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日常生活史讀本
- 常建華
- 21250字
- 2019-08-16 17:51:00
〔法〕謝和耐著
南宋人的生命周期
一、家庭環境
在中國,理想的家庭觀念是:好幾代人共居在一起,形成一個大家庭,其中包括祖輩、父輩、兒輩、孫輩以及家仆。這種家庭觀念忽視了僅僅包括父母和兒女的更小家庭單位的發展,遏制了個性,并且要求其家庭成員絕對尊重以年齡和輩分來劃分的等級。這種觀念乃是基于上層社會中富裕而有影響的家庭以及有若干成員在朝中做官的書香世家的模式建立起來的。只要哪個地方的家庭結構與這種理想類型相近——比如在某些鄉村——這種家庭模式就易于作為樣板。不過,在其他一些地方,這樣來推廣家庭樣板就困難得多。因此,人們可以認為,什么時候這種大家庭的存在受到了威脅,從屬于它的傳統倫理觀點也就同樣受到了威脅。
這種基于尊重家庭等級的倫理觀點的本質是怎樣的呢?做晚輩的,被要求恭順和服從其長輩;而做仆役的,由于他們也被視為家庭的成員,則被迫要向其主人顯出同樣的尊重和謙恭。在這里,凡事均取決于等級——在年齡和輩分上的等級差異。再沒有比一位丈夫向其妻子顯示出過分寵愛這件事更叫人覺得可恥的了。在家庭事務中間,做得“過”和“不及”均要受到同樣的指責,故此若要知道如何使一個人的行為符合禮儀的復雜程序,真需要相當的技巧和聰敏。唯有少數古代的圣賢才能達到駕輕就熟的地步。
但無論如何,據信存在于理想家庭中的親緣關系,卻是整個道德信念的基礎。甚至連法律——無論從其總體結構來看還是從其量刑尺度來看——也無非是這種理想家庭倫常關系的集大成。《唐律》的基本條款到了13世紀仍然生效,而根據這部法典,“諸詈祖父母、父母者,絞;毆者,斬……”“諸毆兄姊者,徒二年半;傷者,徒三年……”“諸毆緦麻兄姊,杖一百……”“若尊長毆卑幼折傷者,緦麻減凡人一等……”“諸主毆部曲致死者,徒一年。故殺者,加一等。”“諸部曲、奴婢過失殺主者,絞;傷及詈者,流。”[327]
正如這種理想的家庭關系乃是道德的基礎一樣,它也被當作社會的基礎。它完美地表達了在所有的社會交往形式中可被發現的唯一一種關系類型,比如下級如何對待上級、受惠者如何對待恩人等等。即使不說它全然擯除了情感,卻也不能說情感于此是很要緊的。不過與此同時,家庭情感卻得到了加強和發揚,其程度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子女之孝敬父母,并不是對他們個人的——這部分地是一種禮儀:把他們看待成抽象的人格,并且在其生前就預示著把他們當祖先來供奉。這是一種并無具體特指的感情,是非個人化的和明顯可轉移的。
這種幾世同堂的大家庭也教人學習相互謙讓合作的技巧。盡管有可能時常發生糾紛——特別是在婦女之間由于嫉妒和不合而經常發生口角——但只要在一個大家庭內部還能維持和睦,地方官員就會稟報朝廷,以表彰其家長的仁德。有時,一些奇異的或具有象征意義的小事(如小豬和小狗同吮一母之乳、烏鴉和鴿子共居一巢等),會被借來證實這位家長的德高望重,而這個大家庭的院墻上也會被貼上告示,以昭示過往的行人。
總而言之,大家庭乃是社會生活的理想課堂,因為社會作為一個整體,其內聚力要全部歸因于個人間的關系,在這里沒有任何抽象的原則來統轄它。職是之故,每個人都感到了一種向比自己更強者獻身的強烈要求,以圖受到其保護,同時,他還通過與同輩交換禮品或服務而與他們息息相關。個人不可能獨立生存。他的社會關系越多,其家庭的社交圈子越大,他就自視更高,別人也就更瞧得起他,而且他的安全感也就越強。并非只有同姓同宗的人們才會感到他們被相互間的義務聯結在一起(總共有不到30個常用的姓),即使是一位外來者,也同樣有可能與大家結成人為的血緣關系,而成為這個家庭的成員,或成為同姓的兄弟。作為一個整體的社會,正是一張由家庭對家庭、個人對個人之關系所結成的巨大網絡。尤其是當中國的家庭強大有力時,它就成為一個具有許多觸角的社會組織。
以上便是被廣泛接受的一般家庭觀念。每個人都力圖模仿上流社會的生活方式、道德觀念和行為舉止。不過,話說回來,上流社會的大家庭典型卻并非我們在中國的漫長歷史中所發現的唯一家庭類型。家庭單位的規模和內聚力會因地域差別和社會階層不同而有所變異。天災、貧困、戰亂和外敵入侵往往會把大家庭弄得七零八落、成員所剩無幾,同時也增加單身者的人數。因此,不管是在杭州周圍的鄉村還是在該城的貧困區,大家庭看起來都并非司空見慣的家庭模式。即使是在上流社會中,這種家庭也遠非占主導地位的模式。據莊綽《雞肋編》記載:“自中原遭朔方之祻,人死于兵革、水火、疾饑、墜厭、寒暑、力役者,蓋不可勝計。而避地二廣者,幸獲安居,連年瘴厲至滅門。如平江府洞庭東西二山,在太湖中,非舟楫不可到,虜騎寇兵皆莫能至。然地方共幾百里,多種柑桔桑麻,糊口之物盡仰商販。紹興二年冬,忽大寒,湖水遂冰,米船不到。山中小民多皆餓死。富人遣人負載,蹈冰可行。遽又冰拆,陷而沒者亦眾。泛舟而往,率遇巨風激水,舟皆積冰,凍重而復溺,復不能免。”遷居到杭州地區的人當然要幸運得多。不過,由于與他們的家庭的聯系被切斷了,而且不能經常從其近親那里得到幫助,許多移民一定會表現出更大的獨立精神。在杭州這座大都市里,道德自由占了上風,其原因也許應部分歸結于移民眾多這一點上。
二、出生
