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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jié) 陳眉公小品

陳繼儒(1558—1639),字仲醇,號眉公,又號麋公,有時也自稱“清懶居士”,松江華亭人。《明史》卷二九八《隱逸》有傳。陳繼儒為諸生時,與董其昌齊名,王世貞也很推重他。二十九歲時,陳繼儒取儒衣冠焚棄之,絕意仕進(jìn)。遂隱居小昆山之陽,杜門著述,名傾朝野。閑時,則與一批文人、和尚、道士游山玩水,吟嘯忘返,足跡罕入城市。當(dāng)時文人學(xué)士俱雅重之,征請詩文者無虛日。而眉公也喜歡獎掖士人,片言酬應(yīng),莫不當(dāng)意而去。陳眉公的名氣上達(dá)皇帝。據(jù)《崇禎長編》卷三三所載,崇禎三年,“光祿寺卿何喬遠(yuǎn)薦華亭布衣陳繼儒博綜典章、諳通時務(wù),當(dāng)加以一秩”240;又卷五八載,崇禎五年,吏部尚書閔洪學(xué)又疏奏,說陳繼儒是江南名士,識通今古,是有用的處士,不是那種徒以筆舌文章知名天下的虛士。但因為他“抗節(jié)煙霞,忘情軒冕,不可榮以仕進(jìn)。誠令一吐胸中之奇,規(guī)畫當(dāng)世之務(wù),當(dāng)必有堪備廟堂采擇者”241,于是皇帝下令,如陳繼儒“果有嘉謨讜論,足濟(jì)時艱,令著自條奏,送撫按進(jìn)覽”242。權(quán)貴們也無不造謁其門,咨詢地方利弊。有許多權(quán)貴先后推薦,奉詔征用,眉公都以生病為由,屢辭不應(yīng)。他活了八十多歲,在半個多世紀(jì)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與晚明許多著名作家藝術(shù)家,都有交往,在文人中享有很高地位。

眉公不但在文人圈中地位高,在普通民眾中影響也極大。朱彝尊說:“甚至吳綾越布,皆被其名;灶妾餅師,爭呼其字。”243陳繼儒所作的種種書籍,在當(dāng)時是暢銷書,遠(yuǎn)近競相“爭購為枕中之秘。于是眉公之名,傾動寰宇。遠(yuǎn)而夷酋土司,咸丐其詞章,近而酒樓茶館,悉懸其畫像,甚至窮鄉(xiāng)小邑,鬻粔籹市鹽豉者,胥被以眉公之名,無得免焉”244。在晚明文人中,的確極少有像眉公這樣名動朝野、遠(yuǎn)及夷酋的。這是一種值得注意的文化現(xiàn)象。

眉公之所以名氣極大,首先因為他是一名隱逸之高士。明代真正的隱逸之士甚少,《明史》的《隱逸傳》只收錄十二人。這與《明史》巨大的篇幅相比,少得可憐。在歷代史書中,也是少有的。總之,真正的隱士,在明代是罕物。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呢?《明史·隱逸》序中說得很清楚:

明太祖興禮儒士,聘文學(xué),搜求巖穴,側(cè)席幽人,后置不為君用之罰,然韜跡自遠(yuǎn)者亦不乏人。迨中葉承平,聲教淪浹,巍科顯爵,頓天網(wǎng)以羅英俊,民之秀者無不觀國光而賓王廷矣。其抱瑰材,蘊積學(xué),槁形泉石,絕意當(dāng)世者,靡得而稱焉。245

明初不讓文人隱逸,而后來,科舉極盛,大多數(shù)文人一輩子奮斗目標(biāo)就是走向仕途,又怎么肯去“隱”呢?《明史》說明代的隱士“靡得而稱焉”,這是符合實際的。所以,像眉公這樣才華出眾的人,當(dāng)二十九歲青春盛時就走向山林,這在舉世皆汲汲于科舉名利時代,的確罕有。

