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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嚴紹璗

聶友軍博士的大著《日本學研究的“異域之眼”》(北京大學出版社刊)以19世紀70年代到20世紀20年代前后50年間一批旅日歐美學者組成的“日本亞洲學會”及其編刊的《日本亞洲學會學刊》(TASJ)作為研究對象,檢討了在這半個世紀中這一“學者組合”的知識狀態以及他們表述的關于對日本列島文化與文明形成與發展的多元見解。依我的知識量感知,這是我國人文學者在國際日本學研究領域中第一次把握這一特定學術群體的綜合狀態并給予相應的學術論評。聶友軍博士的這一研究成果,無論是對“日本學”研究,還是對“東亞文化與文明”研究,無疑都具有相當積極的學術意義。

從世界與日本相互聯系的歷史圖譜考察,依據目前研究界把握的相應的原典史料可以判定,在16世紀之前,大約只有以中華歷代王朝為中心的亞洲東部區域才知曉有“日本”的存在。自上古以來,大約從公元前5世紀時代開始,中國的文獻著作中就開始了有關于“日本”的記錄,這一時期成書的《尚書》在其《禹貢》篇中記載有“冀州……島夷皮服,挾右碣石,入于河”,同書又有記載“揚州……島夷卉服,其篚織貝,其包錫貢。”稍后,成書于公元前3世紀的《山海經》在其《海內北經》中又有如下記載:“蓋國在巨燕南,倭北。倭屬燕。”這是世界上最早的關于“原日本人”(Proto-Japanese)的地理生態與人文生態的報道。[1]繼后,隨著時代的推進,中華歷代文獻典籍保持著長期持續的觀察記錄,構成近代以來國際人文學界關于對日本文化與文明(當然也擴及對“東亞文明共同體”)的研究的極為重要,也極為豐厚的史料庫藏。

然而,毋庸諱言,在世界近代性的人文學術觀念形成之前,中華學者在千余年的漫長歷史進程中對日本列島諸元生態長期持續的關注,還只能保持在“實錄”的狀態而未能向深縱推進。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讀到聶友軍博士對19世紀70年代到20世紀20年代先后相繼旅日的400余名歐美學者“結社組合”的學術共同體的研究,從成員的知識狀態到“學會”的組織機構,乃至圖書庋藏,做了相當的縝密的調查分析,對學會成員在50年間在同一刊物上刊發的400篇論文,采用“比較文學發生學”的基本觀念與演繹方法,在相當豐厚的原典文本細讀的基礎上,把握在19世紀70年代到20世紀20年代日本社會剛剛從傳統的古代社會脫出向近代社會轉型的特定的文化語境,在“經典分析”,例如以W.G.Aston(阿斯頓)、E.M.Satow(薩道義)、B.H.Chamberlain(張伯倫)諸位的學術與更多學者表述的對日本人文生態研究的多元闡述互為表里的“宏觀視野”與“微觀體驗”中展示了在這一特定時空中國際“日本研究”中一門具有近代性特征的學術,此即被稱之為“Japanology”(日本學)正在逐步形成中。

聶友軍博士進行的這一課題研究以及為我們提供的這一國際文化研究學術史上的這一訊息,就我國人文學界正在推進的對日本研究而言,盡管這一學術事態發生在將近一百年前,但作為一個認真嚴謹的“學術報告”,在我個人的認知狀態中卻實在是一件新鮮的、且具有相當學術史意義的研究成果。它的最大的學術價值,誠如本書標題所示,此即為我們當代的“日本研究”,提供了一個具有相當學術意義的“異域之眼”,用“比較文學”中的學術術語來說,就是建立了研究思維中的“他者”觀念,用我們學術同行的“行話”來說,就是對研究對象的觀察與解析從“單眼”變成了“復眼”,構成為人文學術研究思維中的必要的元素。這正是我個人在閱讀本書過程中獲得的最深刻的感知,這也就是我特別愿意把聶成軍博士的這部著作介紹與推薦給學術界從事“日本研究”以及“東亞研究”諸位的最真切的緣由。

當然,由這么些研究者在半個世紀的特定的“文化語境”中開創的“日本學”研究,在具有領先的學術價值意義的同時,我們也不能不指出,歐美學者在表述的多元研究成果中透露出了這一學術從成型之初起,它可能帶有兩個層面的缺陷,這是當代研究者不能不注意的。一個層面的缺陷,便是日本文化的諸多層面與中華文化的關系層面的深刻性與歷史性,要求從事“日本學研究”的研究者,必須具備相當豐厚的中華文化的修養,這是國際人文學界從事這一研究的學人不可逾越的一個知識層面。我在閱讀《日本亞洲學會學刊》一些論說中,感知研究者所提出的問題與他們的闡述解析,由于缺少了對中華文化必備的知識造成不少的“學術空洞”,例如他們研討關于“日本”這一名稱的起源,總是不得要領,可能是緣由他們沒有把握上古時代中華文化向日本列島的傳遞中中華最早的字書《爾雅》的價值意義等等。第二層面,學會的研究者在探討表述中還缺乏超越“研究文本”本身的表述與人文生態中多元層面的相互證明的學術大視野,例如,與民俗學研究、出土文物研究等互為表里的深層次的實證觀念,例如在阿斯頓的研究中稱古代日本曾出現“南倭、北倭”的狀態,這涉及日本列島居住民的形成歷史的研究。其實,關于這一問題,在中國古文獻從《山海經》起始記錄居住民為“倭”,到《新唐書》出現“日本”止,近代考古學、社會人類學和中國音韻學的綜合研究,證明日本列島的原居住民(Proto-Japanese)為“阿伊努”,此即這一漫長歷史進程中中華文獻中記載的“倭”(“倭”的本字為“委”,上古漢音發聲為“A[?]”)。這一屬于社會學、人類文化學的研究在20世紀初期,此即本書論述對象“日本亞洲學會”存在的時代已經獲得初步的學術成果,當時同時代英國著名的醫學家和人類學家別爾慈(E.Balze)曾對日本列島的在“當代日本人”出現之前的“原居住民”作過比較詳盡的實地考察和研究,并有研究報告發表。[2]遺憾的是處于同一時代的研究者未能建立起人文學術研究中“多元互證”的邏輯觀念。

