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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散文隨筆卷
  • 張潔
  • 1357字
  • 2019-09-02 10:23:11

那一年,我二十三歲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竟有機會四過信陽。

三十多年前的信陽舊貌,已經無可追憶,如我的青春。

那時我剛從大學畢業,第一次出差,就是隨同一位資深職員到信陽,了解一個有關農業生產的問題。

彼時的信陽老百姓,已在“信陽事件”中先期嘗到人禍的厲害,哀鴻遍野,黃土地里是一座接一座,連青草也來不及長的新墳……可是善良的信陽人滿面重生的喜悅,以為在中央的過問、處置下,“信陽事件”的噩夢已然過去。

他們還不知道,馬上面臨的是舉國上下的大饑荒。

我同樣不知道。盡管機關里的食堂已經開始“瓜菜代”,我對局勢的嚴重性,還是沒有一點察覺。我那時懵懵懂懂,正像現在一位年輕的編輯,看到我在文稿中使用“瓜菜代”這一字眼,竟問我這是廣東菜系還是山東菜系。

在信陽,我們整天吃的是摻了麥子稈的窩頭,通過嗓子、食道的時候,有一種被利刃刮過的爽利,大概和現在男士們用“吉列”刀片刮胡子的感覺差不多,但這已是對上面下來的同志的優待了。

信陽的狀況讓我十分憂慮和迷茫。那時候,明明白白人民公社好,就像現在唱的“明明白白我的心”,而我為什么卻不明白了呢?

我一邊啃著窩頭,一邊慶幸自己臨時修改了畢業論文的選題,沒有隨鄒魯風校長赴信陽,做“人民公社好”的社會調查。可我不明白,后來校方為什么讓隨鄒魯風校長作調查的同學,在校整頓思想并延緩一年畢業?我也不明白,大學里唯一讓我敬佩的鄒魯風校長,信陽調查后為什么被“換防”至北京大學,更不懂這個叱咤“12·9”學生運動的人物,“換防”至北京大學不久后便自殺?

就在公社辦公室里,我碰見一個父母、兄弟、姐妹全都餓死的男孩,頭腫得斗大,皮下像是注滿水分,閃著一種灰暗慘淡的光。全身皮膚,以極大的張力,承受著還在不斷擴張的膨脹……幾個月后,母親身上也發出了這種晦暗的光。

不是沒有挨餓的經驗,可從來也沒有這樣直面饑餓與死亡毫無界限的嚴酷。我被饑餓那漸漸將生命吞噬的溫柔而又無可匹敵的力量所震驚,當即說了些什么,不過也當即忘記了我說過的什么……

我們住在公社的首腦機關,按照級別待遇,資深職員自然住首腦機關的上房,我那時對級別毫無概念,由此而設置的待遇千差萬別,更讓我混沌一片。晚上,資深職員以享受到某種待遇的人對不能享受到這種待遇的人才有的那種關懷對我說,你的手提包就放在我這里吧。

其實我那個破帆布提包放在哪兒都行,里面什么貴重的物件也沒有,我連鎖都沒加。可是手提包外側的隔層里,卻放著一封我沒有寫完的情書。

他人的關照,從來令我受寵若驚,這里面可能隱藏著很深的奴性。但既然如此,我又怎敢駁回人家的面子,辜負乃至敗壞人家的好心?

我望著資深職員那一對清澈如水的眸子,真是“桃花潭水深千尺”,何況我那封沒有寫完的情書,即無抬頭也無落款,而且是放在手提包外側的隔層里。我想,一般人只對事物的主要部分有興趣,即便他翻動我的手提包,也不大會翻動外側的隔層。即便看到這封無頭無尾的信,又能看出什么所以然?在這樣萬無一失、全方位的考慮之后,就把我那個破帆布手提包放在了上房。

從信陽回機關后,我再也沒有想過那個手提包,沒想過那封無頭無尾、沒有寫完的情書,以及我在信陽的一言一行。我和資深職員之間,甚至建立了忘年之交。

不久,我就被貶至一個遠離母親的荒涼所在。多年以后,有人告訴我,那正是“桃花潭水深千尺”的牛刀小試。

那一年,我二十三歲。

1994年3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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