人們經常正確地強調,傳統的中國家庭感到有必要延續自己的生存——通過生兒育女來確保祖傳香煙的連續性,并且確保各個獨立家庭的血脈相傳。由于個人若脫離集體便無法生存,這種繁衍子嗣的需要就理所當然地被強化了。不待言,對于那些豪門大戶來說,由于它們有廣泛的社交圈子,也由于它們的不少成員有著顯赫的官場經歷,所以祖傳香煙也就得到了其充足的含義。在這類為數不多的家庭中間,上述傳統信條具有充分的影響力。不過,這類信條要求子孫興旺,卻不僅是為了保障祖傳香煙可以綿延不絕,也同樣是為了保證后代可以增強家庭的勢力。在此,宗教觀念和社會聲望是密不可分的。
W. Eberhard寫道:“由于權柄握在家庭和家庭聯盟手中,古老中國社會的整個權力結構就要求子女們通過聯姻而相互攀接。于是,為了通過在官場上身居高位而保障家庭的地位和權勢,香煙后代就是必不可少的。”[328]越是富有和有勢力的家庭,就越會努力去通過生兒育女、擴大聯姻的裙帶關系以及擴大其保護網等手段,來加強自己的勢力,增加其家庭成員。反之亦然:一個家庭越是貧窮無靠,就越會為生計所迫而分裂成較小的生活單位,同時其追求子孫眾多的愿望就會越弱。祖傳香煙只能為男性后代所延續,因為閨女們一出嫁便會完全變成婆家的人。正因為這樣,人們通常就更渴望生個男孩,而妻妾們則尋求一切可能的手段——求醫問藥、乞助巫術、禱告神靈——來獲得兒子。不過,如果有誰以為對于父母來說生男孩總是件受歡迎的事,生女兒總是件不受歡迎的事,那他就弄錯了。經濟環境可以將這一切徹底翻轉過來,事實上在杭州的下層百姓那里正是如此。據《旸谷漫錄》載:“京都中下之戶,不重生男,每生女則愛護如捧璧擎珠。甫長成,則隨其資質,教以藝業,用備士大夫采拾娛侍;名目不一,有所謂身邊人、本事人、供過人、針線人、堂前人、劇雜人、拆洗人、琴童、棋童、廚子等級,截乎不紊。”
在12—13世紀期間,家庭的分化及其成員的銳減在一般百姓那里尤為常見,因為經濟條件對他們大為不利。盡管這種事由于有悖風俗而引起不悅(這類事的調子是由上層社會定下的),可是在浙江農村,人們卻經常發現兒子們竟然“父母在已遠游”。我們也很容易發現——何以與我們資本主義社會的情況剛好相反,在古代中國偏偏是窮人家的孩子最少。這是因為,在窮人那里,嬰兒的死亡率較高,而且人們也不可能像上層人物那樣納妾。尤其是,貧困迫使人們盡早地讓孩子們離開自己,有時甚至不得不溺殺嬰兒。
對于處于極端貧困狀態的下層家庭來說,生下了一個本不想要的孩子,不啻一場大難。這意味著又多了一張吃飯的嘴,而且在土地資源短缺的鄉村,這也預示著遺產將被剖分得更細。因此,12世紀末的一位作者李元綱在其《厚德錄》中告訴我們:“閩人生子多者至第四子,率皆不舉,為其資產不足以贍也。若女則不待三,往往臨產以器貯水,終產即溺之,謂之洗兒。”在其他地區,此種風俗稱為“傷心孩”:所有在祖傳財產被分掉后落生的孩子,均遭溺殺。[329]不過,看起來溺嬰的現象主要是發生在鄉間。而在杭州城里,人們則寧可將新生兒遺棄在大街上。墮胎藥到清末年間在中國城鎮中已普遍使用,不過,這種藥物只有到了除此之外別無選擇時才會應用,因為人們認為它非常危險。此種危險性我們可從下面這段話中略見一斑:“紹陵之在孕也,以其母賤,遂服墜胎之藥,既而生子手足皆軟弱,至七歲始能言。”[330]另一方面,棄嬰現象竟如此頻繁地發生,以至于朝廷不得不于1138年明令禁止,同時設立慈幼莊來收養他們。[331]馬可·波羅寫道:“在(中國南方)諸省份,一些人慣于把他們的新生嬰兒擺放在街頭;我是說那些窮人,他們無力將這些孩子養大。不過,皇帝通常倒負起了收養這些棄嬰的責任,他標記下每一個嬰兒的生辰八字,然后將其送到設在鄉間的慈幼局。一當富裕人家沒有子嗣,就可以向皇上請求抱養他們,想要多少有多少。或者,當這些孩子長大成人后,皇上則會令他們相互婚配,并由官方出錢資助新郎新娘。通過這種辦法,皇上通常每年要照料兩萬個男孩和女孩。”馬可·波羅的上述記載為一位中國元代作者的話所證實:“宋時,各郡設慈幼局,貧家有子無力養育者,許其抱至局,書生年月日,局有乳媼鞠育之。他人家或無子女,卻來取于局。歲侵貧家子女多入慈幼局,故道無拋棄子女。”[332]
貧困家庭還有另一個辦法來擺脫他們撫養不起的孩子:把他們送到富人家去,由后者將其養大或者雇傭他們做家仆。這種做法相當普遍,有時不免是一種人口買賣。有位14世紀的阿拉伯人,以其特有的方式記述道:“途經此處時,我發現中國的年輕女奴非常便宜;而且,確確實實地,所有那些欲將自己的兒女賣作奴隸的中國人,在這么干時都不稍遲疑。只有一條除外,不能強迫那些賣身為奴者到海外去;不過,要是那些人樂于如此,亦不會受到阻攔。”[333]
或許杭州尋常百姓家為生兒育女所舉行的慶祝活動相當簡樸。不過,上流社會的情況卻并非如此。
無論在哪個階層,都會極其小心地將孩子的生日(如可能則精確到時辰)記錄下來。據信生辰八字對一個人命運的每時每刻均會產生影響,故此畢其一生的每次重大行動或事件都要經由占卦者問卜于它。陰歷五月五日屬毒蟲(蝎子、黃蜂、蜈蚣、毒蛇、蟾蜍)之日,所以生于此日者被認為命兇。據信,這一天生下的孩子命中注定不是自殺(屈原即于此日自殺),就是“害其父母”。[336]
馬可·波羅寫道:
三、撫養與教育
