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恐怖
12靈魂屈萍芝霧團一樣撲向了醫院,這一回她沒有馬上進屋,她生怕于尚未完成搶救任務之前再與她的肉體重逢。她想費了好大的勁兒才來了個靈魂出竅獲得自由與活力,也爭得了主動,如果現在飄近那親愛的身體,它們再來個相互吸引緊密結合,最后從此定格,那可怎么辦哪?靈魂對于身體,實體對于靈魂的相互吸力,全可以與地心對物體的引力相匹敵,那是件十分危險的事體。算了,趁早別冒那個險了。她出來的時候曾經留心過,那間急救室的窗戶臨著大樓的天井,她就很順利地落進天井湊到窗前往里一看,真是可憐,父母沒一個守在她的身邊,而且也不見有醫護人員的影子。怎么?還真把我當成尸首了,那為什么還不移送太平間?啊,放棄搶救了中斷治療了是不是?啊呀,這么快就草率收兵,全都串聯起來了?!她哭了,該死的,太也不像話了!什么醫德醫風患者是親人的,全是騙人的鬼話。你等我好過來的,全把你們投訴到國家衛生部!叫你統統下崗滾球兒靠邊站!靈魂屈萍芝自言:我的……趙緋玉和屈爾珅呢?女兒現在還有口人氣兒你們就這樣大撒手?!算我倒了大霉了,投胎到你們這樣的父母身前。既然已經到了這種份兒上了不是嗎?我還就不死了呢!還非要戰而勝之不可啦!
找他們去,想一躲了之不成?還是回家去為我準備后事去了?反正你們倆都不可能上班,哪有女兒停在搶救室,而就在同單位工作的父母還去上班的?靈魂屈萍芝倍感齒寒心冷失望到了極點,也不知自己該干點什么好,她急得百爪撓心,去哪里呢?還是回家看看吧。
呼——一家伙她升騰到了樓頂,一撥云頭朝害她的破家飛去。
樓邊的春柳河還是那么冷冷地流淌,她的小家還是那個熊樣兒,除了少了一個女兒,其他什么都江山依舊。她傷心透了,本想永輩子再不回到這個要命的鬼地方,這里是窒息她的墳墓和殺戮她的屠宰場呀。就這么四十二平方米的一室一廳,她在此出出進進十幾年,若是換上三室或兩室一廳,哪會睡在緊靠煤氣灶的地方?若有單獨的一室,哪有這種鬼門關?唉,家里窄得女兒需要與灶同眠,本來可以住在父母屋里的,可女兒大了,再睡在父母一起那會是多么的尷尬?尤其是炎夏,人都恨不能光著全體,一個女孩子家家,會和父親這位大男人之間出現何等的難為情,再者母親趙緋玉那火暴脾氣,動不動就燎父親屈爾珅一把火,有時候吵得她覺都不是囫圇個兒的,睡不好第二天還聽不聽課了?所以自己就只能長住這個要命的小屋。這個所謂的廳與灶間雖然有個破門拉來拽去,可它一日三頓做飯擋不住油煙,不過反正晚上也不開灶,礙不著甜蜜的美夢,就欣欣然這么就范了。
啊呀,剛搬出來單獨住的感覺可真好,該出巢的鳥雀終于有了獨立自由,有了屬于自己的一方小天地有了自己的生活。實踐證明,一間獨自宿舍,對于一個女孩子是何等的求之不得!可沒有想到它在通向她安寧幸福的同時,也和斷頭臺暗暗地連接上啦。
這一獨睡,他們倆也獲得了自由,可是她的雙親如魚得水的同時,也獲得了如狼如虎爭斗的方便——他們倆好像有爭不完的曲直論不盡的是非。許是有女兒在側,相對地憋了這么多年,一旦獲得了獨立釋放的機會,便一發再發一波未平另波又涌。室中的聲音偶爾火山爆發,女兒也是默默地忍受著,實在無法忍受之時,就奮起拍門:“我明日還要上課呢,能不能一家省幾句?!”她的拍打如高能滅火器,他們屋內立即鴉雀無聲,金戈鐵馬唇槍舌劍頓時銷聲匿跡。加意重修了的那扇門的密封性能,使之紋絲氣息不透,才讓女兒與他們天各一方。當然,有時候夜深人靜她處于淺睡狀態之時,也曾微微感知過他們那加了節制的低吼。可畢竟安靜得多了,她常常睡得很實,以至于昨夜幾乎永遠地安息下去。
這不,昨天忙了一天課程,回家又忙《上邪》,臨睡時疲乏極了,上床后躺下沒多久就著了。夜里母親父親又出奇的安靜,經他密封了的門,繼續發揮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作用。那管子的斷裂煤氣的泄漏,還不輕而易舉理所當然地要了她這條小命兒!她恨透了那條帶著人血之色的橡膠管子和那個倒霉的爐盤!