不過,眉公之隱,并不是遁世無聞,而是聲聞于天。無論是文人墨客,還是村野之人,無論是官,是民,都爭相仿效,爭相推重。眉公雖稱為山人,隱居山林,而應(yīng)酬事務(wù),甚于常人。所以,他這種隱逸,并不清靜,而是熱鬧得很。故有人諷刺陳繼儒為“云間鶴”。這種諷刺并非空穴來風(fēng),無中生有,而是有一定現(xiàn)實基礎(chǔ)的。當(dāng)然,他也不像唐代的隱士,以之為終南捷徑。他對于做官,倒是真正沒有興趣。像眉公這種“山人”的生活方式,在當(dāng)時頗有代表性。如趙宧光(1559—1625)與妻陸卿子隱于寒山,足不至城市,也是號稱隱居,而聲氣交通,實奔走天下,當(dāng)事者多造門求見。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一九稱他“凡夫饒于財,卜筑城西寒山之麓,淘汰泥沙,俾山骨畢露,高下泉流,凡游于吳者,靡不造廬談讌,廣為樂方。”246這是當(dāng)時所謂山林之士的普遍現(xiàn)象。眉公相當(dāng)特別,他是名士,但非常隨和,無絲毫與世格格不入的狂態(tài)、傲態(tài);他是山人隱士,但從達(dá)官貴人到庶民百姓,都是其交際對象。眉公有隱士之名,卻無清貧寂寞之苦;有貴人榮華,卻沒有案牘辛勞。這種人,誰不羨慕呢?

陳眉公名滿天下的現(xiàn)象,也反映出晚明文化一種普遍的價值取向。宋代以后,文人的文化素養(yǎng)更為全面。作為名士,更是要求如此。大凡詩文之外,琴棋書畫,花草蟲魚,都應(yīng)該懂得。不但會正襟危坐,還要善于清賞;不僅會寫,還要會“玩”。陳眉公的知識結(jié)構(gòu),具備一位名士的條件,他多才多藝,工詩善文,兼能書畫之學(xué),懂得清賞清玩,而且博聞強(qiáng)識,大凡經(jīng)、史、諸子,儒、道、釋諸家,下至術(shù)伎、俾官,無不了然。經(jīng)史子集,無所不通;琴棋書畫,又無所不曉,這就特別受到人們歡迎了。然而,其學(xué)問博而淺,多而雜,也是晚明人的通病。

眉公的著作極多,有《建文史待》《邵康節(jié)外紀(jì)》《逸民史》《讀書鏡》《虎薈》《狂夫之言》《續(xù)狂夫之言》《安得長者言》《書蕉》《枕譚》《偃曝談余》《妮古錄》《巖棲幽事》《筆記》《讀書十六觀》《群碎錄》《珍珠船》《銷夏》《辟寒》《香案牘》《古今韻史》《養(yǎng)生膚語》《文奇豹斑》《見聞錄》《太平清話》《古論大觀》等。陳眉公還是一個編輯家,編有《古文品外錄》等。

眉公曾延招吳越間“窮儒老宿隱約饑寒者,使之尋章摘句,族分部居,刺取其瑣言僻事,薈蕞成書,流傳遠(yuǎn)邇。款啟寡聞?wù)撸瑺庂彏檎碇兄亍S谑敲脊瑑A動寰宇”247。以他掛名的書籍,在民間“爭購為枕中之秘”,成為暢銷書。也有不少書商,假冒陳眉公之名,以便欺售各類書籍。其中,著名的如《小窗幽記》《寶顏堂秘笈》等。

晚明文人有一種創(chuàng)作風(fēng)氣,喜歡鈔撮前人諸書而自成己書。這類書可謂是汗牛充棟,而眉公的創(chuàng)作,對于這種風(fēng)氣,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以眉公掛名的許多著述,多雜采史傳說部及前人言語,或掇取瑣言僻事,詮次成書,潦草成編,就學(xué)術(shù)而言,并無多少價值。許多著作看似學(xué)術(shù)筆記,其實多是無關(guān)緊要的瑣碎之談,可采之處很少。如《枕譚》《群碎錄》等,都是信手摘錄的讀書心得,如語辭、典故一類的理解。《群碎錄·序》說:“他石可以攻玉,眾壤可以益岱。讀書者即一字一語,何忍棄之。故題曰《群碎》。”248這些書沒有什么學(xué)術(shù)價值,意義也不大。《珍珠船》就是雜采前人小說隨筆之類書而成的,但沒有出處,使人不知所出。又如《書蕉》二卷,雜鈔古今名物訓(xùn)詁和奇文雋字可供辭藻之用者,隨手摘錄,編排殊無倫次。而書中不少人們所熟悉習(xí)見名物,仍勉強(qiáng)載入,徒費筆墨。更有甚者,書中的一些見解,實是抄錄前人成果,但眉公有意無意地沒其書名,以攘為己有(像關(guān)于“泥孩子”一則,其實是抄自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五)。《枕譚》一卷,自跋謂讀古人書,往往承襲偽謬,因取目前常用之語而考據(jù)之。但其所謂的考據(jù),其實各有所本,并非心得。晚明文人治學(xué)似乎廣博,經(jīng)史子集無不涉及,無不著述,然細(xì)按之,多雜駁輕淺之論。在眉公著作中,也可見晚明浮躁和輕率的學(xué)風(fēng)之一斑。

