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有感
重溫夏鼐語錄,再倡回歸考古
今年,是夏鼐先生誕辰一百周年。整個學界將會從不同的角度來紀念這位巨匠。值此萬象更新之際,僅從重溫夏鼐關于早期王朝時期考古的論斷入手,略述對這一領域探索方向的粗淺理解。
在《方法論視角下的夏商分界研究》(許宏著,2009年)中,我曾引述了夏鼐在1962年刊發的《新中國的考古學》(《考古》1962年第9期)對相關的考古發現所作的總結:
1952年在鄭州二里崗發現了比安陽小屯為早的殷商遺存,后來在鄭州洛達廟和偃師二里頭等地,又發現了比二里崗更早的文化遺存。
這相當確切地表述了當時考古學在夏商文化探索中所能得出的最大限度的結論。可以認為,到目前為止這一結論仍未被突破。
二里崗——比安陽小屯為早的殷商遺存;
洛達廟和二里頭——比二里崗更早的文化遺存。
仔細咀嚼其用詞,你才能體悟到先哲語錄的分寸與高度。
由于在二里崗文化和二里頭文化中,尚沒有發現像甲骨文那樣的內證性文字材料,因而不能確認二里崗文化究竟僅屬商代中期抑或涵蓋整個商前期,早于它并與其有密切關聯的二里頭文化的歸屬也就無法確認。顯然,就早期王朝與族屬的研究而言,早于殷墟時代的考古學文化已進入未知的領域。
從1959年徐旭生等踏查二里頭提出二里頭可能為湯都西亳,到鄒衡1977年提出二里頭為夏都、鄭州商城為湯都亳,再到1983年偃師商城發現后被指認為西亳,再到近年鑒于相關測年數據漸晚,多數學者轉而認同二里頭僅為晚期夏文化,甚至測年數據又有利于二里頭商都說,數十年的論戰,可以認為都是在無從驗證的假說層面上進行的。
這類話題對于立志修國史的學界來說,具有極大的吸引力。
即便是有如此清醒論述的夏鼐,在主政考古所時,還是認可二里頭1號宮殿基址發掘簡報的標題中直接冠以“早商”的字樣。
在1977年的登封告成遺址發掘現場會上,夏鼐的發言已傾向于肯定“夏文化”能夠在沒有當時文字材料的情況下,從考古學中辨識出來。這種對夏文化探索的信心與共識,顯然已偏離了殷墟晚商王朝得以確認的根本前提,即地下文字材料與古典文獻的互證。夏鼐在這次發言中提出的“‘夏文化’應該是指夏王朝時期夏民族的文化”的概念界定,則決定了相關討論的路向和結局。
盡管他同時不乏睿智地指出,“現有的材料還不足以說明哪一個是夏文化,條件還不太夠”,但充滿探秘激情的學界已根本聽不進這類捎帶的提醒了。
夏鼐態度的搖擺性,也顯現了他作為學界大家所具有的冷靜頭腦與置身整個20世紀后半葉總體研究取向之中的矛盾。
歷史地看,盡管有層出不窮的重要考古發現,盡管耗費了學者們的諸多心力,但剝開夏商分界問題熱鬧非凡的表層外殼,它的“基巖”部分,也即夏鼐1962年的表述,根本沒有被撼動或突破。
考古學層面的基本概念仍是“二里崗文化”“二里頭文化”“下七垣文化”等,凡使用超出這個底線的“夏文化”“先商文化”或“先周文化”等概念,就必須說明是哪位學者眼中筆下的“×文化”,這類提法因已進入未知的領域而無法驗證落實。
因此,學界如有據新的測年或考古材料重新強調甚至提出什么新說者,曾為“主流意見”的所謂“共識”因而遭到沖擊而產生搖擺,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都無法看作具有理論或方法論上的革新意義。
據說,有網友評論筆者重提的“商假說”導致傾心論爭數十年,一下回到1977年。這種思維恐怕還是在文獻史學話語系統內打轉轉,而沒有達到“超脫”的層面。
重提“商假說”,不過是想強調一個認識,即:在當時的內證性文字材料出土之前,不能排除任何一種假說所代表的可能性。這應該是常識性的問題吧?!
真正具有意義的,應當是這類命題的性質被逐漸地看清看淡,學界對這類議題的認識則有所深化,甚至產生新的理念和方法論上的共識。
直接“回到”1962年,在研究取向上回歸考古學,才應當是數十年后的今天,早期王朝考古研究領域在方法論、認識論上的探索收獲。
以聚落考古為切入點的精細的社會史研究,多學科合作所展示的考古學的無窮潛力和廣闊天地,都呼喚著早期王朝的考古學研究,應當先回歸考古學,應當揚長避短而不是相反。
唯其如此,考古學才能最終有禆于廣義歷史進程的建構。
2010年1月1日,新年
夏鼐談城址命名:超越時空的學術傳承
下午參加中國社會科學院舉辦的“夏鼐先生百年誕辰紀念座談會”,拿到了剛面世的《夏鼐先生紀念文集——紀念夏鼐先生誕辰一百周年》(科學出版社,2009年)。
其中鄭振香先生的回憶文章《緬懷尊敬的夏鼐先生》中提到:“夏所長對二里頭遺址的重視是一貫的,后來在二里頭附近發現保存很好的偃師商城,據我所知夏所長發表過兩點意見:一點是,不贊成命名為‘偃師商城’,他說如果偃師再發掘一座商城怎么命名呢?認為用‘塔莊商城’為好;另一點是,無論如何二里頭仍是一處重要的遺址?!?