上述兩個層面的缺憾,存在于“日本學”形成時期相應的研究表述中,由于歷史的原因是不能苛求于當時的研究者的。但是,當我們在閱讀20世紀歐美學者相關的“日本學”著作時,卻時時會感覺到上述兩個在“日本學”形成時期的知識的與觀念的缺陷,卻又不時地閃現在相關的研究論著中,這就使我們不能不思考“日本學”作為一門國際性的人文學術,它應該具備的基本的知識量究竟包含什么的基本課題。我這樣的思考,絲毫也沒有貶損歐美學者創建具有近代人文學術價值的“日本學”的意義,而是從學術經驗中獲知,由于“日本”自古以來幾乎在作為人類生存與發展的各個層面中事實上與“中華文化”具有千絲萬縷的多元的關聯,因此,一個“日本學”研究者,他必須具有相當的中華文化的修養,在一定的程度中考察,他也應當是一個“中華文化的研究者”,否則在東亞文化與文明的深層層面,一定會遠離“正解”。提出這樣的觀念,是為了提示我們年輕的研究者在把“日本學”研究的多元成果轉化為自我進行相關研究的“他者”(“復眼”)時不要誤入了“雷區”或“陷阱”。

聶友軍博士以數年之功,完成了這樣一項極具學術價值的課題研究,得力于他十余年間勤奮努力。他曾師從我國當代著名的美國文化與比較文學研究家季進教授,完成了他的基礎性學術訓練,又在北京大學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所完成了相應的博士課程,具備了相應的歐美文化與日本文化的知識儲備,終于在我國人文學界首次完成了對19世紀70年代至20世紀20年代50年間逐步形成的“日本學”的豐厚資料的解讀并表述了相應貼切又中肯的見解,終于作為“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而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公刊。我作為對這一課題期待已久的學術同行,不僅感到喜悅,而且更感到欣慰和安心。因為早在50余年前,此即1964年的夏天,我剛剛擔任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的助教,就被當時北京大學的副校長魏建功教授派遣參加對自1948年至1949年由我“中國人民解放軍北平市軍事管制委員會”查封的原“燕京—哈佛學社”相關人文學術資料的“開封”工作,并囑咐我進行登錄。這些被開封的材料主要是為中國古代文獻編纂的Index(索引),但在其中卻有稱之為Transactions of the Asiatic Society of Japan的刊物,竟然有50卷之巨,最有意思的是隨手翻檢,竟然有些刊本中的有些書頁還尚未被切開,說明這些刊物自燕京—哈佛學社收到之日到被人民解放軍查封之時,又到被我解開繩索被“解放”之時,竟然還沒有被人閱讀過,心中好奇,隨手翻檢,以我當時勉強的英文與日文,略略知道,這一刊物在研究些什么。這一“開封”作業,由于某些歷史原因而持續未久即被迫停止。盡管如此,這50卷英文研究日本的刊物在我心頭成為一個謎團。20世紀80年代我開始講學日本,曾在日本著名的藏書機構,如國會圖書館、國家公文書館等處檢索過這一刊物,知道彼地藏書大館,皆無50卷整本,因而對已歸北京大學收藏的這50卷刊物更是切切于心。現在聶友軍博士以此為對象的研究大著終于刊出,心頭終于覺得年輕一輩以自己對人文學術相關主題的這樣的耿耿忠誠,完成了在國際文化研究中關于“日本學”形成時期的學術態勢的綜合性研究,于中國人文學界與國際學術界,特別是于東亞文化研究完成了一個“歷史性”的課題,我雖已年近八十,高興之情仍然喜形于色。

本書著者已完稿多時,北京大學出版社早已排成書型,只是由于我一則身體不太好,二則有些雜事纏身,一篇序言,拖延數月,實在是愧對諸位,特別是愧對著者聶友軍博士、北京大學出版社和本書責編蘭婷女士。

是為序。

2017年3月初春

撰于北京市昌平泰康燕園

嚴紹璗,北京大學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所學術顧問、北京外國語大學名譽教授。“中國比較文學研究首屆終身成就獎”(2015年)與“國際中國文化研究首屆終身成就獎”(2016年)獲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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