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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經濟主權原則

一、經濟主權原則的提出

主權原則一直是國際公法中最基本的原則。在不同類型的國家林立并存、強權政治仍然時隱時現的現代國際社會中,主權仍然是獨立國家最寶貴的屬性。眾多現代國家,特別是掙脫殖民主義枷鎖后爭得獨立的眾多發展中國家,面臨的現實問題是如何維護主權而不是削弱或限制主權。超級大國有些學者鼓吹“聯合主權”論,其潛臺詞是“聯合起來,由我主宰”;有些學者鼓吹“主權有限”論,其歇后語是“限你不限我,你有限而我無限”;有些學者鼓吹“主權弱化”論,其真心話則是“你弱化,我強化,你聽命于我”。歸根到底,都是為霸權主義、弱肉強食和侵略擴張制造理論根據。

國家享有主權,意味著它有權獨立自主,也意味著它在國際社會中享有平等地位,不俯首聽命于任何其他強權國家。第三世界諸弱小民族,通過長期艱苦的斗爭,才爭得主權國家的地位,得來不易,當然倍加珍惜。它們從事國際交往活動的基點和中心,都在于鞏固和維護自己的主權。因為,只有堅持主權,才能保障獨立自主,在國際社會中享有平等地位,獲得應有的權益;才能清除殖民主義殘余,徹底擺脫壓迫和剝削;才能避免和防止重新陷于被壓迫被剝削的境地。

在多年的斗爭實踐中,第三世界各國極其強調和堅持主權原則,不僅使這個原則得到鞏固,而且使它獲得重要的發展。最值得注意的是,它們所強調和堅持的國家主權,已經不局限于傳統的政治方面,而且強有力地、相當突出地擴展到經濟方面,把“經濟主權”這一概念和原則,與固有的“政治主權”概念和原則相提并論,促使它在國際社會中獲得日益廣泛的共同認可和普遍贊同,從而日益被確立為國際經濟法中最基本的行為規范和行動準則。

本來,國家主權是一個含義相當廣泛的概念,既包括國家在政治上的獨立自主,也包括國家在經濟、社會以及文化等諸方面的獨立自主。既包括政治主權,也包括經濟主權、社會主權以及文化主權,等等。主權國家對于本國領土上的一切人和物,除國際法上規定的少數例外,都享有排他的管轄權,這已是現代國際社會的共識和常識,為舉世所公認、所周知。據此,經濟主權指的就是國家在本國內部和本國對外的一切經濟事務上,都享有獨立自主之權,當家做主之權。從而,主權國家有權完全獨立自主地選擇本國的經濟制度,不受任何外來干涉;有權完全獨立自主地控制和處置本國境內的一切自然資源;有權完全獨立自主地管理和監督本國境內的一切經濟活動;有權完全獨立自主地以平等主體的法律地位參與世界性經濟事務(即國際經貿大政)的決策,所有這些,本來都是主權這一總體概念的題中應有之義。

但是,數十年來,眾多發展中國家卻在各種國際場合一再強調和堅持自己在上述經濟領域享有獨立自主權利,鮮明地、突出地提出了經濟主權的概念和原則,并為維護自己的經濟主權而大聲疾呼,不懈奮斗,要求和促使國際社會予以確認,這是有其特定的歷史原因和現實原因的。

從歷史上看,大多數發展中國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前都處在殖民地的地位,受到異國殖民主義者的直接統治,境內的各種自然資源以及有關的經濟命脈,都為殖民主義國家資產者及其公司所壟斷或操縱。殖民地人民處在完全無權的地位。在傳統的國際法觀念中,殖民地不是擁有主權的政治實體,既無政治主權,更無經濟主權。還有一些發展中國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前名義上是獨立國家,但實際上處在半殖民地的地位,受到殖民主義列強的間接統治,境內的自然資源以及有關的經濟命脈,也大多數被外商壟斷或控制。它們雖具有形式上的政治獨立,但其政治主權和經濟主權都是嚴重殘缺不全的。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全球殖民地、半殖民地眾多被壓迫弱小民族相繼掙脫了殖民枷鎖,爭得了民族解放和國家獨立,享有政治上的獨立自主權。但是,作為取得政治獨立的條件,它們在獨立之際往往被迫簽訂條約或協定,同意保留原殖民統治者或宗主國在當地的許多既得權益和特惠待遇。因此,許多新興的發展中國家在取得政治獨立之后相當長的時期里,境內的重要自然資源及有關的經濟命脈仍然在不同程度上受到發達國家殖民主義勢力的控制;舊日的經濟結構雖然有所改變,但遠未根本改變,因而在經濟上仍然遭受著發達國家殖民主義勢力的盤剝和榨取,甚至仍然處在從屬和附庸的地位。從實質上說,在這里,政治獨立與經濟獨立,政治主權與經濟主權,被人為地割裂開來了。

誠然,發展中國家的政治獨立和政治主權,是得來不易,極其可貴的,它為弱小民族進一步爭得經濟獨立和經濟主權,創造了必備的先決條件。但是,實踐證明:如果不緊接著奮力盡快爭得經濟獨立和經濟主權,則歸根結蒂,政治獨立和政治主權就有名無實,形同畫餅;有朝一日,勢必得而復失,蕩然無存。簡言之,第三世界眾多發展中國家從實踐中深刻地認識到:經濟主權和政治主權是密不可分的,政治主權是經濟主權的前提,經濟主權是政治主權的保障。因此,它們堅持不懈地要求和促使整個國際社會鮮明地確認各國享有獨立的經濟主權,特別是各國對本國境內自然資源享有永久主權。這種堅持不懈的努力,實質上是全世界弱小民族反殖民主義斗爭的必要繼續和必然發展。

二、經濟主權原則的基本內容及其形成過程

經濟主權原則是國際經濟法中的首要基本規范。

1974年12月12日,聯合國大會第二十九屆會議以壓倒性多數,通過了《各國經濟權利和義務憲章》(以下簡稱《憲章》)199這一綱領性、法典性文件。它明確地記載和鮮明地肯定了第三世界眾多發展中國家數十年來關于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的各項基本要求,其中包括它們為之奮斗多年的關于確認和維護各國經濟主權的正義主張。

《憲章》第1條明文規定:“每一個國家都享有獨立自主和不容剝奪的權利,可以根據本國人民的意愿,不僅選擇本國的政治、社會和文化制度,而且選擇本國的經濟制度,不受任何形式的外來干涉、壓制和威脅。”

《憲章》第2條進一步規定:“每個國家對本國的全部財富、自然資源以及全部經濟活動,都享有并且可以自由行使完整的、永久的主權,其中包括占有、使用和處置的權利。”

《憲章》第10條又進一步規定:“各國在法律上一律平等,并且作為國際社會的平等成員,有權充分地和切實有效地參加解決世界性的經濟、財政金融以及貨幣等重要問題的國際決策過程;特別是有權通過相應的國際組織,并遵循這些組織的現行規章或逐步改善中的規章,參加這種決策過程,并且公平地分享由此而來的各種效益。”

可以認為,這三條規定,把發展中國家所極力強調的經濟主權原則,作了高度的概括和“濃縮”,體現了當代國家經濟主權原則最基本的本質內容:其中,第1條突出地強調了各國在經濟制度總體上的獨立自主權利,即經濟主權;第2條概括了經濟主權在本國境內的主要體現,即不僅對本國境內的一切財富、一切自然資源享有完整的永久主權,而且對本國境內的一切經濟活動享有完整的永久主權;第10條則著重強調了本國在國際社會中平等地參與世界性經濟事務(即國際經貿大政)決策的權利,即在世界性經濟事務上享有完全平等的決策權。

在一個具有綱領性、法典性的國際權威文獻中,對各國享有的“經濟主權”的內容作出范圍如此廣泛的明確規定,這是眾多發展中國家多年來共同奮斗的重大成果。

早在1952年1月,聯合國大會第六屆會議就通過了第523(Ⅵ)號決議,即《關于經濟發展與通商協定的決議》,率先肯定和承認各國人民享有經濟上的自決權。這種規定雖然比較抽象和空泛,但畢竟是個良好的開端,具有重要意義。

1952年12月,聯合國大會第七屆會議通過了第626(Ⅶ)號決議,即《關于自由開發自然財富和自然資源的權利的決議》,開始把自然資源問題與國家主權問題聯系起來,明文規定:“各國人民自由地利用和開發其自然財富和自然資源的權利,乃是他們的主權所固有的一項內容”。作為聯合國大會的一般決議,此項決議的實際意義當時并未引起人們重視。時隔半年多,它就開始顯現出作為一種法律文獻的實際效果:1953年9月日本東京高等法院以及1954年9月意大利羅馬民事法院先后就“英伊石油公司”國有化問題發表法律見解時,就都曾援引聯合國的此項決議,作為一種法理根據,論證東道國伊朗對英資“英伊石油公司”采取國有化措施是一項合法的行為。200這就使人們對聯合國的此類決議開始刮目相看。

此后,南北兩方(即發展中國家與發達國家)在聯合國內外又經過整整十年的磋商、談判和論戰,1962年12月在聯合國大會第十七屆會議上通過了第1803(XVII)號決議,即《關于自然資源永久主權的宣言》(以下簡稱《永久主權宣言》),正式確立了各國對本國境內的自然資源享有永久主權的基本原則。這是發展中國家維護本國經濟主權、爭取經濟獨立的重大成果。但是,由于當時在聯合國內外南北兩個營壘的力量對比上,雙方處在相持不下的狀態,所以在各國對本國自然資源實行國有化或征收問題上,《永久主權宣言》雖然基本肯定了各國有權采取此類措施,但又設定了若干限制,而且有關的規定含有調和妥協、模棱兩可的重大缺陷(下文將另作分析,參見本節第(四)點)。

眾多發展中國家為了進一步維護自己的經濟主權,當然不能就此止步。此后,南北兩方又經過十余年的磋商、談判和論戰,導致1974年5月聯合國大會第六屆特別會議通過了第3201(S—Ⅵ)號和3202(S—Ⅵ)號決議,即《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宣言》(以下簡稱《宣言》)201和《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行動綱領》(以下簡稱《綱領》)202;緊接著,同年12月聯合國大會第二十九屆會議又進一步通過了第3281(XXIX)號決議,即《各國經濟權利和義務憲章》。這些綱領性的法律文獻,從全世界國際經濟秩序實行重大變革和除舊布新的全局上,從作為調整全球國際經濟關系的“根本大法”(憲章)的高度上,以更加鮮明的文字,不但再次確認和強調了各國對本國境內的全部自然資源享有完整和永久的主權,而且確認和強調各國對本國境內的一切經濟活動也享有完整的和永久的主權。同時,刪除了前述《永久主權宣言》中關于國有化問題的無理限制規定和含混模棱之處,這就使發展中國家多年來力爭的經濟獨立和經濟主權,上升到更高的層次,包含了更廣的內容。《宣言》《綱領》和《憲章》的通過,是眾多發展中國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三十年來協力奮斗的一次重大突破,也是國際經濟秩序破舊立新過程中的一次重大飛躍和明顯轉折。作為國際經濟法的首要基本規范,經濟主權原則的確立、鞏固和發展,也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

根據聯合國大會的上述基本文獻以及其他有關決議,國家經濟主權原則的主要內容大體上可歸納為以下五個基本方面:

(一)各國對本國內部以及本國涉外的一切經濟事務,享有完全、充分的獨立自主權利,不受任何外來干涉

這是國家經濟主權原則的總體現。據此,各國有權獨立自主地選擇本國的經濟制度,并按確立和發展這種經濟制度的需要,一方面,獨立自主地制定各種內國的和涉外的經濟政策和經濟立法;另一方面,獨立自主地對外締結或參加各類國際經濟條約,開展對外經貿往來,不受任何外來的干涉、壓制和威脅。

當然,國家在對外締結或參加各類國際經濟條約之后,基于權利與義務同時并存的國際通行準則,其經濟主權和有關的權利難免在一定范圍和一定程度上受到某種影響、約束或限制。但是,如能從本國現實的國情和現有的綜合國力出發,堅持以自愿、公平、互利為基礎,堅守權利與義務的對等與平衡,則這種影響、約束或限制,就是締約各方協調意志的結果,也是各方自主全面權衡和自愿樂于接受的產物。從這個意義上說,一國自愿地接受對本國經濟主權及其有關權利的某種限制,也是自覺行使其經濟主權的一種表現形式,體現了原則堅定性與策略靈活性的高度結合,體現了善于全面權衡利弊、善于趨利避害的高超決策藝術。

