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林森給爸爸上一課
那三環原子車立在公園里就是個龐然大物。車廂和金屬軌道劇烈摩擦發出的刺耳轟響,使聽慣了音樂的耳膜又癢癢起來。林子笑跟兒子林森說:“我們兩個上去試一試,這可能是城市里最刺激的東西了。”
林森說:“這沒什么刺激的,我覺得軌道設計得太簡單,如果三環原子車在軌道上有意想不到的滑行就好了。”
林子笑把目光從三環原子車上收回,移到兒子臉上,兒子的表情是心不在焉。有這種表情的少年多是把社會上不如人意的事物看在眼里記在心上的。林子笑問:“你認為三環原子車在什么情況下有意想不到的滑行?”
“這很簡單,滑車在軌道上飛快行駛,突然,應該讓它脫離軌道……”
“脫離軌道?”
“對,脫離軌道。”
“怎么脫離軌道?”
“你別緊張。我的意思是暫時離開軌道,讓人們嘗嘗驚險是什么味道之后,滑車再駛上軌道。”
“你在異想天開。”
“我沒有胡說。三環原子車行駛時,在前面搞一段隱形軌道,讓人們望不見它,就可產生驚險效果。”
“我發現,你們這代人愿意狂想,把什么東西都想得天花亂墜。現在,你就去,不,咱倆一起乘三環原子車去。”
“不行,爸,我有恐高癥。”
“有什么不行?這還沒發展到車廂可以滑出軌道的時候。”
“爸,真的不行,我現在頭就有點昏,還有耳鳴。”
“你一坐上三環原子車,就什么毛病都沒有了。”
“爸,你今天把我領到這兒來,就是讓我坐這鬼東西的?”
“所有乘坐三環原子車的人都很開心。”
“爸,你仔細看看,他們倒行在軌道上時,他們不是在笑,發出的是驚叫。”
“你剛才還在為他們設計隱形軌道三環原子車,若真是那樣,他們發出的就不是驚叫聲了!我們會看見……”
“會看見什么?”林森的表情被恐懼占據了,聲音明顯被一股強大的風吹得顫抖起來,他確實在父親眼里變成了一棵瘦草。
“你會看見人們被你的隱形軌道制造的效果,嚇得把五臟六腑全吐出來。”
“你,我現在就想吐。”
“上了三環原子車,光緊張了,就不會吐,下了車才會吐。走吧,買票上車,今天人多,都在排隊呢。”
“爸,人們排隊上三環原子車就是為了嘔吐嗎?”
“我發現,你就愛糾纏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
“人吐的是早晨吃的所有東西,是小事?”
“小事一樁。”
“人吐了血呢?”
“小事……嗯?吐血?”
“吐血!還小事一樁?”
“你少廢話。”
“爸,我不想乘三環原子車。”
“你想躺在家里的陽臺上做白日夢。”
“爸,有時你很能理解我。”
“林森,我有時會突然傷心!”
“爸,你被情人拋棄啦?”
“你怎么會這么想,太渾蛋了。”
“爸,除了這個事,你還會為什么事傷心?”
“為你。”
“我有什么可值得您老人家傷心的?”
“有什么值得我傷心的?多了。好,現在,咱倆互相把對方背起來,做蹲起運動,看看能做幾次。”
“爸,這無法比,你多重我多輕!一樣嗎?”
“試試。”
“我一點也不想試。”
“好吧,不公平的比賽取消,現在脫了外衣,我倆開始圍著公園長跑。今天公園里的空氣可真好。”
“爸,我現在想去椅子上躺一會兒,買根雪糕吃。你胖,跑跑能減少點體重,人就精神。我可不行,繼胳膊細腿,再跑,全剩骨頭了。”
“脫衣服,跑!”
“爸,你今天的所有建議,我都不會采納。”
“為什么?”
“因為我不高興去做。”
“我會讓你高興的……”
“你踢我干什么?”
“我還要踢你!”
“你真踢疼我了。”
“踢疼還不夠。”
“你瘋啦?爸?”
“我就瘋啦!”
“爸,你再踢,我可喊警察了。”
“喊呀。”
“還踢呀?”
“我只想問你,你怎么連跑都不愿意?”
“你知道我跑不過你。”
“林森啊林森,我踢你都沒有興趣了。”
“爸,我這叫以不動制動。”
“哪里學的?”
“武俠小說里。”
“唉,我現在想一個人走走。”
“爸,你的這個決定我接受。”
林子笑走了。他沒再回頭望一眼林森。林森找到公園里一個空著的雙人椅,坐下。幾秒鐘之后,他就平躺在雙人椅上了。一個下午,他就那么躺著,只是翻了幾次身子,可能是身下帶空隙的椅子木條硌麻了身體的某個部位,讓他很不舒服。在他躺著的過程中,一對戀人走到椅子旁邊,可能想在椅子上坐下來,見林森的長腿伸展著,占領了椅子的大部分,也就走了。一對老年夫妻也曾在椅子旁邊站了一會兒,望著躺在椅子上的林森,年老的女人說:“我們的孫子也這么大了。”老頭嘆了口氣,攙著老伴離開了雙人椅子。
傍晚,林森回家了。他洗了手準備吃飯時,林子笑問:“你睡了一下午?”
劉瑩問兒子:“在哪里睡了一下午?”
