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編 生育與生命周期
馮爾康著
皇家的生育和生育觀念散論
皇家的生育,關乎婚姻、家庭、人口、朝政以及人類自身再生產的意識;它與民間的生育相比,既有相同之處,又有不少的差異,顯然是重要的歷史研究課題。學術界對它有些許的關注,然而很不夠,迄今還沒有專著問世。有的后妃史著述介紹生育的情況,但是只是說明后妃個人的養兒育女,而未進行分析論述。[80]朱子彥在《后妃制度研究》一書中認為“后妃實際上是帝王生育子女的工具”,講到帝王的擇偶,說“帝王的配偶乃至立儲是維系世襲王朝的根本,所以皇帝總是千方百計使自己得子,并期望兒子越多越好”,[81]道出了皇室的多子觀念,然分析尚付闕如。李中清、王豐、康文林研究清代皇族嬰兒和兒童的死亡率,認為皇族不在意嬰兒死亡率升高,而設法降低兒童死亡率,以此達到調節家庭人口的目的,[82]論及清代皇族的生育與撫育問題。郭立誠在《中國生育禮俗考》一書中論述了皇家高禖求子禮儀。[83]筆者寫過《清代帝王的生育》札記,講到皇家的多生育、多殤逝及其原因。[84]至目前為止,研究的狀況與歷史本身的重要兩者頗不協調,無疑,研討有待于加強。筆者覺得這是有趣味的題目,但用力尚屬初步,加之可資借鑒的研究成果有限,本文并不能對二千年的皇家生育史作出系統全面的交代,只是對幾個重要問題,即帝王一后群妃制、皇后的選擇與生育的關系、祈禱生子的信仰與表達方式、分娩及保育制度、后妃養護皇子的功利思想和血腥爭斗、皇家生育及生育觀的不同于民間的特點,試圖作些粗淺的理解。
一、一后群妃制度的實質是為延續子嗣
皇帝有皇后和一大群妃嬪,《禮記·曲禮》記載:“天子有后,有夫人,有世婦,有嬪,有妻,有妾。”[85]《禮記·昏義》又云:“古者天子立后六宮,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以聽天下之內治。”[86]據此計算,皇帝群妾一百二十人,連上皇后多達一百二十一人。夫人、嬪、世婦、女御,是內命婦爵位,也是職務,協助皇后管理后宮事務,這就是所謂“聽天下之內治”。然而為什么要這么一大群人呢?
這同皇帝要多生兒子有絕大關系,事實上,從皇后到女御,都負有為皇帝生育子女的使命,尤其是生兒郎。對此不妨先看古人對宮中人員設置的有關說法。
關于皇后。上古稱呼首領為“后”,其后稱為“王”“帝”“皇帝”,而將“后”作為帝王配偶的稱謂,于是女性的王后就相當于昔日男性的國王,也是君的稱謂,表示女君與男王是敵體,不過男性君主有了更高級的、美好的皇帝稱號,比女君要高一等。這是女君之稱“后”的主要含義,同時“后”還有為國君生育后人的意思。孔穎達疏解《禮記》“天子有后”的“后”說:“謂之為后者,后,後也,言其後于天子,亦以廣後胤也。”“后之言後也。”[87]《禮記·昏義》說婚姻,“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後世也”。[88]“繼後世”就是生子育孫,使家天下世代延續下去。人們的這些理解,無疑是準確的。漢靈帝時羽林左監許永對皇帝說到受冤而死的宋皇后,“親與陛下共承宗廟,母臨萬國”。[89]皇后“祗承宗廟”,“母儀天下”,如果沒有后人,怎么能稱職呢?要有后人是無疑的事情。明成祖的徐皇后在《內訓》書中說到皇后參與宗廟祭祀:“祭者,教之本也,茍不盡道而忘孝敬,神斯弗矣。神弗享而能保躬裕后未之有也。”[90]虔誠祭祖,才能得到祖宗的保佑,否則是不會有后人的。說明皇后參與宗廟之事,是為了敬祖,也是為了裕后。皇后生育后人的意義,在金朝冊立皇后的樂曲中也有表述,《坤寧之曲》云:“禮文斯備,爰正坤儀。維順以慈,儷圣同德。則百斯男,垂統無極。”[91]祝愿皇后生育眾多男兒,使皇家永遠延續下去。清高宗為清代大內皇后的寢宮作《坤寧宮銘》:“以繼以繩,惟曰:欲至于萬世。”[92]西漢人以“椒房”作為皇后寢宮的代稱。[93]為什么用“椒”字?漢人應劭的理解是:“皇后稱椒房,取其蕃實之義也。”[94]唐人李賢注《后漢書·第五倫傳》中的“椒房”,謂“后妃以椒涂壁,取其繁衍多子,故曰椒房”。[95]原來取椒結子多作比喻,希望皇后多生子。無疑,皇后尊為國母,本意有二:統理六宮事務;生皇子延續皇室。
關于世婦等。《周禮·天官》講世婦的職責,“掌祭祀賓客喪紀之事”。[96]對世婦,王昭禹的理解是:“執箕掃以事人者謂之婦。《記》曰:納女于天子,備灑掃,婦之事人,有廣嗣之義,故謂之世婦。”鄭節卿也認為:“天官世婦,以廣嗣為義。”[97]他們一致的見解是,世婦在協助皇后整治祭品的同時,是天子的妾,有責任為皇帝多生兒子,以實現皇家“廣嗣”的目的。天子多妃嬪,要求來源于不同的地域和家族,元朝人修《金史》,講到古代天子娶后,為什么“三國來媵,皆有娣侄,凡十二女”,是為了“正嫡庶,廣繼嗣,息妒忌,防淫匿,塞禍亂也”。[98]古人已經懂得近親結婚不利于生育的道理,所以要從不同的地方迎娶后妃,避免不孕或生子難養活的現象,達到廣繼嗣的目的。西漢杜欽講,“禮一娶九女,所以極陽數,廣嗣重祖也”。[99]多妃嬪,就是為多生子女,所謂“廣嗣”,乃是人們的共識。
《禮記·曲禮》說:“納女于天子,曰備百姓。”何謂“備百姓”,疏釋曰:“姓之言生也,天子皇后以下百二十人,廣子姓也。”又說:“姓,生也,言致此女,備王之后妃以下百二十人,以生,廣子孫,故云姓也。”[100]人們送女兒到王宮,成為皇家的人,不再是娘家的成員;姓是生育的意思,天子后妃多,生的兒子就眾多,所以說是備百姓。傳說中的軒轅黃帝有二十五個兒男,他們屬于不同的姓,那么備百姓是說兒子有各種姓,而之所以如此,還是在于男兒多。俗話說“子出多母”,[101]皇帝實行一后群妃制度,是為了獲得多生兒子的母親,與其說管理后宮需要后妃,毋寧說皇帝希望得到大量的子嗣更為重要。
上面敘述古人對一后群妃與多子關系的認識,現在再從后妃地位升降與有無子嗣之間關系的實際情況觀察一后群妃制同多子觀念的聯系。有的皇后由于不能生養兒子而失寵,遭到廢黜,并由有子的寵妃取代她的地位。漢景帝于元年冊立薄氏為皇后,但薄后“無子無寵”,六年后被廢掉,次后冊立劉徹(漢武帝)為太子,將他的生母王氏封為皇后。[102]唐高宗要立武則天為皇后,宣布廢掉王皇后的理由是:“莫大之罪,無過絕嗣,皇后無子,今欲廢之。”[103]無子成為不可饒恕的大罪,薄后、王后因此而遭廢黜。明宣宗胡皇后沒有兒子,身體又不好,宣宗讓人給她算命,說是皇后無福祿,命中無子,而孫貴妃宮中的侍女懷孕,孫貴妃就假冒自己有了身孕,生了男孩,宣宗說他三十無子,如今要立孫貴妃的兒子為太子,根據母以子貴的原則,應當改立孫貴妃為皇后,而黜退無子的胡皇后,可是胡皇后并沒有別的過錯,于是勸諭她自動退位,把皇后寶座讓給了孫貴妃。[104]明穆宗的陳皇后因皇帝耽于聲色,溫和地進行勸諫,不想穆宗大怒,將皇后逐出中宮,使得陳氏抑郁成疾,朝臣看不過去,上疏請篤宮闈之好,穆宗的答復是“后無子多疾”,才讓她移居別宮。[105]無子成了皇帝虐待皇后(實際廢黜)的正當口實。明英宗時,太監請示前述的孫貴妃、當朝的太后,以錢皇后無子,應當改立生有兒子(憲宗)的周貴妃為皇后,得到太后同意,英宗篤念舊情,沒有允許。[106]錢皇后實在太幸運了,保持了女君稱號。南唐李后主的大周后獲寵非常,但兒子夭亡,覺得做了對不住后主的事,直到臨終,仍對后主說:“所不足者,子殤身歿,無以報德。”[107]
一般來講,皇帝子嗣多,生子的宮人自然不可能都做皇后,但會大大地改善處境,提高地位,有的爵位甚至是因褒寵而特設的。如漢元帝的傅婕妤生有一男一女,男封定陶王,女封平都公主,另有馮婕妤,生子封中山王,這二人大得元帝寵愛,為了區別于其他妃嬪,創設“昭儀”爵號,封給她們,賜予印綬,位在婕妤之上。[108]從此在內命婦中有了“昭儀”一爵,漢唐之間成了宮中要角。唐敬宗郭才人生皇子晉王李普,皇帝以早得子特別高興,對郭才人寵遇有加,不過一年的時間,就封為貴妃。[109]明世宗王嬪生了皇子,深得其父喜愛,乃將王嬪晉封妃、貴妃、皇貴妃。[110]有子而子亡,也會改變母親的地位。漢成帝原來寵愛班婕妤,甚至要她同輦游后宮,班氏為人自愛,深知那是不合自己身份的事,拒不接受,被后人視作美談。但是她的兒子夭折了,又遭到皇帝新寵趙飛燕的誣陷,乃作賦自我傷悼,詞云:“痛陽祿與柘館兮,仍襁褓而離災,豈妾人之殃咎兮?將天命之不可求。”痛惜嬌兒的殤逝和自家命運的不濟,最后以陪伴太后而了卻余生。[111]