博友逸如風君最先讀到這則回憶,數日前就在他的博文《夏鼐先生對偃師商城命名的意見》中提及:“看完后有兩點感想:一是夏先生的嚴謹;二是想起許宏老師也曾對偃師商城的命名有過類似的意見,不過他的命名更中性,覺得偃師商城最合適的命名應為塔莊遺址。”他大概還記得我們一起在二里頭遺址發掘時的談話。
這一念頭不能止息,上月在《考古遺址仍應以小地名命名》一文中還寫道:“(定名為‘偃師商城’)這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也不是最佳的選擇。倘若在現偃師境內又發現一座‘商城’,則‘偃師商城’的命名就面臨著巨大的尷尬?!薄拔以胭葞熒坛亲罾硐氲拿瑧撬f商城——以位于城址上的村莊命名。”這是十余年前寫博士論文時萌生的想法。
逸如風君評價道:“從考古遺址命名的規則來說,夏鼐先生和許宏師的意見無疑更合適,所謂英雄所見略同,不因人事代謝而廢?!?
不敢與先哲相提論英雄,但先哲與晚學間仿佛確有血脈相連。寫下這些絮語,也算是久懷景仰之心卻又無緣謀面的晚學對先生的一個紀念吧。
2010年2月9日
仰前輩心地 學問之純粹
恩師劉敦愿先生生前談及學問,說他自己“一向認為,如果所論述果屬真知灼見之作,經得住時間的考驗,即使塵封于故紙堆中,需要的人自然會去查找,否則也就隨它自生自滅,絲毫也不惋惜,無非表示從前曾經有過某種意見的存在而已”[《美術考古與古代文明·自序》,允晨文化出版公司(臺北),1994年;人民美術出版社,2007年]。每追思鶴骨仙風的先生,常感念其境界之高遠。
日前有網友跟帖,慨嘆先生所言乃是真正做學問的態度,與今日學界某些作風形成鮮明對比。恰好閑讀,看到學者提及“錢鍾書早云,‘大抵學問乃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之事’,則其本不需考慮爭取讀者一類問題(據說‘文革’時期連一些公社甚至大隊都訂有《歷史研究》,然恐無人認為那是歷史學繁榮的標志)”(王東杰:《太陽比燈照得遠》,《南方周末》2009年2月26日)。這樣一種淡定從容的態度,在“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今天,更在拷問我們后學的心靈,提醒我們時時守望住讀書人的精神家園。
2009年3月7日
走出假說時代的軌跡——從二里頭會到新砦會
2009年底到新密參加“中國聚落考古的理論與實踐——紀念新砦遺址發現三十周年學術研討會”,收獲與感觸良多。
2005年,我們組織了“二里頭遺址與二里頭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雖然對二里頭遺址的首次發現發掘而言,那一年不是整數年份,但無疑,那次會也是紀念性的。最后,會議文集收錄了五十余篇論文和提要,其中近一半的論文涉及族屬與王朝分界問題。
此前,在海內外召開的多次與二里頭相關的研討會,都冠以“夏文化”“商文化”或“夏商文化”的字樣。在這一領域以遺址和考古學文化命名的會議,這還是第一次。我們堅持這樣的命名,實際上收到了良好的效果——這是所有學者都能認可的,因為它們屬于考古學層面的概念。
在會上,國內資深學者的話題以族屬與王朝分界探索為主,年輕學者和海外學者則多關注方法論、人地關系、聚落形態、早期國家態勢、文物制度、宗教藝術、文化交流和生產技術等課題。會上已沒有了動情的激辯,基本上是自說自話。
作為組織者之一,我個人對2005年偃師會議的評價是,具有極強的過渡性。
此次新砦會議,提交論文和在會上發言的學者約四十人,除了兩位省內資深學者論及新砦與夏王都所對應的關系,其余學者的話題則已呈全新的態勢,令人欣喜莫名!
對前后相差四年的兩個會的比較,使我堅信近年來本人參與鼓吹的“中國考古學正處于重要的轉型期”的論調,至少在早期王朝時期考古領域是站得住腳的。僅就與三代相關的考古收獲而言,如果大家認可諸如陶寺、王城崗、新砦、二里頭、偃師商城、洹北商城、安陽殷墟、周原、周公廟等遺址近年的田野工作有所突破,那正是研究理念和方法回歸考古學的結果。
世紀之交以來十余年間的田野收獲,“從研究成果不限于一人一地、具有群發性的特點來看,可認為具有時代特征,它成為中國夏商考古學邁上一個新高度的標志,是學科整體水平提升的標志”(高煒:《跨世紀十年的夏商都邑考古》,科學出版社,2006年)。
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在前輩篳路藍縷建立起的扎實的考古學分期和文化譜系的基礎上,我們選擇了這樣的繼承和發展的路向。
另一句我近年一直愛重復的話是:“考古學的學科特點,決定了其以長時段的、歷史與文化發展進程的研究見長,而拙于對精確年代和具體歷史事件的把握?!?
