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奶無望

10爺爺奶奶是僅次于我父母的我的最重要的親人了。關(guān)于我被“放棄”的消息，不一定馬上就傳到他們那里，而我煤氣中毒的事有可能他們能知道。不過也不一定。

也許父親屈爾珅怕過分突然地刺激老人，就不馬上告訴他們也不是沒有可能。不管怎么樣，我靈魂屈萍芝一定要去見見。這么多年了，我覺得爺奶親孫女是從心的。奶奶常說，爺爺對我的爸爸從小到大就沒抱過一回，不聽話就罵還打，兇著呢！他的理念是棍頭出孝子。誰想到了孫女我來到這個家，他是有一口好東西也留給我，還經(jīng)常把我舉過頭頂讓我把腿一劈騎到他的脖子上，爺爺馱著我顛來跑去不知苦累；奶奶一見了我就好說個“爺爺奶奶親孫兒，報仇出氣人兒！”意思是爸爸和媽媽要是不孝順爺爺奶奶了，他們年事高了治不動他們了，就得等我長大以后好替爺奶報仇出氣解恨。哈哈，你說有沒有意思；另外，我的爺爺奶奶都是中學(xué)畢業(yè)生，我的父母工作忙，沒工夫輔導(dǎo)我的功課，爺爺奶奶有啊。奶奶曾和英國人一塊工作了三十多年，她還是我最好的外語老師呢！他們倆為了輔導(dǎo)好孫女學(xué)業(yè)，曾經(jīng)拿出大量時間，先去學(xué)習(xí)研究我的課本備好課，然后再給我當(dāng)家庭教師?？梢院敛豢鋸埖卣f，我能長時間坐在學(xué)校高才生的寶座上，大大半是二位老人家心血的結(jié)晶。爺爺總是把我掛在他的心尖子上，不許我受半點委屈。小時候（入學(xué)前）我像個假小子樣淘氣，父母管得嚴(yán)厲動不動就拿話否定我，爺爺心中卻有數(shù)兒。爺奶一口咬定我將來肯定有大出息！所以，幾乎每次見了面都要過問：萍芝，你爸你媽對你怎么樣？我馬上回答，挺好的。爺爺就說，“他媽的，這兩個混球好了傷疤忘了疼，輪到自己管起孩子來沒輕沒重的。萍芝你記住，你爸要是敢打你罵你你就向爺爺告他的狀，我立馬就對他不客氣！你知道我是誰嗎？是你爸爸的爸爸，我就是世上最有權(quán)力揍你爸爸的人。哈哈！”我立馬說：“正確，加十分！”于是，我們祖孫二人都大笑不已。

奶奶問我長大干什么？我說念大學(xué)讀研究生博士生還有博士后兒，還出國留學(xué)，還把爺爺奶奶最先接到外國去住住。爺爺讓我把我爸媽教的這套嗑講了一遍又一遍。像唱一首永遠(yuǎn)聽不夠的好歌。他們洗耳聽著相互望著，眉花眼笑百聽不厭。我也覺得 高山流水，心情舒暢無比。

然而就有這么一次，爺爺語塞了，臉上掛出了少見的蒼涼。

那是我小學(xué)四年級的四月五日清明節(jié)，因為學(xué)校提前一日集體去到烈士墓祭掃過了，清明這天放假，爺爺就帶領(lǐng)我們?nèi)椅蹇谌?，前往鄉(xiāng)下老家的祖墳地，祭掃表敬。爺爺牽著我的小手指著幾座大墓堆告訴我，你記準(zhǔn)了哈，這是爺爺?shù)陌职帜惆职值臓敔斈憬欣蠣斪拥哪梗鞘悄銧敔數(shù)臓敔斈惆值睦蠣斪幽憬欣侠蠣斪拥哪埂@里誰是哪一輩上的，碑上都刻著的。石頭上刻的，多少輩兒也磨不掉。

爺爺突然告訴我，“人都是一輩留一輩呀！以后爺爺不在了由你爸爸來；你爸爸老了……”這會兒，爺爺?shù)囊陆蟊荒棠淌箘艃鹤Я艘幌隆?/p>

“沒什么說了，不吉利！”奶奶忍不住制止他。

可爺爺很莊重很執(zhí)著，極像是履行一種儀式，他繼續(xù)著說下去，“多年以后，你爸爸也不在了也就得是你了。”我說哎，一定！我很有信心，像戰(zhàn)爭片上的戰(zhàn)士說保證完成任務(wù)！我還美滋滋地等著爺爺再往下排一輪子呢，可爺爺語塞得很，他嘴巴緊閉著望著老天定格了，爺爺?shù)难劾锖孟裼泻苤睾苤氐臇|西壓著，又像是白茫茫的一片空白。爺爺那種站法，就像我在大廟里見到的石頭雕像。奶奶呆站著也酷似木雕泥塑。我被嚇得默默無語了?；氐郊依镂覇柊职?，爺爺為什么不問我之后呢？爸生氣地反問我，你之后你之后，你之后還會有什么？我說，還有我的后代呀，他們……爸爸沒好氣地申斥我，他們什么也不頂！他們還不知姓什么呢！媽媽接過話茬兒，傻姑娘，沒資格往下排了，你之后，你之后不管是男是女，反正不會再姓屈了。管有多少都是別人家的人。你爺爺就因為這一點，至今還在生我的氣呢！