中國的孩子被教養得和氣、文雅和恭順。他們被教導得把自我克制看成最高的品德,同時必須學會樂天知命,并與親戚、朋友和外人和睦相處。禮法除此之外并無其他目的,它甚至已經傳播到了下層百姓之中。這種禮法反映了某種對人生的理解,并且自有其動人的魅力。這是因為,合乎禮法的彬彬舉止并非單純外在的形式,它還伴隨著和喚醒著其表達的感情——在它成為唯一準許的表達感情方式時尤其如此。由此,待人接物的規范就教導孩子們從中興發出尊長敬賢的感情。他們受到這樣的教誨:在聆聽父母訓誡時不得還嘴;在長者(包括父母及其朋友和其他長輩)仍然站立時不得就座;在長輩勸飲時不得推托不喝。在從中亞發現的晚唐時期的文獻中,有些教化德行的課本就包括了這類的訓誡。孝子、摯友和節婦乃是擺在年輕人面前的人格理想,那些人在孝敬和忠信方面表現了登峰造極的英雄主義。
這種教養的方式窒息了個性,并且傾向于塑造出順應社會的刻板人格類型。這很難培養出叛逆精神和個人野心,也不易鼓勵好斗的個性和尚武的精神。據記載,體育運動到13世紀已經不大受提倡了。實際上,從唐代開始身體鍛煉就開始走下坡路,盡管當時的上流社會還對從伊朗傳入的馬球投以極度的熱情。無論如何,在13世紀,只有軍隊才演練拳擊、角力、擊劍、馬球、射箭和蹴鞠了。宋代時期,在尋常百姓所喜愛的鍛煉身體技能的游戲項目和為文人士夫所喜愛的貴族化的游戲(棋類、書法和文學)之間,恰成一強烈反差。為軍事用途而進行技藝訓練的情況已很罕見,且不受歡迎。這就導致了應召入伍者大多數屬于文盲和農民。
當我們想到歐洲同時期的風習時,我們就不難想象馬可波羅對下述情況所表現的驚異——“[杭州]城內的居民天性熱愛和平……他們對于如何使用武器了無所知,而且其家中也未備任何武器。[337]你聽不到在他們中間有任何爭執吵鬧……男男女女都以誠相待、和睦相處,以至于你會以為整個一條街上住的都是一家人”。孩提時代是人生最幸福的階段之一。孩子們獲準成群結隊地在街頭巷尾盡情嬉戲。他們從不被責打,即使對付實在太淘氣的孩子,也只不過是借妖怪之類的東西嚇唬他們罷了。這些鬼怪之一稱作“劉胡”,其膚色黑得就像一個印第安人或馬來人。“楊大眼威聲甚振,淮、泗、荊沔之間,童兒啼者,呼云:‘楊大眼至!’即止。將軍麻秋有威名,兒啼輒呼:‘麻秋來!’即止。……江南人畏桓康,以其名怖小兒……”[338]我們只要看一看走街串巷賣糖果和玩具的小販為數甚眾,便可想見當時的孩子們一定是更經常地受嬌慣,而不是受懲戒。直到孩子們長大到適于上學的年齡(大約7歲左右),他們才會被送進學堂,而富裕人家則會為孩子延聘家庭教師。另外,在杭州城內,還有專門為皇親國戚開設的貴族小學。“凡諸王屬尊者,立小學于其宮。其子孫,自八歲至十四歲皆入學,日誦二十字。”[339]
在杭州這樣一座商業性的城市中,也許會有大量孩子受到某種形式的基礎教育,也就是說,他們被教會粗通文墨,以及如何使用廣泛用于計算的算盤。只有較窮困人家的孩子才會成為文盲。在郊區,這類的孩子從小就必須幫著家人拾柴禾、打井水和飲牛。而在城區,他們又得幫著父母做買賣,或是幫著母親干家務。
城市生活的發展、中產階級的成長,也許還有印刷術的傳播(從公元10世紀起就有兩種印刷版本的經書),均有助于推動中國東南城鎮之公共教育和私人教育的繁榮。這自然而然地會增加參加官方科舉考試的考生數量,而通過這種考試,官僚機構吸收了新的成員,統治階層也獲得了新鮮血液。杭州城內有不少小規模的學校,其教師為致仕官吏或科場失意者,他們靠學生家長繳納的束修過活。據說在該城到處可以聽見瑯瑯讀書聲和陣陣笙管聲。另外還有一些通常設在山林幽靜處的私人書院,其間藏書甚豐,專供程度較高的學生修業之用。從11世紀開始,官學已不再只向貴族和高官的子弟開放。而到了11世紀末葉,在朝臣的奏議下,各路均開設了縣學和鄉學。這樣,杭州城便興辦了一家府學和兩家縣學,均開設在官衙的圍墻之內。再有,朝廷南渡至此之后不久,原來設在北宋首都開封府的3座高等學府亦遷至杭州,它們是太學、武學和宗學。除此之外還開辦了醫學。
這些高等學府均占地很廣、建筑甚多,以供藏書樓、教室和祠廟之用。盡管太學所收的學生最多,但它仍可被當成其他學府的樣板。在太學中有20間教室、15名學官和2000名住校的學生。從全國各地招收的學生,在12世紀中期為數300;此后增至1000名;而到了1270年,則增至1716名。醫學相形之下是最少受重視的,所以同期的醫學學生不超過250名或300名,學官也只有4位。上述學府每3年招生一次,入學考試競爭激烈。
這些國立學府的預算,以及某些私立學校的預算,均來自借助于土地收益所建立的基金會,這種做法無疑是受到了佛教團體之教育基金會的啟發。這樣,1142年建于開封的太學,在遷至杭州后,到13世紀末可供其使用的歲入總計達33600貫錢。太學生之食宿均免費。不過,那里的學規似乎相對來說也甚為嚴格:每月有一次小考,每年春、秋兩季各有一次大考。當他們出門進城時,必須穿戴統一的制服。這些學生在家時,只被教導要尊敬和祭祀祖先,有時也包括默記一些佛教的經文。而到了太學里,宗教訓練在其生活中就占據了相當重要的位置。每所學院都供奉各自的主神、先賢和古代英雄,如后土神祇、神化了的名將、醫師神應王等。而祭祀諸神的禮儀——學生在儀式中被要求遵循各種各樣的儀規——似乎構成了學府之教規的重要組成部分。
初級教育完成以后,所有的課程均朝著這樣一個方向設計:把學生塑造成適應官方科場的考生。它們一般是以古代的經典著作為本,其語言古奧簡樸,與當時通用的口語語言有很大差異。學生們終日沉浸在這些古代經典之中,變得不僅能稔熟其中的思想與情感,而且能熟練地掌握表達這些思想情感的方式:經書為他們提供了豐富的意象和文體,而能夠在行文中駕馭它們又正是一位真正學者的標志。進一步說,機械式的訓練被賦予了極度的重要性;一位優秀的學生須在心中牢牢記住主要的經典著作,并能充分掌握古代和近代詩人的作品,可以仿照他們的風格寫詩。