沒有兒子,再得皇帝的寵榮,也難登皇后寶座。唐武宗登基,頗得王才人籌劃贊助之力,她又能歌善舞,因此武宗想立她為后,可是宰相李德裕說“才人無子,且家不素顯,恐詒天下議”,武宗只得作罷。待到武宗駕崩,王才人自經身殉。[112]王氏不得為后,無子成了兩條重要原因之一。宋哲宗的寵妃劉婕妤得意忘形,公然與孟皇后分庭抗禮,因而在一次朝見皇太后時受到冷落,哭訴于哲宗,內侍郝隨對她說:“毋以此戚戚,愿為大家早生子,此坐正當為婕妤有也。”[113]郝隨看得透徹,一個寵妃,沒有兒子當不了皇后,有了男兒,皇后名分自然就到來了,所以最要緊的是生兒子。這一樁樁的事實,生動地表明,有無子嗣關系著后妃的名分和榮辱,再榮寵的妃嬪沒有兒子作后盾,地位很難永保。古人常說“子以母貴”,“母以子貴”,然而最常見的還是“母以子貴”。實踐證實,一后群妃的制度,是為保證皇家有足夠的繼承人。
君主冊封后妃的實踐和古人對一后群妃制度的本質在于保證生育多子的認識,還體現在對君主性生活的規范方面,這是為了避免出現專寵的現象,以便眾多的妃嬪都有懷孕生子的機會,才有皇家多子的可能。群妃中的九嬪,據《周禮》的記載,“掌婦學之法,以教九御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各率其屬,而以時御于王所”。九嬪要以四德教育八十一御妻,同時安排君王御幸群妃的方法,即將皇帝的一百二十一個后妃編排出秩序,以便輪流接受皇帝的召幸。據東漢鄭玄的理解,八十一女御,九人一組,每晚九人與皇帝一起生活,二十七世婦也是九人一組,分三夜陪侍君王,九嬪一組,當一晚,三夫人當一夜,皇后一夜,這樣半個月一輪回。如此依照等級,都有與皇帝親近的機會。[114]《周禮·天官》講到女御的職掌是,“掌御敘于王之燕寢”,這是說由女御來安排帝王與后妃的同居生活,因為女御地位低下,對這種事情的安排不敢自專、徇情舞弊,一定會公平合理,不致出現專寵和忌妒的情況,從而使內無怨女,而皇家子孫眾多。[115]不論由哪一種內命婦來管理,鄭玄的說法是想象化的,不會符合于實際。后梁崔靈恩講了同鄭玄相同的御法,只是補充后妃有月經時的避免臨御問題。[116]宋人魏了翁對鄭玄等人的說法持批評態度,說“每九人而一夕,雖金石之軀,不足支也”,何況帝王祭祀很多,而這時是要齋戒的,“動輒三日齋,七日戒,而可以無夕不御女乎?”因此不可能半月一輪換。[117]這樣平均性生活的方法是理想化的,行不通的。[118]這種說法忽視了皇帝的個性和某些妃嬪的活動能量,是不會按照它實行的。
其實,宮中的性生活雖不是如同鄭玄所說,但規矩是有的,應有某種約束作用,只是皇帝往往恣意而行。宋代宮中女史,專事內起居注的寫作,時刻跟隨皇帝,記錄其行動,當晚交給史館。她們的住處外面釘有金字大牌,上書“皇帝過此罰金百兩”。[119]這種嚴格的內起居注制度,自然不是規范帝王性生活的,但在客觀上起著某種限制其恣意性的作用。女史的居處皇帝不能隨意進入,這是為防止皇帝去篡改歷史,從而使皇帝無法掩飾其白天在后宮的任意行為,使其生活不能不有所檢點。前述《周禮》記錄的九嬪或女御管理的帝王幸御妃嬪制度,從明代的記載看,當時是由宮中女官的尚儀局來負責。這個機構職掌“禮樂起居”,[120]下屬女官承皇帝之命引領被御的妃嬪或宮女。明初的寧王朱權,以其曾經居住于宮中及對宮內生活的了解,寫出《宮詞》一百多首,其中有三首與召幸宮人有關,茲錄于次:“雕檐蟾魄度罘患,蜘網呈樣墜喜絲。知是昭陽有恩澤,燈花昨夜結紅芝。”“一自承恩入建章,為憐妾貌侍君王。殿頭自此書名字,日日聯班進御床。”“新選昭儀進御來,女官爭簇上平臺。宮中未識他名姓,都把名花作字猜。”[121]第一首是說燈花給宮人喜兆,等待君王的召幸,第二、三首是講新宮人受到愛憐。所有這些宮人被召幸,都出自皇帝的意愿,所謂“殿頭自此書名字,日日聯班近御床”,就是皇帝親自指定當夕宮人。明代弘治年間進宮為女官的沈瓊蓮作《官詞》,亦云:“尚儀引見金龍床,御筆親題墨色香。幸得唱名居第一,沐恩舞蹈謝君王。”[122]反映出尚儀局女官參與皇帝御幸事務。但決定人選的權力仍在帝王手里。在清代,同樣有女史記錄皇帝的夜生活,據說還要將這種筆記讓皇后觀看,所謂:“故事,帝宿某處,御某人,有冊籍報后。”[123]總起來說,宮中有皇帝御女的規范,防止專寵某一兩個宮人,影響君主與更多宮人的性生活,以便“子出多母”,有眾多的皇子出世。“廣嗣”是御幸有度的出發點。當然在實踐上,帝王由個人的感情作支配,不會完全按照規矩去做。至于鄭玄所說的御女方法,顯然是脫離實際的玄想,同皇家的規矩有頗大的出入。
看來,皇家一后群妃制度的訂定,從目標、夜生活規范和后妃冊廢的實踐諸方面看,中心點是為多生多育男兒,納后的本意是所謂“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世”,祭祀先人,求得保佑,使后繼有人,使宗廟的煙火不斷。當然,多妃制度也是適應了帝王色性的需要,而且在某些皇帝身上表現得很明顯;同時我們還應看到,一后群妃制度還是古代社會等級特征的一種反映,是對皇帝更多地占有婦女意愿的滿足。而對后妃來講,一旦進入這種特殊的婚姻序列,生兒育女就成為她們最大的愿望。歸根結底,皇家的婚姻是為了多生子嗣,一后群妃的制度是為了實現這種目的,也是皇家多子觀念的體現。在古代家庭功能的學術討論中,第一位的是經濟功能,還是生育功能,尚在爭論之中,但是從皇家的情況來看,生育功能是處于首位的,是首先要努力實現的目標。
二、育嗣觀念下的選擇“宜子”皇后
后妃的主要任務既然是生育男兒,就會出現選擇會生兒子的婦人(皇后)的問題,當然這不是單純的事情,它同選取皇后的其他條件聯系在一起。
選擇和冊立皇后的條件,或者說是標準,各個時代不完全相同,有時差異很大,但總觀起來,似可歸納為以下幾點:(甲)家世清白,早先要求貴族和社會上層家庭的女子,選取社會下層乃至半賤民、賤民女子是偶然的現象,后來社會層次下移,不需要是高門大戶,但一定要身家清白。(乙)人品賢德,女家或女兒個人的賢德名聲為人們傳揚,這里所說的賢惠主要是指寬容,沒有女性的嫉妒,接受皇帝的眾多妃嬪。(丙)相貌端正。(丁)有時某種政治因素起一些作用,系適應皇室、外戚的政治需要。此外,是女家甚至女子個人生育的狀況。這是這一節所要論述的事情。
古人依據家族的生育歷史或個人的體質相貌特征,認為某個家族或個人適合于生產男兒。西漢成帝因為他的兄弟中山孝王沒有兒子,以“衛氏吉祥,以(衛)子豪少女配孝王,元延四年,生平帝”。衛子豪家族的生育、婚配狀況是:子豪妹為宣帝的婕妤,生楚孝王;子豪至少生有二男二女,長女被元帝納為婕妤,生平陽公主。至是成帝認為他家吉祥,主動為自己的弟弟聯姻,倒不是衛家要高攀皇室。那么成帝所說的吉祥,在這里應當是指善于生育,雖沒有確切地說能生男,但這個婚姻就是為中山王生子的,所以在成帝的觀念里,衛家是適宜于生育男兒的,而且目的也達到了。[124]成帝并未提出“宜子”的概念,其實當時人已經有了這種意識。成帝本人就處于無子狀態,外戚王鳳將自家妾的妹妹張氏“托以為‘宜子’,內之后宮”。[125]王鳳假托張氏能生子——“宜子”,將她送進宮中,不論其目的如何,“宜子”之說至少在社會上層流行了。王鳳的侄子王莽也是使用宜子之說行事的人。他的侄兒王光私自買了侍婢,王莽為掩蓋他的不良行為,將那個侍婢贈送給還沒有兒子的后將軍朱博,并矯情地說,這個婢女“種宜子”,所以才給朱博買的。[126]“種宜子”,就是此女是生男兒的種子,或者說是適合于生兒子。由王鳳、王莽行事、說話狀態來看,“種宜子”之說,應是社會上業已形成的一種觀念。這種情形表明女人能否生育兒郎可能已是某些人選擇配偶的一種條件了。