(二)各國對境內一切自然資源享有永久主權

各國境內的自然資源是該國人民生存和發展的物質基礎。《永久主權宣言》明確規定:“承認各國享有根據本國國家利益自由處置本國自然財富和自然資源的不可剝奪的權利,并且尊重各國的經濟獨立”;“建立和加強各國對本國自然財富和自然資源的不可剝奪的主權,能夠增進各國的經濟獨立”。203基于這一原則,《永久主權宣言》特別強調:“為促進發展中國家的經濟開發而實行的國際合作,不論其方式是公私投資、交換貨物、交換勞務、技術援助,或是交換科學情報,都應以促進這些國家的獨立發展為目的,并且應以尊重這些國家對本國自然財富和自然資源的主權為基礎。”204簡言之,這就是把尊重東道國對本國自然資源的主權作為南北之間一切國際經濟交往和經貿活動的前提。

長期以來,人們談論自然資源主權問題時,一向著眼于陸地資源。隨著科技的長足發展,海洋資源引起舉世矚目。順應著形勢的發展,1970年聯合國大會第二十五屆會議以及1972年聯合國大會第二十七屆會議先后通過第2692(XXV)號和第3016(XXVII)號決議,將各國對本國自然資源享有的永久主權,從陸上資源進一步擴展到該國鄰接海域以及大陸架上覆水域的資源。

發展中國家關于對本國自然資源享有完整永久主權的主張,受到發達國家某些法學家的抨擊。有些人誣蔑發展中國家這種正當要求是什么“主權迷了心竅”;有些人則指責這種主權觀念是“最大的開倒車”。英國代表在1974年聯合國大會第六屆特別會議上,公開揚言第三世界國家對各自本國的自然資源只能享有“有限的主權”,主張各國對本國自然資源只是行使“監護人”的職責。作為“監護人”,對于被“監護”的資源只享有相對的經營管理權。他所鼓吹的這種特殊身份使得資源豐富的國家對本國自然財富的全權主人翁或全權所有者的地位,下降為“托管國”或“受托代管人”的地位,只是代表世界其他各國對其本國境內的自然資源享有占有權或部分、有限的所有權。另外一些西方國家代表的主張雖不像英國代表那樣赤裸和露骨,卻也對永久主權觀念表示了重大的保留,要求資源國的主權應當與所謂的“國際利益”互相“協調一致”。當時擔任法國外交部長的米歇爾·諾貝爾聲稱:“自然資源應當隸屬于資源國的主權,但是,作為現代經濟生活的一種條件,它對于一切受益于它的人都負有某種特殊的責任。”這種外交辭令的弦外之音,顯然不難意會。

眾所周知,如今的發達國家大多是當年的殖民主義國家、宗主國。它們對于其本土上的全部自然資源,歷來是全權的所有者;對于殖民地、半殖民地的自然資源,則長期是蠻橫的霸占者。它們對其本土資源,從來不與他國慷慨分享。而在弱小民族擺脫殖民枷鎖、收回經濟主權之際,卻以所謂“國際利益”“現代經濟生活”需要為名,力圖繼續染指發展中國家的自然資源,其論證邏輯,無非是“我的歸我獨享,你的我占一份”。這種邏輯,理所當然地遭到眾多發展中國家的譴責和抨擊。

經過激烈的論戰,聯合國大會第六屆特別會議通過的《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宣言》終于寫上了:“每一個國家對本國的自然資源以及一切經濟活動擁有完整的、永久的主權。為了保護這些資源,各國有權采取適合本國情況的各種措施,對本國的資源及其開發事宜加以有效的控制管理,包括有權實行國有化或把所有權轉移給本國國民。這種權利是國家享有完整的永久主權的一種體現。任何國家都不應遭受經濟、政治或其他任何形式的脅迫,阻撓它自由地、充分地行使這一不容剝奪的權利。”205同時,《宣言》還進一步鄭重宣布:“一切遭受外國占領、異族殖民統治或種族隔離的國家、地區和民族,在它們所固有的自然資源以及其他一切資源受到盤剝榨取、嚴重損耗和毀損破壞時,有權要求物歸原主,并向施加上述侵害的外國殖民主義者索取充分的賠償。”206《宣言》所厘定并鄭重宣布的這些原則,在隨后不久通過的《憲章》中以更加鮮明、具體的文字加以重申和再次強調。207

(三)各國對境內的外國投資以及跨國公司的活動享有管理監督權

《宣言》和《憲章》一再強調:東道國對于本國境內的一切經濟活動享有完整的、永久的主權,并且突出地強調東道國對境內外國資本和跨國公司的管理監督權。

歐美國家的資本輸出,由來已久。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資本主義發展到帝國主義階段,資本輸出逐漸凌駕于商品輸出之上,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成為帝國主義的基本特征之一。從歷史上看,資本輸出的主要目的,在于更方便地利用東道國當地廉價的原料、便宜的勞力和廣闊的市場,更有效地掠奪殖民地的自然資源和剝削殖民地人民的勞動成果,以攫取超額利潤。

在發展中國家境內進行經營活動的外國資本和跨國公司,如能遵守東道國的政策法令,服從東道國的管理監督,對于東道國的經濟發展是可以發揮積極作用的。發展中國家可以根據自身的需要,有計劃、有步驟、有選擇、有限制地引進外國的雄厚資金、先進技術和管理經驗,以彌補本國資金的不足,提高本國的生產技術水平和企業管理水平,增加本國勞動者的就業機會,促進國民經濟的發展。

但是,逐利是資本的本性。在殖民主義舊軌道上走慣了的外國資本和跨國公司,為了攫取超額利潤,往往在其經營活動中不顧發展中國家制定的發展目標、經濟改革和有關的法令規章,在投資導向、資源保護、稅金繳納、貿易管理、價格監督、外匯管制、勞工保護、環境保護等等方面,以各種不法手段,逃避和抵制東道國政府的管轄。特別是一些規模巨大的跨國公司,往往憑借其雄厚資金和壟斷東道國經濟要害部門的特殊地位,排擠和打擊東道國的民族工商業;或者飛揚跋扈,公然無視東道國的法律,貪婪地、不擇手段地榨取最大限度的利潤,成為東道國實現經濟獨立、保證民族生存與發展的重大障礙和主要威脅。有的甚至凌駕于東道國政府之上,為所欲為,干涉東道國的內政,嚴重侵犯東道國的政治主權。本書第一章第二節中提到的美國跨國企業——“國際電話電報公司”20世紀70年代初期在智利干涉內政、從事顛覆活動,就是典型事例之一。

可見,發展中國家與外國資本以及跨國公司之間管制與反管制的矛盾斗爭從未止息。其實質,顯然是侵害東道國經濟主權與維護這種經濟主權的尖銳沖突。

經過長期的聯合斗爭,第三世界眾多發展中國家關于管制外國資本和跨國公司的正義要求,終于載入了《宣言》《綱領》和《憲章》。

《宣言》除了一般地宣告各國對本國境內的一切經濟活動享有完整的永久主權之外,特別強調:“接納跨國公司從事經營活動的國家,根據它們所擁有的完整主權,可以采取各種有利于本國國民經濟的措施來管制和監督這些跨國公司的活動。”208《綱領》進一步規定:“國際社會在這方面應當采取具體行動,制定一套國際性的跨國公司行動準則,借以防止跨國公司干涉東道國的內政;對跨國公司在東道國境內的各種活動加以管束,責成它們取消各種限制性的商業慣例,遵守發展中國家本國的發展計劃和發展目標,必要時,可以重新審議和修改過去已經簽訂的協議;促使跨國公司按公平和優惠的條件向發展中國家轉讓技術和傳授管理技能;在照顧到各方合法權益的基礎上,對跨國公司把利潤匯回本國的額度加以限制;鼓勵跨國公司把所得利潤在發展中國家里進行再投資。”209

《憲章》重申了上述基本精神和原則,同時以更為鮮明的文字,強調了它的法律規范性,即通過東道國制訂的法律規范,加以貫徹實現。《憲章》規定:各國有權根據本國的法律和條例,對境內的外國資本實行管轄和管理;有權對境內跨國公司的經營活動加以管理監督,有權采取各種措施,以確保跨國公司的經營活動切實遵守本國的法律、條例和規章制度,符合本國的經濟政策和社會政策。210

當前眾多發展中國家所面臨的現實問題是:在吸收和利用外國資本促進本國經濟發展的過程中,既要對境內外商的合法權益加以切實的保護,使他們確實有利可圖;又要將境內外國資本和跨國公司的活動納入國際經濟新秩序的軌道,按照《憲章》的基本規定,要求外商充分尊重東道國的經濟主權,切實遵守東道國的法律法規,接受嚴格的管理和監督。

(四)各國對境內的外國資產有權收歸國有或征收

關于東道國政府在必要時是否有權把境內的外國人資產收歸國有的問題,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存在著激烈的爭論。在殖民主義盛行的年代,按照西方殖民強國的傳統觀點,落后地區的東道國政府對于境內外國投資家的財產,只有保護的義務,沒有“侵害”的權利。一旦予以“侵害”(包括征收或國有化),就構成所謂“國際不法行為”,投資家的本國政府就“有權”追究東道國的“國家責任”,甚至可以以“護僑”為名,大動干戈,興兵索債。面對這種橫暴的武裝入侵,東道國“有忍受干涉的法律義務”。211這種觀點,在西方國際法學界中曾經長期占有統治地位。直至20世紀初,南美著名法學家、阿根廷外交部部長德拉果率先向這種占統治地位的傳統觀點挑戰,譴責殖民強國向弱國興兵索債乃是侵略他國領土、干涉他國內政之舉,是一種真正的國際違法行為。對于這種來自弱小民族的正義呼聲,直到20世紀50年代,西方國際法學界仍有一些“權威”學者(如勞特派特)公然表示反對,揚言“德拉果主義”是“沒有根據的,并且未得到一般的承認”。212

但是,隨著弱小民族的進一步覺醒,從20世紀30年代末起,上述這種根本否認東道國政府有權征收外資從而掌握本國經濟命脈的傳統觀點,由于其不符合時代潮流,畢竟已經難以堅守原來的陣地,不得不開始有所后退。這一跡象,比較典型地體現在1938年墨西哥實行土改、征收境內的美資地產和石油企業時美國所采取的態度上。當時美國的外交照會提出:“依據法律和公平合理的一切準則,不論為了何種目的,如果不針對征收提供迅速及時、充分足夠以及切實有效(prompt,adequate and effective)的賠償,任何政府都無權征收(外國人的)私有財產”。213這些措辭盡管氣勢洶洶,十分強硬,但在邏輯上卻可以推導出這樣的結論:如果給予“迅速及時、充分足夠以及切實有效的賠償”,東道國政府就有權征收境內的外國人私有財產。后來,在美國法學界具有一定“權威性”的《美國涉外法律詮解(第2系列)》214一書,以更加明確的語言,闡述了美國的上述觀點。它認為:國家征收境內的外國人財產,如果不是為了公益目的,或不按上述標準給予賠償,才是國際法上的不法行為。反之,就不視為國際法上的不法行為。在為了公益目的而征收外國私人財產的場合,就此種征收本身而論,并非國際法上的不法行為,只有在征收時不按上述標準給予賠償,這種“拒賠”才構成國際法上的不法行為,從而引起“國家責任”問題。215

從表面上看,此時外資國有化或征收問題爭執的焦點,似已轉移到賠償標準上,但按照美國所主張的賠償原則,即所謂“國際法上的公平標準”,往往索價極高,甚至跡近敲詐勒索216,實際上大大限制、削弱,甚至無異取消了貧弱的發展中國家行使經濟主權、征收外資、掌握本國經濟命脈的基本權利。美國的此種主張得到西方發達國家(多是原先的殖民強國)的支持。與此相反,鑒于許多外資在殖民主義統治時期或在被征收前業已獲取了巨額利潤,鑒于東道國本國財力薄弱的現實情況,發展中國家(均是原先的殖民地或半殖民地)一貫主張在征收外資時只按照東道國國內法的規定給予賠償,從而維護自己的政治主權和經濟主權。可見,關于征收賠償標準問題之爭,究其實質,依然是貧弱國家對外資是否充分享有征收權或收歸國有權之爭,或者說,它是歷史上長期存在的征收權之爭的延長和繼續。

經過激烈論戰,1962年聯合國大會第十七屆會議通過了《關于自然資源永久主權的宣言》,它意味著在國際社會上開始普遍承認各國有權把外資控制的自然資源及其有關企業收歸國有或加以征收,但它同時規定:“采取上述措施以行使其主權的國家,應當按照本國現行法規以及國際法的規定,對原業主給予適當的賠償”。217這種妥協性的措辭,實際上就是上述兩種對立主張的簡單相加,是非并未判明,分歧并未解決。與此同時,此項決議還在“序言”中要求發展中國家尊重當年在殖民統治下被殖民主義者攫取的既得利益,保證“絕不損害任何聯合國會員國(按:指原先的殖民主義國家或宗主國)在既得財產上對于繼承國和繼承政府(按:指新興的發展中國家及其政府)享有權利和承擔義務這一問題的任何方面的立場”。