下面這件事揭示了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之一蘇軾極其敏銳的文學判斷力,同時也告訴我們科場的考生需要具備什么樣的技巧——“東坡教諸子作文,或辭多而意寡,或虛字多實字少,皆批諭之。又有問作文之法,坡云:‘譬如城市間,種種物有之,欲致而為我用,有一物焉,曰錢。得錢,則物皆為我用。作文先有意,則經史皆為我用。大抵論文,以意為主。’”[340]
有宋一代,許多有識之士對于教育形式的藝術性質深為憂慮,認為這種辦法只能教育出審美家和業余的文藝愛好者,而并不具備任何實際的知識——質言之,人們并未為其在行政系統中的預定角色做好準備。以此觀點來看,太子在13世紀中期所受的教育便可被當作一個典型案例。據說,太子黎明即起,去向父皇請安。一個時辰以后,他回到東宮主持有關自己宮中事宜的會議。然后,他來到書房溫習經書和正史。傍晚時分,他再次侍立于父皇左右。皇上向他詢問當日上午學習的功課,如其答復令人滿意,便會賜其座位及茶水。如果不能令人滿意,皇帝便會發怒,并令其次日重新解釋同一段落。記述這件事的歷史學家問道:在帝國的經濟形勢和外敵的邊釁早已敲響警鐘的時候,這樣做不是有點兒舍本求末嗎?[341]
不管怎么說,著名的改革家王安石(他曾經創辦過州學和縣學)曾于1071年上書痛陳當時的開科取士制度的謬誤和闕失。他宣稱,這種制度之所以得以創立,完全是因為科場提供了晉身官場的唯一正常途徑。可是,究竟還有什么能比強迫精力充沛的青年人關在書齋里以其全部時間和活力去吟詩作賦更荒唐的呢?教育必須為政治哲學和實際行政能力提供更多的空間。
到了12世紀初葉,實際問題無疑已不再像原先那樣受到忽視。緣此,太子的老師于1193年交給了他一幅天文圖、一幅中國地圖、一張中國歷史年表和一幅蘇州全景圖(該城當時在中國是僅次于杭州的最繁華城市)。這位老師一再諄諄教導自己的學生,對于侵占中國北方的胡人要懷有愛國主義的義憤。不過與此同時他也提醒太子:根據儒家的優秀傳統,自我克制和自我檢省的德行才是立身之本。[342]
確確實實,教育也并非總是純然文學性和書卷氣的。進士科當然是最為人們向往的,它考的是韻文和散文,而一登龍門則身價十倍,并為高中者打開了一條輝煌的仕途。不過,此外還有更專門化和更技術性的考試科目,如九經、五經、三禮、三傳、開元禮、三史、學究、明法等,不必說還有武學和醫學了。另外,在私立學院所施行的教育中,還出現過其內容遠遠偏離經文的奇異傾向。一位11世紀的中國作者沈括告訴我們,江西人熱衷于打官司竟到了這種地步:他們居然有了一本由以善于施行騙人詭計而聞名的訟棍撰寫的書。是書一開始就列出了謠言惑眾的例子,并教人們如何編造這些謗詞。然后,它又講了如何誣告,并在最后提示人們如何誘使別人犯下輕罪,以便抓住向其敲詐勒索的把柄。沈括還(似乎有點兒夸張地)補充說,這部書甚至在鄉間私塾中被傳授。[343]
有件事相當確鑿:文學教育對女孩遠沒有對男孩那樣重要,盡管女孩子也并非完全與此無緣,因為女文學家和女詩人亦曾嶄露頭角。宋代最偉大的詩人之一李清照(1081—1140)便是女性。甚至還有一位年僅7歲的小女孩曾被女皇帝武則天召進宮中,奉命即席以與其兄弟惜別為題賦詩一首。這首詩的題目是《如意女子詩》:
但無論如何,小女孩們主要還是要學習紡織和刺繡:織布是女人的傳統工作。唯有那些預定要過賣笑生涯的女孩子才會學習唱歌和奏樂。在下層人民中間,除了極少數的特例之外,婦女們通常并無固定的職業。她們所受的教育基本上屬于實用性的,這件事本身也反映出了她們在社會上全然缺乏獨立性和處于附屬地位。
四、婚姻及婦女之地位
每年四月初,恰值清明節之際,人們還要進行標志著少男少女進入成年期的慶典。男子滿20歲要加冠,女子滿15歲要插釵。
那么結婚的年齡是多大呢?顯然,在城市地區,即使尋常百姓家的子女也不會在青春期之前結婚。不過,在農村地區,早婚現象就普遍得多了,在那里,有時男孩子還在襁褓中便被未來的岳父母收養去做小女婿。至于上流社會中的青年男子和富商的兒子們,則要么去過一種放蕩不羈的生活,要么進行十年寒窗的苦讀,所以或許其成家的年紀當在30歲左右。妻子通常總要比丈夫小幾歲,但也不能小太多,因為任何打破輩分界限的事情,總會為傳統習俗所不齒。
婚姻主要是被視作家庭間結盟的手段。對于君王和皇親國戚而言,婚姻乃是政治和外交范圍內的事務。在歷史的過程中,有不少中國的公主遠嫁給番邦首領以達到皇上進行和親的目的。不過,這種把婚姻視為一種政治武器的做法并不僅限于皇族。豪門大戶也發現,若要增加其影響力和聲望,再沒有比乞助于精明的婚姻聯盟更好的途徑了。在12世紀,中國北方的某些地區流行過這樣一種做法:當早夭的孩子們到了原應結婚的年齡時,就會為他們舉行一種假設的冥婚。這充分證明了在婚姻問題上家庭的考慮才是最重要的。
杭州城內上流社會圈子內的一種奇異風俗,表明了那些富家大戶在說親時會多么毫不遲疑地展示出自己的興趣。這些家庭會強搶在科場上進士及第的士子們做自己的乘龍快婿。有一個故事講述的是:某日有一個幸運的考生允許自己被搶走,毫不反抗。他被帶入了一個富豪之家,并被搡進一大群人中間。一位身著紫衣的少女徑直來到他身邊問道:“我是一個不算太丑的姑娘,愿意做你的妻子,不知你可應允?”聽了這話以后,這位被綁架者在周圍人群的放聲大笑中彬彬有禮地鞠躬作答,并為自己能介身于如此高貴的府第而感到莫大的榮耀。不過,他仍希望自己能獲準先回家一趟,以便與其結發妻子商量一下此事,看看如何找到最佳的解決方案。[345]