正式提出把“宜子”作為娶婦標準的是晉武帝。武帝要給太子選妃,有關人員建議從衛瓘和賈充兩家挑選,武帝傾向于衛家,理由是:“衛公女有五可,賈公女有五不可。衛家種賢而多子,美而長白;賈家種妒而少子,丑而短黑。”[127]一個是種賢多子家族,另一個是種妒少子家族,多子與少子成為選擇婚姻的一項標準,在社會上已形成明確的概念。宜子多男之說,此后不時地出現在皇家的婚姻史上。北齊文宣帝為其弟博陵王納妃崔?的妹妹,在結婚的晚宴上,文宣帝祝酒詞曰:“新婦宜男,孝順富貴。”這是祝福弟婦生男兒,但不是一般的喜慶話,是針對崔氏家族的實際情形說的。崔家是多男子的家族,崔?有九弟兄,顯然是“種宜子”的了。[128]遼道宗冊立蕭坦思為皇后,已經幾年了,沒生子嗣,帝后雙方都著了急,大約皇后尤其不安,說她的妹妹“宜子”,推薦給道宗,皇帝也動了心,這時皇后的妹子已嫁人,硬使其離婚,入宮為妃,但是這位妃子并未生子,于是又讓她回到原來的丈夫家,而皇后也降為惠妃。[129]蕭皇后的妹妹宜子之說并無根據,可能是皇后的愿望,或者她是以此來欺騙道宗的。不過這個故事反映道宗夫婦是相信宜子說的。明武宗是位荒唐的君主,因無男兒,將已有身孕的馬氏召進他常駐蹕的豹房,引起朝臣的反對,御史徐文德上言:“是姬殊色多技能,而又宜子,陛下悅彼甘言,誤蒙寵納,已納已婚未婚,有身無身,皆所不計。”六科都給事中石天柱等諫諍,問皇帝明知馬氏懷孕,為什么還要寵幸她,是不是“急于宗嗣”?![130]言官都懷疑武宗相信馬氏宜子,希望從她那里得到子嗣。武宗是否真是這樣想的,很難說。然而事情表明明朝人篤信宜子說,并同皇家育嗣聯系起來。
宜子說是從家族和個人的生育史作出考查,另外皇家也會從相貌和生辰八字選擇后妃,前面說過明宣宗相信術士的“中宮祿命不利于息”的話,廢掉了胡皇后。現在再看晉簡文帝的行為。他早年的三個兒子夭亡,此后一個兒子被廢,一子早卒,將近十年,后宮諸姬再沒有受孕的,他很著急,將相面人召進宮中,一一審閱他的眾位愛妾,相面人說她們都不能生育,這時有一位在織坊中做粗活的李姓宮女,是個黑高個,同伴給她起個綽號叫“昆侖”,相面人見到她吃驚地說,就是她善于生子。她雖然出身卑微,形容丑陋,但簡文帝思慮到子息大計,將李氏收入后宮,竟然如相面人所說,連生孝武帝和會稽王兩個兒子。這位李夫人在兒子孝武帝繼位后,被尊為皇太后。[131]劉宋太宗為太子選妃,以“卜筮最吉”選中了江簡珪,后來太子(后廢帝)繼位,江氏成為皇后。[132]唐憲宗的鄭姬原來是李锜的妾,李锜之所以收納她,是因為相面的人說她“有奇相,當生天子”,李锜造反失敗,鄭氏沒人掖庭,為憲宗生了宣宗,宣宗繼位,尊她為皇太后。[133]鄭氏倒是合了相士之言,生出天子,至于唐憲宗是否是信了相士的話才看重鄭氏的,不得而知,但是以相貌觀察婦女能否生子,乃是社會上層娶妻納妾的一種選擇條件。五代時李克用夫人劉氏無子,向丈夫推薦妾曹氏,說她“相當生貴子,宜善待之”,后來曹氏果然生了唐莊宗。[134]這些是從相貌上取人,為得宜子之婦。
皇家為多得子,特別是在乏嗣息的情形下,篤信宜子說和術士之言,作為選擇皇后和妃嬪的一種重要的因素。有的家族生男兒多,這是事實,衛瓘、崔?等家族就是生男性多,同這類家族的女子結婚,生兒郎的機率可能會大一些,因此皇家選擇宜子皇后,有一定的道理,但若以此要求皇后一定生產兒郎,否則即行廢黜,顯然是無理地苛求于人,顯示出皇家擇偶條件的苛刻性。皇家高高在上,處于社會最高層級,在選取后妃上占據絕對的主動位置,才有可能提出選后的宜子原則。宜子的條件,在民間行不通。民間雖有“嫁女往高門,娶婦不如我家”的說法,實際上沒有多大的選擇空間,很難挑三揀四,對宜子的因素加以強調。所以“宜子”作為選婚的一項原則,只能出現在皇家,使之成為皇家婚姻的一個特點。[135]這里還要指出,宜子的選擇對象,主要適用于皇后,其他妃嬪的征用基本上不以此為目標,這也說明極端重視皇后的人選及皇后的地位,因為皇位繼承人要由她生育,她的地位一般也不宜于更換,為求婚姻的穩定,希望有“宜子”的皇后,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三、祈冀生子的諸種信念與表達方式
古代社會流傳著許多生子的吉利信仰,在皇宮中也有反映,這一節希望能對此有所說明。
(一)后宮處處生子吉祥物
宮中許多建筑、用品冠有多子的名稱,希冀君王和后妃目睹這些名與物,產生生育的欲望和心情,以便受孕產子。
百子帳。后妃所使用的床帳,名曰“百子”。宋代大詞人李清照《貴妃閣春帖子》詩云:“金環半后禮,鉤弋比昭陽。春生百子帳,喜人萬年觴。”[136]以百子帳入詞,歌詠后妃生活。王仲聞認為李清照用“百子帳”一詞,“特取其子孫眾多之義”。[137]
百子門。明、清兩代的后宮中路為交泰殿、坤寧宮和后花園,東路和西路各有六組建筑群,即十二所宮院,供群妃居息,西宮的第二條街(西二長街)的北門,叫作“百子門”,預兆住在里邊的宮人們生產大群的皇子。[138]
螽斯門。與前述百子門都在西二長街,唯百子門為街的北門,此門則為街的南門。[139]螽斯是很小的昆蟲,然多子,故以此比喻多得子息。
廣生門。東一長街有廣生左門,西一長街有廣生右門,以“廣生”起名,應系多生男兒愿望的表露。[140]
千嬰門。明代后宮東二長街北門以此為名。顧名思義,皇家要百子千孫。[141]明末太監劉若愚講過宮中為這些宮門命名及養貓、養鴿的用意:“祖宗為圣子神孫,長育深宮,阿保為侶,或不知生育繼嗣為重,而寵注于一人未能溥貫魚之澤,使以養貓養鴿,復以螽斯、百子、千嬰名其門者,無非藉此感動生機,廣胤嗣耳。”[142]原來這些名稱是增加皇家成員的生育愿望,以便子孫眾多,后繼有人。
百子鈴。馬項上的配鈴,命名“百子”。據說魏文帝曹丕征召薛美人于常山,非常隆重,駕車的馬項上套著百子鈴,走起來,“鏘鏘和鳴,響于林野”。[143]連御馬的裝飾也用“百子”為名,真是望子心切。
出降公主用璋。公主下嫁,陪物甚多,晉朝皇帝因此下詔書說:“公主嫁由夫氏,不宜皆為備物,賜錢使足而已,惟給璋,余如故事。”[144]公主是出嫁,夫家應當出些費用,不能全由皇家負擔,這是理應如此的,但是璋是一定要贈送的。送璋為歷代所堅持,唐朝公主出降六禮中行納征禮時,“掌事者奉璋以櫝俟于”儀禮場所。[145]為什么一定得送璋?“弄璋之喜”的典故或許可以明之,無非是祝福公主早生貴子。
百子池。另外說明。
(二)宮人喜過七夕節
七月七日牛郎織女相會的神話,演成民俗節日,婦女們過得尤其認真,宮女更對它寄予厚望,當作大的節日來過。七夕之時,她們到百子池畔,演奏于田樂,然后做游戲,用五色線相綁縛,叫作“相連愛”。[146]宮女之間相連愛,是為了寄托友情,和睦相處,不過她們在七夕節更希望得到君王的愛憐,征召昭陽宮,去圓那牛郎織女相聚的夢。北宋宮中和民間的七夕節的過法是,宮人將菜豆、小豆、小麥放在瓷器器皿里,浸上水,待到生出數寸的芽,用紅、藍等色的線束起來,管它叫“種生”。[147]欲望得種,有小生命的出世,就不枉過這個節日了。在南宋的七夕節,宮姬置買小兒的衣冠,都用節日流行物作裝飾。[148]明代宮中七夕,宮眷穿鵲橋補子,宮中設乞巧山子。[149]鵲橋,喜鵲搭橋,成全那牛郎織女相會,宮人寄望于君主的垂憐,得百子池名之瑞,為皇家生出成百兒郎。
(三)希求得瑞名之應
古人渴望得到男兒,尤其是連生女兒之后,更盼男孩的到來,于是就在給女子取名上做文章。劉宋文帝的妃子路氏,建康人,出身貧寒,其父為之取名“惠男”,希望她的好名字帶來一個小弟弟。后來她以色貌選入后宮,生出孝武帝,封為淑妃,孝武帝即位,尊為太后。[150]南朝陳高祖章皇后,吳興烏程人,名字叫“要兒”,可見其父要兒子的迫切心情。要兒后來成為皇后,生子陳世祖繼位,尊為皇太后,廢帝尊為太皇太后。[151]后妃的嘉名,原是對娘家而言,與皇家本無關涉,也并非因名字而得寵,可是她們進入宮中,成為皇家的人,尊為后妃,都能生子,豈不應了嘉名之瑞?