直到1973年,聯合國大會第二十八屆會議通過了第3171(XXVIII)號決議,規定國有化的賠償問題以及因賠償引起的爭端,均應按照實行國有化的國家的國內法加以解決;緊接著,1974年聯合國大會第二十九屆會議又以壓倒性大多數票通過了《各國經濟權利和義務憲章》,明文規定:“每個國家都有權把外國資產收歸國有、征收或轉移其所有權。在這種場合,采取上述措施的國家應當考慮本國有關的法律、條例以及本國認為有關的一切情況,給予適當的補償”。218對比1962年的上述決議,在征收賠償標準上,刪除了“以及國際法的規定”等字樣,也刪除了關于發展中國家絕不損害殖民主義者在殖民統治時期所攫取的既得利益的無理要求。至此,終于在一項具有重大權威性的國際經濟法的基本文獻中,不但以毫不含糊的語言肯定了每個國家必要時可以征收境內外資的經濟主權權利,而且排除了西方發達國家按照它們的傳統觀念在征收賠償問題上對發展中國家所施加的所謂“國際法上的公平標準”的約束。219

由此可見,世界上弱小民族對于境內外資必要時實行國有化或加以征收的合法權利,是經過長期的奮斗才開始獲得國際社會普遍承認和充分肯定的。這是一種得來十分不易的經濟主權權利。迄今為止,它仍然是新、舊兩種國際經濟秩序矛盾斗爭的焦點之一。

(五)各國對世界性經貿大政享有平等的參與權和決策權

前文提到,國家享有主權,意味著它有權獨立自主,也意味著它在國際社會上享有平等的地位,不俯首聽命于任何其他強權國家。這種平等地位在國際經濟領域中的主要體現之一,就是國家不分大小、貧富和強弱,在世界性經貿大政的討論、磋商和作出決定的全過程中,都享有完全平等的參與權和決策權。

國家在世界性經貿大政中的參與權和決策權,既是國家經濟主權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國家經濟主權的重要保證。若完全沒有這種參與權與決策權,國家經濟主權就是殘缺不全的;若雖有一定的參與權和決策權,但權力的分配很不平等,很不公平,或徒具虛名,有名無實,則在世界性經貿大政的磋商和決策過程中,就不可避免地會出現以大壓小、仗富欺貧和恃強凌弱的現象,從而使小國、貧國、弱國的經濟主權和正當經濟權益,得不到基本保證。

本章第一節對當代世界性經貿大政的磋商和決策過程中最為常見的三大弊端,已作初步剖析,并且指出這些弊端導致在世界性經貿大政決策權力的國際分配上,存在著嚴重不公,導致國際經貿“游戲規則”的制定權和確立權,往往把持在寥寥幾個強大的發達國家之手,進而造成全球財富的國際分配也出現嚴重不公。因此,為了保障眾多發展中國家在國際社會中享有平等的經濟主權,在全球財富的國際分配中獲得應有的公平合理的經濟權益,就必須從“源頭”上根本改變世界性經貿大政決策權力分配的嚴重不公。

可見,各國不分大小、貧富和強弱,對世界性經貿大政都享有平等的參與權和決策權,乃是當代國際經濟法國家經濟主權原則的題中應有之義,是當代國家經濟主權原則中不可缺少的基本內涵之一。

三、世紀之交在經濟主權原則上的新爭議與“攻防戰”:美國單邊主義與WTO多邊主義交鋒的三大回合220

時序更新,人類社會開始步入21世紀。在新、舊世紀交替之際,國際社會經濟全球化加速發展,各國間互相依存關系加速深化,號稱“經濟聯合國”的“世界貿易組織”(以下簡稱“世貿組織”或WTO)正式成立并已運行十余年。在這種新的宏觀背景下,各國的主權藩籬是否正在加速撤除,或應該加速撤除?經濟主權的原則和觀念是否已顯陳舊,并且正在弱化和淡化,或應該弱化和淡化?——這是當代國際社會中出現的新的現實問題,也是擺在國際論壇上頗有爭議的一大理論問題。

這個現實問題和理論問題,涉及當代國際經濟交往、國際經濟關系的許多層面,而在1994—2004年這十年中,則比較集中地、比較典型地體現在如何對待世貿組織這個問題上。

茲以簡介WTO體制引發的美國“1994年主權大辯論”作為切入點,概述WTO多邊體制與美國單邊主義(unilateralism)221的重大沖突,以及此種沖突導致的歐共體—美國爭訟等重大案件,剖析1994—2004年這十年中圍繞著國家經濟主權問題的“攻防戰”的來龍去脈,并從中探討它們對全球眾多發展中國家的重大啟迪。

這場新的“攻防戰”之所以值得重視,不但因為它涉及國家經濟主權原則這一重大理論問題,而且因為它首先“爆發”于第一世界“超強”國內,繼而主要交鋒于第一世界與第二世界之間,而其影響和啟迪,則廣泛地普及于廣大的第三世界,因而突顯出它具有全球性的重大意義。

(一)新爭議的緣起:烏拉圭回合與世貿組織

眾所周知,世貿組織是經濟全球化加速發展的產物。成立這個世界性組織的必要前提或必經程序,是締結多邊國際條約,即由各個主權國家和若干單獨關稅區在平等、自愿、互惠、互利的基礎上,通過談判磋商,協調各方意志,達成共識,簽訂“一攬子”222的多邊國際條約,制訂對參加締約各方都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國際行為規范和行動準則,共同遵守。對于每個主權國家說來,參加締約是為了獲得某些經濟權益,而按照權利義務對等和平衡的原則,在獲得經濟權益的同時,又必須承擔相應的經濟義務,接受某些約束,這就意味著各締約國都同意對自己原先享有的經濟主權權力或權利,加以一定范圍和一定程度的自我限制。但是,由于各國國情不同,利害得失不一,甚至互相矛盾,因此在談判磋商過程中,要求在何種范圍、何種程度上限制他國的經濟主權,愿意在何種范圍、何種程度上限制本國的經濟主權,就成為討論和爭執的核心和焦點。

世貿組織號稱“經濟聯合國”,1986—1994年間參加締約談判的多達125個成員方,各方國情不一、要求不同,所涉及的各類國際經貿往來問題又空前廣泛,要使如此大量、如此多樣的締約成員在如此廣泛的問題上協調一致,達成共識,當然障礙重重,步履維艱。不過,耗時八年之久的烏拉圭回合談判,各方外交家們縱橫捭闔,折沖樽俎,討價還價,盡管其形式多樣,但歸根結蒂,卻始終集中于和圍繞著同一個核心:在國家經濟主權問題上,進行著限制與反限制的爭斗、妥協和合作。而烏拉圭回合終于取得締約成果,世貿組織終于正式成立并運行十年以來,新一輪的大爭斗又已在醞釀和興起之中,爭斗的核心依然還是各國之間、各類國家之間在經濟主權上的限制與反限制問題。

深入地觀察和了解近年來圍繞著國家經濟主權問題展開的紛繁復雜爭斗的全貌,自非易事。但是,如果尋找和選擇一個恰當的“切入點”,通過“解剖一只麻雀”,析微知著,從中粗略地了解有關爭斗的大體脈絡和輪廓,則是可以做到的。這只“麻雀”,就是在《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以下簡稱《WTO協定》)談判后期和簽署、批準前后這段期間里,在美國國內“爆發”的一場有關國家經濟主權問題的論戰。可以說,這場論戰乃是國際社會上有關國家經濟主權限制與反限制爭斗的一種反映、一種“折射”。

(二)新爭議在美國的折射:“1994年主權大辯論”

1.主權觀念已經“過時”應予“廢棄”論

1989年間,美國的國際公法“權威”教授路易斯·漢金(Louis Henkin)在海牙國際法研究院(Hague Academy of International Law)發表系列演講,針對國際公法上的若干重大問題,回顧和重新審議傳統的觀念,論證當代的最新發展。他特別提到,國際公法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的“冷戰”期間,經歷了擁有核武器的兩個超級大國的長期對峙,也經歷了第三世界發展中國家的紛紛崛起。長期以來,“主權”一詞被誤引濫用,阻礙了國際公法的現代化和健康發展。223漢金認為,“主權”一詞到處充斥泛濫,其根源在于它“不幸地”被人們曲解了。他揚言:“‘主權’是個有害的字眼,這不僅是因為它一向效勞于各種可怕的國家神話,而且因為在國際關系中,甚至在國際公法中,它往往成為一種時髦用語,取代了深思熟慮和謹慎行事”224;因此,他強調:“對于國際關系來說,特別是對于國際公法說來,主權一詞在很大程度上肯定是沒有必要的,最好避免使用”;他甚至鼓吹:“我們該把主權一詞作為舊時代的殘余遺物(relic)擺放到歷史的陳列架上去。”225

20世紀90年代初,蘇聯解體,“冷戰”結束,美國成為全球唯一的超級大國。漢金認為,值此將要進入21世紀的轉折時期,國際公法必須對業已發生變化的“世界秩序”(world or-der)作出新的回應,國際社會應當敏銳地抓緊新的時機,克服“舊秩序”留下的各種障礙(old order obstacles),進一步改善國際公法。226這段話的弦外之音,顯然是指:蘇聯解體和“冷戰”結束后,國際的實力對比發生了有利于美國的重大變化,應當抓住大好時機,努力清除國際公法上傳統的、體現了“舊秩序”的主權觀念,好讓霸權主義者所鼓吹的“主權過時”論,在全球通行無阻。

1993年5月,正當烏拉圭回合談判緊張進行,各國、各類國家經濟主權之爭如火如荼之際,漢金教授又專門發表了《關于主權的神話》一文,針對數年來弱小國家在許多方面堅持獨立自主、不肯俯首聽命于超級大國的現象,進行了猛烈的抨擊。其主要論點如下:

在政治空氣中,彌漫著大量的“主權”空談,它往往污染了政治空氣……“主權”一詞,被用以說明國家的獨立自主(autonomy),說明在制訂[國際]法律規范和建立各種體制時,必須得到國家的同意。“主權”一詞,被用以論證和界定各國的“私事”,各國的政治獨立和領土完整,各國的權利及各國人民的權益不受干涉,各走自己的路。但是,主權一詞也已經發展成為有關國家莊嚴和強盛的一種神話,這種神話曲解了主權這一概念,散布迷霧,模糊了其真實含義和價值所在。這種神話往往是空話連篇,并且有時對人類的各種價值觀念起著破壞性的作用。例如……我們至今仍然時常聽到有人主張一個主權國家不能同意接受某些國際準則(inter-national norms)的約束,諸如,有關人權的國際準則,或有關經濟一體化的國際準則(如在歐洲)。更加常見的是,“主權”一詞一直被援引來抗拒各種‘入侵干預’措施(“intrusive”measures),不肯按照各種國際義務——人權義務或武器控制協議義務,接受監督控制。……是時候了,應當把主權[的神話]帶回現實塵世,加以審查、剖析,重新構思這個概念,恰如其分地削減其范圍,取出其規范性的內容,加以重新包裝,甚至重新命名。

漢金的結論是:應當“廢棄這個‘S’字!”(Away with the“S”word!)227

漢金這段“高論”,當然不是無的放矢的“空談”。其立論的現實主旨,顯然在于為美國在國際上推行的各種“大棒”政策張目,便于美國在全球打著“人權高于主權”、“防止和控制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高于主權”、“經濟一體化高于經濟主權”之類的旗號,推行其新干涉主義、新炮艦主義和新殖民主義。其矛頭所向,當然包括20世紀80—90年代一切不愿屈服于美國政治霸權和經濟霸權的弱小民族。這種理論,在美國國內,當時是一片附和聲,鮮見異議。美國國際法學會并將漢金的這種高論,作為一篇“新聞信札”(Newsletter)及時地廣為散發、宣傳。

然而,歷史很會嘲弄人。僅僅時隔年余,美國國內就“爆發”了一場有關美國可否放棄自己的“主權”的大辯論,許多美國的學者和政客,紛紛強調美國切不可輕易全盤接受作為烏拉圭回合談判成果的《WTO協定》的法律體制,特別是其中的爭端解決機制,以免美國自己的經濟決策主權受到削弱、侵害、毀損或剝奪。于是,漢金極力主張予以“廢棄”的主權觀念,又被許多美國學者“撿”了回來,鄭重其事地進行新的“論證”。

2.美國“主權”(既得霸權)應予捍衛論

作為美國政府外貿國策的主要顧問之一,約翰·杰克遜(John H.Jackson)教授當時曾親身經歷這場全國性大辯論,并兩度出席美國參議院財政委員會、外交委員會舉辦的公聽會,發表“證詞”。據他事后撰文228評介,當時這場辯論的緣由和要點大體如下:

1986年啟動、歷時八年的“烏拉圭回合談判”,終于在1994年4月15日落幕,各成員方代表簽署了《烏拉圭回合多邊貿易談判成果最后文本》和《WTO協定》。作為1947年《關稅及貿易總協定》(以下簡稱“GATT”)的繼續和重大發展,WTO的主要改革之一,在于建立了一套新的爭端解決機制,彌補了GATT原爭端解決機制的“先天缺陷”(birth defect)。

根據GATT第22、23條及其后續補充、修訂文件的有關規定,各締約成員政府之間發生國際貿易爭端,應自行協商解決;如當事各方在一定期間內經反復協商仍不能達成圓滿的解決辦法,則可將有關爭端問題提交締約方全體(contracting parties)研究處理。一般的做法是:由締約方全體指定中立的專家小組(panel)認真調查有關事實,并以GATT的有關規則作為準繩,提出處理建議,報請締約方全體審奪。后者經討論通過,應向有關當事方提出相應建議,或作出相應裁決,要求當事方加以執行。但是,在締約方全體大會或在其閉會期間舉行的“代表理事會”(council of representatives)上,多年來一向實行“協商一致”(consensus)229的決策程序,即與會者全體一致同意才能通過,致使爭端中的被訴方或潛在的敗訴方可以盡力設法阻撓大會或理事會達成全體一致的決議或決定,從而在實際上造成“一票否決”的后果,導致GATT的整個爭端解決機制顯得低效和軟弱。

有鑒于此,《WTO協定》的締約各方在總結GATT實踐經驗的基礎上,達成了《關于爭端解決規則與程序的諒解》(Understanding on Rules and Procedures Governing the Settlement of Disputes,以下簡稱“DSU”或《諒解書》)。其中規定:設立“爭端解決機構”(Dispute Settle-ment Body,簡稱“DSB”),它實際上是WTO總理事會(General Council)以不同名義召開的會議,由它全權處斷爭端。DSB有權“設立專家組,采納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報告,監督裁決和建議的執行,以及授權暫停適用有關協定項下的關稅減讓和其他義務”。230

尤其重要的是,在DSB中,徹底改變了GATT實行多年的上述“協商一致”的程序,轉而采取“反向協商一致”(negative consensus)的決策原則,即“一致反對,才能否決”,或“一票贊成,即可通過”。具體言之,在任何締約方向DSB投訴,請求成立專家組調查爭端時,除非DSB全體成員一致決定予以駁回,即全體一致決定不設立專家小組,否則,就應同意該投訴締約方的請求,及時設立專家小組,進行調查。在專家小組(相當于一審機構)或上訴機構(相當于二審機構)向DSB提交調查處理報告之后,除非DSB全體成員一致決定不予采納,就應及時同意通過該項審結報告,并責成各有關當事方無條件地接受有關的建議,或履行有關的裁決。231否則,違反DSB決定的當事方(通常就是敗訴方)就會受到相應的各種制裁或報復。232簡言之,DSB在處斷爭端過程中實行這種新的決策原則,實際效果就是:只要受害的申訴方或潛在的勝訴方在DSB會議上堅持經過專家小組或上訴機構正式認定的正當請求,就會實現“一票贊成,即可通過”的結局。

由此可見,WTO的爭端解決機制遠較GATT的原有機制強硬和高效,這種爭端解決機制如能確保正常地運作,對于那些經濟實力強大的締約成員,特別是其中的超級大國,無疑是一種比較有力的約束。因為它們在國際貿易中,往往因“財大”而“氣粗”,按民族利己主義和霸權主義行事,造成對弱國貿易利益的重大損害;而實施上述爭端解決新機制之后,一旦再遇到受害方投訴,像美國這樣的超級貿易大國就難以再依仗其經濟強勢和借助于過去實行的“協商一致”原則,隨心所欲地阻撓和逃避任何制裁。

上述這種新的爭端解決機制乃是整個《WTO協定》體制中一個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1994年4月15日美國談判代表在該“一攬子”協定上簽署之后,政府主管部門將它呈交美國國會審議批準。緊接著,美國國會兩院針對《WTO協定》的全套規定舉行了一系列的聽證會和全會。在此期間,許多議員對烏拉圭回合的談判成果橫加指責,認為批準接受《WTO協定》就是“違憲”行為,因為它“侵害了美國的主權”,其主要論據之一,就在于擔憂接受新爭端解決機制之后,勢必會“毀損、剝奪美國的主權”。持此種觀點的議員,不妨稱之為“主權擔憂派”。另一些議員針對上述觀點加以反駁,認為接受WTO體制,包括其中不可分割的爭端解決機制,完全無損于美國自己的主權。持此種觀點的議員,不妨稱之為“主權自信派”。國會內兩派議員的激烈爭論,經過廣播、電視、報刊等各種媒體炒作,多種學術性和商務性公開論壇也紛紛卷入這場是非曲直之爭,遂形成全國性的論戰,杰克遜教授稱之為“1994年主權大辯論”(“the Great 1994 Sovereignty Debate”),而1994年也就成了在美國具有“歷史意義”的大辯論之年。233

杰克遜坦言:“參加或接受一項條約,在一定意義上就是縮小了國家政府行動自由的范圍。至少,某些行動如不符合條約規定的準則,就會導致觸犯國際法”;234“反對派”之所以反對《WTO協定》中的爭端解決程序,就因為它相當強硬嚴峻,不再允許單一國家(貿易大國)對專家小組的處斷報告自由地實行抵制,拒不接受。235因此,日后它勢必對美國所追求的經濟目標,對美國的對外經貿政策及其有關立法措施,產生約束作用和不利影響。

對于WTO新爭端解決機制如此神經過敏和疑慮重重(nervousness),正是反映了美國當局強烈希望留權在手,俾便日后在特定情況下,尤其是在“可能危及國家基本目標”的情況下,可以采取“靈活的”抵制措施,拒絕嚴格遵守國際條約規定的各項準則。236“許多國會議員擔心授予WTO的決策權力是否會侵害到美國獨立自主的最高決策權。”237美國人經常關注的主要問題是:“美國這個國家難道應當承擔義務,允許一個國際機構有權作出決策,對本國(或本國有關國際經濟關系的主張)施加影響,而不把這種權力保留在本國政府手中?”238“許多反對此項條約的人斷言:WTO會危及美國的主權,因為許多決定可由WTO作出,并凌駕于美國法律之上。”239據此,杰克遜反復強調指出:1994年美國這場有關維護本國“主權”的全國性大辯論,其實質和關鍵就在于權力分配問題(questions about the allocation of power):即決策權力如何在國際機構與美國政府之間恰如其分地分配的問題。240

在這場全國性的主權問題大辯論中,杰克遜教授曾于1994年3月23日以美國對外貿易代表公署總顧問的身份,出席參議院財政委員會公聽會發表證詞。除縷述WTO體制的來龍去脈之外,他還針對美國國內有關“接受WTO體制會損害美國主權”的反對派見解,作了如下的解釋和“澄清”:

關于WTO體制的效果及其對美國法律的各種影響作用,存在著某些思想混亂。幾乎可以肯定:就像美國國會處理最近幾項貿易協定的情況一樣,WTO和烏拉圭回合訂立的各項條約并不會自行貫徹在美國法律之中,因此,它們不能自動地變成美國法律的一部分。同理,WTO專家小組爭端解決程序作出的結論也不能自動地變成美國法律的一部分。相反,通常是經過美國國會正式立法,美國才必須履行各種國際義務或執行專家小組報告書作出的結論。一旦美國認為問題十分重要,以致明知自己的某種行為可能不符合自己承擔的國際義務,卻仍然有意地違背有關的國際性規范準則(international norms),那么,根據美國的憲法體制,美國政府仍然享有如此行事的權力。這種權力能夠成為事態發生嚴重錯誤時的重要抑制力量。當然,這種權力不宜輕易動用。241

杰克遜教授上述這段“證詞”給當時的議員們以及其后的所有讀者們至少提供了以下信息,證實了以下幾條“美國信念”:

(1)美國在參加締結任何國際條約時,一貫把本國利益以及維護本國利益的美國“主權”和美國法律,放在首要地位。

(2)美國參加締結的國際條約,其中所規定的各種國際行為規范和行為準則,以及美國所承擔的國際義務,通常都必須通過體現美國“主權”的主要機構——美國國會加以審議、批準和立法,才能轉變成為美國國內法律的一部分,才能在美國貫徹實施。

(3)一旦美國認為有必要采取某種措施、行動來“維護”本國的重大利益,它就“有權”自由行動,即“有權”不受國際行為規范和行為準則的約束,“有權”違背自己依據國際條約所承擔的國際義務,自行其是,我行我素。這種權力,就是美國的“主權”,就是美國在任何國際“權力分配”過程中始終保留在自己手中的美國“主權”!

杰克遜教授所論證的這種美國“主權”信念,在當時WTO“贊成派”中具有代表性。經過數月的全國性“主權大辯論”,“贊成派”的這種“主權”信念在全國范圍內,特別是在國會內,逐漸占了上風,使大多數國會議員逐漸擺脫了WTO“反對派”關于“主權”的擔憂,進而確信即使加入WTO之后美國“主權”仍然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終于促使美國眾議院和參議院在1994年11月29日和12月1日分別以288票對146票和76票對24票相繼批準了《WTO協定》。

3.美式主權“廢棄”論與美國“主權”捍衛論的“矛盾”與“統一”:美國單邊主義(美國霸權)的初勝與WTO多邊主義(他國群體主權)的初敗

回顧和揣摩美國這場“主權大辯論”的前前后后,人們不禁深感納悶:1989—1993年期間,美國國際公法權威教授路易斯·漢金曾經一再鼓吹主權觀念已經“過時”,主張應該把它當作舊時代的殘余“擺放到歷史的陳列架上去”;并且痛斥它是“有害的字眼”,是“空談”,是“神話”,應予根本“廢棄”。當時這些高論在美國國內學界一向被奉為經典。何以轉眼之間,到了1994年,美國國際公法的另一位權威教授約翰·杰克遜(John H.Jackson)卻把被漢金教授痛斥和“廢棄”的主權“空談”和“神話”,恭恭敬敬地請了回來,并且不憚其煩地詳加論證?何以這種“空談”和“神話”轉眼之間又變成了美國國會議員們心目中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神物”?

面對這一“難題”,人們可以通過細讀杰克遜教授事后撰寫的一篇大作,從中獲得啟發。1997年,杰克遜教授在回顧和總結美國1994年這場“全國性主權大辯論”時,針對其前輩242“權威”漢金的前述立論,頗為委婉、但卻十分明確地表示了異議。他提出:“在詞語使用上,我的看法,可能有些顯得與漢金教授的部分觀點恰恰相反,特別是在他論及‘該把主權一詞作為舊時代的殘余遺物擺放到歷史的陳列架上去’,或論及‘應當廢棄主權一詞’的場合,我的看法截然相反……有目共睹的事實是:‘主權’一詞當今仍然在廣泛地使用之中,在不同的場合,往往蘊含著不同的派生含義(sub-meanings)”。243

因此,杰克遜教授主張應當把“主權”一詞加以“分解”(decompose),以便分別在不同的場合恰當地加以使用。

這段委婉的言詞初讀似感有些“晦澀”,但結合其上下文細加揣摩,便不難領悟到以下兩點:

第一,漢金教授的主權觀與杰克遜教授的主權觀,貌似相反,實則相成。原來兩位教授的遣詞用句是各有所指:漢金教授主張應予“廢棄”的主權,乃是專指不愿臣服于超級大國的弱小民族的主權,因為它們總是舉著主權這面義旗,抵制超級大國的干涉主義和霸權主義;而杰克遜教授主張應予捍衛的“主權”,乃是專指超級大國美國自身的“主權”,因為打起“主權”這面堂皇的大旗,恰恰可以用來遮蓋和掩護美國既得的霸權,從而抵制國際條約義務、國際行為規范和國際行為準則對美國的約束。一句話,兩位美國教授對“主權”一詞的看法確實是一對矛盾:漢金的“廢棄論”,乃是針對弱小民族主權的進攻之“矛”,用以攻破弱小民族的主權藩籬和屏障,攫取新的霸權權益,多多益善;而杰克遜教授的“捍衛論”,則是遮掩美國“主權”即既得霸權的護衛之“盾”,不許既得霸權受損分毫!真可謂功能不同,各有妙用。看來,美國在國際社會中處事的“實用主義”和“雙重標準”,于此又是一大例證。

第二,由杰克遜教授加以闡釋論證的上述美國式主權“信念”,即參加WTO這一全球性多邊體制之后,美國仍然“有權”不受多邊主義的約束,仍然“有權”繼續推行其單邊主義的政策和法律云云,乃是美國國會當初終于批準《WTO協定》的思想基礎和理論前提,乃是美國參加WTO之初就已確立的既定方針和行動指南。可見,貫穿于上述這場“主權大辯論”全過程的美國單邊主義(美國霸權)與WTO多邊主義(他國群體主權)之間首度大交鋒的結局,乃是前者的勝利,后者的敗北!美國參加WTO之后,之所以不斷地用美國的單邊主義阻撓、沖擊和破壞WTO的多邊主義,其最主要和最新的思想理論根源,蓋在乎此!