如果大家也能接受這屬于常識的話,那么是否可以認為我們正在走出揚短避長的時代,走出以假說為主要話題的時代,走出以假說為實證、以假說為“真理”的時代。
2010年1月2日
切磋如攻玉,人生復何求
隱身了兩天,忙并快樂著。
在香港中文大學,參加“海峽兩岸傳統文化及玉器研究”研討會,這是5月以來實施的“海峽兩岸史前文化交流”系列工作坊的第三次研究交流活動,也是最后一次。
前天的開幕式上,遵東道主鄧聰教授之囑代表大陸學者致辭。因致辭文本發到每位與會者,所以開幕式上就不必“照本宣科”,又即席做了發言。
我談到作為主要從事“不動產”(聚落形態)研究的學者,參加以玉文化為中心的研討活動,斬獲尤多。同時“票友”也有另類的視角,參與切磋,或可于探索有所補益。是對社會考古共同的關注,把研究不同區域、不同領域、不同個案的學者聯系到一起。學術研討上升到理論與方法論層面,大家就有了共同語言,有了交流與溝通的平臺。
說起來,參與史前文化的研討,本人也并不認為是“客串”。
圈內的朋友知道,關于史前(Pre-history)、原史(Proto-history)與歷史(History)時代的劃分,我個人是傾向于用其本義的,即應立足于各個時期在研究材料和方法上的差別,著重考察文字與文獻的演進及其作用,而不應把它們引申為對社會發展階段的描述。
“歷史時代”可定義為有直接的文字材料可“自證”考古學文化所屬社會集團的歷史身份的時代。在中國,擁有甲骨文的殷墟(晚商)時期是其上限。
前一階段的龍山、二里頭至二里崗時代諸文化,均屬于已發現了零星的直接文字材料,為若干后世文獻(間接文字材料,屬口傳歷史而非編年史)所追述,主要靠考古學材料來研究,但還不足以確認其“歷史身份”的人們共同體的遺存。這一階段或可稱為“原史時代”。
如果不采用三分法而僅使用“史前”和“歷史”兩大概念,則暫時沒有發現當時的文書(而非零星文字)的二里頭時代,當然應歸為廣義的“史前時代”,盡管我們認為它在社會發展階段上已進入了文明時代。
——題外話,就此打住。
港、臺、內地(大陸)學者相聚甚歡,交流由學術而至情感。昨晚與劉益昌教授等別前再飲,借酒興謅打油詩一首:
甘醇穿腸過,玉韻心中留。
切磋如攻玉,人生復何求。
2009年8月5日
學術故事該怎樣講
越是有不得不寫的稿子,就越是想讀可讀可不讀的“閑書”。
早上睜開眼,就從枕邊堆放的新購閑書中抽出了一本,享受著先看后記、前言、跋語的樂趣——《神與獸的紋樣學:中國古代諸神》(林巳奈夫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其后記:
電視上偉人(引者注:估計原文是“偉い人物”,應該譯為“大人物”或“名人”,這類人如過江之鯽,不過沒有幾位能稱得上是“偉人”)演說時,其身后總會站著滿臉兇相、不專心聽講而環顧四周的專業保鏢。觀察一下那些耗費大量精力精心制作出來的殷周青銅器,其上的人面和獸面都用一種兇惡的眼神盯著參觀者,看到它們就讓我想起了那些保衛人員的眼神,這一點令人頗感意外。供奉給神靈的飲品及食物中絕不容許有奇怪的蟲類出現,所以,這些人面和獸面都極其認真地觀察著四周,這并非寓言,正因為人面和獸面在認真地顧睨四周,因而很有恐嚇力。
只知道林先生是嚴謹細致、善寫長文大書的大家,粗翻這位大家生前的最后一本書,也是最淺顯的一本小書,看了上面這段話,才知道林先生還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幾句話下來,他畢生最著名的觀點躍然紙上。
在日前“《最早的中國》再版和翻譯版本論證會”上,與會者也談到了這樣的話題。盡管大家都認可科學出版社出版的學術性公眾讀物,當然不能通俗到媚俗的地步,但《最早的中國》的故事性顯然是應當進一步增強的。
可以就兩本書的開頭做一個有趣的比較?!蹲钤绲闹袊罚ㄔS宏著,科學出版社,2009年)和《庵上坊》(鄭巖、汪悅進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兩本書都被作者自身和學界看作嚴肅的學術著作,又都是寫給讀書人而不僅是本學科的學者看的。