(四)無子時祈禱高禖
有的帝后生子不能養活,或盛年無子,心情焦慮,以為是晚年無子,其實是處于青年時期,如北魏道武帝“晚有子,聞而大悅,乃大赦天下”,其實他生太宗的時候才二十歲,就覺著得子晚了。[152]當他們尚無子息之時,往往乞求于高禖、上天、祖宗和山川的靈佑,舉行祭祀盛典,設醮求神,以降福生子。高禖是司理生育之神,祀高禖是祈子的祭祀。《禮記·月令》云,二月“以大牢祠于高禖,天子親往,后妃帥九嬪御,乃禮天子所御,帶以弓韣,授以弓矢,于高禖之前”。[153]具體的祀禮,以明朝的規則來說,是在高禖祭壇下面放置弓矢,皇帝和后妃舉行過祭奠禮后,女官引導后妃至高禖前,跪取弓矢授予后妃。[154]弓矢象征勇士,意思是祈求孕生男兒。皇家祠祀高禖,并非年年進行,據郭立誠的說法,是皇帝繼位很久,太子仍未誕生,怕后繼無人,才去祈祀高禖。郭氏還從西漢到明朝找出29起祭祀高禖的事例,其中宋仁宗、宋高宗各有七次,金章宗三次。祠高禖是皇家專有的求子大典。[155]北朝及隋朝制定帝后乘輿的五輅制度,皇后的車輿分十二等,第一等為重翟,皇后乘它隨從皇帝祀郊禖、享先皇、朝皇太后。[156]祀郊禖,就是祭高禖,因系求子的頭等大事,所以要乘坐最貴重的車,表示對祭祀對象天神(包括高禖)的敬重。這是常備車,將求子列為使用范圍之一,可知求子是皇家時刻準備進行的事情。金章宗的皇后和妃嬪生了幾個兒子,可是或者幾個月或者二三歲上就夭折,承安五年(1200),章宗以沒有子嗣,親自去太廟山陵祈禱。少府監張汝猷建議派近臣到名山觀廟去祈神,于是遣員外郎完顏匡往亳州禱祀太清宮。到泰和二年(1202)李元妃生皇子,群臣上表稱賀,皇帝賜宴,同時進行一系列的酬謝祖宗神靈的活動,令平章政事徒單鎰往太廟宣讀報謝祭文,右丞完顏匡報謝山陵,遣使報謝亳州太清宮。當皇子滿三個月,敕放僧道度牒三千道,設醮于元真觀,為皇子祈福。只可惜皇子僅活了兩歲。[157]明孝宗即位兩年,尚無子嗣,乃設醮求子,給事中張鼎認為應當廣置妃嬪,加大生育的可能,不可過分相信天神,上書云:“古者天子一娶十二女,以廣儲嗣,今舍是弗圖,乃徒建設齋醮,不已惑乎!”[158]明代大內北部有大高玄殿,祠星君,當時人認為最有靈應,明神宗的寵妃鄭貴妃前往禮拜,祈求保佑生養,后來生了福王,她就謁祠致謝。[159]
(五)望嗣時博求淑女、節欲、仁政與制妒
皇帝乏嗣時,一方面求助于神靈祖先,另一方面則講求人事,這就是剛剛講到的張鼎對明孝宗的建議,廣召妃嬪,增加生子的機會。可是它又可能產生相應的問題,即皇帝性欲無度反而降低生育機能,妃嬪眾多必然造成爭寵局面,同樣不利于子息的出世和養育,所以朝臣就這三方面關系,不斷向君主建言,盼望能夠處理得好,解決國本的大問題。
明憲宗專寵萬貴妃,萬氏先生有兒子,然而早逝,別的宮人生子,她又加以陷害,所以憲宗未有子嗣時,“中外以為憂”,朝臣相繼上書,“請溥恩澤,以廣繼嗣”。[160]給事中魏元不點名地要求憲宗從溺愛萬貴妃或者說從萬貴妃控制中走出來:“陛下富有春秋,而震位尚虛,豈可以宗室大計一付之愛專情一之人,而不求所以固國本安民心哉!”[161]憲宗的孫子世宗得子也“晚”,大學士張璁上言:“秋鼎盛,宜博求淑女,為子嗣計。”世宗接受建言,以太后的名義,冊立九殯。[162]這是所謂師法上古帝王,多立后宮,以廣儲嗣。
有的帝王擁有眾多的宮人,可是依然沒有后嗣,出現濫情的毛病,這就需要節欲保持體能,曹魏的廷尉高柔就向明帝提出了這樣的建議。明帝即位,廣采眾女,充盈后宮,可是皇子連連夭亡,以致沒了兒子。高柔上疏,現在宮人懷孕的都沒有,是不是后庭人數太多了,反而造成圣嗣的不昌,不如放出一些宮人,以“育精養神,專靜為寶”,即培養元氣,專注于少數人,“如此,則螽斯之征,可庶而致矣”。[163]有的人更放大視野,講究起實行仁政,以德致禎祥,從而生子延祚。金哀宗時,有人告他的異母兄長、龐貴妃生的荊王謀反,將其打入監獄,哀宗的母后王氏勸他說,你只有一個哥哥了,奈何聽信讒言加害于荊王;回想章宗殺自己的伯父和叔父,害得自家享年不永,你如今還沒有得子,怎么能效法章宗!于是放出荊王,并流著淚勸撫一番,以示實行寬仁致禎祥的政策。[164]
后妃爭寵,相互傾軋,是常有的事情,這將不利于子嗣的繁衍。《詩經》有《樛木》《螽斯》兩首,被后人理解為贊揚妻妾和睦,子孫興旺,并利用它們勸喻家庭寧謐,特別是進諫皇家處置好群妃之間的關系。《樛木》詩的原文是:“南有樛木,葛慕緊之,樂只君子,福履綏之。”《螽斯》云:“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注釋家們說,這兩首詩以比興的手法,贊譽后妃不妒忌,待下人慈惠,得到愛戴,家內就像螽斯那樣子孫眾多,這是因德而有福,就中關鍵在于宮中和睦,沒有忌妒。[165]嫉妒的產生,在于愛的不均勻,是專寵的結果。西晉張華針對惠帝賈皇后的恃寵跋扈說:“無恃爾榮,天道惡盈;無恃爾貴,隆隆者墜。鑒于小星,戒彼枚遂。比心螽斯,則繁爾類。歡不可以黷,寵不可以專。”[166]講專寵必敗,樂極生悲,還是以螽斯為鑒,繁昌子孫。明成祖徐后講,“不驕不妒,身之福也”。這不僅是個人的事情,如果這樣做了,能夠“茂衍來裔,長流慶澤”。[167]要言不煩,關鍵在不專寵,不嫉妒,使子孫昌盛,王朝萬世流傳。
(六)孕婦插戴宜男花
以上講的是求孕生子的各種信仰及其表達方式,受孕之后,出現生男生女兩種可能,這時皇帝和孕婦的心情,除了北魏一段時期內部分孕婦害怕生男兒之外,均冀盼生育兒郎。這個時候有一種信仰,以為插戴萱草花吉利,可以生出男兒,所以萱草成為孕婦必然佩戴的吉祥物。
萱,亦寫作諼,萱草又名宜男草、忘憂草,是多年生草本植物,人們食用的金針菜就是它的花。古人對母親的稱謂很多,其中之一是以萱草為名,稱曰“萱堂”。以萱草花為宜子瑞花觀念的形成,當不晚于魏晉時期,曹植《宜男花頌》云:“草號宜男,既燁且貞。其貞伊何?惟乾之嘉。其燁伊何?綠葉丹花。光彩曜晃,配彼朝日。君子耽樂,好和琴瑟。固作螽斯,惟立孔減。福濟太似,永世克昌。”[168]宜男花之名,三國時業已流傳。它被認為是吉祥花卉,有益于男子,有利于生育兒郎,佩戴者會像螽斯多子,如同周文王夫人太姒那樣擁有眾多男兒。曹植的詩道出社會對萱草宜男的一般看法。周處《風土記》說萱草,“懷妊婦人佩其花則生男,故名宜男”。[169]人們認為萱草宜男,孕婦插帶萱草花,就會帶來生男兒的好運,于是在社會上形成孕婦佩戴萱草花的習慣。為了能夠得到萱草,人們在自家的庭院中種植它,蕭梁簡文帝《七勵》云:“植宜男子粉閣,樹君子于椒房。”[170]表明宮中種植萱草,宮人有佩戴的習慣。后宮或民間院落種萱草,屢見于載籍。謝惠蓮的《雪賦》:“折園中之萱草,擿階上之芳薇。”[171]唐玄宗在華清官醉酒初醒,見木芍藥,折一枝給楊貴妃,并高興地說:“不獨萱草忘憂,此花亦能香艷,尤能醒酒。”[172]可知唐代宮內種有萱草。北宋宰相王珪《宮詞》:“侍輦歸來步玉階,試穿金縷鳳頭鞋。階前摘得宜男草,笑插黃金十二釵。”[173]描寫妃嬪陪同皇帝外出回宮,笑著將院里的萱草花摘了佩戴上。明人黃省曾《洪武宮詞十二首》其一曰:“清萱到處碧鬈鬈,興慶宮前色倍含。借問皇家何種此,太平天子要宜男。”[174]直截了當地說明宮中種植萱草,就是因為皇帝要生男兒。清圣祖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南巡,駐蹕江寧織造署,時值初夏,萱花尚非盛開之時,但卻鮮花怒放,圣祖見織造曹寅之母孫氏,問她的年齡,敘家常,原來孫氏是皇帝的乳母,圣祖高興,當即就萱花開放和母稱萱堂之典,提筆書寫“萱瑞堂”匾額賜給她。[175]由此可以想見,清朝的大內,同明朝一樣,會有萱草的種植,表達皇帝希冀男兒的心愿。清圣祖將萱草與祥瑞聯在一起,無疑是把萱草視作瑞草。同時我們知道,清朝后妃鹵簿中,皇貴妃、貴妃有“紅緞繡瑞草傘二,黑緞繡瑞草傘二”。[176]這傘上繡的瑞草圖案,筆者疑是萱草,不過不敢肯定,僅作為疑問寫在這里,以就教于方家。
萱草又名忘憂草,與宜男草的名義應是關聯的。前述唐玄宗的“不獨萱草忘憂”,強調它的忘憂含義,元人顧德輝《天寶宮詞》有句“卻道荷花真解語,豈知萱草本忘憂”。[177]也是注重忘憂的意思。母親因思念兒子而憂愁,在院子里種植萱草時常看著它,如同兒子就在身邊而忘掉憂思。萱草是母親草,母親沒有兒子,豈不更憂煩!所以萱草是宜男草的意思更突出。話說回來,宮中養植萱草,為懷孕的宮人佩戴,是希冀獲得禎祥,生個兒郎。
四、保胎分娩的措施與禮儀