(三)美國的“主權大辯論”與美國的“301條款”

其實,歸根結蒂,究其本質,無論是WTO“反對派”忡忡擔憂其“可能受損”的,還是WTO“贊成派”喋喋論證其“仍然在握”的,并不是美國的經濟主權,而是美國的經濟霸權。

在這方面,最明顯的例證是美國貿易法規中所謂“301條款”的多年實踐,以及美國國會在上述“大辯論”后作出的決定:堅持繼續實施“301條款”。

1.“301條款”是美國的霸權立法

“301條款”一詞屢屢見于中外報端,人們耳熟能詳,這是“美國貿易代表”244頻頻揮舞的一根用以威脅和壓服外國政府貿易對手的“狼牙棒”,充分體現了美國在國際貿易領域中的經濟霸權。它原是1974年《美國貿易法》的第301條(Section 301),其后幾經修訂,擴充了內容,共計10條,習慣上仍統稱為美國貿易法“301條款”(以下沿用此習慣統稱),其核心內容是:如果美國貿易代表確認外國的某項立法或政策措施,違反了該國與美國簽訂的貿易協定,或雖未違反有關協定,但卻被美國單方認定為“不公平”“不公正”或“不合理”,以致損害或限制了美國的商業利益,美國貿易代表便有權不顧國內其他法律以及國際條約準則作何規定,徑自依照美國貿易法“301條款”規定的職權和程序,憑借美國經濟實力上的強勢,采取各種單邊性、強制性的報復措施,以迫使對方取消上述立法或政策措施,消除其對美國商業造成的損害或限制,或提供能令美國官方和有關經濟部門感到滿意的賠償。245

美國貿易法“301條款”的主旨、要害和實際作用,就在于單方自立“公平”與否的“美式”標準,以單方施加“制裁”、實行報復作為恫嚇或“懲罰”手段,迫使外國開放其國內市場。這一霸權立法及其實施,曾在國際社會中引起廣泛譴責和抨擊,因為這一美國國內立法顯然背離了美國參加締結的GATT這一多邊國際條約的規定,以單邊自立標準、單邊判斷和單邊施加報復制裁,取代了GATT原有爭端解決機制中的有關交由中立專家小組調查、審議后,報請GATT理事會審奪處斷的多邊原則,從而違背了美國承諾承擔的國際義務。但是,“美國利益至高無上”以及“笑罵由他,厚利我自賺之”,這乃是美國“實用主義”哲學在經貿領域的一貫體現,并由此導致國際社會中的正常貿易秩序時常受到美國“301條款”的不當干擾。

試以中國“領教”過的三次“報復措施”和“經濟制裁”為例246

早在1991年11月,“美國貿易代表”即以中國未能對美商的知識產權給予“充分、有效”的保護以及未能對擁有知識產權的美商給予“公平”的市場準入機會,作為借口,將中國列為適用美國貿易法“301條款”的“重點國家”,并單方片面宣布了總值為15億美元的對華“報復清單”,后經雙方反復磋商,終獲合理解決。

1994年6月30日,美方重施故伎,再次將中國列為“重點國家”,同時提出許多直接干涉中國立法、司法和內政的苛刻要求,諸如:修改中國民訴法,縮短審限;修改民事訴訟收費規定,從廉收費;每周兩次在國內大規模打擊對美侵權行為,并向美國報告,直到美方滿意為止;每季度“向美國政府報告”一次中國查處對美侵權的情況,等等。由于美方要求過苛,經7輪磋商,未能解決爭端,美國遂于1994年12月31日單方面宣布了總值為28億美元的對華“報復清單”,妄圖迫使中國就范。中國對此進行了針鋒相對、有理有利有節的斗爭:一方面,嚴正指出:美國采用單邊報復手段對付其他國家貿易對手,顯然違背有關國際公約、條約關于通過多邊協商解決爭端的原則規定,已經受到國際社會的普遍譴責;另一方面,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外貿易法》第7條的規定(即任何國家或者地區在貿易方面對中國采取歧視性的禁止、限制或其他類似措施的,中國可以根據實際情況對該國或該地區采取相應的措施),由中國對外經貿部公布“擬對美貿易反報復清單”,其中規定:對若干種從美國進口的大宗產品,加倍征收關稅;暫停從美國進口其他若干大宗產品;暫停與美方談判若干大型合資項目;暫停美商在華設立投資公司的申請,等等;同時,明確宣布:“上述措施擬于美國正式執行對中國出口產品報復時生效”。眼看對華“報復”“制裁”無法如愿以償,且可能失去中國的廣闊市場,美方有所“收斂”,取消了原先堅持的若干苛刻要求,中美雙方終于在1995年2月26日以“換文”形式達成“雙贏”協議,避免了一場由美方挑起、一觸即發的“貿易戰”。

1996年春夏之交,中美貿易爭端又起,美方又片面單方宣布中國為“特別301條款重點國家”,并宣布了總值為30億美元的對華“報復清單”。中國政府主管部門也再次鄭重宣告:“為維護國家主權和民族尊嚴,……我國將不得不采取相應的反報復措施”,含八項內容,并規定“以上措施將于美國對我出口產品報復措施生效時生效”。經過艱苦談判,終于又在1996年6月17日達成了中美雙方都可以接受的協議。這場新的“較量”再次證明:國家間的貿易糾紛,特別是大國之間的貿易糾紛,應該并且只能通過平等磋商求得公平合理解決,“單邊報復”等恃強欺弱的做法,往往無濟于事,無法得逞,徒顯其蠻橫形象而已。

有鑒于美國“301條款”實質上乃是這個超級大國的單邊霸權立法,嚴重背離了GATT的多邊精神,因此,在1986—1994的烏拉圭回合談判中,絕大多數GATT成員,特別是許多“領教”過美國“301條款”滋味的GATT成員,決心通過改革,強化前述GATT原有爭端解決機制的約束力,以制止美國的剛愎自用和一意孤行(unilateralism,又譯“單邊主義”,“獨斷專行主義”),并且實現了DSB表決原則的前述改革更新。

但是,在美國代表簽署《WTO協定》、并提交美國國會審議批準的過程中,卻激起軒然大波,引發了前述的“1994年主權大辯論”。

2.美國“主權大辯論”的首要結論:美國的霸權立法“301條款”不許改變

在這場大辯論中,美國國會議員們憑著訓練有素的政治敏感,毫不含糊地堅持:決不許改變“301條款”,決不能改變該條款授權的美國貿易談判代表的談判地位和行政職能。其結果是:“除了在程序上稍作微小修訂之外,301條款仍然紋絲未動。”247美國專家指出:“這一法律條款,也許是1994年國會大辯論中有關主權的各種審議考慮中最關緊要、首屈一指的政治主題(the most important political bellwether)。”248

不難看出,美國的行政代表簽署了WTO的國際協定,美國的立法當局卻仍然堅持繼續實施與《WTO協定》相左的“301條款”,其實際效果無非是“腳踩兩船,左右逢源”:在美國與他國政府間發生國際貿易爭端時,特別是當美國充當“被告”時,如果經由WTO的爭端解決程序作出的結論或裁決,有利于美國,美國就可以“勝訴方”的身份,“信守”國際條約,冠冕堂皇地表示贊同和接受此種結論或裁決;反之,一旦有關的結論或裁決不利于美國,使美國成了“敗訴方”,此時,它雖已不能再在WTO的DSU程序及其“反向協商一致”(negative con-sensus)表決中逞其故伎,單方阻撓專家小組報告和DSB最后決定的達成、通過和執行,卻仍可同樣冠冕堂皇地打著“維護美國經濟主權”“維護美國憲法體制”(constitutional institution)的大旗,棄DSB決定如敝屣,并對實施或履行DSB決定的“勝訴方”加以抵制,甚至加以報復。除此之外,只要美國認為必要,它仍可完全撇開WTO的DSU程序,隨心所欲地單方啟動仍然牢牢在握的“301條款”,以既是“原告”又兼“法官”的雙重身份,按自己設定的“法定”標準,把從事“不公平”貿易行為的“罪名”強加于對方“被告”,并繩之以“法”!這豈不是又一次證明:在強權政治和霸權主義條件下,“公法乃憑虛理,強者可執其法以繩人”!249

由此可見,美國所倍加珍惜呵護的,乃是極力擴張了的“主權”,乃是披著“主權”外衣的既得霸權;而美國國會在批準加入《WTO協定》之后,仍然堅持保留和實施“301條款”的現有立法,這就如同穿上厚厚的雙重鎧甲,力圖使既得霸權“刀槍不入”,萬古千秋。

(四)美國“主權大辯論”的后續影響之一:“301條款”爭端案

1995年1月《WTO協定》正式生效以來,美國就是按其在“主權大辯論”中得出的上述“結論”行事的:既參加WTO這一多邊貿易體制,享受其他成員給予美國的各種優惠和權利;又繼續推行美國的一系列單邊主義政策和法律,享受其自私自利、損人肥己的特權。實踐證明:美國的這種做法,在某些場合,確實達到了它“左右逢源”的預期目的。其典型之一,就是1995年的“美—日汽車市場爭端”案250:當時,美日兩國政府曾就日本國內汽車及汽車部件市場的開放問題進行過多輪談判,因雙方各持己見,爭端迄未解決。美國作為WTO成員方之一,卻置WTO/DSU多邊性爭端解決體制于不顧,徑自依照美國《貿易法》“301條款”的規定,于1995年5月16日單方宣布將對從日本進口的轎車按貨價征收100%的關稅,以示懲罰。這一稅率大大高于美國關稅減讓表承諾的對汽車征稅2.5%的約束稅率,新關稅總額將高達59億美元。面對這種單邊主義的報復,日本政府于1995年5月22日向WTO/DSB投訴,指控美國違反了WTO多邊體制規定的國際義務。但終于在美國強大的壓力下,于1995年6月28日與美國達成“諒解”:日本接受了美國有關開放日本國內汽車及其部件市場的若干具體要求;美國嘗到了施壓的“甜頭”,取消了前述對從日本進口的汽車征收懲罰性關稅的決定。

但是,在另一些場合,美國上述“左右逢源”的盤算卻引發了相當激烈的“商戰”和論戰,使美國一度成為眾矢之的。其典型之一,就是1996年至2000年綿延長達四五年之久的“美—歐香蕉貿易爭端”案251以及由此導致的“歐—美‘301條款’爭端”案。252

1.美國“301條款”引發的歐—美經濟主權爭訟案:緣由與前奏

1996年2月和1998年8月,美國為首并策動“美元香蕉”區的厄瓜多爾、危地馬拉、洪都拉斯、墨西哥四國,先后兩度通過WTO機制向歐共體提出磋商談判要求,理由是歐共體在進口、銷售該五國香蕉中所實行的各種管制措施,使它們獲得的待遇低于歐共體給予《洛美協定》締約成員的優惠,從而違背了世貿組織的一般規則,構成了貿易歧視。

在有關談判正在持續進行之際,1998年11月10日,美國以歐共體擬定實行讓步的香蕉進口新體制仍不符合世貿組織的要求為借口,徑自依據美國《貿易法》“301條款”,單方宣布了將對歐共體采取報復措施的清單以及實行制裁的時間表,脅迫歐共體繼續讓步。在有關爭端按DSU程序提交仲裁之際,美國竟又徑自于1999年3月3日突然發動“閃電式”報復,單方宣布:美國決定對英國、意大利、德國、法國等歐共體國家輸往美國的約20種熱銷產品,按貨價征收高達100%的關稅,以示懲罰,其總額約為5.2億美元。美國這一獨斷專行舉動,使WTO建立的多邊體制面臨新的重大威脅。

鑒于美國在《WTO協定》正式生效、DSU多邊性爭端解決機制正式開始運作之后,仍然繼續依據其國內立法“301條款”,一再對WTO的其他成員實行單邊主義的威脅和報復,并且屢屢得逞或“奏效”,歐共體遂于1999年1月26日要求DSB正式成立專家組,審理此案。顯而易見,歐共體此舉乃是“開辟第二戰場”,反守為攻,從“美元香蕉案”中的“被告”,變為“301條款案”中的“原告”,把原案中氣勢洶洶的美國推上了新案的被告席。