讓我們先看《最早的中國》的開頭:
做學問最講究概念的準確。要講清楚最早的“中國”是怎么來的,先要與大家一起梳理一下“中國”一詞的來龍去脈。
再看《庵上坊》的開頭:
像其他女人一樣,從彎腰走進花轎的那一刻起,她的名字就被忘掉了……
很多年以后,她那沒有名字的名字仍然留在石頭上,那是兩行完全相同的小字,工整而清晰地刻在庵上村一座青石牌坊的兩面……
商周青銅器上的紋樣、清代的一座石牌坊和早期中國的一處大都邑,故事及其敘述方式肯定會有所不同,但顯然《最早的中國》還有過于濃重的學究氣,會讓一些讀者望而卻步。如何把中國誕生的故事講得更生動,對于像我這樣一位偏于刻板的學者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好在,前面已經有了像林巳奈夫先生和鄭巖等學友這樣的榜樣。
2010年1月31日
饕餮盛宴的美中不足
10月3日,連續看了首都博物館的“早期中國:中國文明起源”展、“千古探秘:考古與發現”展和中華世紀壇的“秦漢—羅馬文明”展,可謂饕餮盛宴。
掛一漏萬,這里所謂一點“美中不足”,指的是“千古探秘:考古與發現”展。
展覽的主題本來是“考古”,我本想它應該主要告訴我們的是考古怎么挖,而主要不是挖到了什么,應該主要告訴我們這些考古發現是怎么來的,而不是主要告訴我們發現了什么。也許是為了吸引公眾的眼球,這個展覽的重點還是落在了“發現”上。
展覽本來是分為五大部分的,但我們只在“序廳”(第一部分)和最后的“考古科技”(第三部分)里看到了幾樣或傳統或現代的考古用具,“出土文物斷代與傳世品鑒定”(第四部分)、“考古未解之謎”(第五部分)則一帶而過或根本未提?!翱脊虐l現”(第二部分)則占據了絕大部分空間,又分為“遺址考古”和“墓葬考古”兩個單元。總體的感覺就是按時代順序陳列文物。觀眾恐怕分不清遺址和墓葬的差別,反正出的都是東西。其實,相當不少的墓葬出土品被放到了遺址單元中。
展出的當然有不少好東西,所以稱為精品展可能更合適。
說句實在話,作為考古展,它已經相當不錯了。這里僅是發一點吹毛求疵的感想而已。
2009年10月5日
由良渚博物院的展板想到的
同行的朋友站在良渚博物院的一塊展板前,不禁莞爾。
從中可見,以良渚文明為標志,中國文明誕生于公元前3000年前,是世界上最早的文明(之一)。其延續時間又無與倫比地長,綿延至今已達五千年。今天的中國文明仍屬“世界重要早期文明”。由中國文明明確的“存在時間”“約五千年”看,今后的文明則不屬于中國文明了?
這些還不是我們最關心的問題。包括其中不知何據的美索不達米亞、埃及、米諾斯文明年代數據,也不是。
在這個年表所在的巨大的世界地圖背景上,由西向東,幾個紅點標示的“米諾斯文明”“古埃及文明”“兩河流域文明”“印度河流域文明”“中國文明”一字排開?!爸袊拿鳌钡募t點落在黃河流域的中原地區,而其東南,又單獨用紅五星醒目地標示出了“良渚”(字號稍?。?。
正在進行的“中華文明探源工程”三處首選都邑遺址,恰是良渚、陶寺和二里頭。我們此行,正是奔著這個小紅五星來的。
由這一展板想到的,是這樣一些問題:
良渚,是否是一個走完了其歷史全過程的相對完整而獨立的早期文明或“史前文明”——良渚博物院展板語?
良渚,是中國文明單線進化鏈條中早期文明的唯一?那么,其他滿天星斗的“史前文明”呢?
在東亞大陸,究竟哪些遺存是可以與其他幾大文明古國相提并論的“文明”實體?
這些“史前文明”和作為古代中國文明典型代表的中原王朝文明的關系如何?它們是后者的直接前身嗎?
今天的中國文明,在多大程度上保有著古代中國的文明基因?它們是同一文明形態嗎?換言之,是基本“連續”還是有較大的“斷裂”?如是,那么從“連續性”上看,什么又是古代中國與當代中國最根本的文明基因呢?
能否列出幾條形而上或形而下的要素,從器用到制度到思想乃至“核心價值觀”,供大家做進一步的討論?
在與其他幾大文明古國相提并論的“中國文明”前面,是否也該加上個“古”字?
除了“源遠流長”“一脈相承”等定式話語之外,我們還能說出點別的什么來嗎?