皇家基于對生育的特別重視,當后妃及其屬下的宮女懷孕之后,一般的情形是給予特殊的優待,給予精神上、物質上及醫護方面的關照,同時做好接生、保育的準備,以利孕婦的保胎和順利生產。
(一)彤史作宮人承幸記錄
宮內有多種女史,記錄宮官六局二十四司的各種事務,其中尚儀局司贊司的彤史二人,系正六品女官,專管“后妃群妾御于君所,書其月日”。[178]即具體記載宮人當夕的情形,包括月日時辰。另據記錄,當宮人進御之時,給她一只銀手鐲,戴在左手腕上,既御之后,離開皇帝寢宮時將銀鐲改戴在右手腕上,這種變化,理由是左手表示陽氣,戴在左手就會受孕生男兒,而右手為陰氣所在,女人既被皇帝御后,恢復自身的陰氣,就將手鐲改放在右手了。[179]既然有這樣的詳細筆錄,后宮就不敢冒說懷孕的事情了,若是真懷孕也不能誣賴是亂說。明神宗時,李太后的慈寧宮王姓宮人被神宗私自幸御,有了身孕,神宗不愿意承認這件事,左右也不敢言明。有一天神宗到慈寧宮,在吃飯時太后提到王宮女懷孕,可是皇帝不答話,太后無奈,叫人把內起居注拿來讓皇帝過目,神宗賴不了賬,就冊封王宮女為恭妃。恭妃生的是皇長子光宗,后來她被尊為皇太后。[180]有了這樣的登錄,未來的皇子歷史就有了原始的記錄。
(二)優遇孕婦和重視胎教
孕婦從心理上和物質上應當得到特殊的關懷,皇家對此有著相應的規定。清朝宮規,凡是懷孕的宮人,依照其內命婦的等級,增給食用原額的一半;如果她的生母健在,允許其進宮照料女兒。[181]生育過的人有護理孕婦及教導保胎的經驗,這有利于胎兒的發育,孕婦由于母親在身邊,對克服妊娠恐懼亦不無作用。允許孕婦母親進入大內,尤其是停留,乃特開大恩,因為平常不許宮眷出入內庭,即使特恩準許的探視,也是稍停就得出宮的,而現在竟然許可在內居住,實系異常措施,既照顧了孕婦,更重要的是為保胎,好生育皇帝的子女。
教導孕婦注意胎教,是宮中重視的事情,進行圣賢后妃太任的宣傳即為其內容之一。太任是古圣人周文王的母親,《史記》說她“端壹誠莊,維德之行”,懷孕之后,為了胎教,嚴格控制自己的情緒和為人,使胎兒受到良好的影響。她的具體做法是“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淫聲,口不出傲言”,因而“能以胎教子,而生文王”。[182]后世宣講胎教,就以太任為典范。人們總說太任、太姒輔佐夫君奠定周朝八百載天下,所以一講胎教就離不開太任。
除了允許母親照顧,還有太醫對孕婦的診視,清宮規則,凡宮主有孕,除本宮首領太監照常值夜班外,“宮殿監奏派總管太監一人,率敬事房太監及御藥房首領太監等上夜”。[183]所謂“奏派”,是宮殿監提名,由皇帝指定,表明皇帝對宮人妊娠的高度重視。這些值夜班的人,一遇孕婦有異常情形,好進行處置,上夜的有御藥房首領太監,可能就率領有太醫,他會進行有效的緊急處理。
(三)臨產的準備
孕婦將近分娩的日子,醫生、產婆、奶母、分娩用品、產房都要準備好。
孕婦快足月時,加強對她的護理。在宋代,懷孕將近七個月,孕婦本宮的醫官報告他的上司,再由太監奏報皇帝,皇帝再次下令醫官確定降誕的月份,派定產科大小方脈醫宮值宿,畫出產圖方位,明確飲食禁忌,準備所需要的藥材,并照慣例賜給分娩所需要的銀錢、大銀盆、沉香酒、催生海馬皮、裝畫胎衣瓶、帛、生菜、生艾、生母姜、生芋子、濾藥布、蓮肉、栗子、果子等物,既有生育必備的物品,又有寄寓生子吉祥及好養活觀念的食物。[184]
接生婆,古代通常稱作穩婆、收生婆,宮中沒有這種人,從民間選用,因為她們是世傳的職業,登記在地方政府簿籍里,官員指定她們到皇宮應差。當皇家選秀女時,要她們參與應選人的身體檢查,若有宮人臨盆,備員的接生婆屆時進宮收生,平常不許進宮。進宮時穿新衣,著高髻宮妝。[185]
奶母,選自民間。明朝皇家設有禮儀房,俗稱奶子府,通常由京師官員選擇八十名有奶兒的婦女作為備選人員,稱作“點卯奶口”,從中選出20人(生男口10人,生女口10人),入住奶子府,隨時接受宮中的召用,稱為“坐季奶口”。這些人每季度一輪換。在籍冊的奶婆,挑選于軍民之家,年齡在15歲至20歲之間,要有丈夫,而且要生第三胎在三個月以內的。選取時,要經由穩婆檢驗身體,不要有慢性病或疾病的。平時供給她們米肉,到光祿寺支領,冬天用煤炭等物,則由京城的商人辦送。及至宮中分娩,從坐季奶口中選用數人,若生的是男兒,則挑選產女孩的奶母;若生的是公主,就挑生男孩的奶母。她們進宮時與收生婆一樣,著新衣宮妝。先是試用個把月,然后留下一二人,就成為正式的奶母了。[186]在北魏,世宗生的皇子頻頻死亡,及至肅宗出世,自以為春秋年長,尤其愛惜,予以特殊保養,選取良家宜子婦女做乳保,似乎乳母的條件更高一些。[187]
(四)降誕禮儀與洗三禮
皇子的誕生禮,據《禮記·內則》記載,是相當隆重而繁瑣的,當然這表示君主對生子,尤其是嫡長子的重視。
產婦將分娩,移居月子房,國君每日不止一次派人去問候;胎動將產,國君親自去慰問,但不見產婦;分娩后國君一再遣人致候。分娩期間,國君齋戒。[188]在宋朝,分娩日,產婦的宮官報告內侍衙門,轉奏皇帝。[189]元朝宮中生產,特設氈帳房,孕婦將足月移去居住,分娩后,待嬰兒滿月,才還回內寢,并將產房帳房賜給近臣。[190]明朝宮人有娠鋪宮,熹宗張裕妃“已有身鋪宮”,冊封,而過期不育,熹宗聽信客氏、魏忠賢讒言,將她宮中的所有人員撤去,使她活活餓死。[191]所以陳悰《天啟宮詞》云:“無限風光轉眼空,尋思反教悔鋪宮。”[192]
《禮記》敘述的三朝禮:“國君世子生,告于君,接以太牢,宰掌具。三日,卜士負之,吉者宿齋,朝服寢門外,詩負之,射人以桑弧蓬矢六,射天地四方。保受乃負之,宰醴負子,賜之束帛。卜士之妻、大夫之妾,使食子。”[193]這里講的是嫡長子誕生禮,首先是王妃(皇后)報告國君世子(太子)降世了,國君以太牢之禮告于太廟,并令主管宮中事務的內宰準備各種用品和禮物,令卜士占卜,在三日內選定吉日,舉行三朝禮,在這之前國君齋戒,至期朝服于寢外,舉行射禮,表示男兒尚武,同時將世子交給由占卜選定的保姆,賜給她禮物,這保姆是士的妻子,或大夫的妾。如果生的是世子以外的兒子,則禮儀減等。唐代宗出世的第三天,他的祖父玄宗親臨他的洗三禮,由于他生得瘦弱,保姆抱了宮中另外一個嬰兒來蒙騙,企圖贏得玄宗的喜悅,哪知皇帝倒不高興,保姆立即叩頭請罪,玄宗不愿意破壞嫡孫洗三好日子的和諧氣氛,只是說保姆不懂事,要她趕快將孫兒抱來,及至見到真的高興異常,并召太子來共同飲酒,以為一日三天子同堂,樂何如哉![194]這可謂皇子洗三的一段佳話。宋朝同樣看重洗三禮,皇子自降生到過周歲,有十次禮儀,洗三為其一,皇帝要按例賞賜銀絹。[195]
(五)剃胎發禮、命名與記錄
《禮記》內則講,子生三月之內,應選擇吉日剃胎發,到了那一天,家長沐浴更衣,準備食物。儀式開始,國君面向西方站立,王后面向東方站立,保姆代表王后致辭,說今天讓孺子見他的父王,國君答辭,表示要以敬天奉祖的做人準則教導兒子,使他將來能很好地繼承王位,說著,去拉兒子的小手,表示親熱,并給他賜名字,王后隨即表示謹記夫君的指令;接著,王后將兒子交給師傅,師傅就將嬰兒的名字轉告給宮中命婦和宮女;隨后,國君和王后進入寢宮,進食,如同舉行大婚時那樣;同時,國君將兒子的名字告訴宰,由他轉告皇族成員及大臣。[196]宋朝皇子剃胎發,事先由皇帝下令,學士院撰寫凈胎發祝壽文,屆期宣讀。[197]人們有保存胎發的習慣,明熹宗的胎發,由其奶母客氏收存,連同他的瘡痂,歷年所剪的頭發、指甲,掉下的牙齒,用一幅黃色的錦緞包裹起來,放在小匣里,及至崇禎帝繼位,勒令客氏出宮,客氏乃至熹宗梓宮前行禮,將包袱打開,把胎發等物一齊焚化。[198]
皇子的命名,“不以日月,不以國,不以隱疾”,即不使用常用的字和含義不好的字,因為不許官員、百姓與他同名,如果使用常見的字,民間就不容易避諱了,同時不要病、惡之類的字,避免不吉利。前述國君將嬰兒的名字告訴宰,宰記錄下他的出生年月日及其生母,作為檔案保存起來,并通告地方政府,地方上也記錄存檔。[199]在清朝,皇子女降誕,由宮殿監記錄其生母和出生年月日時。皇家十年一修玉牒,逢到纂輯的時候,就將新生兒女敘入玉牒。皇子在尚未賜名以前,皆稱皇子,不作行位的稱呼,待到賜名之后,才稱作皇幾子。賜名的辦法,是先由宗人府提出申請,得到皇帝批準后,內務府通知宮殿監,宮殿監奏交內閣,草擬嘉名,具折上呈,皇帝從中圈定一個,通知內務府和宗人府,至修玉牒時敘入。[200]
命名中說的皇子師傅,系指宮內的命婦和女職官,不是奶母,也不是外傅。這種師傅要求很高,所謂“擇于諸母與可者,必求其寬裕慈惠溫良恭敬慎而寡言者”。[201]就是從母輩的諸妃嬪中,挑選一位寬厚溫良而又不茍言笑的慈善人,讓她來撫育皇子,以便養成好品格。這是來自民婦的乳母所難以做到的,所以要從妃嬪和女宮中擇優任命。