眾所周知,不少國家曾在不同程度上吃過美國“301條款”的苦頭。此次由歐共體牽頭,一呼多應:巴西、喀麥隆、加拿大、哥倫比亞、哥斯達黎加、古巴、多米尼加、多米尼加共和國、厄瓜多爾、中國的香港地區、印度、以色列、牙買加、日本、韓國、圣盧西亞以及泰國,先后紛紛要求以與本案有利害關系的第三方身份,參與本案的磋商談判和專家組的審理程序。如果歐共體以其當時的15個成員國計算,則連同諸多第三方,使本案審理過程實際上形成30多個WTO成員共同“聲討”美國“301條款”的局面。

質言之,這場由美國《貿易法》“301條款”引發的WTO眾多成員間的對壘和論戰,突出地體現了在經濟全球化加速發展的新形勢下,各國經濟主權上限制與反限制的新爭斗;其中既主要體現了全球經濟霸主與其他經濟強國之間在經濟主權問題上的大火拼,也涵蓋了眾多經濟弱國與全球經濟霸主在經濟主權問題上的新較量。

具體說來,本案的涉訟當事人,“原告”(complainant,又譯“起訴人”“起訴方”)是歐共體15國,其中包括德國、英國、法國、意大利四大經濟強國;“被告”(respondent,又譯“應訴人”“應訴方”)是全球經濟霸主“超強”美國;正式參訟的“第三方”(third party)十幾個WTO成員,其中包含日本、加拿大兩大經濟強國,它們實際上完全站在“原告”歐共體一方。綜合起來,這場反對“301條款”與維護“301條款”兩大勢力之間的爭訟,其主角乃是全球經濟最發達的“七國集團”一分為二,圍繞著各自經濟主權的限制與反限制這個核心和焦點,展開了大對決。在這場大較量中,“超強”雖強,但獨自以“孤家寡人”身份面對其他六強,再加上雖然較弱、但不甘示弱的其他許多歐洲發達國家以及亞、非、拉美許多發展中國家一起揮戈“上陣”,從雙方實力對比上說,似可稱為“旗鼓相當,難分軒輊”。這種局面,在世界貿易發展史上,是十分罕見的。審理本案的專家組,則可稱之為“處于兩大之間”。

2.WTO/DSB專家組對“301條款”歐—美經濟主權爭訟案的裁斷:美國單邊主義(美國霸權)的再勝與WTO多邊主義(他國群體主權)的再敗

本案專家組在1999年3月31日組建成立之后,經過長達約9個月的審理,于1999年12月22日向各方當事人簽發了審結報告書,并呈交DSB審批。這份報告書洋洋數萬言,單單正文就長達351頁。其中主要認定內容和裁斷結論是253

(1)美國《貿易法》“301條款”的法律措辭用語(statutory language),為美國貿易代表保留了(reserves)徑自采取單邊主義措施的權利。因此,這些措辭用語至少可以作為“初步證據”(prima facie),證明美國的“301條款”違背了DSU第23條關于“加強多邊體制”的規定。

可以說,在這一點上,專家組基本上贊同和接受了歐共體方對美國“301條款”的指控,批駁和拒絕了美國方作出的抗辯。

(2)但是,專家組又認為:僅憑初步證據,還不足以最終確認美國已經背棄了《WTO協定》所規定的各項國際義務。除了上述法律文字措辭外,還應當綜合考察美國國內的“體制因素和行政因素”(institutional and administrative elements),才能作出全面的認定。

專家組所稱的“體制因素和行政因素”,主要是指1994年9月間“主權大辯論”之際由美國總統提交美國國會的《政府行政聲明》(Statement of Administrative Action,簡稱SAA)。專家組認為:第一,該SAA是由美國總統連同美國實施《WTO協定》的國內立法即《烏拉圭回合協定法》草案,一并提交美國國會審議通過的,它具有合法性和權威性;第二,該SAA中明確規定和承諾:美國貿易代表將(will)依據DSB通過的專家組或上訴庭的認定結論,斷定美國的有關權益受到損害,這就意味著在DSB審議通過上述認定結論以及DSU審理程序終結以前,美國貿易代表徑自斷定美國權益已經受損的自由裁量權,實際上已被取消了(cur-tailed)。

可以說,在這一點上,專家組完全贊同和接受了美國代表就“301條款”爭訟問題提出的抗辯,拒絕和駁回了歐共體代表提出的指控。

(3)基于以上理由,本案專家組在其審理結論中認定:歐共體指控的美國《貿易法》“301條款”各點,并不違反WTO體制中DSU以及GATT 1994的有關規定。

(4)以上結論,以美國政府當局在前述SAA聲明中針對WTO/DSU體制所作的各點承諾和保證(undertakings,guarantees)作為基礎。因此,一旦美國政府當局或美國政府的分支機構背棄了(repudiate)或者以任何其他方式取消了這些承諾和保證,則上述結論中作出的各項認定就不再繼續有效。相應地,美國《貿易法》“301條款”的現行規定就違背了DSU第23條關于遵循多邊體制的國際義務,從而會使美國因此承擔“國家責任”(state responsibili-ty)。

綜觀本案專家組在其審結報告中作出的冗長論證以及上述認定和裁斷要點,可以看出:專家組不但未能切實遵照DSU第11條規定的職能和職責,認真審查美國“301條款”這一霸權立法,追究美國在1995年1月WTO體制正式運作之后仍然多次對WTO其他成員采取單邊主義威脅的霸權實踐,鮮明地裁斷其中的大是大非;反而把實際上只是一紙空文、內容充滿自相矛盾、毫無法律強制約束力的前述“SAA”行政聲明,任意“拔高”,美化為美國作出的“承諾和保證”,并鼓吹什么對于美國總統在其中作出含糊其辭的空言約許,“可予以信賴”。簡言之,這份審結報告的論證“特色”是:在“兩大”之間,依違兩可,雙方討好,八面玲瓏;對美國“301條款”這一霸權立法及其霸權實踐,采取“小罵大幫忙”的手法,曲為辯解,加以袒護寬縱。因而留下了令人不敢恭維的執法形象以及一系列的法律疑竇和隱患。254難怪國際上已有學者對這份審結報告作出了這樣的總體評價:“‘美國301條款案’專家組的審結報告在政治上是很精明圓滑的(astute),但其法律根基的某些方面,卻是破綻百出的(flawed)。對于世貿組織爭端解決機構今后的發展說來,這份審結報告所具有的政策方針性含義,令人產生了嚴重的關切和憂慮”。255

專家組的審結報告在1999年12月22日發布之后,“原告”歐共體與“被告”美國均表示不再上訴,但其各自的“說詞”卻體現了“各取所需”和不同的“精神勝利法”。

美國貿易代表公署搶先在12月22日當天即發布號外《新聞公告》,宣稱:“WTO的解決爭端專家組已經駁回歐共體提出的指控,確認1974年《美國貿易法》的‘301條款’完全符合WTO體制”;并且得意洋洋、霸氣十足地揚言:美國的“301條款過去一向是、今后仍然是我們以強制手段實現美國國際貿易權益的基石(cornerstone)。”256但是,美國的“勝利”說詞避而不談上述認定的前提條件和保留條件(即上述認定的第4點),顯然有隨意“閹割”之嫌。

緊接美國上述《新聞公告》之后,歐盟貿易專員帕斯科·拉米(Pascal Lamy)于翌日即12月23日也發布了號外《新聞公告》,宣稱:“歐盟滿意地注意到WTO專家組現已公布‘301條款案件’的審結報告”,它“對歐盟、對多邊體制都是上好的結果”;“總的說來,這是多邊體制的勝利。……任何一方都不能自稱凱旋班師,因為,盡管‘301條款’這一立法仍可在卷未廢,但本案專家組已予澄清:它只能在嚴格遵循WTO體制規則的條件下才可以用來對付WTO的其他成員。令我高興的是美國已經在這方面作出了必要的承諾(the necessary com-mitments)”。257但是,這一“勝利”說詞卻避而不談歐共體一方原先的主要訴求,即通過DSB的處斷從根本上否定美國“301條款”這一霸權立法,遠未實現。258

前文提到,美國在1994年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之際通過其國內“主權大辯論”,確立了美國式的“主權”信念和既定方針,即:參加WTO這一全球性多邊體制之后,美國仍然“有權”不受多邊主義的約束,仍然“有權”繼續推行其單邊主義的政策和法律。可見,貫穿于上述這場“主權大辯論”全過程的美國單邊主義(美國霸權)與WTO多邊主義(他國群體主權)首度大交鋒的結局,乃是前者的勝利,后者的敗北!

美國在1994年“入世”之后果然就按此既定方針行事,并由此引發了上述“301條款”爭端案,體現了美國單邊主義與WTO多邊主義第二度大交鋒。本案專家組作出政治上玲瓏圓滑、法律上破綻百出、實質上袒護霸權的上述裁斷。對此,在被訴方美國得意洋洋、霸氣十足地宣稱“勝訴”之后,起訴方歐共體也不無勉強地自稱“這是多邊體制的勝利”。但衡諸事實,歐共體一方原先的期待和主要的訴求,即通過WTO/DSB的多邊主義裁斷從根本上否定和取消美國“301條款”這一單邊主義的霸權立法,則遠未實現。就這一關鍵問題而言,顯示出美國單邊主義(美國霸權)與WTO多邊主義(他國群體主權)第二度大交鋒的結局,乃是前者的再度獲勝,后者的再度敗北!

就WTO/DSB本身而言,面對美國單邊主義的“301條款”霸權立法,竟然顯得如此軟弱、姑息和無奈,在大是大非上含糊曖昧,依違兩可,留下了“禍根”和“病根”,因此,隨后在WTO體制內美國經濟霸權與各國群體經濟主權之間限制與反限制的爭斗,美國單邊主義與WTO多邊主義之間的交鋒較量,當然不可能就此止息。

(五)美國“主權大辯論”的后續影響之二:“201條款”爭端案

果然,就在“歐—美‘301條款’爭端案”的軒然大波平息之后,不到十五個月,即2002年3月初,美國又挑起了“歐—美‘201條款’爭端案”。

“201條款”原是美國1974年《貿易法》的第201條(Section 201),其后幾經修訂,擴充為四條,但習慣上仍統稱為美國《貿易法》“201條款”(以下沿用此習慣統稱)。259“201條款”的核心內容是:如果美國確認從外國進口的某項物品,其數量增長到足以對美國國內生產同類物品的產業造成嚴重損害,或使其面臨嚴重的威脅,則美國總統有權采取一切適當和可行的措施,包括在一定時期內對該有關進口物品加征額外關稅或限制進口數量,借以幫助和促進美國國內產業針對進口產品,開展競爭。

比較起來,“201條款”與前述“301條款”有迥然相異的法律功能,卻又有異曲同工和殊途同歸的立法特色。一方面,就其法律功能而言,“301條款”的主旨和效應,在于保證美國產品能夠長驅直入和充分占領其他國家的國內市場;而“201條款”的主旨和效應,則在于充分保護美國國內產業及其國內市場的“高度安全”,使其免受外國進口產品的強勁競爭。換言之,前者是用以攻入他國市場的坦克和大炮,后者則是用以保障美國本國市場的堅壁和高壘。另一方面,就其立法特色而言,“201條款”與“301條款”相同,在實質上和實踐中,都是在維護美國國家經濟“主權”這一大纛下在全球推行美國經濟霸權,具有強烈的單邊主義(unilateralism)色彩,置美國已經承擔的多邊主義(multilateralism)國際義務于不顧。

在這方面,其最新典型就是由美國挑起的上述“歐—美‘201條款’爭端案”。260

1.“201條款”爭端案的起因

早在2001年6月下旬,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USITC)261依據1974年《貿易法》的“201條款”,就外國進口鋼鐵對美國鋼鐵行業的影響和損害進行調查,歷時約半年之后,于同年12月19日將調查認定的結論和有關措施建議提交美國總統布什。布什于2002年3月5日正式宣布:自3月20日起,對于由某些外國進口到美國的10類鋼鐵產品采取“保障措施”(safeguard measures),分別加征從8%至30%的額外關稅,為期3年。262

美國政府宣稱:之所以采取上述“保障措施”,是由于全球鋼鐵產量嚴重過剩,世界市場供過于求,且其中許多產品大量進口美國,導致美國鋼鐵產業受到嚴重影響和損害。通過采取上述“保障措施”,可以為美國鋼鐵業提供時間和機會,對本產業進行“積極調整”(positive adjustment),以適應和對付進口貨的競爭。但是,國際輿論認為:美國鋼鐵產業整體的低迷現狀,其主要癥結在于美國國內鋼鐵產業的結構落后,大型綜合鋼鐵廠技術更新緩慢,成本太高,敵不過美國本國諸多小鋼鐵廠采用高新技術、節約生產成本、降低售價的同類產品的強勁競爭,致使大廠的許多鋼鐵工人就業困難。而布什政府在2002年3月此時此際采取這些“保障措施”,除了經濟原因之外,還追求一項政治目的:為了向國內的大量鋼鐵工人“示好”取悅,以便在2002年11月舉行的美國國會中期選舉中,為布什自己所屬的美國共和黨爭取更多的工人選票。