當(dāng)天我就全弄懂了，由于我不是男生，致使老屈家竭了根斷了香火。我也如同那天我爺爺一樣，面對蒼天默然了許久。唉，這可真沒有辦法了呀！我又不能變個男的。若是媽媽能再生個男孩兒就好了，國家政策不許呀！要是有個男孩子，老屈家的苦愁也就不存在了。

日后，爺爺奶奶對我依舊相當(dāng)好，我為此暗暗用勁兒，我不是男孩子，但我一定要比所有的男孩子干得都出色！我言必行行必果，我現(xiàn)在就做得很到位。我們學(xué)校我們學(xué)區(qū)，他哪一個男生能比得上我？我的爺爺奶奶實在是越來越喜歡我。因為從上小學(xué)起，我在班上一直處在一馬當(dāng)先的位置。奶奶爺爺多次夸我，咱老屈家的女孩兒比任何一家的男孩子都勝強百倍！有了！想到這里我一陣喜悅沖心，爸爸媽媽不敢不聽爺奶的話，他們“放棄”我的決定，非是背著爺奶私定的不可，我正好利用這一點請爺爺奶奶出面救我。難道爺爺也會從我的死亡里看到生孫養(yǎng)老傳宗接代之機遇？這太可怕了，無論如何，我都需要探個究竟。

我趕緊進(jìn)屋，刻不容緩！

不用敲門開門我就嗖一聲進(jìn)屋了，靈魂屈萍芝就有這點本事。我四下一瞅，咳，和我家大概一個味兒，滿屋一片蕭瑟凄涼，兩位老人幾近煢煢孑立，形影相吊，見了連我都心酸悲切。

“咳——你說好好一個孩子，就這么拉倒了？”爺爺?shù)难劢堑某臂E無疑是淚水留下的。

“說實話，我當(dāng)時一聽呀，也是活揪心了！你說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忽然咔巴一聲就廢了！老天爺太狠心。”停頓了幾秒鐘，我知道這幾秒才是最關(guān)鍵也是最真實的幾秒鐘，“不過，我們也不要太難過了，事情都是一分為二，壞事兒可以變成好事兒，爾珅和緋玉還都年紀(jì)輕輕的，現(xiàn)在科學(xué)發(fā)達(dá)，有那種儀器可以挑著生，省得你老嘮叨你們老屈家斷了香火截了根，弄得緋玉不好做人。”

爺爺頓時老淚縱橫：“可惜了萍芝這個好孩子了！聰明過人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那個外國話叫她說的！嗚——嗚——嗚嗚——孫女太也可憐了，就那么仰躺著，脈都快摸不到了。聽說可能還能救活。”

“活什么呀？據(jù)說有活的，活了也是個植物人兒！還可能是歪嘴斜眼腿兒綿軟的，得成年兒地炕屙炕尿的。他倆都工作，誰侍候？是，現(xiàn)在還有咱這么兩個老半坎子，到咱倆不行了怎么弄？再說她自己這份罪也遭不起呀！還真不如就那么的了好！所以，我同意他們倆的意見，咱們就狠狠心吧，長痛不如短痛。你身子骨也不比時前了，我說咱就別再憂慮了。”

“喪天理呀——老屈家這是作孽呀——我將不得善終啊——”爺爺大嚎，他捶胸頓足地嚎叫?？谎嘏牡眠诉隧?。

“老屈，你冷靜點，你不要老命我還要老頭兒呢！你現(xiàn)在后悔已晚了，這又過了多長時間了？現(xiàn)在也許已經(jīng)咽氣了。唉！這事兒我也在使勁想呢，人心都是肉長的，好賴不計那是個命兒！你仔細(xì)掂量掂量吧?，F(xiàn)在又不講‘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那一套。你反正不管什么結(jié)果，就叫他倆去搓搓吧?！?/p>

“嗐——我也不呆不傻不缺心眼兒，這理是這么個理兒，可我是總覺得太對不住這孩子了呀——嗚——嗚嗚嗚——萍芝呀，你好命苦啊——嗚，嗚嗚……”

爺爺只剩下哭，爺爺漸漸地安靜了下來，他只看著我墻上的彩照發(fā)呆，他一動也不動。就呆坐在原地。我明白，這種呆坐和這個不動的原地動作就是我的死亡。他是被奶奶說服的嗎？我看肯定不是。顧老師常講外因通過內(nèi)因而起作用。養(yǎng)兒防老，傳宗接代，現(xiàn)今如斯，中國數(shù)千年積成的習(xí)俗，男孩才為后嗣。我算他們老屈家的啥玩意兒呢！爺爺那次在祖墳前，已經(jīng)充分地向我展示了他的內(nèi)因，他總認(rèn)為我丫頭片子阻住了屈家的延續(xù)，是屈姓的擋路石。現(xiàn)在正好搬開我這個句號，所以在屈家上上下下，關(guān)于我屈萍芝的去留取舍，從大局上說，這已經(jīng)是鱉蓋拉眼兒——定規(guī)的事兒，爺爺再怎么嚎哭，也改變不了這里是我生命的一個死角兒的本質(zhì)。我還在這傻等個什么勁兒？！欣賞別人對我毫無用處的悲愴？沒有用！

還是事在人為，天無絕人之路，這里還真用得上我的最出色的老先人的一句名言：路曼曼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連李白都盛贊“屈平辭賦懸日月”嘛。我當(dāng)然也同意“靈均（屈原）標(biāo)致高如許”了。不過，我可不學(xué)他自暴自棄自溺汨羅江而終成屈死鬼的那種半截子革命者的沒出息！我深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十萬火急，時不我待，抓緊時間，再度靈魂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