生皇子是大喜事,皇帝往往因此賞賜有關宮人和朝臣,宋朝為分娩而準備的金銀果子500個、影金貼羅散花兒2500個,顯然是為散給宮人的。[202]宋仁宗生女,從左藏庫取綾羅八千匹,令工匠染色,以備應用。[203]元朝后宮生育,如誕生的是皇子,賞賜百官金銀彩緞,蒙語謂之“撤搭海”。[204]因此而大赦的情形,則是非常特殊的了。
后宮從懷孕、保胎到分娩,以及嬰兒洗三、剃胎發、命名,整個出世的過程,關鍵在嬰兒順利而健全地降生,各種相關的措施和相應的隆重儀式都是為此而制定出來的。皇子以非凡的面貌降臨人間,如何能使他健康地成長,是皇家的新問題,下一節該說到它了。
五、皇子的養護
皇子的養護,與一般人家大不相同,嬌貴難養,此其一;其二是養護情形復雜,有教育性質的,有監護性質的,有強奪占有的;其三,因為母以子貴,后妃間圍繞著爭奪子嗣的爭權奪利,常常來得特別厲害,以致危害皇子及其生母的性命,真是血雨腥風,令人想不到地殘酷。
一般情形下,皇子是養于孺子室,生母撫育之外,同時交給師傅、奶母照料,這就是《禮記·內則》所說的“異為孺子,室于宮中”。[205]有人幫助,不是減少生母的責任,或令她們少關心兒子,她們的心時刻放在兒郎身上。明人黃省曾《洪武宮詞》寫道:“金鋪日月門將啟,諸院爭先畫翠蛾。高髻紗籠向何處,六龍床上看皇哥。”[206]寫的是母親早早起來,忙著打扮,好到別院去看望養在那里的兒子。可知皇子養在別宮,沒有跟隨母親。皇后和生母都要對皇子進行人品的教導,筆者在胎教部分說到太任及其兒媳太姒,太姒被認為是教子有方的賢母,說她生育十個男兒,“教誨自少及長,未曾見邪僻之事,言當以正道持之也”。[207]意即不讓孩子看到邪惡的事情,對他講的是正面道理。后人鼓吹學習她的教子精神和方法,清朝就頗為突出。每年新正期間,大內十二宮張掛《宮訓圖》,掛在長春宮的是《太姒誨子圖》,高宗作贊詞,說她“更勤教誨,有谷詒子。昭哉祀服,武周濟美”。[208]明成祖徐皇后訓子,是用慈愛的精神、嚴格的要求,“導之以德,養之以廉遜,率之以勤儉”。[209]人事的關懷之外,皇家還乞靈于各種神靈,為皇子求福,身體康寧,如明憲宗長子誕育,派遣太監到各山川祈禱保佑,不過山河不從人愿,皇子未到周歲即死去。[210]另有因皇子不好養活,托人代養,所托之人,或為后妃,或為宗室,或為民間,如唐玄宗的楊良媛生肅宗,卜者說“不宜養”,乃將他交給王皇后撫育,皇后無子,撫之如所生;玄宗寵愛的武惠妃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殤逝了,及至誕育壽王,玄宗怕他還是短命,讓寧王李憲養于他的府邸。[211]有的皇帝鑒于前頭的皇子多夭折,認為放到民家最好養活,如漢和帝連著十幾個皇子早逝,“后生者輒隱秘養于人間”,漢殤帝就是其中之一。[212]和帝的這種養子方式,并非是唯一的,然而實不多見。
宮中的養育,常常不得其法,對皇子的成長不利,曹魏明帝皇子多夭亡,司徒王朗向他講解保育幼兒的方法。他說少小的人兒,如果穿著太多,鋪蓋太厚,會使幼弱的肌膚經受不住,因此應當減少他們的著裝,增強抵抗能力,就會壽比南山了。[213]他說的是最普通的道理,一般人都知道的,是非常淺顯的生活常識,可是宮中太嬌貴皇子,倒違背養護常識,不利皇子健壯成長。孺子室,非有關人員不得無故進入,以免嘈雜,驚嚇幼童,可是宮中設有貓兒房,養了很多貓,受到皇帝寵愛的,還有封號,誰也不敢惹,另有鴿子,貓叫和鴿子飛鳴發出噪音會嚇得嬰兒抽風死亡,故而有記載說:“凡皇子女嬰孺時,多有被貓叫得驚風薨夭者,有誰敢言,或只于所居近處禁止幾年可也。”[214]這就是說,孺嬰受驚嚇死去,宮人不敢說明原因,貓兒繼續為害,控制不了,嬰孺死亡也就相繼不絕了。宮中物品的掉落,有時也會嚇死嬰兒。如天啟六年五月皇貴妃任氏宮內器物隕落,使才生幾個月的皇三子受驚死去。[215]冬天宮中取暖所用的木炭,質量自然上好,但如經伏雨久淋,性未過盡而火氣太熾,能使人中毒,昏迷嘔吐,大人還受得了,皇子女幼弱,如何經受得起?凡是乳母怕冷的,多燒炭火,皇子女就有中毒的,陷于不測。[216]這已經涉及乳母的為人與哺養態度,自然不會人人都那么精心。康熙年間第十一公主的奶母不經意出了事,她的丈夫被關押在內務府慎刑司,其他的家人發配邊地,清圣祖為此發出上諭,特令小阿哥、小公主、小格格處的奶母精心養育,不許怠慢。[217]
看來,皇家養育皇子的物質條件異常完備,人力非常充沛,可是方法不一定得當,因而效果很難是理想的。倒不是民間召來的乳母不懂其法,或者不盡心,而是宮中的制度限制了她們養育能力的發揮。
上面說的是通常的養育情形,現在觀察養母監護的撫養。養母是以被養人為兒子,被養人以養母為母,有明確的母子名分,通常是皇帝指定的,大多能夠形成正常的母子關系。一般來講養母的身份要比生母高一些,或者生母亡故了,才由他人代養。宮中出現養他人之子為子的現象,當不晚于秦國,夏氏生的秦莊襄王,“為華陽夫人所子”,《漢書》師古注曰:“子,謂養以為子。”[218]明確說明秦孝文王的華陽夫人以夏氏生的秦莊襄王為兒子,筆者講的養母子的母子名分就是由此而理解的。不過以后的事實還多著哩!漢宣帝的許太子生母早逝,太子幾乎被霍皇后暗害,宣帝為保護太子,在后宮中選擇素來謹慎而沒有兒子的王婕妤,立為皇后,命她“母養太子”,十六年以后太子即位,就是元帝。[219]漢明帝的馬皇后無子,宮中的賈貴人是馬后同父異母姊的女兒,生育肅宗,明帝因馬后無子,命她養育肅宗,“后于是盡心撫育,勞悴過于所生,肅宗亦孝性惇篤”,養母子之間始終和睦無間,肅宗即位后關照馬后家族,而對生母及其娘家則少恩典。[220]曹操的妾劉氏生子修,劉氏早亡,稚子由丁夫人養育,丁氏真將子修當兒子,以自己的嫡妻身份及有子修為子,而看不上另一個妾卞氏和她的兒子們。[221]孫權寵信妃徐氏,命其“母養子登”,后來立孫登為太子。[222]宋仁宗的馮賢妃有養女林美人,為神宗生了兩個男兒,可是林美人早死,馮妃乃代她養子,如同親生。[223]也有母養公主的情形,如宋仁宗的延安郡君張氏撫養魯國大長公主。[224]金宣宗王皇后無子,將其姊淑妃所生的哀宗“養為己子”。[225]等等,不必繁舉。養母子的法定關系,使他們具有榮辱與共的共同命運,比如馬皇后與漢肅宗的和諧一致,也有的養母則因養子的不幸遭遇而受到牽連。曹子修隨曹操出征張繍而遇害,其養母丁夫人認為他實際是被曹操所害,總是數叨曹操,哭泣無時,曹操乃將她休棄。[226]唐憲宗寵愛的杜秋,撫養皇子漳王,后來漳王被誣陷奪爵,杜秋被放黜出宮,過貧窮的生活,以致詩人杜牧寫出同情她的《杜秋娘詩》。[227]后唐明宗宮人生子及女,明宗令王淑妃母養他們,這個皇子是許王李從益,及至石晉建立,以許王承奉后唐宗祀,而劉知遠滅石晉,則殺害王氏和李從益。[228]
以上母養之子,都是后宮生育的,還有后宮無子,擇取宗室的兒子,交由后妃撫養,準備立為太子,繼承皇位,這是宋朝屢次發生的事情。宋仁宗無子,楊淑妃常勸他在近屬宗支中擇選幼兒,養于宮中,后來挑選了濮王4歲的兒子入宮,交給曹皇后和苗貴妃撫養,7歲時立為皇子,這就是后來繼位的英宗。[229]高宗皇太子殤逝,又不能再生育,就從宋太祖的裔孫中找尋繼嗣,取伯玖入宮,由吳才人(后為皇后)母養,伯琮歸張婕妤撫育,張氏故世,都由吳氏養育,伯琮后來繼位,是為孝宗,伯玖則被高宗封為皇侄、信王。[230]孝宗的孫子寧宗無嗣,選6歲的宗人子趙詢養于宮中,立為皇太子,但到29歲亡故,又選趙竑入宮,立為皇子,趙竑不滿于權臣史彌遠與楊皇后的干政,史、楊遂又召趙昀為皇子,寧宗死,史、楊徑立趙昀為帝,是為理宗。[231]理宗只生育一個女兒,又是沒有兒子的人,遂將母弟趙禥立為皇子、皇太子,養于宮中,是為后來的度宗。[232]在趙宋以前,劉宋太宗晚年不能生育,將幾個弟弟的姬妾所生的兒子取入宮中,令所愛的妃嬪撫養,而殺其生母,其中的順帝,就是桂陽王劉休范的兒子,由陳昭華母養的。順帝繼位,陳氏因而進位皇太妃。[233]
六、多子女觀、多子女與多夭折
皇家希望多生子女,特別是多產兒郎,除了在個別時期,都實現了這種愿望,是孺嬰的死亡率很高,這里試說明實際情形及其產生的原因。
(一)強烈的多子女觀念
皇家多生育子女的觀念,本文的開篇就涉及,現在略談它的內涵、表現形式和原因。