從學(xué)術(shù)角度來看眉公的著作,當(dāng)然價值不大。那么,為何他這類雜輯古書而成的著作,在當(dāng)時卻影響巨大呢?這主要是因為眉公輯錄和編選的一些書,比較講究藝術(shù)性,體現(xiàn)了作者的審美趣味。從藝術(shù)角度看,也可以說是一種新的創(chuàng)造。如《讀書十六觀》采呂獻(xiàn)可、蘇軾等十六人有關(guān)讀書的名言或韻事,連綴成編,以為讀書之法。其命名“十六觀”,是模擬浮屠氏之《十六觀經(jīng)》。《讀書十六觀》除了序和跋出自眉公之手,其余都是雜取有關(guān)讀書的著名古語、古事之后,再加上一句:“讀書者,當(dāng)作此觀。”不過,此書廣為流傳,自有其道理。如他在序中說:“讀未見書,如得良友;見已讀書,如逢故人。”249這兩句話,的確是言簡意賅,生動形象,道出讀書人的心聲,可為千古流傳的名句。他所采集的關(guān)于讀書的名人名言,也確實頗為雋永優(yōu)美。如引倪文節(jié)論讀書:“松聲、澗聲、山禽聲、夜蟲聲、鶴聲、琴聲、棋子落聲、雨滴階聲、雪灑窗聲、煎茶聲,皆聲之至清者也,而讀書為最。”250此等話,足令讀書人為之神遠(yuǎn)。又如《香案牘》一書,是從道藏中“所載古今真人、列仙四百四十有七,顧其言不雅馴”,“汰而洗之,存其奇逸可喜者,精為一卷”251。《香案牘》是一部歷代神仙小傳,文學(xué)價值并不高,但因為眉公收錄時,在語言方面作了一些提煉加工,遂變得清新可誦。

明代文學(xué)派別很多,眉公的文學(xué)傾向則很難說是什么派。他的情趣似與公安竟陵為近,但他與復(fù)古派、性靈派作家關(guān)系都不錯,對兩派的評價也比較公允。他既反對固執(zhí)的摹古泥古,也不喜過分的輕淺新奇。眉公文風(fēng)融合了他們的一些好處,博雅而有靈氣,其文章受到各方面稱贊。眉公著作中,應(yīng)以小品文最有價值。他編選的《古文品外錄》,可視為一本小品文選本。他自道此書:“擇兩漢以來之文,未經(jīng)前人采拾而言遠(yuǎn)情深者,得三百篇。其或詞章之外,別具世變,余亦間為箋其始末,附紙尾以備咨考。凡余所為如是者,要欲學(xué)者知九州之外,復(fù)有九州,九略之外,復(fù)有九略。引伸鼓舞其聰明,使之不倦而已。”252此書選秦漢至宋元之文,其選文旨趣大抵沿公安竟陵之路,務(wù)求新奇詭雋,所以名之曰“品外”。

在眉公文章中,序文很多。大抵因為眉公名氣大,求之者眾,故不乏敷衍之作。當(dāng)然,其中也有寫得頗有意思的。如為范長康的《米襄陽志林》所寫的序,針對人們總是簡單地理解米芾的“顛”,甚至許多人用米芾的“顛”來作為自己生活中不良作風(fēng)的借口。眉公在序中說:

夫米公之顛,談何容易!公書初摹二王,晚入顏平原,擲斤置削,而后變化出焉。其云山一一以董、巨為師,詩文不多見,顧崖絕魁壘有深往者,而公之顛始不俗;兩蘇、黃豫章、秦淮海、薛河?xùn)|、德麟、龍眠、劉涇、王晉卿之徒,皆愛而樂與之游,相與跌宕文史,品題翰墨,而公之顛始不孤;所居有寶晉、凈名、海岳,自王、謝、顧、陸真跡以至摩詰,玉躞金題,幾埒秘府,而公之顛始不寒;陪祀太廟,洗去祭服藻火,至褫職,然潔疾淫性,不能忍,而公之顛始不穢;冠帶衣襦,起居語默,略以意行,絕不用世法,而公之顛始不落近代;奉敕寫“黃庭”,寫御屏,奮毫振袖,酣叫淋漓,天子為卷簾動色,撤賜酒果,文其甚則佹請御前研以歸,而公之顛始不屈挫;寄人尺牘,寫至“芾拜”,則必整襟拜而書之,而公之顛始不墜狡獪。253