即使是在一般百姓家中,婚姻也是與家庭利益連在一起的。對于最貧苦的家庭來講,婚姻之最直接的目的具有經濟的性質:父母已經老了,故希望把女兒嫁出去,以便靠女婿的支持防老。反之亦然:公公婆婆若能成功地挑選到一位充滿孝心的兒媳歸,其晚年也就有了備受照料的保證。因此,兒女的婚姻大事就成了雙親日后生活的保障。不過,有些時候,尤其是在社會下層,婚姻也會反映出當事者本人的意愿。在宋代的話本和逸聞中,有時會說到某位出身于社會下層的女主人公自己決定婚姻定奪,甚至不征求其父母的同意。在城區的窮人中間存在著道德放縱的現象,上述情況即其征兆之一。不過,事實上此類結合只能算是姘居,而非正式成親。按照一般規矩,訂婚和結婚時均要舉行一長串的禮儀,并且彼此交換禮物,這些禮物的數量和質地都由風俗作了規定,每一樣都富于象征意義。
出于顯而易見的理由,上述禮俗尤為上層社會所嚴格遵循。不過,此類禮俗亦因地而異。在杭州,人人都想模仿開封的舊俗。但據記載,它們在細節上還是有一些變異,其中包括一項與開封原先的做法大相徑庭的更改:在兩家開始計議迎娶之事時,未婚夫妻被允許會面。而如果男方對女方不中意,還可以解除婚約。
除掉其他一切重要事務之外,婚姻尚需媒人兩頭說合。媒人的裝束因其社會地位高下而有所變化。“其媒人有數等,上等戴蓋頭,著紫背子,說官親官院恩澤;
中等戴冠子,黃色髻背子,或只系裙子,把青涼傘兒,皆兩人同行。”[346]
以上便是在杭州城內時興的婚禮風俗。任何人都一無例外地努力效法它。不過,由于各個家庭的錢財和地位并不相同,婚慶中的花費仍有大有小。
由婚姻結成的家庭聯盟更多的是一種“外交上的”結盟,而非情感上的結盟。的確,新媳婦一過門,便很少與娘家有更多的來往。拜過天地之后,她立刻就算是婆家的人了。現在,她開始參加祭祀新家的祖先,并且必須孝敬公婆,侍奉夫君。她難得獲準回娘家一趟,而且除非遭到休棄就不可能再加入原先生養她的家庭圈子。一位模范的兒媳婦即使在其丈夫早夭之后亦要與公婆住在一起并照料他們;倘若娘家的父母和兄弟為她安排了改嫁的機會,她也會以從一而終為光榮。但無論如何,這種行為只是特殊的例外,所以才值得高度褒獎;我們理應推測,在一般情況下年輕的寡婦是會返回其娘家的。
被傳統認可的出妻理由有若干條。我們應該注意它們的排列次序,以及其中的四條均意味著媳婦與公婆的關系跟她與丈夫的關系同樣重要(如果不是更重要的話)。這些理由是:不事公婆、無子、嫉妒、惡疾、口舌和濫用婆家財物。不過,如果媳婦的親生父母均已亡故,或者她已經為公婆的死戴過孝,或者這位妻子是丈夫在貧賤時娶來的而現在丈夫已經發達,這類出妻的理由便不再生效。最后值得注意的一件事是:盡管婚禮的儀式非常莊重,但實際上婚姻并非如想象的那樣是不可掙脫的紐帶,只要彼此同意,仍然準許離婚,并沒有任何宗教性的約束來保障它。
對于女性來說,其最為人稱道的美德便是謙遜、純樸、貞潔和孝敬公婆。這種美德有時會被遵守到登峰造極的程度,于是地方官員便會不遺余力地宣揚此類最典型的教化案例。《宋史·列女傳》中就不乏這類的記載,比如:“郝節娥,嘉州娼家女。生五歲,母娼苦貧,賣于洪雅良家為養女。如笄,母奪而歸,欲令世其娼,娥不樂娼,日逼之,娥曰:‘少育良家,習織作組紃之事,又輒精巧,粗可以給母朝夕,欲求此身使終為良,可乎?’母益怒,且棰且罵。”再比如:“朱氏,開封民婦也。家貧,賣巾屨簪珥以給其夫。夫日與俠少飲博,不以家為事,犯法徒武昌。父母欲奪而嫁之,朱曰:‘何迫我如是耶?’其夫將行,一夕自經死,且曰:‘及吾夫未去,使知我不為不義屈也。’吳充時為開封府判官,作《阿朱詩》以道其事。”朝廷對這樣的烈女,會給予官方的獎掖。事實上,這種道德律令是受國家鼓勵的。不過,只是在最邊遠的省份和農村,這種道德律令的約束力才最為強固。如果女兒犯下了丑事,那么,不管她已做了母親還是仍未過門,都會被毫不留情地逐出家門。周密曾經記述過這樣一件事:在江西瑞州高安縣旌義鄉,有位村姑名叫定二娘。由于此女初已定姻,而又與人有奸懷孕,便被感到羞恥的父親賣到鄰近地方為婢女。[348]如遇事情緊急,人們有時也可能求助于墮胎藥。根據《夷堅志》的說法,有位村姑在與一個人形的妖魔發生了關系以后,便借此辦法打掉了胎兒(墮胎之后才發覺此妖魔不是別的,竟是隔壁人家的老黃狗)。
顯然,道德法則通常是很嚴厲的,反對越出婦道半步。一個女子,婚前需守身如玉,而一旦出閣,則應忠于丈夫、孝敬公婆。只要有錢,其丈夫就有權利納一個或幾個妾,而她卻只能默默地接受這些競爭對手,哪怕連稍微顯露一點兒嫉妒都不行。不過話說回來,這種不止有一位合法夫人的一夫多妻制,也僅僅存在于上流社會和富商大賈那里;中間階層的男人,特別是尋常百姓家的男人,一般是沒有那么多錢去討幾個老婆的。
盡管傳統禮教對婦女管束得很嚴,不過在城市周圍,特別是在杭州周圍,它也在相當程度上被化解了。讓我們看一個有關該城婦女行為的極為明顯的例證:“兩浙婦人,皆事服飾口腹,而恥為營生,故小民之家,不能供其費者,皆縱其私通,謂之貼夫。公然出入,不以為怪。如近聲居人,其所貼者,皆僧行者,多至有四五焉。”[349]