皇室廣生育觀念的內涵有二:一是廣嗣以承祀宗廟。男子祭祖,家族只有多男子,才能不至于因死亡造成缺乏燃香祭丁。為持續祭典,必須要有較多的、眾多的子嗣,因之希望繁衍子孫:有子孫是保持宗廟祀典的先決條件。“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祭祖是最重大的事情。宗廟的保持,標志著政權的繼續,能祭祀宗廟,就意味著王朝在有效地運轉,所以上事宗廟,就是下繼后世,兩者是一回事,也就是有國有家。對于這一點,在敘述皇后的功能時已有交代,這里不必贅述。二是多子多福,養子多,起初是負擔不小,到兒子們長大成家立業,就可以享他們的福,子孫越多受到的照顧就會越多。這種想法由來已久,下述唐代的故事就是這一觀念的體現。山南節度使崔琯的祖母唐氏初到婆家,孝敬婆母長孫氏極其周到,長孫氏感動異常,臨終對唐氏表示謝意地祝愿:“愿新婦有子有孫,皆得如新婦孝敬。”記載說當時聽到這些話的人都很感動,后來唐琯“昆弟子孫果盛,人頌以唐夫人之遺云”。[234]多子多福的觀念世代相傳,清朝人們寫信用的信箋,有的在周邊繪有花紋,左右兩側印著“十個休嫌少,兒孫日見稠”字樣,表示制造信箋的商人祝福消費者及寄信人祝愿收信人子孫眾多。[235]澎湖民人嫁女,母親必為女兒預備一個“暖肚”,內裝歷書、桔餅、小鏡、冰糖、生炭等物,每樣東西各有寓意,如“生炭”,是希望女兒到婆家多生兒子,因為“炭字土人讀作攤字,取生子攤出愈多之義也”。[236]民間如此,皇家的清世宗說得尤其明白,他在云貴總督鄂爾泰雍正五年五月的奏折上批寫道:“默祝上蒼厚土、圣祖神明,令我鄂爾泰多福多壽多男子,平安如意。”意思是說他向天地神明和圣祖在天之靈祈禱,保佑鄂爾泰多福多壽多男子,三個月后,被祝愿人鄂爾泰回奏,到云南任上以來,連著生了兩個兒子,如今已經有了五個兒子,感謝皇上的祝愿與賜福。[237]表明皇家與民間相同,具有濃厚的多子多福意識。
皇家多子女觀念的表現,主要是一后群妃制的實施,不僅重視生育男兒,同時樂于生女兒,關注生育第三代、第四代。子出多母,皇家的群妃制為皇帝預備了不能再多的生育“機器”,最有條件制造眾多子女,同時皇家擁有最充足的人力和物力,為嬰兒的成長提供不能再好的條件,而貧窮百姓生得可能不少,但養活不起,嬰兒難以存活。宮中看重生育兒郎是事實,但對于女兒的問世同樣是很高興的,慶賀、給母女封賞,即為喜慶的表示。北魏自道武帝起,實行殺害太子之母的制度,所以后宮對于生育形成下述心理:“由國舊制,相與祈祝,皆愿生諸王公主,不愿生太子。”[238]因為生皇長子(即太子)要被處死,當然害怕,故而互相祝愿生產諸王、公主,由此可見人們對于生育公主是喜悅的,應當具有普遍性,至于具體到某位生母,可能因盼望生男兒卻生出女子而有所失望,但并不能抹殺那種普遍性。北周武帝天和五年六月由于皇女出世,為罪人減刑,免去民間拖欠的賦役。[239]北宋后宮女御周氏、董氏生育公主,皇帝高興,直接下令封她們為才人,而沒有經過中書寫詔書,引起有關官員的諫諍。[240]可見皇帝封賞誕育公主的宮人的心情是多么地迫切。宋理宗僅有獨生女,真是掌上明珠,封為周、漢國公主,出降時,特為她建造在大內附近的府邸,以方便父女之間經常探視。[241]明熹宗天啟二年四月,宮人李氏生皇二女,被封為成妃,既而夭亡,妃子失寵。[242]
我們見到好幾例皇帝關心皇孫的降世和成長的事。漢宣帝給太子(元帝)賜宮女王政君,生成帝,高興異常,親自為世嫡皇孫起名,取字“太孫”,常置左右。[243]晉武帝在太子(惠帝)納妃之前,怕他年幼不懂房帷之事,特派謝才人去侍寢,懷上孕,太子賈妃進宮,妒忌這位有身孕的人,謝氏存身不下,武帝讓她重新回到西宮,生下愍懷太子。武帝讓他和自己的小兒子們一起游憩,幾年以后,太子見到他和自己的弟弟們一同玩耍,以為他是小弟弟,過去同他拉手,這時武帝告訴他,這是你的兒子,不是弟弟。于此可見武帝對于第三代的出世和保護關心到了何等程度。[244]北魏孝文帝的太子元恂年及十三四歲,孝文帝為他配備左右孺子,想讓他早生兒子,其時太子白天要就外傅,不能進入后宮,因此孝文帝與臣下郭祚、崔光等商議,他說:“人生須自放,不可終朝讀書。”不如讓太子早晨讀經書,早飯之后放他回內寢,到申時(下午3至5時)再出來學習一會,就可以了。崔光說,太子年幼,血氣未定,早早御內,將對身體不好,再說不讀書,對將來理政也不利。孝文帝認為說得有理,照舊讓太子學習。太子死于15歲,未生后嗣。[245]太子雖未生育,然而從孝文帝君臣的議論中不難發現皇帝想要嫡長孫的迫切心情。唐高宗因為太子(中宗)生子重潤特別高興,當孫兒滿月時,大赦天下,改年號為“永淳”,并將重潤立為皇太孫。這“皇太孫”,用現代的話來說是第三代接班人,而不是漢宣帝給孫兒成帝起字的那個“太孫”。[246]宋太祖所鐘愛的德昭生子惟吉,剛滿月,太祖命將惟吉送到宮中養育,置于自家的寢宮內,夜間孫兒一啼哭,親自起來抱撫。[247]金世宗大定八年(1168)七月,太子(顯宗)妃徒單氏將臨產,世宗以名馬、寶刀、御膳賜太子及妃,下諭曰:“妃今臨蓐,愿平安得雄。有慶之后,宜以此刀置左右。”及生男兒章宗,第二天世宗就去看望,對太子說,這是“社稷之洪福”,又對臣下說:“朕諸子雖多,皇后只有太子一人而已,今幸得嫡孫,觀其骨相不凡,又生麻達葛山,山勢衍氣清,朕甚嘉之。”[248]可知他得嫡孫是多么地喜悅。
多子的觀念產生于宗廟祭祀和皇位繼承的需要,只是作為皇家,家內人際關系復雜,各有特殊的要求,即皇后和群妃人人都希望有自己的兒子,而且不止一個,以鞏固、提高在宮中的地位,所以皇家的多子觀念比民間來得更加強烈。
(二)皇家的多子女
皇家生育的子女多,幾代、十幾代之后,其成員成百上千,以至更多,多到成為經濟上的沉重負擔,乃至像明朝那樣,出現遠宗成員窮得吃不上飯的事,這是對宗室待遇處理不當的結果。宗室成員太多則是其根源。皇家多子女,確是普遍的事實。這里我們擬對唐、宋、清三朝做出個案研究,希望能對皇家的生育概況有所了解。
唐朝有20個皇帝,最后一個君主哀帝年少被害,無生育,可以不計算在內,以19個國君來說,我們根據從兩《唐書》的《本紀》,《新唐書》卷76—77《后妃傳》、卷79—82《皇子傳》、卷83《公主傳》,《舊唐書》卷64、76、86、95、107、116、160、175《皇子傳》所獲得的資訊,制作“唐代皇帝生育狀況一覽表”于次:
唐代帝王生育狀況一覽表[249]

這19個皇帝中,最少的生有子女4人,最多的達59人,平均每人生有23.1個子女,其中男兒12.2人,女兒10.9人。一個人生育20余人,是相當多的了,說明帝王是多產的,生育能力強。實現多生育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們多妻妾,唐高祖的22個兒子出自18個后妃,唐太宗的14個男兒由10個母親所生,唐高宗的8個兒子有5個生母,中宗4子、睿宗6子各自出自一個母親。玄宗30子,有7子生母記載不明,其余23子系17位母親所生。肅宗14子,出自13位母親。其他皇帝兒子的生母缺乏記錄,無從統計。但就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玄宗(排除7個生母不明的)和肅宗7帝之子的生母講,計皇子91人,生母73人,平均每人生育1.25胎,數量很少。所謂“子出多母”,在這里得到了充分的證實。臣下以此勸諫君主廣納妃嬪,以廣子嗣,就生育本身而言,是不無道理的。
再看宋朝皇家生育情形,筆者依據《宋史》的《后妃傳》和《宗室傳》制作“趙宋皇子女及其夭折統計表”如次:
趙宋皇子女及其夭折統計表

這里所說的夭亡,是《宋史·宗室傳》所謂的“早亡”者,究竟是在何種年齡,《宋史》未作說明,真宗長子、三子、五子均以早卒記載,而次子死時九歲,沒有列入其內,[250]可見這些早亡的皇子,應是9歲以前死亡的。所以9歲以前的皇子女夭亡率為43%,此外的57%,并非都能活到成年人的年齡,如真宗次子那樣,所以皇子女的殤逝率實際還要高。從表中可以看出,皇子女中,不論是男是女,頭胎、二胎的死亡率很高,在太祖至寧宗的13個帝王中,長子夭折的有8個,占到62%。這15位帝王,共計生育子女171人,平均生育11.4人。就中徽宗一人有子女65人,占到宋代皇子女總數的38%,其他14位君王生育106人,平均每人生育7個多子女。
再看清朝,在北京做皇帝的共有10人,末帝宣統3歲登基,不久遜位,在位時與生育無關,不作計算,剩下9帝。就中,在育齡的穆宗(同治)、德宗(光緒)都沒有生養,實際有7個皇帝生有子女,然而我們在作王朝生育狀況統計時,應將未生育的穆宗與德宗計算在內。茲據《清史稿》的《后妃傳》與《諸王傳》列表如次:
清代帝王生育狀況一覽表[251]