在眉公眼中,米芾“顛”的內(nèi)涵相當(dāng)豐富,有“不俗”“不孤”“不寒”“不穢”“不屈挫”“不墜狡獪”等方面。米芾歷來被人稱為“米顛”,他的“顛”之中,非理性方面往往受到夸大,而眉公恰是從理性方面,來肯定米芾的“顛”。這也是眉公用自己的理想,重新闡釋米芾的人格。他的序深化了米芾“顛”的理性意義,也淡化和消解了米芾“顛”的原始意義。

眉公的朋友王仲遵寫了《花史》一書,眉公既為之題詞,又寫了跋語。《花史跋》云:

有野趣而不知樂者,樵牧是也;有果窳而不及嘗者,菜傭牙販?zhǔn)且玻挥谢径荒芟碚撸_(dá)人貴人是也。古之名賢,獨淵明寄興,往往在桑麻松菊、田野籬落之間;東坡好種植,能手接花果,此得之性生,不可得而強(qiáng)也。強(qiáng)之,雖授以《花史》,將艴然擲而去之。若果性近而復(fù)好焉,請相與偃曝林間,諦看花開花落,便與千萬年興亡盛衰之轍何異?雖謂二十一史盡在左編一史中,可也。254

眉公認(rèn)為,有兩種人是難以品賞生活的。一種是“樵牧”“菜傭牙販”,他們?yōu)樯钏疲匀浑y有此清興;一種是達(dá)官貴人,他們馳騖世事,也難享清福。只有像陶淵明、蘇東坡這樣,既有閑情逸致,又有審美眼光的人,才能真正品賞花木之美。眉公自然也應(yīng)列入“第三種人”。眉公不但性喜種植花木,還認(rèn)為種植花草“可以長世”“可以經(jīng)世”“可以避世,可以玩世也”255。陸云龍評《花史跋》一文說:“高超奇拔,芥子中能作須彌想。”256眉公把這“花開花落”的現(xiàn)象,看作是“千萬年來興亡盛衰”歷史的縮影。于是,觀賞花木,不僅可以提高人們的審美情趣,而且可以領(lǐng)悟人生與歷史的真諦,豈不妙哉?晚明人喜歡清賞、清玩,但像眉公如此拔高清賞作用和意義的,似乎不多見。

眉公的尺牘,寫得頗有清趣。如《答項楚東》:

初堅客戒,如棘藤護(hù)筍,正與韻士相隔絕。柳花如霰,鴛鴦倦飛,小閣褰帷,殘爐尚燼;此時恨不與吾丈太碧共之。二詩正如小兒涂鴉,不堪一笑,差有米家云山,少能懺垢耳。詩懷奉將,比季雅作老傖見紅綃馬上后少年也,并望轉(zhuǎn)致。257

墨客雅人之文,極有風(fēng)致、雅趣。

最能代表陳眉公面目的,倒是他的幾部清言雜綴類小品集,其中以《巖棲幽事》最為出色。《巖棲幽事》是陳眉公一部清言類小品集。此書是眉公丁酉年(1597)隱居在婉孌草堂時所作。當(dāng)時,他廣讀佛道之書,與鄰公、院僧談接花藝果種樹之法。暇時集其語,故稱為《巖棲幽事》。顧名思義,《巖棲幽事》便是寫閑居幽雅的生活,書中多載人生感言和山居瑣事,如讀書品畫、談禪說詩、品山水、賞花草、接花藝木,以及焚香、點茶之類,頗為集中而典型地反映了晚明文人清幽的生活及其情趣:

箕踞于斑竹林中,徙倚于青石幾上。所有道笈、梵書,或校讎四五字,或參諷一兩章。茶不甚精,壺亦不燥,香不甚良,灰亦不死。短琴無曲而有弦,長謳無腔而有音。激氣發(fā)于林樾,好風(fēng)送之水涯。若非羲皇以上,定亦嵇、阮兄弟之間。