然而,凡事總是與其社會環境有關:這類風習在上層社會是絕不允許的。無論如何,夫妻反目的情況看來是很罕見的。根據馬可·波羅的記載,杭州城內的中國家庭顯示出夫妻關系是極其和諧的。毫無疑問,這也是人們從小所受教養的結果之一。馬可·波羅寫道:“這里的家庭夫唱婦隨親密無間,女人從不嫉妒猜忌。他們相敬如賓舉案齊眉。而一位男子若對一位已婚女子道出非禮之辭,便會被視作無恥的惡棍。”杭州城內富人的行為規范確實是謙恭有禮,不過婦女的地位也視其社會環境的不同而有所變化。
達官顯貴家的命婦和富商大賈家的夫人,過著悠游自得的生活。她們極少在大庭廣眾中公開拋頭露面,而通常只是足不出戶地待在自家的府第之中。除了把時間打發在梳妝打扮以及統管家事之外,她們的活動就只剩下室內游戲和刺繡了。
另一方面,小商人的老婆則積極參加做生意,她們管理賬目并接待顧客。有些飯店甚至是由女性自己經營的。的確,可供婦女從事的職業并不多,她們可以當接生婆、媒婆、看護婦和干各種活計的傭人。然而無可懷疑的是:由于中、下階級家庭的已婚婦女在經濟活動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所以她們在家中也就有著與其丈夫同等的權威。許多婦女深諳經營之道,她們充滿了進取心,并且擅長于出謀劃策。她們的能力有時未免會變成專橫,貪婪和潑悍者亦不乏其例。
在本節末尾處,我們有必要約略談一下中國人的兩性關系。在唐宋的傳奇話本中,有不少一見鐘情、如醉如癡的故事。傾國之絕色、禍水之狐媚,是中國文學中常見的典型人物。然而,不論在何種情境中,愛情似乎總是有其千篇一律的方面:在情侶或夫婦間充滿了至死不渝的忠貞。最為宋代人稱譽的美女甚至顯得千人一面。而唐代的女性理想類型則矯揉造作有失天真。貴婦和歌妓們總是在頭飾、梳篦、項鏈以及更重要的脂粉香水方面極盡奢華之能事。但盡管這樣,唐代和宋代的理想女性仍有相當的差異。前者把發髻精心地盤在頭頂,顯示了一種雍容華貴的美,而使8世紀中國北方的男人們為之傾倒;后者則纖巧、嬌小而優雅。中國美女類型的這種轉變,無疑是與人們行為方式和道德風尚的轉變相關的。
由于杭州城內的奢華、財富以及一部分人的閑逸,再加上社交活動的頻繁,故而這座大都市的環境就特別有助于促進禮節和文明化生活方式的發展。然而,這里也同樣容易滋生奢靡與淫佚。文人士夫表面上總是裝得循規蹈矩非禮勿行,但這并沒有妨礙他們放縱自己,相反倒是只有加劇這種不檢點的行為。
周密記述道:“施仲山云:‘士大夫至晚年多事偏僻之術,非惟致疾,然不能有子。蓋交感之道,必精與氣接,然后可以生育。而偏僻之術必加系縛之法,氣不能過,是以不能有子也。愛身者當慎之!”[350]
即使不提供上述證據,人們也應當能夠猜想得出,從窮人家娶來的成群小老婆并不單純是為了替大家庭傳宗接代的。而且,從身價不等的娼妓為數眾多這一點,人們也不難推測:在13世紀中國杭州的城市生活中,賣淫業占據著很重要的地位。馬可·波羅也確實看到過,當時在中國已彌漫開來的淫佚放蕩之風,乃是這個國家向外族拱手稱降的主要原因之一。
不過這片土地上的人民,馬可·波羅寫道:決非勇武的斗士。他們貪戀女色,除此之外別無興趣。皇帝本人更是甚上加甚,除賑濟窮人之外,他滿腦子都是女人。他的國土上并無戰馬,人民也從不習武,從不服任何形式的兵役。而這些蠻子的領地原本是很強固的,所有的城池都圍著很深的護城河,河寬在強弩的射程之外。因此,設若此處的人們為赳赳武夫,這個國家原是不會淪陷的。但偏巧他們不善征戰,才落得國破家亡。
雖說在杭州城內淫佚奢靡之風四處蔓延,不過我們也不應忘記,中國和印度一樣在性保健技術方面有著悠久的傳統。這些技術可以在道教的觀念中發現,并且受佛教密宗的影響。中國性保健的技術被神秘化了,人們以為掌握了某些戒律,便可以達到“長生不老”,修成金剛不壞之身;而由于婦女的軀體能夠收容陰氣,便可以向男人提供為其自我實現不可或缺的要素。因此,大多數的性行為都是為了使男子在與女性的神秘力量交合時得以保存自己的生命潛能和原陽。不過從實際效果來看,這類采補之法卻只能使人失去平衡,焦躁不安而已。
五、疾病
傳統文化和天然傾向均使得中國人以自然主義者著稱。他們的醫藥知識基于大量的細致觀察和原始藥方之上,如今西方還可從這份遺產中獲益,而中國的醫生們時至今日也還在努力將其與現代醫學結合起來。然而,在宋代的傳統醫學中,那類觀察和藥方的整體框架卻被強行以當時的哲學概念來表達;人體被認定為宇宙的一個副本,健康狀態只是反映了陰陽平衡的一般狀態,而疾病則是陰陽失調的表征。任何事情都要通過它與普遍有效性的對應而獲得解釋——既然是普遍有效性,就勢必對物質宇宙和人體同樣適用。在這里,理論優先于觀察,即使當一項觀察是原始的并且構成了某種發現時,也從不會追問它的緣由,而總是將之納入原有的理論。
宋代的醫生們認識到了五種重要的人體器官(心、肝、脾、肺、腎)。他們認為,上述五臟一一對應于五種元素或五種基本的性質(水、火、木、金、土)。這些被稱作“五行”的元素按照預定的順序相克相生。五臟則與身體的五竅相連,比如腎與耳相接、肝與目相接等等。人體是一個復雜的關系網絡。因此,人們在針灸術中便可以在距離患病部位或患病器官很遠的穴位下針。健康緣于循行全身的“五氣”(溫、寒、燥、濕、火)處于良好的調適狀態,而“陰陽”亦處于良好的平衡狀態。
疾病又可由七情(喜、怒、哀、懼、愛、恨、欲)過強所致。此種觀念提供了診斷和治療的理論基礎。通過望、聞、問、切,一位有經驗的醫生可以馬上確認病情。在切脈這門學問方面中國人是老練的行家。人們記錄下了種種不同的脈象,其中每一種均表示一種具體的病患。