清代有生育的7個皇帝,共有子女146人,平均生育21人,加上兩位未有生育,則平均16.2人。146名子女,出自80位母親,平均每個后妃生育1.8人。
總觀唐、宋、清三朝皇家的生育,是男女均多。三朝帝王生育,分別平均為23人、11人、21人,都是多子女的,實現了皇家多生的愿望。可以說,這三朝的皇家生育反映了歷代王朝多子女的一般狀況。
在清朝皇家的生育史中后面的3個君主都未能生育(宣統成年后亦未生兒育女),倒數第四帝文宗比起他的祖先們也是生育能力衰弱的,僅生了男女3人,比21人的平均數少得多。由此我們產生一個問題,王朝后期帝王生育是否在減少,是否形成某種規律?從唐代的情形看,多少有那么一點趨勢,但不明顯,自唐穆宗起至昭宗止的9個皇帝中,昭宗生有28個子女,在23個平均數之上,宣宗生有22個子女,接近平均數,其他7人的生育就遠遠低于平均數了,像熹宗生4子女,是唐代19個皇帝中生育最少的。東漢、北魏、南宋、金代后期,皇室人丁均呈現出不興旺的狀態。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后,皇家生與養的狀況不好,文帝生有5個兒子,繼位的世宗生過女兒,而沒有兒子;文帝5子之中,僅有京兆王元愉生有2個兒子,其他4人都是無子的。[252]南宋實際上是6個皇帝,為高、孝、光、寧、理、度6宗,最多的生育6胎,2位生1個,6帝通共生了18個子女,平均生3人,又有殤逝的,以致理宗、度宗不得不到宗室中尋覓后嗣。王朝到了后期,朝政不景氣,皇家的生育也不振作,真是一派衰亡景象。似乎生育與朝政有著相當大的一致性,開國之君和興盛時期的君主一般來講生育很多或較多,如唐高祖、太宗分別有41個、35個子女,玄宗多達59個。明太祖有子20余個,女兒也是一群;清世祖僅活到24歲,卻有14個子女問世;而圣祖有55個子女,可同唐玄宗比量。盛世之君,本身體質好,遇事順遂,心情每多愉悅,生命力旺盛,生育能力因之增強,子女自然多起來。朝政衰敗之時,政情就將國君搞得焦頭爛額,心緒每多惡劣,或再縱欲無度,像明熹宗、清穆宗那樣,喪失或基本上失去生育能力。所以皇家的生育狀況與朝政狀態互為測量器,王朝末季皇家的生育不如前、中期好,多少帶有一定的規律性。因此說皇家多生育,是就一般情形而言,并非每一個王朝或王朝的任何時期都是如此。
(三)皇子女多夭亡及其原因
在“清朝帝王生育狀況一覽表”中,夭亡者系指15歲以前死去的,有男女74人,占到出生總數146人的一半,死亡率之高是相當驚人的。在宋代皇子女狀況表中,我們看到9歲以前的死亡率是43%。嬰兒、少年死亡率之高,是否僅為宋代、清代所特有?其他王朝的皇子幼殤的情形如何呢?查閱“二十五史”的后妃傳、皇子傳、公主傳、外戚傳,隨處都可以看到早夭的記錄。所謂“皇子連多夭逝”[253],“頻喪皇子”[254]的記載,史不絕書。前面講到的漢和帝、魏明帝、晉簡文帝、金章宗等人,都是生得多而殤亡多的帝王,他們的生育史從一個方面反映出皇家的子女多夭折。李燕杰就唐玄宗的寵妃武惠妃生育7個子女,有6個夭亡的事實,認為唐代皇室人口中嬰兒死亡率是相當高的。[255]看來皇家子女多殤逝的現象已為學者所注意。
皇子女高比例的早殤,究其原因,至少有三種因素在起作用:
一是養育不得其法,前面已經說過,這里不再說明。
二是宮廷內部的爭斗,傷害了母親,殃及其子女。西漢民謠“燕飛來,啄皇孫,皇孫死,燕啄矢”,[256]指斥漢成帝趙皇后、趙婕妤姊妹迫害宮人和她們的子女。趙氏姊妹害死許美人、中宮史曹宮的兒子,害得成帝沒有血胤存世。民謠直接責難的是趙氏姊妹,然而這可以視作歷史上后宮斗爭皇子女遭殃的寫照。安作璋在其主編的《中國歷代后妃·前言》中說:“沒有子嗣的皇后常會因此失寵而被廢黜,其中的陰狠毒辣者,為了固寵,便往往殘害有身孕的妃嬪。”[257]指出皇后妒忌害人。其實寵妃亦是如此。后妃強奪或殺害他人之子,或者殘害皇子的生母,更有甚者是加害母子,在史書上屢見不鮮的事情。
三是發育不健全,嬰兒有先天性疾病或嚴重體弱,這同他們的父母親自身少年生育的狀況有極大的關系。我們發現清朝皇帝頭生的幾個子女死亡早,存活率較低,順治帝的長子、長女是這樣,康熙帝的頭6個子女都在4歲以前殤逝,雍正帝的長女和頭三個兒子也是早夭的,乾隆帝的長、次女及次子分別活了2歲、1歲、9歲,嘉慶帝的長子和長、次女皆死在4歲以前,道光帝的頭6個子女和康熙帝的一樣,沒有一個人能活到成年,咸豐帝的長子也是幼殤的。上面提到的就有25人,占早卒總數74人的三分之一。死亡的這些嬰幼兒出生時,他們的父親年齡都很小,順治帝15歲得其長女;康熙帝14歲做了父親,所夭亡的頭6個孩子全部是他在18歲以前生育的;雍正帝所歿的長子、長女是他17歲那年出世的;乾隆帝18歲生的長女沒有能夠活下來。這里說的皇帝生育年齡都是虛齡,實際年齡要減去一歲;生育要十月懷胎,這又要減掉一歲。如此算來,康熙帝的第一個兒子是他12歲的精子孕育的,12歲還是少年時期,自身發育尚不完全;同時,夭亡者的生母亦是同皇帝一般大小的少女,發育也不成熟,他們結合生育的子女當然先天嚴重不足,缺陷甚多,再精心護養也難以久留于人世。帝王少年生子的現象,趙翼業已注意到了,他在《廿二史札記》中專門寫出“魏齊諸帝皆早生子”一條,指明魏道武帝15歲(實際應為13歲)生明元帝,景穆太子13歲生文成帝,文成帝15歲生獻文帝,獻文帝13歲生孝文帝。[258]看來帝王早育是一種普遍現象,正是這個“早”字,導致出現崔光對孝文帝所說的情形,哪能生出強壯的子女!至于皇帝成年之后,自家身體可能在早先損傷了,也可能是健壯的,但妃嬪眾多,若性生活沒有節制,所生育的子女也會有不健全的,死亡率仍會居高不下。這種先天不健全的生育造成的殤逝,很可能是皇家子女夭亡率高的主要原因。
(四)后妃生育率低
帝王多后妃,造成多生育多子女,然而也正是群妃制度,使得后妃個人生育很少。清代7個皇帝生育子女146人,這146人的生母為80人,這80人平均每人生育1.8胎,生育率是相當低的。所以說皇家的生育率是皇帝高而后妃低,這種現象的出現根源于一后群妃制度:皇帝要多生,眾多后妃為他生育,就不可能每一個后妃都能多生養了。女性年老色衰,皇帝隨時更換新的寵幸,后妃難以長久得到幸御,自然不能多生。如康熙帝的55個子女的生母32人,平均每個后妃生育1.7人,其中有21人只分娩過1次,敬敏皇貴妃生育3個兒女,是在康熙二十五年至三十年的六年內連續誕育的,密妃王氏于康熙三十二年至四十年也給康熙帝生了3個兒子,康熙四十一年至四十五年襄嬪高氏生育了兩胎。這些事實說明,康熙帝對某些妃嬪有所喜愛,或在一段時期寵幸某個人,故而她們生育子女較多,超過平均生育數字。
七、小結:皇家生育及生育觀的特點
關于皇家的生育及其觀念,寫到這里,擬作出小結,意在尋找皇家不同于民間的特點。
第一,強烈的生育男兒觀念及由此而來的生育功能為家庭的第一功能。皇家的婚姻,主要目的是生育子息,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世,祈冀家族政權的長遠維持;為保證廣有子息,實行一后群妃制度,時或刻意選擇“宜子”女子為后妃,實能反映廣嗣的愿望;表明皇帝的婚姻實質是為延續嗣息,由此而形成家庭的首要功能。
第二,生育信仰貫穿于帝后夫妻生活的方方面面。皇帝和后妃為著生育,在日常生活中,在夜生活中,處處展現生子的吉祥之意,無論是宮室的命名、起居用品的名稱、輿服的裝飾,還是民俗節日活動的內容,都在啟示其主人的生子意識;與生育有關的各種祈禱祭祀活動,對祖宗、天地、山川的神靈寄予莫大的希望:無子賜子,有子賜福,健康成長。
第三,多子女與多夭亡。皇家生育子女眾多,殤逝的雖多,終是存活者眾,使王朝(大王朝)能夠持續下去,即使許多王朝末期皇家子孫不振,但總可以從宗室選取嗣子,政權沒有因乏嗣作家族的轉移,所以群妃制的廣嗣目標是達到了的。
第四,皇家生育狀況與朝政清濁有著某種一致性。一般的情形是王朝太平無事,皇家生育較多,而多事之秋,子嗣往往不振;皇帝昏庸,后宮容易多事,正常秩序遭到某種破壞,子女被爭權奪利的后妃殘害的現象增多,乃至乏嗣;朝政清明之時,朝臣對事關國本的大事,如冊立皇后、太子,無嗣時的廣選妃嬪,皇帝與后妃以及后妃之間的不協調,能夠作出諫諍,可能會起到某種積極作用,渾濁之際,對于皇帝的這些家事就不敢置喙了。
(原載《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四卷,商務印書館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