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權力的快感

原文

晉平公與群臣飲，飲酣，[1]乃喟然嘆曰：[2]“莫樂為人君！[3]惟其言而莫之違。”[4]師曠侍坐于前，[5]援琴撞之；[6]公披衽而避，[7]琴壞于壁。[8]公曰：“太師誰撞？”[9]師曠曰：“今者有小人言于側者，[10]故撞之。”公曰：“寡人也。”師曠曰：“啞！是非君人者之言也。”[11]左右請除之。[12]公曰：“釋之，以為寡人戒。”[13]（《韓非子·難一》）

注釋

[1]晉平公：春秋時晉國的君主。飲：喝酒。酣：酒喝得很暢快。[2]喟（kuì）然：長嘆的樣子。[3]莫：沒有什么。[4]惟：只。莫之違：莫違之，否定句代詞賓語前置，即沒有誰違背他的話。[5]師曠：古代著名的盲人樂師。侍坐：在尊長近旁陪坐。[6]援：拿起。撞：猛擊。[7]披：分開。衽（rèn）：衣襟。[8]壞：破碎。壁：墻。[9]太師：古代樂官之長。誰撞：撞誰。疑問句疑問代詞作賓語前置。[10]今者：剛剛。小人：古代“小人”的意義很多，這里用“小人”首先是指臣下，其次指見識淺陋的人。[11]啞（yà）：表示驚訝的嘆詞。是：代詞“這”。非：不是。君人：給人做君主。[12]除：去掉，懲處。[13]釋：放下。釋之：放下這件事，相當于說“免了”。戒：警戒。

譯文

晉平公跟群臣一起飲酒，喝得暢快淋漓，于是平公滿足地長嘆一聲，說：“世上沒什么比做君主更快樂了！只要是他說的話，就沒有誰敢違背。”師曠在跟前陪坐，聽到這話，抄起琴來就朝平公猛擊過去，平公慌忙閃避之間衣襟都散開了，結果琴打在墻上撞壞了。平公說：“太師打誰呢？”師曠說：“剛剛有個見識淺陋的小人在旁邊說話，所以我打他。”平公說：“說話的是我。”師曠說：“哎呀！這可不是做君主的人講的話。”平公身邊的人請求懲處師曠。平公說：“免了吧，我要拿這事來警戒自己。”

解說

師曠是盲人，可一定不會聽不出說話的是晉平公；他使用極諫向平公進言，想讓平公猛然醒悟。極諫就是用極端的方式進諫，如兵諫等。平公身邊的人義憤填膺地紛紛請求嚴懲師曠，恐怕表演的成分更多些。平公自然也明白師曠的用心，于是表現出明君應有的姿態。韓非嚴厲批評這場戲很爛，以為其中體現的道理只會造成臣失臣禮、君失君道的惡果。君主犯了過錯，臣子只能用進言的方式善諫，君主不接受的話，臣子就暫時躲到一邊去，請辭官職也可以。無論如何不可以用極諫。歷史上許多奸臣正是借用極諫的名義弒君篡位。

晉平公一語道破天機：權力給人的快感不正跟酒喝到高潮的酣暢一樣嗎？那種肆意放縱欲望、個人意志得到充分尊重和實現的滿足，世間又有什么快樂能夠替代呢？所以他的感慨是發自內心深處的。只是駕馭權力的馬車是高風險的工作，如果獨斷專行、剛愎自用，就可能車毀人亡。所以《論語·子路》記錄魯定公向孔子請教有沒有“一言而喪邦”的情形時，孔子回答說：“人之言曰：‘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孔子講得很委婉，做君主到了說任何話都是金口玉言，一句頂一萬句的時候，那也就到了“喪邦”即失去國家的時候了。

漢代劉向《說苑·君道》也收錄了這則故事，情節多有出入，如故事的主人公是魏文侯和師經；戲劇性也更強，如文侯當時問左右：“做臣子的居然擊打君主，該如何定罪？”臣子們說應當烹煮。師經臨受刑前請求說句話，得到許可后說：“從前堯和舜做君王的時候，只擔心自己的話沒人提出反對意見。桀和紂做君王的時候，唯恐自己說話有人不贊成。我打的是桀、紂，不是打自己的君主。”文侯聽了這話，便下令放過了師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