許就是古人所悟出的“男女之大防”吧?今日憑自己之感,也足以印證古語之經典,是啊,在特殊時候,還真需要點“男女授受不親”呢。她見辛士杰十分謹慎自重,便滿意地笑了,是啊,這家伙如果奪下毛巾,硬要給她擦拭,那將有多么難堪和不方便哪。
她見辛士杰的衣服上已經不往下滴水了,便安排他獨自在父母的屋里換上她父親的衣服。等他說換好后,才進去把辛士杰的濕衣服全部裝進一個大塑料袋里,交給他自己提著,趕緊把他送出家門。
辛士杰走時沒忘從桌上抓起那幅已經驚天動地過的《上邪》詩稿,說了聲:“命,我帶走了!”就心滿意足但卻不無不舍地下樓去了。
不料,屈萍芝又返身跟了出來,辛士杰以為她是回身關門后出來送他,可是屈萍芝只跟下兩個臺階,就冷不防從辛士杰的身后伸出手,一下子就抽走了他手里的那幅字。還沒等辛士杰完全反應過來,屈萍芝已經返身跑回家。
“你反悔了?給我!”辛士杰提著那袋濕衣服口袋攆回她家,但屈萍芝已經雙手像綰花一樣三下兩下把搶回手的字畫撕得粉碎,她跑到窗口將手一揚,碎塊兒便似雪花樣灑向了樓下的春柳河。
“你這人,怎么這樣吶?!”辛士杰提著那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返身又沖下樓梯。
“不要追了,明天我還你一幅‘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那多好!我說話算話——”屈萍芝聲音順著樓道兒自上而下,格外洪亮。
等辛士杰匆匆沖出樓口緊急尋覓,只見斑斑點點的紙屑散落水上,而他在樓根墻角,只拾著了四五片帶字的或無字的宣紙片片。
而趴在樓窗口的屈萍芝居高臨下俯看著這一切終于滿眼淚花,她不忍心看他如此辛苦的揀拾,她萬分的不忍心,她想:自己還真不知道他是否讀過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這常被后人借用表達愛情的詞句,其實是另有一解的:詞題下面,作者寫明“雨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子由是蘇軾的胞弟蘇轍的字兒,蘇東坡是中秋月夜為懷念弟弟而寫詞,表達的是深摯的手足之情,一種對美好理想的執著的追求,而非男女之愛情。這種東西送到一個男子的手里,倘若有人興師問罪上門,出手者完全可以坦然相告:“你有沒有搞錯呀!你可以找出原詞看看,雖然都是詠月,但他所抒之手足情,愈轉愈曲,愈曲愈深,全詞情韻兼勝,境界壯美,基調樂觀且富于哲理,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我書寫了這首詞,同學搶去欣賞欣賞,實屬正常的禮尚往來,完全無可厚非,更不值得大驚小怪。”如此這般,那問罪人勢必自覺失之于淺陋而自慚形穢自認誤解了。誰敢還節外生枝?
那么,除《上邪》而改贈蘇詞,實在是一招好棋!余下的,你這傻小子回家慢慢琢磨去唄。這般想過之后,她才笑笑抬手拭去了腮上的淚水。
屈萍芝立即關上家門,慌亂中,極其麻利地收拾了一遍全家和自身的里里外外,到確實認為完全妥當了,才回到了正常的秩序。這一次她絕對沒有像平素在窗上見到路過的辛士杰那樣,一直目送到建筑擋住了他的背影為止。但屈萍芝收起辛士杰贈給自己的那卷宣紙時,她仿效媽媽嗔怪爸爸時的口吻自語道:還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啊!這樣說了,她內心倒是覺得更興奮更羞澀了。
她再環視周圍,斷定什么都收拾利索了,便放心愉快地睡了。這時候媽媽回來了,別人明晚有事,今夜和她換了。她見女兒已睡便輕手輕腳進了自己的屋里。后來,爸爸也回了家。總之,這一夜開幕得與往昔沒有任何不同。
然而,兵無長勢,水無長流,野無長形,人無長安。就在這屋里,就是這一夜間,一種無色無影的惡魔,不久就會上下左右東西南北,無孔不入地攫取了她這位前程似錦的一代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