屈萍芝終于無可逃逸地陷落于平生最討厭的充滿來蘇兒藥水氣味的白色恐怖里。
這一次,真的是不以主觀意志為轉移了——來也得來,不來也得來,一切到了任人擺布的被動地步。唉,人到這一步就是他人手里的一件物品!人家得便放哪是哪唄,也當然得丟就丟了!
她這樣講話,如此滿腔仇恨,放肆地攻擊和詆毀爸媽終生所從事的救死扶傷的偉大事業,的確有些大不敬。沒辦法,也不愿意這樣,她得實話實說真情誠抒呀!
都什么時候了,還說假話?不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嗎?這當口從心里掏的當然最是毫不摻假的善言了!人世間的愛憎,有時候會古怪得令人很難相信。就拿潔白無瑕純凈閃耀的白雪來說,你說誰能不愛呢?“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這說明女孩子天生應是格外鐘情純白潔凈的顏色了,可要說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討厭雪的話,那肯定就是屈萍芝了。她小時候就十分討厭白雪,后來親耳聆聽那些歌星拖著美聲發揮“我愛你,塞北的雪,飄飄灑灑滿山遍野”時,內心也宛如古井不波。世上就是不存在無緣無故的愛憎,討厭白雪是因為她討厭白色。因她小時候,經常映入眼簾的是當醫生的父親母親穿著白大褂進家,帶著一股刺鼻子的藥水味兒。這小人兒立時就有惡心的感覺。媽抱她時,白大褂散發出的藥水味,直頂得她整個腦袋都快要爆炸了,就大哭不止。以后,每日下班,他們這一對白衣天使一進家門,女兒就有些怵意,望一眼他們頭上那頂有點像棺材頭樣的白帽子,就從心厭惡。后來她感冒發燒還被抱到醫院往屁股上狠狠地扎了一針痛得哇哇大叫。再后來有一次她有急事去醫院手術室敲門,她趁有人開門的一剎那望見父親像個屠宰者,他支使一群白大褂,七手八腳地把一個大活人生生綁在一張大床上。父親握著尖刀就像殺豬一樣,一刀就把那人的肚子給豁開了。這個人躺在床上,身上蒙著白床單,跟死了一樣連眼球都停止了轉動。她當時就嚇哭了。慌得那開門者只問了一聲找誰就趕緊關上門。白大衣留在這童稚的心地上從來就沒有過一點好印象和好受的感覺。
這樣一來,她對白大褂白床單白窗簾白盔白甲的醫生護士的白衣群體,以及他們周圍那種殺氣騰騰的藥水味,就由懼怕而遞進到了憎恨的地步,以至于往后的日子,一碰這些白色的物件,就有避之不及的心理壓力。
冬天不得不走在雪地上時,也覺得這一望無際的銀色世界也有股子來蘇兒的怪味兒。這白衣白褲白帽白床單、和劃了藍杠的白病號服,以及與它們密不可分的所有醫護人員,都成了她的克星和死對頭,在她的視野里,構成了一張白色恐怖的網。
這種強烈而深刻的情緒,一直在她腦海里游蕩著也彌漫著,穿過了童年又進入了她的青少年。如果父母身邊的同事們稍微留點心注些意,便都不難發現,屈爾珅和趙緋玉兩位大夫的女兒,是很少到醫院來的,僅有的幾次,也是由于需要馬上見到父母,要辦非常緊急的事兒,也只在走廊盡頭上喊上一嗓子而迅速離去。
人也許本身就有一種趨良避禍的本能,眼下的現世便足以徹底證明了屈萍芝對于白色恐怖預感的正確。在她人生最黑暗的時刻,還就是她的披著白衣天使外衣的父母雙親,以及他們的同伙共類,合謀宣判了她的并不該有的死刑。
估計在現今國家實行的醫療規則還算嚴密嚴格的前提下,又有醫院其他醫患的眾目睽睽,他們還不敢對其實行安樂死,或者通過下錯藥等什么手段加速她的死亡;那他們將采取的肯定會是不親自下手的下手——消極搶救或者基本上停止搶救,以便讓她不治而終,來一個純屬自然死亡。醫生這幫家伙,他們是最懂得也最會殺人不見血的了,還有把握在作案之后,推得一干二凈,讓自己絲毫沾不上半點醫療責任。你想這有多可怕呀!
妄想!她是不會這么老老實實地束手就擒的。
另外,就是死,也要死個明白!
這是她的思想反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