美國政府把本國鋼鐵產業基于其自身內因產生的不景氣,歸咎于從外國進口的同類產品的競爭,并以此作為借口,采取上述單邊主義的國內“保障措施”,對多種進口鋼鐵產品大幅度加征額外關稅,這種做法,直接違背了美國在國際條約中承擔的多邊主義義務,特別是背棄了它在WTO/GATT“關稅減讓表”中所作出的莊嚴承諾,對正常的國際鋼鐵貿易和多邊主義的世界貿易秩序產生了相當大的沖擊和破壞作用,因而激起了許多受害國家的強烈反應,它們紛紛運用自己手中掌握的國家經濟主權,實行“自衛反擊”:歐共體(15國)、日本、中國等先后向WTO通報了準備對美國產品實施貿易報復的清單;歐共體、日本、韓國、中國、瑞士、挪威、新西蘭以及巴西等受害國家相繼向WTO爭端解決機構(DSB)提出申訴,要求對美國違反WTO規則、破壞全球多邊貿易體制的行為加以處斷和糾正。應諸受害國家的請求,WTO所設“爭端解決機構”(DSB)于2002年7月25日決定正式組建一個專家組,綜合受理受害國家的八宗申訴案。263緊接著,加拿大、中國臺北、古巴、墨西哥、泰國、土耳其以及委內瑞拉等七個WTO成員相繼要求作為“第三方”(third parties)參與本案的整個審理過程。

在此項由美國挑起的“201條款”爭端中,“原告”(complainant)實際上多達22個主權國家,并以美國作為共同的“被告”(respondent)。其“原告”之眾多、“被告”之孤立,涉及面之廣泛及其對WTO體制和全球貿易秩序未來影響之大,均不亞于前述“301條款”爭端,故其爭訟進程和是非曲直,為舉世所矚目。

2.“201條款”爭端案的“兩審”結局及其蘊含的主權碰撞

經過涉訟各方幾近一年的對簿公堂和舌劍唇槍,綜合審理本案的專家組終于在2003年7月11日作出了綜合性的審結報告。其主要結論是:

(1)美國采取的上述“保障措施”已經違背了WTO《保障措施協定》和《GATT 1994》的有關規定,已經取消了或損害了各“原告”方依據上述協定享有的正當權益;因此,

(2)本案專家組建議WTO爭端解決機構(DSB)責成美國更改上述“保障措施”,使它符合于美國在上述國際協定中承擔的國際義務。264

作為本項“201條款”爭端案的“敗訴”方,美國對本案專家組的上述審結報告表示不服,并于2003年8月11日向WTO的“上訴機構”(Appellate Body)提起上訴。2003年11月10

日,上訴機構發布了終審報告,除稍作改動外,維持上述專家組審結報告中絕大部分原有裁斷。265

美國總統鑒于本案敗局已定,無可挽回,加以美國已經從其推行了21個月之久的單邊主義“保障措施”中撈到了大量實惠,“已經達到了預期的目的”,乃于2003年12月4日宣布:自即日起,終止實行美國的上述“保障措施”。266本案遂告最后落幕。

縱觀和細察本案爭訟的過程,其中所蘊含的原則碰撞和法理沖突,很值得追本溯源,認真探討,過細剖析。

眾所周知,關稅自主權本是各國經濟主權的重要內容之一。各國對外來進口產品是否征收關稅以及厘定稅率之高低,本屬各國經濟主權權限范圍,悉由各國自行決定。但是,在國際貿易的實踐過程中,各主權國家都力圖增加本國的關稅收入,因而難免發生利害沖突,甚至發展成為商戰,導致兩敗俱傷。有鑒于此,自1947年起,國際社會各成員以GATT/WTO機制作為依托和支柱,力圖通過互惠互利的安排,各自大幅度削減關稅及其他貿易壁壘,逐步建立起健全的多邊貿易體制,以促進全球范圍內的貿易自由化,實現共同的經濟繁榮。這是國際社會各成員協力追求的共同利益和長遠利益。267

但是,在追求實現共同利益和長遠利益的同時,各成員卻仍然各有自己的局部利益和眼前利益。這就難免又引起種種新的矛盾與沖突。歸根結蒂,就是各成員國家在經濟主權(包括關稅自主權)上的限制與反限制。自1947年簽訂GATT以來,此種限制與反限制的斗爭,反映在關稅減讓問題上,經歷了以下幾度“周而復始”的進程和逐步上升的層次,即關稅互相減讓;關稅減讓的例外;對關稅減讓例外的控制;對此種控制的破壞;對破壞此種控制的制裁。可謂一“魔”一“道”,相生相克,迄未止息。具體地說:

(1)為了共同的和長遠的利益,各成員達成多邊協議,對各自的關稅自主權實行一定程度的自我限制,互相實行關稅減讓。這體現為GATT 1947/1994第2條關于“關稅減讓表”的規定,即每一締約方給予其他締約方的貿易待遇不得低于GATT所附“減讓表”中規定的待遇,對于從其他締約方進口到本國境內的產品,在一定的條件下,不得在規定的“普通關稅”之外,任意加征額外關稅。

(2)與此同時,為了各成員局部的或眼前的利益,各成員達成多邊協議,對各自的關稅自主權作出重大保留(或反限制)。這體現為GATT 1947/1994第19條關于“對某些產品進口采取緊急措施”的規定,即在特定的情況下,如因某種外國產品進口數量激增,以致本國生產同類產品的企業在市場競爭中受到嚴重損害或面臨嚴重損害的威脅,則作為上述關稅減讓原則的例外,本國有權在必要的限度和時期內,實行適當的“自我保障”,對上述外國進口產品暫停給予原先約定的關稅減讓,撤銷或者修改原定的減讓,并酌情加征額外關稅。

但是,在1947年后四五十年的國際貿易實踐中,有些成員,特別是少數經濟強國,往往過分強調本國的局部利益和眼前利益,濫用上述有關“緊急措施”的例外規定,任意實行無理的、過度的、單邊主義的“自我保障”,以致嚴重損害生產上述進口產品的其他外國的合法權益。此時此際,濫用“緊急措施”的少數強國,其經濟主權,就開始轉化成為經濟強權或經濟霸權,因為它無視國際協定的約束。

(3)為了防止和消除濫用單邊主義“自我保障”措施造成新的關稅壁壘和貿易障礙,避免由此引起互相報復和兩敗俱傷,各成員又達成新的多邊協議,對各自保留在自己手中的關稅自主權或反限制權,實行新的限制和多邊控制。這一宗旨充分體現在和始終貫穿于1994年WTO體系中新出現的多邊性專題協定即《保障措施協定》之中。其“序言”反復強調:“有必要澄清和加強GATT 1994的紀律,特別是其中第19條(對某些產品進口采取緊急措施)的紀律”;“有必要重新建立對保障措施的多邊控制,消除逃避多邊控制的保障措施”。

(4)但是,經濟上的強權國家,為了自身局部的和眼前的利益,又往往不甘接受上述重新建立起來的、更加嚴格的“多邊控制”,不惜背棄自己在這個新締結的專題性多邊國際協定中作出的莊嚴承諾和承擔的國際義務,憑借自己的經濟實力和強勢,依然隨心所欲,時時濫用單邊主義的自我保障措施,從而對上述“多邊控制”造成新的破壞,嚴重影響國際貿易的正常秩序。此種行為,究其實質,乃是經濟強國對自身經濟主權的單邊擴張,乃是超級大國自身經濟霸權的舊病復發,乃是對其他國家經濟主權的恣意侵害。

在這方面,其最新的“典型”,就是2002年3月至2003年12月間美國依據本國貿易法的“201條款”徑自采取針對外來鋼鐵進口產品的“保障措施”。

(5)為了預防和制止違反或破壞上述“多邊控制”的行為,各成員又在上述多邊協議中規定,受害方有權向WTO體制中帶有強制司法性質的“爭端解決機構”(DSB)起訴,通過DSB依法審理、裁斷,責成加害方撤銷其單邊主義的“自我保障”措施。268加害方“敗訴”之后,如在一定期間內仍拒不履行DSB的裁斷,則DSB可授權受害方實施必要的報復和制裁,包括停止給予加害方一切關稅減讓等。在此種情況下,加害方不但在物質上得不到什么便宜,而且還要受到國際輿論的普遍譴責,在道義上遭到巨大損失,從而在國際社會中陷于孤立,到頭來,在國際利害得失的“總結算”中得不償失。

在這方面,其最新的“典型”,就是上述“201條款”鋼鐵進口爭端案最后以被告方美國“敗訴”以及美國總統不得不宣布取消原有單邊主義“保障措施”告終。

3.對“201條款”爭端案結局的客觀評價:WTO多邊主義(他國群體主權)兩敗之后的小勝與美國單邊主義(美國霸權)的“依然故我”

此次“201條款”爭端事件的以上結局,意味著WTO多邊主義對美國單邊主義的勝利,當然值得世界公正輿論的稱道和贊許。但是,如果把2002—2003年的“201條款”爭端,與前述美國1994年的“主權大辯論”以及1998—2000年的“301條款”爭端,聯系起來,加以宏觀的綜合考察,則可以說,2003年11月結案的上述“201條款”鋼鐵進口爭端,乃是WTO體制運作十年來(1994—2004)美國單邊主義(美國經濟霸權)對WTO多邊主義(他國群體經濟主權)的第三次大沖擊,乃是美國單邊主義對抗WTO多邊主義的第三個大回合。相應地,此次交鋒的結局,只能綜合評估為WTO多邊主義先前兩次“敗北”之后的初度“小勝”,WTO多邊主義仍然前途多艱。因為,盡管在這第三回合的交鋒中,美國的單邊主義以“敗訴”告終,但美國在2003年12月4日發表的前述“總統聲明”中,不但對其已經實行了21個月單邊主義“保障措施”給其他國家從事鋼鐵生產和鋼鐵貿易的對手造成重大損失這一霸道行為,裝聾作啞,不作任何檢討,反而進一步公開宣稱:美國今后仍將繼續“執行我們自己的貿易法律”,并且將進一步強化針對外國進口產品的“監督措施”。269其語調、語意與當年“301條款”爭端案審結后美國貿易代表在1999年12月22日發表的前述公告,同出一轍,足見美國在此次“敗訴”后,對受到全球詬病的本國單邊主義霸權立法,仍然毫無改弦更張、棄舊圖新之意。

(六)美國“主權大辯論”、“301條款”爭端案以及“201條款”爭端案之宏觀小結:慶父不去,魯難未已

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WTO體制運作十年來(1994—2004)上述三大回合交鋒的具體時間、地點和表現形態上,雖各有差異,但如加以綜合考察,便不難看出其中的共同特點和發展軌跡,即:核心相同,旗號相同,因果相連,禍根未除。

第一,十年來上述三大回合交鋒,其法理核心相同,即都是美國經濟霸權與他國群體經濟主權之間的限制與反限制;也都是美國單邊主義與WTO多邊主義之間的原則大碰撞。270

第二,在上述三大回合交鋒中,美國單邊主義沖擊WTO多邊主義時,打出的旗號相同,即都是行使美國的“主權”,貫徹美國的“法律”,維護美國的“權益”,借以掩蓋和粉飾其經濟霸權的實質。

第三,上述三大回合交鋒,都是首先由美國尋釁,挑起爭端;三大回合,前后因果緊密相連,后兩次爭端的“基因”,都直接地、深深地植根于美國早在1994年加入WTO之初就已確立的既定方針,即美國在加入WTO、勉強接受多邊體制之后,依然我行我素,繼續奉行單邊主義,極力維護和擴大既得的經濟霸權。

第四,在上述第三回合即“201條款”爭端案中,WTO多邊主義雖然獲得“初度小勝”,但其影響力和實際效果顯然只是相當有限和很不穩定的,因為禍根仍在,病根未除,美國基于其特有的“主權”信念在參加WTO之初就已確立的既定方針和行動指南,始終如一;美國的霸權積習及其單邊主義霸權立法依然“健在如恒”,并未受到絲毫損傷,從而,任意揮舞“301條款”、“201條款”之類大棒為所欲為的霸權頑癥,仍然可能隨時復發。今后在WTO體制內美國經濟霸權與各國群體經濟主權之間限制與反限制的爭斗,仍將時伏時起,難以止息。套用一句中國古諺,可謂“慶父不去,魯難未已”。因此,人們不能不經常保持清醒,增強憂患意識,隨時謹防美國單邊主義大棒之卷土重來和再度肆虐。

第五,“201條款”爭端案中WTO多邊主義之初度小勝,端賴與美國對壘的22個主權國家,敢于和善于運用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經濟主權,及時開列“報復清單”、采取報復措施,并且及時聯合起來共同把全球唯一的超級大國推向WTO/DSB的被告席等等,通過諸如此類的行使本國經濟主權的反擊措施,對經濟霸權開展針鋒相對的斗爭。271反之,如果不堅持經濟主權,或忽視經濟主權這一武器的充分運用,則面對經濟霸權的橫行與肆虐,經濟實力上的弱者勢必無以自衛、自保,即使是小勝也不可得,更遑論積小勝為大勝,實現全球的共同繁榮?由此可見,國內外一度相當“時髦”的理論,即認為全球經濟一體化加速發展、“經濟聯合國”WTO正式運轉之后,有關國家經濟主權的原則和概念應當日益“淡化”、“弱化”云云,此類說詞,至少是脫離實際、不夠清醒的,也是很不可取的;至于經濟主權的原則和概念已經“過時”云云,則顯然是居心叵測的理論陷阱,對此,不能不倍加警惕!