讓我們看看12世紀的莊綽有關一種疾病的說法:“瘡發于足脛骨傍,肉冷難合,色紫而癢者,北人謂之臁瘡,南人呼為骭瘡,其實一也。然西北之人,千萬之中患者乃無一二,婦人以下實血盛,尤罕斯疾。南方婦女亦多苦之。蓋俗喜飲白酒,食魚鲞,嗜鹽味。而鹽則散血走下,魚乃發熱作瘡,酒則行藥有毒,三物氣味皆入于脾腎,而足肝之間二脈皆由之,故瘡之發必在其所。魚鹽之地,海濱傍水,民食魚而嗜咸者,使人熱中,鹽者勝血,其民皆黑色疏理,其病皆為癰瘍。”[351]
說到治療方法,它們包括按摩(通常只是施行于身體的一個小部位,如掌心、指尖等)、艾葉炙烤、在固定穴位的針刺,以及各種各樣的成藥和湯藥。外科手術還處于相當幼稚的階段,除了閹割太監和治療潰瘍、骨折之外,難得一用。針灸和按摩似乎也不及中藥更常用。這類藥物通常取材于植物,其成分極其復雜。比如,一副湯藥所包含的藥材可達25種之多。人們有時也會將動物或礦物入藥,比如大量應用的犀角、形形色色的玉石和研成粉末的珍珠等等。昆蟲亦可以用來伐柯治病:蟾蜍(其藥效與洋地黃相同)、蚯蚓、蜘蛛、蜈蚣等均被烘焙加工成末。這類的藥方中有一種是治療瘧疾的,據說要使用狗身上的蒼蠅。“抓住一只狗身上的蒼蠅,將其腿、翼去除,再裹以蠟制成藥丸,待打擺子那天用冷米酒送服。”另外,將蛇皮塞入患者兩耳或令其雙手握持之,亦有治療功效。[352]再有,“西域雪山有萬古不消之雪,冬夏皆然。中有蟲如蠶,其味甘如蜜,其冷如冰,名曰‘冰蛆’,能治積熱”。[353]
1080年前后,官方的醫學教育把流傳到當時的三大醫學分支即脈科、針科和瘍科再細分為9個專科。專科的增多表明中國的醫學在當時達到的高度專業化水準。這些專科為:醫學大經和醫學小經、風濕麻痹科、眼科、婦科、牙科和喉科,以及瘍科、針灸科,還有借巫術咒符治病的專科。[354]
上述醫學分科中包括巫術治療法,這充分表明中國醫學無論在其理論方面還是在其治療方法方面均不具備科學性。不過,盡管在醫生和巫師之間有彼此的諒解,但主要還是道士和和尚們擅長于驅邪伏魔,據說其中有些人真能治病。他們使用涂寫上神秘標記的咒符,或者讓患者隨時佩戴護符,要不就利用佛教密宗經籍中的一些具有魔力的處方。根據各派的醫學,人們對于每一種疾病皆可運用遠為不同的理論和醫方;而病人為了求治也會在同時嘗試不同的療法;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便會經常乞助于巫術性療法。
比如,根據當時通行的理論,瘧疾的病因可能是因為鬼魂纏身,也可能是因為當地瘴氣,或者溫寒失調、體內五行紊亂,還可能是為了瘧神娘娘的緣故。醫生們根據外表癥狀的差異區分出了16種不同的瘧疾,而他們便借助于多種不同的治療方法來克服它們。這其中包括針刺、艾炙、按摩、小劑量的砒霜、草藥、昆蟲制成的藥,最后還有咒符(有些必須要口服下去)。無論病情發展到何種地步,服藥的確切時刻都是至關緊要的。這種時刻要視太陽的方位和發病的緩急而選定。如果在不當的時刻服藥,其危險性甚至比疾病本身還要大。[355]
在官方教育所包括的種種醫學專科中,有一門中國醫學的分支未被提到,這就是法醫學。中國司法特別熱衷于尋找物證,所以法醫學在中國的發展就遠比在西方為早。因此,13世紀中期在舊有的此類著作的基礎上編纂而成的專供官吏使用的法醫論著,至今尚有留存。而在歐洲,則直至17世紀初才出現了由Roderic de Castro所寫的同類著作。這部13世紀的中國法醫著作——《宋提刑洗冤錄》,提供了開具死亡證明的案例典型,要求對尸體的所有部位都極詳盡地予以檢查。它開列了探明不同死因的一系列正確方法,其中包括勒殺、溺水、中毒、毆死等等,同時,它還指導人們在特定的場合下如何區別他殺、自殺或偶然事故。除此之外,它還告訴人們如何急救瀕于死亡的自縊者、投水者、中暑者、凍僵者或營養不良者,而且,它還提醒說,對于溺水的垂死者,除了其他的急救方法之外,還應施以人工呼吸。
醫學教育由國家來組織施行,而為官方認可的藥物清單則在宮廷太醫的監督下制訂成冊。緣此,一份官方的索引列舉了850種藥物,其中有656種是在唐代就實際應用過的。到10世紀末,又對之進行了修正,增補了133種藥物。不過,在官定的983種藥物中,實際上只有789種被普遍通用。在政府的鼓勵下,有關使用這些藥物的論著被刊布出來。其中之一在公元990年至994年間問世,全書共100卷。另一種不太重要的論著則刊行于11世紀中期。1080年前后,皇帝頒發敕令征求各地名醫貢獻最有效的藥方。這類藥物由太醫局進行驗證,其制作方法也廣為傳播。[356]
這清楚地表明:當時存在著臨床醫學的兩個流派,其一是私人的,其二是官方的,而后者會從前者的傳統和發現中汲取營養。官辦的醫學教育是由太醫局提供的,該機構始建于1076年。我們曾經提到過,這所學院后來遷移到杭州,并于1270年前后招收了250名至300名學生。創辦這所學院的宗旨在于培養能夠為皇帝、皇族和上流社會治病的醫官。而普通百姓則求醫于私人醫生,他們的醫術通常是祖傳的。按照他們的觀點,只有行醫世家才會出好大夫。流行的說法是:“非三代行醫者,慎服其藥。”大多數醫生為專科大夫。有些人只給小兒看病,孩子們的常見病是腸道寄生蟲和腹部脹滿。另一些人只行針灸術,比如在杭州河街橋處就有一位。每位醫生都在其診所門口掛上標明其專長的招牌,有時候夸口自己可以“手到病除”。在一幅繪于12世紀初的畫卷中,我們便可以看到這樣的招牌。[357]從上海博物館的一件藏品中,我們勢必要推定作廣告宣傳有利可圖——那是一小塊宋代的印刷銅版,它顯然是被一位針灸醫師用來作廣告的。在其上端刻著:“濟南劉大夫針灸鋪”。在其中部則刻著:“門首以白兔為記”。