什么是中國文明?這些恐怕都是“中華文明探源工程”乃至每個真正關心中國歷史文化的人須加以深思和解答的問題。
2010年7月2日
中國龍形象仍被復雜解讀
下午,從大阪關西國際機場起飛回北京的班機上,讀到了當天的《環球時報》。其中第16版“要聞”整版刊載了該報六位駐世界各地的記者聯合署名的長篇文章《蕭條世界熱猜中國龍年》。上網搜了一下,轉載者頗多。這是一篇受歡迎的好文章。
一個偶然的“考古”發現是,報紙上該文“中國龍形象被復雜解讀”一節的第一、二兩個自然段,在以新華網、人民網為首的各網站的轉載中,均不見了蹤影。其實,正如該文起始一段所言:“自今年年初龍年郵票發行以來,關于這條‘兇猛’的龍是否代表中國形象的爭論至今都沒有平息”,這篇文章至多是對此前的爭論又稍作梳理而已。文中所引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專欄作家老愚的文章《一條讓人不安的坐地龍》在網上隨處可見。至于老愚文中說到較之于1988版龍票的活潑絢爛,2000版的飄逸柔美,今年龍的張牙舞爪和滿街在寒風中抖擻的“北京精神”橫幅一起,組成不容置疑的當代圖騰,“時勢使之然也”,也不過是一種讀法而已。已印刷發行的文章又刪去了兩段,倒不免又讓人從中讀出了點什么。
作為專攻古代的考古人,龍形象見多了,知道其實今年的這個龍才更接近龍的真實面目,盡管習慣了做龍的子孫的吾輩,可能有不少人接受不了。
這話題以后還可以從考古的角度再談。
2012年1月20日
說長道短侃“千紀”
正在博客上連載的這本小書《最早的中國》里,多處出現“公元前2千紀”“公元前3千紀”的字樣。以往發文,編輯們經常把它改成“公元前2000年”“公元前3000年”。一個時間段成了一個時間點,令人哭笑不得!
頗為專業的編輯們尚且如此,看來它在漢語中的社會普及度還遠遠不夠啊。或者是我們的譯法、用法有問題?難怪!本人用的五筆輸入法詞庫中沒有“千紀”這個詞組。
手頭的《現代漢語詞典》中沒有“千紀”一詞;上小學的女兒用的《新華字典》當然更沒有。
《英華大辭典》中millennium一詞的中文釋意是“一千年(間)”,非常準確但沒給出對應的詞。
在谷歌翻譯中millennium被譯為“千年期”;鍵入“千紀”反查,才給出了millennium。
于是網上再搜“千紀”,其實用的已不少,但多見于專業領域。
谷歌中跳出了“百度知道”的一問:“公元前‘第2千紀’是什么意思?指什么時候?”上方標注“已解決”。正是我想知道的,然后看“最佳答案”:“指的是公元前2000年啦!”——瞠目。
下面還有其他回答:
“公元前2世紀是漢武帝時期……”——一下子縮水到“世紀”去了。
“以耶穌降生那年為公元0年,在此之前多少年,就稱之為公元前多少年?!薄獩]錯,但答非所問。
“不可能至公元前2000世紀吧。那就是公元前199900至200000年以前的事了,大概那時候人類在舊石器時代末期吧。如果是公元前20世紀,即公元前1900年至公元前2000年間,我國在夏代,大約其他地方沒什么大事,就是巴比倫漢謨拉比法典在公元前2100年發布,但那是公元前21世紀的事?!薄€是抓住“世紀”不放。
看來大家只知“世紀”不知“千紀”。也難怪,以千年為時段的活兒,主要是我們這些歷史學者和考古學者來干的,可能太專業,也沒跟大家說清楚。
于是,也想回一帖。點“提交”,還要注冊,干脆發到“自留地”里,算是個小貼士吧:
千紀(Millennium)與世紀(Century)對應,一個“千紀”是1000年,等于10個世紀。公元前第2千紀(也有人說“第2千年紀”),指的是從公元起向前追溯的第二個千年,即公元前1001年到公元前2000年這一千年的時段。
不知說明白了沒有,乞批評。
造句:公元前1千紀下半葉的中國大陸風云激蕩,屈原(約前340年—約前278年)正當其時。
2009年5月28日
假如整個東亞成為遺址,由中國考古學家來發掘
假如整個東亞成為遺址,由中國考古學家來發掘,排除了各地共有的現代化因素,根據祭儀和傳統節日中器用、服飾以及建筑、漢字等遺存與古代中原文明的相似程度,他們首先觀察到的是,與韓半島和日本列島相比,東亞大陸本土文化與當地古代文明有著較大的差異,而后二者與古代中原文明的相似性更大。由是,會有考古學家進而推論韓半島和日本列島的居民是古代中原文明的直系后裔,并給出多條關于遷徙路線的研究方案;而現居東亞大陸本土的居民,則應是外來移民,他們至多部分地吸收了當地古代土著的文化因素,因為其變異性大于繼承性。
如果以韓半島和日本列島文化(暫以兩地居民的自稱稱為“韓文化”和“和文化”)為主體加以敘述,那么依照當下中國考古學界整合研究的命名原則,古代中原文明就可以理所當然地被命名為“先韓文化”和“先和文化”了。
由于考古學的研究對象是已逝的社會,有關族群的文化認同乃至族別的自我認同基本上查無實據,考古學家由無力探究到無視“認同”問題也就情有可原,這也就給了致力于探索考古學文化族屬問題的考古學家以更廣闊的“立說”的空間。
2009年2月15日
遺產定名雜彈:北有二鍋頭,南有二里頭
二里頭遺址的命名,純屬偶然。
1959年,徐旭生先生一行踏查“夏墟”,是從偃師商城南部一帶(經高莊到新砦,高莊在城址東南,新砦在城址西南)出發向西,過河先到二里頭村的,在村南發現灰坑和遺物,故命名為二里頭遺址。
我們在發掘中,經常聽到同樣位于遺址范圍內的圪當頭村的村民抱怨,說你們挖出來的“金鑾殿”“紫禁城”什么的都在俺村地界,當年考古隊也常年住在俺村,憑什么叫了二里頭遺址,應當叫圪當頭遺址!