三月茶筍初肥,梅花未困,九月莼鱸正美,秫酒新香。勝客晴窗,出古人法書名畫,焚香評賞,無過此事。

住山須一小舟,朱欄碧幄,明欞短帆,舟中雜置圖史鼎彝,酒漿荈脯。近則峰泖而止,遠(yuǎn)則北至京口,南至錢塘而止。風(fēng)利道便,移訪故人,有見留者,不妨一夜話,十日飲。遇佳山水處,或高僧野人之廬,竹樹蒙茸,草花映帶,幅巾杖履,相對夷然。至于風(fēng)光淡爽,水月空清,鐵笛一聲,素鷗欲舞,斯亦避喧謝客之一策也。

古云鶴笠鷺?biāo)颍刽鸣o冠,魚枕杯,猿臂笛,與夫畫圖之屋廬,詩意之山水,皆可遇而不可求,即可求而不可常。余唯紙窗竹屋,夏葛冬裘,飯后黑甜,日中白醉。

不能卜居名山,即于崗阜回復(fù)及林水幽翳處辟地數(shù)畝,筑室數(shù)楹,插槿作籬,編茅為亭,以一畝蔭竹樹,一畝栽花果,二畝種瓜菜,四壁清曠,空諸所有,畜山童灌園薙草,置二三胡床,著林下,挾書研以伴孤寂,攜琴弈以遲良友,凌晨杖策,抵暮言旋。此亦可以娛老矣。258

這里,眉公似乎為我們描繪出一幅幅晚明隱士富有詩情畫意的生活圖景。這的確不是一般人所能夠享受的。鄭瑄在《昨非庵日纂》中,意味深長地說:“不是閑人閑不得,閑人不是等閑人。”因為對一般人來說,“好山好水,風(fēng)清月明,何嘗識此意味。勞勞擾擾,死而后已”259。在這里,“閑人”是有特殊含義的。他必須在物質(zhì)生活、精神生活方面,都有“閑”的資本和素質(zhì)才行。要達(dá)到這種條件和境界,是非常難的。所以說“閑人不是等閑人”。而眉公正是這種可以稱為“閑人”的人。他曾自稱為“清懶居士”,懶而能清,正是“閑人”的最佳境界。

眉公非常善于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清新淡遠(yuǎn)的詩意:

山鳥每至五更,喧起五次,謂之報更。蓋山中真率漏聲也。余憶曩居小昆山下時,梅雨初霽,座客飛觴,適聞庭蛙,請以節(jié)飲,因題聯(lián)云:“花枝送客蛙催鼓,竹籟喧林鳥報更。”可謂“山史實錄”。

而且,他以日常生活中的事物作為審美對象,用藝術(shù)批評方式來品賞自然,區(qū)別它們之間的微妙差異,表現(xiàn)出相當(dāng)細(xì)膩的審美感受和高雅的情趣:

香令人幽,酒令人遠(yuǎn),石令人雋,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閑,杖令人輕,水令人空,雪令人曠,劍令人悲,蒲團(tuán)令人枯,美人令人憐,僧令人淡,花令人韻,金石彝鼎令人古。

瓶花置案頭,亦各有相宜者。梅芬傲雪,偏繞吟魂;杏蕊嬌春,最憐妝鏡;梨花帶雨,青閨斷腸;荷氣臨風(fēng),紅顏露齒;海棠桃李,爭艷綺席;牡丹芍藥,乍迎歌扇;芳桂一枝,足開笑語;幽蘭盈把,堪贈仳?。以此引類連情,境趣多合。

眉公受到莊禪的影響,他說:“人有一字不識而多詩意,一偈不參而多禪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曉而多畫意。淡宕故也。”“人無意,意便無窮。”260這些觀點,倒與公安派相類似。

眉公《安得長者言》也是一部值得注意的小品集。他在序中說:“余少從四方名賢游,有聞輒掌錄之。已復(fù)死心茅茨之下,霜降水落時,弋一二言,拈題紙屏上,語不敢文,庶使異日子孫躬耕之暇,若粗識數(shù)行字者,讀之了了也。”261可見,書中所記,是當(dāng)時名賢名言,但已經(jīng)眉公藝術(shù)加工,與其思想混為一體。沈德先在《跋》中說:“陳眉公每欲以語言文字津梁后學(xué),故熱鬧中下一冷語,冷淡中下一熱語,人都受其爐錘而不覺。是編尤其傳家要領(lǐng)。”262這頗道出眉公清言的特點。此書與《巖棲幽事》不同,所論多是日常的道德修養(yǎng),也是從日常生活小事之中總結(jié)出一些人生道理。如:

乘舟而遇逆風(fēng),見揚帆者,不無妒念。彼自處順,于我何關(guān)?我自處逆,與彼何與?究竟思之,都是自生煩惱。天下事大率類此。

金帛多,只是博得垂死時子孫眼淚少:不知其他,知有爭而已。金帛少,只是博得垂死時子孫眼淚多:亦不知其他,知有親而已。

這些清言,對于世態(tài)人情的把握,還是頗有道理的。而《安得長者言》更有價值之處,則是某些對現(xiàn)實的批評。如:“朝廷以科舉取士,使君子不得已而為小人也;若以德行取士,使小人不得已而為君子也。”“醫(yī)書云,居母腹中,母有所驚,則生子長大時發(fā)癲癇。今人出官涉世,往往作風(fēng)狂態(tài)者,畢竟平日帶胎疾耳。秀才正是母胎時也。”263這都是對科舉取士制度的批評,認(rèn)為科舉取士使君子不得已而為小人;而當(dāng)時官員往往作風(fēng)狂態(tài),也是由于科舉這母體所帶來的“胎疾”。眉公本人二十九歲便將儒衣冠燒掉,他對于科舉的認(rèn)識和批評,是比較深刻的。在明代,批評科舉制度的人很多,但多是過河拆橋,中了進(jìn)士再罵科舉;或者罵了科舉,不妨再去趕考。比較之下,眉公確是少數(shù)有資格罵科舉之人。

在《安得長者言》中,還有一些話頗能反映出晚明人的心態(tài)。“清苦是佳事,雖然,天下豈有薄于自待,而能厚于待人者乎?”明人多持此說。其實,這是對個人清苦生活的非議。在他們看來,“清苦”之人,對自己尚如此苛刻,對別人自然也不厚道了。如此,個人清苦的生活,自然不是什么“佳事”。如果按這種邏輯再引申下去,那么,自己喜歡享受之人,自然也就能讓他人享受了。從這句話,我們也不難理解為什么晚明人大多不講究個人的操持了。《安得長者言》中,還有一句名言:“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無才便是德。”264這句話明確地提出對男子與女子人格修養(yǎng)的不同標(biāo)準(zhǔn),頗能反映眉公的道德觀。它在晚明頗為流行265,在今天,仍然固執(zhí)地活躍在某些人的觀念之中。

眉公還有《模世語》一文,也是一篇值得注意的道德箴言。文中說:

一生都是命安排,求甚么!今日不知明日事,愁甚么!不禮爺娘禮世尊,敬甚么!弟兄姊妹皆同氣,爭甚么!榮華富貴眼前花,傲甚么!兒孫自有兒孫福,憂甚么!奴仆也是爺娘生,夌甚么!當(dāng)官若不行方便,做甚么!公門里面好修行,兇甚么!刀筆殺人終自殺,刁甚么!舉頭三尺有神明,欺甚么!文章自古無憑據(jù),夸甚么!他家富貴生前定,妒甚么!前世不修今受苦,怨甚么!豈可人無得運時,急甚么!人世難逢開口笑,苦甚么!補(bǔ)破遮寒暖即休,擺甚么!才過三寸成何物,饞甚么!死后一文將不去,慳甚么!前人田地后人收,占甚么!聰明反被聰明誤,巧甚么!虛言折盡平生福,謊甚么!是非到底自分明,辨甚么!暗里催君骨髓枯,淫甚么!闞賭之人沒下梢,耍甚么!治家勤儉勝求人,奢甚么!人爭閑氣一場空,惱甚么!惡人自有惡人磨,憎甚么!冤冤相報幾時休,結(jié)甚么!人生何處不相逢,狠甚么!世事真如一局棋,算甚么!誰人保得常無事,誚甚么!穴在人心不在山,謀甚么!欺人是禍饒人福,卜甚么!一日無常萬事休,忙甚么!得便宜處失便宜,貪甚么!266