“在公園。”林子笑說。
劉瑩問兒子:“你買了公園門票,就為了去睡覺?”
林森說:“你們別大驚小怪,我現在特別累。”
林子笑說:“人睡覺多了也累。”
“媽,你聽,我爸又在諷刺我。”
“好啦,你們父子倆一到一起就打架,煩不煩?”
“煩!”林森說。
“煩!”林子笑也說。
林森為了躲避不愉快,晚飯吃得非常草率,他想盡早離開餐桌,離開父親那雙不友好的眼睛。
劉瑩說:“林森,你再吃點。”
林森說:“其實,我沒吃飯時,已經飽了。”
“我也飽了。”林子笑也離開餐桌。
劉瑩說:“我做了這么多菜,讓我一個人吃呀?”
林森和林子笑沒一個人接她的話,各回各的房間。
劉瑩獨自一個人面對餐桌,望望丈夫的門,又望望兒子的門,大聲喊了一句:“我這是養了兩個不懂事的兒子啊。”
不一會兒,從林子笑和林森的房間里都傳出了音樂。
林森躺在自己床上想,我爸此刻想干什么?我看他想把我捆住吊在房頂上打我。他怎么老跟我過不去?我看他還不順眼呢。
林子笑在自己房間里抽煙,一口一口,抽得很實在,一邊抽,一邊踱步,心里有神秘的東西讓他很激動。他想,我跟十五歲的兒子叫什么勁?話說回來,不降住他,他還會聽我的嗎?現在不興玩拳擊,如果玩拳擊跟打羽毛球下圍棋敲電腦一樣流行就好了。我就跟渾蛋兒子練練,我保準一拳讓他仰臉數星星,兩拳讓他找不準月亮,三拳讓他……脫胎換骨。
第二天下午,林森一個人在家正清靜著。他剛喝完一罐紅牛飲料,感覺挺好。林森最好的心情莫過于家中無人,光著膀子,穿著八面都通風的大褲衩,趿拉著能按摩腳底穴位的拖鞋,這屋走走,那屋逛逛,舒坦啊。有那么一會兒,他站到父親的書房里,背起手來,突然想看看父親最近寫了什么歌詞沒有,就拉開書桌抽屜看看,卻看見里面有盒三五牌香煙,他就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然后點燃抽了起來。他這不是第一次抽煙,幾個男生在一起時,也抽過,只是玩玩,看誰把煙圈吐得遠吐得圓。每次抽煙,林森都先說一句:“聽著,我們這不是抽煙,只是游戲,一種好玩的游戲,不是在做壞事。”
電話鈴突然響了,嚇得他將一口煙憋到支氣管里,把淚都嗆出來了。他接電話時,還在咳嗽。
是林子笑在樓下的電話亭里打的,說是他買了五十斤大米,扭傷了腳,讓林森下來把米扛上七樓。
林森趕緊把父親書房里的煙霧用手驅趕了幾下,把香煙放回原處,再伸手扇了幾下彌漫在室內的煙霧,然后下樓了。
林子笑見兒子下樓,指著米袋說:“你扛上去吧,我扶著樓梯扶手先上樓了。”
林森說:“爸,你只管上樓去休息,這米袋交給我好了。”
林子笑跛著腳,一高一低地上樓了。他還回頭囑咐兒子:“別硬挺著扛到七樓,到了三四層時放下米袋休息休息。”
林森轉身跑到街口,對幾個找活干的民工說:“把一袋米扛上樓多少錢?”
一個民工說:“你家幾樓?”
“七樓。”
“上一層兩塊。共十四塊錢。”
林森說:“十塊吧。”
民工說:“十塊就十塊,走吧。”
林森把民工領到米袋跟前,說:“就是它。”
民工一個人就把米袋扛在肩上,一邊蹬樓梯,一邊說:“小伙子,你比我都高啊!”
“好像比你高!”林森跟在民工身后,看見民工的腿很細,但很結實。
“我有點奇怪,你為啥自己不把米扛上樓去?”
“能扛,找你干什么?”
“也是,你自己扛上樓,我去哪里掙這十塊錢。”
林森說了一句話,讓民工在心里記了半年。他說:“是我們養活了你們。”
民工自從林森說了這句話,便不再說一個字。民工有自尊心啊。
民工扛著米袋出現在房間門口,讓林子笑目瞪口呆。
兒子雇民工把米扛上樓,這讓林子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也想不通。
林森說:“爸,給民工十塊錢。”
“十塊?這么貴?”
“我還講了價呢,從十四塊講到十塊錢的。”
林子笑付給民工十塊錢。民工憤憤地接了錢,還瞪了林森一眼,還記著剛才林森那句傷人心的話呢。
民工一走,林子笑往前一躍,一只手便揪住林森的細脖子:“我輸了,我輸了,我徹底輸了。”
“爸,你想勒死我?你松開。你腳根本沒扭傷,我早看出來了。你也知道我扛不動五十斤大米,但你非要累累我,讓我出出汗,讓米袋壓得我直不起腰來,你干嗎跟我過不去?”
林子笑松了林森,只會重復一句話:“我輸了,我輸了,我徹底輸了。”
晚上,劉瑩發現五十斤大米,抓了一把說:“喲,米不錯。”但她又想起一個問題:“這米怎么扛上來的?是老林,還是小林?”
沒人回答。
兒子的門關著,丈夫的書房門也關著。從各自的房間里飄出不同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