是啊,這就是歷史的機緣,沒任何道理。徐先生一行當年如先到圪當頭,遺址可能也就以圪當頭命名了。聽著村民的抱怨,你只能莞爾一笑。
但歪打正著。二里頭、二里崗前后相繼,像一對孿生兄弟,名字都那么般配、那么豁亮,那么透著濃烈的民俗味。
也有地方領導酒氣熏天地來二里頭發掘現場視察,一時忘了遺址名:“叫什么來著?二、二、二鍋頭?”引得周圍百姓憋不住地笑。
從這里得到靈感,大家覺得如果像“仰韶”“杜康”那樣注冊一個“二里頭”酒,打歷史文化牌,說不定這酒還真能火起來。
順著這個思路,廣告也就出來了:
今有大京都,古有第一都。
北有二鍋頭,南有二里頭。
2010年1月12日
考古人為何將巖畫研究拒之門外
“研究中存在的諸多困難,讓很多考古界人士將巖畫研究拒之門外?!保ㄌ萍t麗:《中國巖畫研究補上“中原巖畫”一課》,《中國社會科學報》2011年12月15日)是的,我們考古人仍在巖畫研究殿堂的大門外觀望,原因文中也說清楚了:一曰解讀難,學者們對巖畫內容的“種種設想”“多屬推測”;二曰斷代難,“不能套用考古學研究范疇”,“目前很難找到科學斷代方法,這是繞不開的大問題”。因此,這里沒有我們的用武之地。
僅以這篇“第三屆黃帝文化國際論壇在鄭州開幕”的新聞報道為例,我們注意到,無論學者還是媒體人,都有意無意地給出了較為明確的巖畫斷代:
巖畫……指史前人類在以巖石為代表的材料上制作的圖形繪畫,體現文字誕生之前人們的世界觀。
陳兆復認為,具茨山巖畫……的發現或將為中國文明起源帶來全新認識。
中央民族大學中國巖畫研究中心教授張亞莎告訴記者,河南地區巖畫體量巨大、表現主題獨特、時代早、分布區域集中而確定。
南京師范大學教授湯惠生告訴記者,具茨山大規模發現“凹穴巖畫”……為中國舊石器時代晚期藝術形式研究提供了考古學新依據。
中原巖畫的發現不僅為研究上古神話提供了極大的想象空間,還激起了更多學者的研究熱情。
但何以時代早至“史前”?何以斷定為“舊石器時代晚期”或“文字誕生之前”?何以與“中國文明起源”有關?何以只“為研究上古神話提供了極大的想象空間”?
2009年10月5日
影視演員到底該用什么“爵”來飲酒
關于爵究竟是飲酒器還是斟酒器的討論,已曠日持久,至今聚訟紛紜。有網友注意到,在《最早的中國》中我是持“爵是一種小型溫酒和注酒器”的觀點的:
我們在古裝戲中經??梢钥吹酵豕F族們舉爵干杯的場面,爵是否是直接用來飲酒的,卻仍存疑問。陶爵中一直有夾砂陶存在,且在有些陶爵的底部發現煙炱的痕跡,說明它具有溫酒的功能。把溫好的酒由爵倒入觚中飲用,可能是較為合理的解釋。
大家很關心,書中又未能展開來談,這里就再稍作分析。我們從一則不同意爵為斟酒(注酒)器的文章談起(為方便夾敘夾議,先注明引文出處。薛理勇:《爵是古代的飲酒器具》,《食品與生活》1996年第5期):
把青銅爵釋為“斟酒器”并不是上海博物館專家們首先發明的。1975年河南省考古研究所在偃師的“二里頭文化”墓葬中,出土一只爵身鑄有乳釘紋的爵,并定名為“乳釘紋爵”,它是商代早期的遺物,該爵也是帶“流”和“尾”的三足爵,總高22.5厘米,從“流”至“尾”長31.5厘米。由于“流”長約13厘米,于飲酒略有不便,于是河南省考古專家參照現代人飲酒用杯的習慣,猜測“乳釘紋爵”不是直接用于飲酒的,而是與現代的壺一樣,是用于斟酒的。
……但是這只乳釘紋爵去足后爵身僅高約14厘米,最大口徑約10厘米,腰部直徑不足5厘米,容量不足300毫升,古代沒有蒸餾酒,商代的酒相當于現在的水酒,酒精度一般在7度(絕對濃度為10—11度),所以現代人飲水酒用大杯,就如飲啤酒一樣,商代是飲酒亡國的,飲酒器的容量較大,如通常被叫作觚、斝、觶等飲酒器的容量均超過500毫升,大的超過1000毫升,按常理或現代的飲酒習慣,斟酒器即酒壺,飲酒器即酒杯,酒壺的容量肯定比酒杯大,而且大許多倍;而乳釘紋爵的容量不及當時飲酒用的觚等容量的一半或一半以下,人們也不能接受“壺”比“杯”小的瞎猜,所以河南考古專家的猜測根本不能被人們接受,僅是一種自說自話而已……
只要一瞥,也就知道類似的器物是否適于飲酒。不惟槽狀長流的青銅爵,我們看流行于二里頭早期的管流陶爵,適于嘴對嘴地飲酒?