在杭州,除了醫生的診所之外,還有大量不同種類的藥鋪,其中有的出售生藥,有的出售成藥(這類藥鋪大概為數最多),有的專售治療小兒鬧肚子的草藥,也有的專賣杭州地區出產的草藥。這些藥鋪沿襲傳統做法,均在門首懸掛干葫蘆為記。我們已提到過,除了這些私營的藥鋪之外,還有一些公立的藥局,由于官方的補貼,此處的藥價僅為市價的三分之一。不過,由于官吏和這些藥局所雇人員的欺騙性經營,公立藥局對于它們原本為其設立的窮苦人家毫無助益,而且到1270年時,我們甚至不能確定這類機構是否還存在。最后,在每個州府都設有由國家經營的安濟坊,貧困、老邁和殘疾者均可在那里免費得到醫療。
六、亡故
每逢近親辭世時,家庭的每一位成員都會根據自己與死者在血緣上的親疏關系而感到合乎禮俗規定的適度悲傷。人們披麻戴孝,禁止一切娛樂。葬禮是應著下述目的設計的:去除所有因死亡而導致的不潔,并在同時把死者超度為祖先神,他必然會抬高正在治喪的家庭的聲望。這些禮儀包括將死者遺體洗凈和裝殮的儀式。婦女們特別會號啕痛哭頓足捶胸。每一個家庭均以能適宜地舉喪為榮,并且盡可能地把喪事辦得規模鋪張。這樣,喪禮總是需要破費大量錢財,有時它實際上會使貧困的家庭破產。棺材、葬禮上的供品、紙糊的車馬奴仆(這些必須焚燒,留待在冥府與死者做伴)、雇用必要的人手,以及最為要緊的請風水先生選擇一塊最終安葬死者的墓地,所有這一切均需要大把地花錢,更不必說還要大辦宴席招待前來參加葬禮的親朋好友了(有專門的店家置辦喪席)。
不過,土葬的風俗在杭州城并不通行,因為土地稀缺而價格昂貴。由此,遠比土葬便宜的火葬便推廣開來,并特別流行于中、下層人民中間。從公元10世紀末開始,盡管有官方的反對,這種與傳統方式如此相悖的葬俗卻在中國的某些地區(河北、山西及東南諸路)顯出增長的勢頭。因此,一道發布于963年的敕令宣稱:“在開封以外的地方及其他地區,人們近來開始焚燒死者遺體。此種做法須加禁止,除非因為尸體必須遠途運送(習慣上要將死者歸葬故土),或者死者是佛門弟子和外國人。”
朝廷于972年發現有必要再發詔書重申此項禁令。到了12世紀初,火葬的風俗已有相當的蔓延,但這仍然為政府以及所有深受儒教傳統影響的群體所不齒。一位高官上疏批評此種風俗對于死者不恭,并且要求允許那些無力土葬死者的家庭將遺體掩埋于國家專設的墳地里。[358]這便是杭州公墓的由來。從下面這段軼事亦可看出人們對于火葬的不贊同態度:“木娘墓,在艮山門太平鄉華林里蔡塘東。昔蔡汝撥之庶母沈氏死,汝撥尚幼,父用火葬,汝撥傷母無松楸之地,嘗言之輒泣。自后長成,以木刻母形,以衣衾棺槨擇地葬之,仍置田畝,造庵舍,命僧以奉晨香夕燈,鄉人遂稱為木娘墓。”[359]
盡管此種特例可以被視作有人持不贊成態度的證據,但火葬在13世紀的杭州卻多多少少地蔚成風氣了。該城的火葬場位于西湖東北角的圓覺寺。在同期的蘇州城內,包括10座焚化爐的火葬場亦建于佛寺院內。1261年,該建筑為一場旋風所毀,蘇州地方當局曾試圖阻止對之的修復,不過肯定是白費力氣。蘇、杭兩城的做法是:由火葬場所雇的和尚將骨灰撒入池塘。而在福建,骨灰卻被放進稱作金缸的陶器中。
此種與習俗和中國傳統觀念如此悖反的做法得以廣泛傳播,這究竟應作何解釋?經濟動機有可能促成它,因為地貴而柴多,尤以浙江為甚。不過經濟動機卻不可能解釋它的源起。很有可能,這種風尚最初是時興于上層社會中虔信佛教的信徒之間,然后再傳播到并不極力阻止它的其他社會階層去,因為中國的社會長期以來已逐漸習慣了佛教的觀念和思想方式,盡管吃齋念佛的家庭尚為數不多。據記載,這種類型的葬俗正是在佛寺里舉行的。此外,如流行的說法所示,火葬的做法似乎被看作一種尋求生命輪回的手段,使肉體在火焰中得以超度轉化。佛教僧侶一般都在圓寂后火葬,不過他們情愿活活自焚的情況卻極罕見。有充分的證據表明,自焚而亡的古老做法從公元5世紀便流傳下來了,而直至現代還在福建有其孑遺。苦修的佛教僧侶們,以釋迦佛像的姿勢打坐,口誦佛教經文,在火焰中圓寂。人們堅信這樣做至少也可在更高的境界中獲得再生,甚至有可能達到涅槃的化境。
馬可·波羅好像親身參加過杭州平民的火葬儀式。他對此的記述表明這種儀式顯然既嘈雜又喜慶。我們就以他的親眼目擊來結束本章的描寫:
火葬或土葬過后,死者在杭州人的生活中仍占有重要位置。每一位死者的姓名都會被寫上一個牌位,然后被供在每所宅院之主廳的小小神案上。每逢清明節、死者誕辰或新年,人們絕不會忘記在這些牌位前擺放供品和焚香燃燈。此外,在四月初的清明節、七月十五的中元節和十月一日的送寒衣節,死者的近親均會到墳前祭奠。杭州的墓地在城外西湖邊的群山間,人們趕往那里掃墓、上供,并再三地向死者行跪拜禮。
(選自謝和耐:《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國日常生活》第四章“生命周期”,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32—16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