《模世語》似乎是《紅樓夢》的《好了歌》,劈頭第一句話“一生都是命安排”,已定下全文宿命論的基調(diào)。它提倡一種與世無爭、委運隨化的人生哲學(xué)。當(dāng)然,文中所宣揚的處世之道,也未嘗全是消極,它對那些積極進(jìn)取者,可能是麻醉藥;但對那些熱衷權(quán)勢、癡迷利欲者,卻不啻一副清醒劑。《模世語》形式相當(dāng)別致,這三十六條,基本上涉及常見的各種世態(tài)與心態(tài)。它采用棒喝方式,每則箴言前半正面立論,后半以反問方式,給人當(dāng)頭一棒。三十六個“甚么”排比而來,很有氣勢。此文影響頗大,正如清人石成金在《什么話》序中說:“陳眉公輯有《模世語》三十六條,喚醒人心而膾炙人口者,已久且多矣!”267石成金《什么話》六十條也就是模仿此文而作的。

其實,陳眉公并不是一個忘懷政治的隱士,他仍然關(guān)心時事政治,對于時局的判斷和分析也頗為深刻。比如,在《答虞山周》一信中說:“有門戶之說,而后有門庭之寇;有朝堂之胡越,而后有遼左之戰(zhàn)場。”268直指當(dāng)時諸多政治之紛爭、戰(zhàn)爭之失敗,皆與朝廷內(nèi)部黨爭相關(guān)。對于晚明政治之弊端,看得相當(dāng)真切。只不過,他對于家國變幻紛爭,所推崇和采取的,是智者超然的態(tài)度,他在《與錢受之太史》說:“國軸之變幻,家鄉(xiāng)之紛拏,且端坐冷眼觀之,俠客之不如英雄者,俠客動而英雄靜也;英雄之不如圣賢者,英雄險而圣賢穩(wěn)也。若置身靜穩(wěn)中,即鬼神造化,奈何不得。況目前馀子哉?”269當(dāng)然,對于時局“冷眼觀之”“置身靜穩(wěn)”之后,既可以有一番行動,也可以求安避禍。對于眉公來說,恐怕只能是后者了。

眉公是晚明一個很值得注意的人物。他對當(dāng)時文人的創(chuàng)作和人格塑造,有明顯的影響。正如《四庫全書總目》說,晚明社會風(fēng)氣是:“道學(xué)侈稱卓老,務(wù)講禪宗;山人競述眉公,矯言幽尚。”270《四庫全書總目》在批評張應(yīng)文《張氏藏書》一書時說:“明之末年,國政壞而士風(fēng)亦壞。掉弄聰明,決裂防檢,逐至于如此。屠隆、陳繼儒諸人,不得不任其咎也。”271這些評價不免過分,但也揭示了李贄、屠隆與眉公三人,對于晚明文人的影響。當(dāng)然,三人的影響是不同的。李贄主要是在哲學(xué)方面,開創(chuàng)一種狂放自得之風(fēng),使文學(xué)創(chuàng)作走向“童心”;屠隆主要在文學(xué)思想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代表一種從復(fù)古向性靈轉(zhuǎn)化的新風(fēng)氣;而眉公則是在人格方面的影響,他兼隱士、山人、墨客、詩人于一身,既有清高之名,又有世俗之樂,可以說,代表了晚明文人的人格追求。

在眉公生活的時代,他的名氣極大。但到了明末清初,“眉公”成為“山人”的符號,也成為備受攻擊的“箭垛式人物”了。如清人蔣士銓《臨川夢》戲中第二出“隱奸”以凈角扮眉公,其上場詩是:“妝點山林大架子,附庸風(fēng)雅小名家。終南捷徑無心走,處士虛聲盡力夸。獺祭詩書充著作,蠅營鐘鼎潤煙霞。翩然一只云間鶴,飛去飛來宰相衙。”這八句詩對于眉公當(dāng)時的大批山人而言,其揭露可謂入木三分。而戲中有一段眉公很長的自白,是蔣士銓揣摩其心思而虛擬的。如道自己隱居“并非薄卿相而厚漁樵,正欲藉漁樵而哄卿相”,又自稱:“以此費些銀錢飯食,將江浙許多窮老名士養(yǎng)在家中,尋章摘句,別類分門,湊成各樣新書,刻板出賣。嚇得那一班鼠目寸光的時文朋友,拜倒轅門,盲稱瞎贊,把我的名頭傳播四方。而此中黃金、白鏹不取自來。你道這樣高人隱士,做得過做不過!”272“隱奸”一出戲,與其說批評陳眉公本人,不如說是清初文人對晚明山人與名士群體的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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