容量問題,的確是把爵推定為斟酒器不太好解釋的地方,有學者進而推測其有以香料調酒的功能。作者下文的推測或可解釋為什么“爵的容量不及當時飲酒用的觚等容量的一半或一半以下”:
爵既是飲酒器,也是告誡人們節制飲酒的酒器,所以爵成了一種定量酒器。周朝規定,筵席上飲酒以三爵為限,如《禮記》中所講:“君子之飲酒也,受一爵而色灑如也,二爵而言言斯,禮已三爵而油油以退……”
大概爵是一種定量的酒器,所以周代爵也成為文人雅集中罰酒的專用酒器。
在推杯換盞中以小酒盅為量器的做法,至今仍盛行。
當人們根據商代早期的乳釘紋爵的造型推斷原始的爵是一種斟酒器時,不能把爵說成是一成不變之物,它就永遠是“斟酒器”。
先秦文獻中關于“爵”的記錄實在太多了?!吨芤住ぶ墟凇ぞ哦坟侈o中講:“鳴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這里的“爵”即酒杯,引申義作酒;《詩經·小雅·賓之初筵》中講:“酌彼康爵,以奏爾時”,這里的“爵”就是飲酒用的酒杯;《禮記》中講“孟春三月,天主載耒耜,率三公九卿,諸侯大夫躬耕帝籍,反(返),執爵于大寢;三公九卿,諸侯大夫皆御命,曰:‘勞酒’”,顯然,至少在西周,爵就是酒杯,而不是其他東西。
爵在西周是作為酒杯而廣為使用的,這是史實。但是從商初至西周的幾百年歷史中,尤其是周革商命后,爵的造型和用途也發生變化。首先在用途上,爵由原來的斟酒器(姑且算它是斟酒器)逐漸蛻變為飲酒器,原來太長的“流”不適宜飲酒,必須縮短,為了保持平衡,與“流”對稱的“尾”也相應縮短,所以西周的爵已從原來的長“流”長“尾”蛻變為短“流”短“尾”,這于飲酒就方便多了。
看來,接受不了“河南考古專家的猜測”的作者,最后還是認可了早期爵“太長的‘流’不適宜飲酒”的特點和可能的斟酒功能。西周爵變得便于飲酒的觀點則富于啟發性。
古代器物,頗可能一器多用。多數學者推斷起來也不敢自負。上引拙著《最早的中國》,對古裝戲中舉爵干杯的場面就只是“仍存疑問”而已,認為其注酒的功能,也僅認為“可能是較為合理的解釋”。大家都是在推測。
商代早期的爵是斟酒器僅是一種猜測,這種猜測在許多方面講不通,而西周以后的爵肯定是用于飲酒的,請影視演員大膽地用爵飲酒吧。
從古代文獻的記述看,作者文末對西周以后的爵用于飲酒的“肯定”,是可以肯定的。關鍵的問題是,西周以后的爵還是我們特指的三足有流酒器嗎?