四、世紀之交在經濟主權原則上的新爭議與“攻防戰”對發展中國家的重大啟迪

前文提到,美國1994年的上述這場“主權大辯論”是在經濟全球化加速發展、WTO體制即將在全球范圍內開始運作之際發生的。在這種國際宏觀背景下,發生于全球唯一的超級大國國內的、以“301條款”之存廢為首要主題的這場大辯論,其原因當然遠非限于國內,其后續影響也當然遠遠超出一國范圍。

果不其然,緊接著《WTO協定》1994年正式生效之后不久,作為美國上述“主權大辯論”確立既定方針的后續影響,就開始接二連三地發生了“日—美汽車部件貿易爭端案”、“美—歐香蕉貿易爭端案”、“歐—美‘301條款’爭端案”以及“歐—美‘201條款’爭端案”。這些大案、要案的具體進程和結局雖各有差異,但它們都是以美國作為爭端較量的強大“敵手”;都緊密地關聯到美國“301條款”或“201條款”這些霸權立法,或直接以這些霸權立法的存廢作為訟爭主題;其訟爭的核心與實質,都是美國經濟霸權(“主權”)與他國群體經濟主權之間限制與反限制的新型國際爭斗。

可以說,從1994年至2004年這些以經濟主權之限制與反限制作為實質和核心的激烈論戰,其此伏彼起的發展進程,為國際社會提供了一系列重大的信息,值得人們加以認真研究,尤其值得全球眾多弱小民族加以認真剖析和探討,從中獲得某些啟發。

茲試將這些前后綿延起伏長達十年、以經濟主權問題為核心的激烈論戰對發展中國家的啟迪,簡述如下:

(一)增強憂患意識,珍惜經濟主權

大量事實表明:在經濟全球化加速發展和WTO體制正式運作的條件下,各國之間和各類國家之間的經濟主權“攻防戰”,不但迄未止息,而且有時還相當激烈。因此,發展中國家不可不正視客觀現實,增強憂患意識,強化主權觀念,珍惜經濟主權。

在WTO體制中,為期十年的上述“攻防戰”,主要表現為國際社會中的“最強者”不但力圖保住自己既得的經濟霸權,而且力圖進一步削弱“次強者”,特別是力圖損害眾多弱者得來不易的經濟主權。國際霸權主義者在經濟主權問題上一貫奉行著“雙重標準”:視自己的經濟“主權”(實為經濟霸權)為神物,視弱小民族的經濟主權為草芥。

面對這種霸權主義進攻之“矛”與霸權主義“自衛”之“盾”,面臨此種利矛堅盾正在不斷揮舞的重大威脅,作為弱小民族的發展中國家,顯然不可“太平麻痹”,刀槍入庫,馬放南山;顯然不能不增強憂患意識,強化主權觀念,加倍珍惜經濟主權,切忌懵懵然地接受經濟主權“過時”論、“廢棄”論、“弱化”論或“淡化”論。272

(二)力爭對全球經貿大政決策權實行公平的國際再分配

全球性經貿大政決策權力的國際分配乃是當代各國經濟主權“攻防戰”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發展中國家亟應在此種決策權力的國際分配中力爭獲得平等的一份。

全球性經貿大政決策權力的國際分配是否公平、合理,決定了弱國經濟主權能否得到應有的保護,進而決定全球財富的國際分配是否公平合理。相應地,要改變全球財富國際分配嚴重不公的現狀,就必須大大增強對弱國經濟主權的保護;為此目的,就必須從“源頭”上改革全球經貿大政決策權力國際分配嚴重不公的弊端。

如前所述,杰克遜教授在回顧和總結美國1994年這場全國性“主權大辯論”時,曾一再強調指出這場大辯論的關鍵和實質就在于權力分配問題,即國際事務的決策權力如何在國際機構與美國本國政府之間恰當地分配。這種見地,可謂抓住了問題的要害,把話說到了點子上。但是,也許是由于身份和地位的局限,杰克遜教授未能(或未敢)進一步揭示出國際經貿大政決策權力在超級大國與眾多發展中國家之間的現有分配是何等的不公!事實表明,在國際經貿大政決策權力這塊“大蛋糕”的現有分配體制中,美國所已經得到的,遠遠超過了它所應得的平等的一份,而在美國的1994年“主權大辯論”中,無論是主權“自信派”,還是主權“擔憂派”,貌似針鋒相對,實則其立論的根本出發點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即都是死死抱住已在自己“餐盤”中那“超級大份”的國際事務決策權,不讓分毫,并且還進而覬覦著并力圖攫取他人盤中那本來就已經很小的一份,以遂其饕餮之欲。

眾所周知,六十多年前按照“布雷頓森林體制”組建的“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這兩大全球性經濟組織,至今仍實施著當年由美國主持推行的以“繳資”多寡為基礎的“加權表決制”,從而使美國在有關的國際經貿大政中一直享有“超級大份”的決策權。273在烏拉圭回合談判中,美國曾經力圖施展故伎,將此種“加權表決制”移植到WTO之中,由于遭到廣大發展中國家的堅決抵制,未能如愿。274

多年來若干國際經濟組織不同決策機制的實踐已經反復地證明:采用以經濟實力和“錢包大小”為基礎的“加權表決制”,往往導致仗富欺貧、以大壓小和恃強凌弱;反之,實行“一國一票”的平權表決制,則不但有助于大小平等、以富濟貧和互補互利,而且尤其有助于扶弱抑強。在美國前述這場“主權大辯論”中,主權“擔憂派”所最為忌憚的,正就是WTO體制中的一國一票表決制以及DSB中的“反向協商一致”表決制的有機結合,使得美國難以再在WTO這個全球性國際經濟組織中憑借自己的經濟強勢橫沖直撞,不受任何約束。強者、霸者之所憚,當然就是弱者之所欲。發展中國家弱小民族要在當代經濟主權的“攻防戰”中,保護自己的應有權益,顯然必須凝聚集體的力量,聯合自強,力爭在全球經貿大政決策權力的國際再分配中,獲得自己應有的平等的一份。

(三)善用經濟主權保護民族權益,抵御霸權欺凌和其他風險

一國的經濟主權,即是在本國對內對外的一切經濟事務上享有的獨立自主之權。在經濟全球化的新形勢下,發展中國家尤應敢于堅持和善于運用本國的經濟主權。

在經濟全球化加速發展的大潮流中,發展中國家面對的是機遇與風險并存的局勢。要利用機遇,就必須牢牢掌握自己手中的經濟主權,以它作為主要杠桿,才能對各種內外經濟因素實行必要的引導、組織和管理。要預防和抵御霸權欺凌和其他風險,也必須依仗牢牢在握的經濟主權,以它作為主要屏障,采取各種切實有效的措施,對各種可能發生和已經發生的風險,及時地加以化解和消弭。

簡言之,要在經濟全球化加速發展的大潮中,趨利避害,那么,牢牢掌握和始終堅持經濟主權就是“不可須臾離”的前提和基礎。

“天下沒有完全免費的午餐”。欲有所取,必有所予,這是市場經濟的常規。要利用機遇,要調動外國的各種經濟資源服務于本國的經濟建設,就須付出必要的代價,即在完全獨立自主的基礎上,對自己的某些經濟權力和經濟權益作出適度的自我限制。這個“度”,就是(1)堅持義務與權利的平衡,堅決抵制外來的過苛要求。對于可能對本國產生嚴重沖擊、影響國家安全和社會穩定的非分要求,尤應斷然回絕,寸步不讓。275(2)獨立自主地全面權衡利弊得失,力爭利大于弊,失少于得。(3)對于可能伴隨機遇而來的各種風險,諸如國民經濟命脈重新操于外強之手,財政金融失控、混亂,國有資產和國庫稅源大量流失等等,則務必居安思危,增強憂患意識,早加預估,早有預見,早作防患。(4)對于風險過大而效益不彰的讓步和代價,宜思慮再三,慎之又慎,切不可輕率約許。(5)約許之前和之后,均須早作安排,提高防御和消弭風險的能力。只有這樣,才能在經濟全球化大潮的沖擊下,始終保住本國經濟上的獨立自主,如中流砥柱,巋然屹立。

(四)警惕理論陷阱,摒除經濟主權“淡化”論

理論上的錯誤,勢必導致實踐上的盲目,并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縱觀當代世界南北矛盾的全局,對于發展中國家弱小民族說來,“主權弱化”論或“主權淡化”論顯然是不可取的。

在經濟全球化加速發展的情勢下,形形色色的主權觀念“淡化”論、“弱化”論時時會在不同的場合悄然出現。它們可能在一定條件下形成一種“新鮮”,一種“時髦”;一些涉世未深、未嘗過弱小民族苦難滋味的善良人們,可能惑于某些似是而非的說辭、“論據”和假象,懵懵然地成為這種“時髦”理論的附和者。但是,放眼世界,聯系到當代經濟霸權主義仍然時時肆虐的現實,以及為它張目的來自霸權國度的主權“過時”論、主權“廢棄”論,細加思考,則不啻是當頭棒喝,從反面催人猛醒:原來,主權“過時”論、主權“廢棄”論的主旨在于徹底解除弱小民族的思想武裝,好讓當代霸權主義在全球通行無阻;“淡化”論和“弱化”論的“發展方向”,正是歸宿于“過時”論和“廢棄”論。這種歸宿,絕不是弱小民族之福,而是善良的人們不能夠預見其后果的理論陷阱。

人們如果頭腦冷靜,加強對當代國際現實的觀察和比較,那就自然會接受符合客觀實際的正確判斷:在經濟全球化加速發展的條件下,“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依然存在,發展中國家維護國家的主權、安全和利益的任務依然艱巨”。276

作為全球最大的發展中國家,中國在19世紀至20世紀政治主權、經濟主權的“攻防戰”中,經歷過喪權辱國、飽受列強宰割的巨大歷史創痛,也經歷了通過百年苦斗,恢復國家尊嚴,在政治上、經濟上自己當家作主的巨大歷史歡欣。如今,已經步入21世紀,在經濟全球化加速發展的新情勢下,又面臨著新百年中的經濟主權“攻防戰”。際此時刻,面對時起時伏、花樣翻新的國際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的種種外來壓力,很有必要時時重溫鄧小平同志留下的殷殷叮嚀:“中國人民珍惜同其他國家和人民的友誼和合作,更加珍惜自己經過長期奮斗而得來的獨立自主權利。任何外國不要指望中國做他們的附庸,不要指望中國會吞下損害我國利益的苦果。”277秉持鄧小平1982年的殷殷叮嚀,溫家寶總理在2010年堅定地重申:“在涉及中國主權和領土完整的重大問題上,即使是中國很窮的時候,我們也是錚錚鐵骨。”278“中國講友好,也講原則,堅定不移地維護國家的核心利益。在涉及主權、統一及領土完整的問題上,中國決不退讓,決不妥協。”279這些話,充分體現了中國人民在主權問題上的基本立場,可謂擲地有聲,浩氣凜然!

總之,無數事實證明:在國家林立的當代世界,弱肉強食之“叢林規則”依然盛行,國際弱勢群體得來不易的國家經濟主權,對于他們的生存與發展說來,有如布帛菽谷之不可須臾離!但是,這一基本原則、信念和理念,卻時時遇到形形色色、變化多端的挑戰和侵害,這就迫使全球弱勢群體不能不時刻保持清醒頭腦、憂患意識和銳利目光,及時識破、堅決反擊形形色色的挑戰和侵害,使國家經濟主權這一基本原則、信念和理念,始終屹立,巋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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