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的牢騷與夢想
- 周萌
- 3298字
- 2019-08-09 18:57:12
第二章 兄弟鬩墻:權力與人性
一 鄭莊公與太叔段的是非恩怨
我們知道,儒家和墨家的倫理起點是不一樣的,墨家主張兼愛,也就是平等、無差別的愛;儒家恰恰相反,主張等級、有差別的愛、也就是說,與自己的血緣關系越近,所給予的愛就越多,反之則越少、因此,孟子批評墨子主張兼愛,認為這相當于把別人的父親等同于自己的父親,可以視為“無父”(《孟子·滕文公下》)、由此可見,儒家特別重視血緣倫理,而儒家所提倡的“五倫”(君臣、父子、兄弟、夫妻和朋友)之中,父子和兄弟都是從血緣而來、父子的重要性自不待言,連君臣也是父子的進一步推演;兄弟作為父子的派生,同樣是儒家倫理十分在意和看重的、儒家提倡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在兄弟層面要求哥哥對弟弟友愛,弟弟對哥哥恭敬、然而,這只是理想狀態(tài),回到現(xiàn)實當中,情況可能會變得更加復雜,尤其是當兄弟之間摻入權力關系以后,事情往往與理想背道而馳、這是因為,權力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就一般人性而言,總是很難避免爭奪權力的誘惑,此時自然不會是兄友弟恭,而是兄弟鬩墻了、這樣的故事,幾乎稱得上是歷史的常態(tài),《春秋》便是這樣開篇的。
翻開《春秋》,第一個著名的兄弟鬩墻的故事是魯隱公元年(前722)夏五月“鄭伯克段于鄢”、這件事發(fā)生在鄭國,鄭國的始封國君是鄭桓公,他是周宣王的弟弟、這說明相對于其他主要諸侯國而言,鄭國受封較晚、不過,鄭國最初三位國君(鄭桓公、鄭武公、鄭莊公)在西周末年至春秋初年的政治舞臺上相當活躍。
進入春秋時期,鄭國國君是鄭莊公(名寤生),他的父親是鄭武公,母親是武姜(夫君謚號加自己姓氏),還有個弟弟叫太叔段、一般來說,父母更容易溺愛幼子,但對長子總是抱有更大的期望,可能會更加偏愛、不巧的是,鄭莊公出生的時候是“寤生”,也就是說,小孩子出生時頭先出來是順產,腳先出來是難產,即寤生、武姜受到了驚嚇,故而一直不喜歡大兒子,而是偏愛小兒子、鄭武公在位時,武姜就不斷吹枕邊風,鼓動廢長立幼,但鄭武公沒有聽從、鄭莊公繼位后,武姜仍不死心,各種小動作不斷,不僅把鄭國的另一個重要城邑“京”請封給太叔段,而且縱容乃至支持太叔段違背禮制做了不少僭越臣子本分的事情。
當然,鄭莊公身邊也有很多能人,不止一人看出事態(tài)的苗頭不對,提醒鄭莊公及時采取措施以防不測、出人意料的是,鄭莊公每次都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過去了、直到得到太叔段將要起兵的確切日期,以及武姜將會作為內應的消息后,鄭莊公才果斷地下令討伐太叔段、結果當然是鄭莊公大獲全勝,而太叔段的下落,有的說被殺了,有的說逃走了。
關于這件事情,《春秋》經文只有短短六個字、然而,《春秋》的最大特點是“一字寓褒貶”,亦即用筆惜墨如金,但每個字都包含了孔子的態(tài)度和評價、作為范例,這短短六個字,至少包含了以下四點:
第一點是“鄭伯”、鄭國是伯爵,鄭國所有國君都可以被稱為鄭伯、此處為何稱鄭伯,而不稱鄭莊公呢?按照《春秋》筆法,這是表達貶斥的方法之一、因為鄭伯是通稱,鄭莊公才具體到個人,現(xiàn)在不稱謚號而使用通稱,意味著不承認個人的獨一無二性,以此表示貶斥、為什么貶斥鄭莊公呢?三傳的說法并不太一致、《左傳》認為,這是譏諷鄭莊公沒有及時教導好弟弟,因為按道理來講,哥哥,尤其是在父親缺位的情況下,承擔著教導好弟弟的道義責任、現(xiàn)在弟弟陷于不義的境地,哥哥也是有責任的,理應受到批評、可以說,這種批評是較為輕微的、《公羊傳》和《穀梁傳》的批評更重一些,認為這是為了突出鄭莊公的錯誤,因為殺弟弟是十分過分的舉動。
第二點是“克”、“克”是殺的意思,但為何用“克”而不用殺呢?按照《左傳》的記載,太叔段最后沒有被殺,而是逃走了,但仍用“克”這個字,意味著哥哥不像哥哥,弟弟不像弟弟,反倒像兩個國君在相斗,兄弟之間已沒有任何情義可言了、《公羊傳》和《穀梁傳》的記載是太叔段最后被殺:《公羊傳》認為,哥哥殺弟弟是非常嚴重的錯誤,用“克”正是為了彰顯鄭莊公的這種錯誤;《穀梁傳》的解釋不太一樣,認為這表明太叔段的勢力很大,不是一般人所能解決的,只有國君才能把他殺掉,故而用了一個較重的字。