這個一定要搞清楚。我們引酒器專家杜金鵬先生的論證(《商周銅爵研究》,《考古學報》1994年第3期)作為收束:
綜合幾十年來的考古材料知道,陶爵大約絕跡于殷周之際,而銅爵不見于西周以后。但東周以來的文獻典籍,卻常常說當時以爵飲酒……現在我們可以斷定,文獻所見東周秦漢時代的所謂爵,與商周陶爵、銅爵毫不相干。
自考古學在中國興起,各地出土的陶、銅爵數以千計,傳世銅爵亦數目可觀,其中年代明確者,沒有一件是晚于西周者(宋元以來的仿古制品除外)。
爵在古代可泛指一切酒禮器,甚至一些西周青銅食器也往往自銘為爵。東周以來的所謂爵,多屬泛稱,指一切飲酒之具。
考古發現的東周以來的飲酒之具,與商代和西周銅爵皆不類?!瓥|周飲酒之具主要是角杯和耳杯。……從漢代人對于爵的描述,也可看出其所指絕非商周銅爵之類器物。
爵的復出,大概是宋元以來的事情。
看來,影視演員到底應該用什么“爵”來飲酒,仍是個不大不小的問題。
最后,杜金鵬先生同意爵之功用上的“亦飲亦溫說”。溫酒飲酒之道,蓋亦以中庸為上吧。
2011年7月18日
“十大考古新發現”,為何我沒投“曹操墓”一票
作為中國考古學會理事,可以參與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的評選投票。盡管只是約二百票中的一票,盡管只是評選六十進二十五,但這個民主權利還是一定要行使的。
今年,我沒有投“河南安陽西高穴曹操高陵”。因為我不能認同這個名稱,正像如果把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二里頭遺址”定名為“二里頭夏都斟尋阝”,我不能同意一樣。
如果這項發現定名為“河南安陽西高穴東漢墓”,我可能會投它一票。因為,如果帶“魏武王”銘的遺物沒有問題,這墓可視為紀年墓或準紀年墓,因為它的年代可以被限定在公元220年的數月之內。由于它發現了與曹操有關的遺物,有理由推斷它有可能(甚至極有可能、最有可能)是曹操墓,也不排除是與曹操有關的其他歷史人物的墓。作為推斷,這些提法都沒有問題。它的時代、它的地望、它的規格,都很有說頭。僅以這樣的定名和這樣的提法,它就有資格、有可能躋身“十大”。
因為,年度“十大發現”是相對的。圈內朋友議論時,也常慨嘆當年的考古發現是“大年”,有那么多重要發現,投票時實在難以割愛。因每年十項的限制而沒能擠進“十大”的,如果參與前一年“小年”的評選,說不定就上去了。而且,每年的評選都要考慮考古發現在時代和地域的均衡,能否入選還是有很大的或然性的。
現在進入六十項的,可以說都重要,哪項上去了,都能毫無疑問地說出一大堆重要性來。所以,“河南安陽西高穴東漢墓”的分量未必不夠。
但在目前的狀況下,對墓主人身份做如此確切的定性,已超出了我作為考古人秉持的“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的認知底線,因此是我所不能接受的。
2010年3月17日
由論戰引發的對公眾考古的思考
我沒有參與甚至沒有過多關注這場網上論戰,除了接受不了網絡爭鳴中非理性的氛圍,還有討論的話題不在同一層面的感覺。@盜墓中國的博主如果真是一名在校大學生,而不是像網友推測的那樣是一支營銷團隊(從名字到內容都極具“包裝性”和流行元素)的話,那她只是一位《盜墓筆記》的擁躉、盜墓文學的愛好者而已。盜墓文學應該歸為通俗文學,屬于流行文化吧,所以討論的話題很大程度上屬于虛構作品和虛擬空間的范疇。
在我看來,如果認為@盜墓中國類的網絡盜墓文學在“三觀”上會大大影響其他網友公眾,那恐怕就屬“杞憂”了。在價值觀多元甚至混亂的時代,這些都是不足為奇的。盜墓文學的受眾更多的是奇聞逸事的獵奇者,而非真正的文物考古愛好者。在這里,“盜墓”只是一類吸引人眼球的題材而已,與違法的盜墓行為幾乎沒有什么關聯。多數讀者也是持“我們又不去盜墓就圖個消遣”、“我看的不是考古,看的是這千奇百怪的故事”、“別把小說當現實”的心態來消費這類作品的。
值得注意的是,在引發“口水戰”的原帖中,@盜墓中國用了“打著旗幟”“站在神壇上”之類的字樣,迎合了網友對權威專家、“官方高端人士”、專業人員、學術性的某種不滿情緒。她關于“學術要被普通大眾所接受,就必須符合大眾的口味”的標榜,是可以看作“他山之石”而引為鏡鑒的。盡管這里所謂的“學術”是否即為學術(有網友就指斥其為“偽學術”),“符合大眾的口味”和一味媚俗的關系都還可以討論,但從中還是折射出了我們在公眾考古上的某些差距。在論戰中,“晦澀的文字,專業性那么強”是不少網友看我們考古人文字的共同感覺。
田野考古和研究的專業性、學科傳統上的封閉性,導致我們這個日益引人關注的學科在與社會的溝通上存在著缺乏透明度、信息不對稱、語言不易懂等問題。最大的問題,恐怕還是心態不開放。譬如考古與倫理這類話題,是西方公眾考古的議題之一,但在我們國家也還沒有展開充分的討論。公眾考古的真諦,應是公眾能夠深度地參與其中。這意味著所謂公眾考古,不是專家學者們抱著“施舍”的心態做單向度的“指教”和灌輸,而是與公眾進行真正平等的對話。公眾整體文化素養的提高,當然要靠包括考古人的努力在內的對民族歷史文化養分的發掘和汲?。慌c此同時,公眾的思想成果何嘗不應是考古學科發展的重要給養,甚至可以讓我們反思為何而考古的學科路向問題。
真正做到公眾深度參與的公眾考古,在我國還剛剛起步。我對此次論戰有較樂觀的看法,放寬時間的視域,這樣的討論應有益于考古學科和公眾雙方走向成熟。作為愿意在這一領域做點實事的踐行者,感覺我們還有許多工作要做。就我自身而言,更傾向于少辯多做。
2012年12月21日
本文系《中國文物報》所刊《微言大義:考古與盜墓的微博大討論》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