第三點是“段”、古人有名、字、號等不同稱呼,而直呼其名是很不禮貌的,也是表示貶斥的、這里直呼其名“段”而不稱之為弟,意思非常明確,那就是弟弟完全不像弟弟,沒有遵守應有的行為準則,與國為敵,故而不承認他的這重身份、在這一點上,三傳的批評大體一致。
第四點是“于鄢”、“鄢”是地名,即河南鄢陵、為何記載這個地點呢?《左傳》認為,記載討伐的地點而不是出奔的地點,這是因為,若只記載出奔的地點,則僅僅表示貶斥太叔段而沒有貶斥鄭莊公,這就很難下筆,所以后面沒有寫太叔段出奔到哪里,而只寫能對兩人均加貶斥的“克段于鄢”、《公羊傳》認為,記載這個地點是《春秋》的一種體例,因為太叔段與國為敵,所以記下這個地點、而且,在國都之內作亂不記,在外則記,太叔段符合記錄的體例、《穀梁傳》的解釋較為不同,認為“鄢”這個地方已經很遠了,但鄭莊公還是追過去把太叔段殺了,實在太過分了,意在批評鄭莊公。
從以上四點來看,《春秋》對鄭莊公和太叔段均加貶斥、有人認為,鄭莊公好冤呀!這個位置本來就是他的,武姜和太叔段采取種種手段圖謀奪位,鄭莊公屬于正當防衛(wèi),這有什么不對呢?《春秋》經傳為何都批評鄭莊公呢?這大概是因為,權力應當以德服人,而不是以武力征服別人、現(xiàn)在弟弟反對你,你把他殺掉,那么媽媽呢?難道也要殺掉嗎?要真是這樣的話,你手中權力的合法性又在哪里呢?
當然,《春秋》三傳不只是批評,也有建構、換句話說,鄭莊公到底該怎么辦呢?《春秋》三傳按照事態(tài)發(fā)展的不同程度分別提出了具體的解決辦法,在事態(tài)可控之時,哥哥就應教導好弟弟,讓他知道自己的本分,不做僭越的事情、而且在這個過程之中,應當采取實際的辦法限制他的權力,而不是縱容他、為什么批評鄭莊公?因為從《左傳》的故事發(fā)展脈絡來看,讓人感覺這是一場陰謀,亦即鄭莊公故意讓弟弟的勢力坐大,然后借機將其一舉殲滅,這樣做顯然是不對的、那么在事態(tài)已然失控之后,《穀梁傳》指出,即使弟弟起兵,也應當緩追逸賊、意思是說,盡管弟弟背叛,也不能急著追趕,而應給出時間讓他逃走,不至于殺了他,畢竟他是你的親弟弟呀!
關于這一點,《左傳》給出了一個較為美好的結局,亦即太叔段最后逃走了、對于武姜,又該怎么處理呢?鄭莊公可謂憋了一肚子氣,故而他在氣頭上的時候發(fā)誓說,不到黃泉,勿相見也、意思是到死都不要再與自己的母親見面了、可是等到事情過后,氣消了一些,他又后悔了,這也是人之常情嘛、然而,鄭莊公是堂堂一國之君,他已經把這個話說出去了,怎么辦呢?有人提了一個建議,讓鄭莊公挖一條隧道,在隧道里相見,因為隧道里有黃色的泉水冒出來,所以不算違背此前的誓言、這是利用漢語構詞法的靈活性而玩了一個小把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自欺欺人,但這是出于孝道的目的而解決言行矛盾性的有效手段、鄭莊公采納了這個建議,母子和好如初、這個結局相對圓滿,但《公羊傳》和《穀梁傳》的記載較為悲劇,即哥哥殺了弟弟,也沒有提及如何處置母親。
從這個故事來看,儒家想要表達什么?那就是權力必須建立在德行的基礎之上,武力和智謀等手段都只能作為一種權宜之計,最好是不使用、兄弟之間關系密切,在權力爭斗中往往如影隨形,而這恰恰極好地體現(xiàn)了權力基于德行的合法性。
當然,這里還有一個小小的疑問、按照《史記》的說法,“六經”都是孔子編訂,那么它們理應是統(tǒng)一的整體,但“六經”之間顯然是有矛盾的、從《春秋》來看,太叔段是極其負面的形象,但《詩經·國風·鄭風》之中有幾篇作品,例如《叔于田》《太叔于田》等,恰恰是贊美太叔段的,夸他不僅長得帥氣,擅長騎馬射箭,而且深得民心,出獵時民眾紛紛圍觀、這是讓經學家十分困擾的問題,因為在不同的經書中,同一個人的形象可謂截然相反、這也是留給后人思考的問題,或許,人性是復雜的,我們不能簡單地用二分法把世界分為非黑即白,把人分為非好即壞、這種貼標簽的行為,反而暴露出我們對人性的理解過于簡單,也映射出我們應對世界的手段同樣過于簡單、歸結起來,權力很復雜,人性也很復雜,而儒家所弘揚的理想是,德行才是判定是非的終極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