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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洛麗塔
  •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 1648字
  • 2019-07-01 14:49:19

我一九一〇年出生在巴黎。父親是一個文雅、隨和的人,身上混雜了幾種種族基因:他是一位具有法國和奧地利混合血統的瑞士公民,血管里還摻和著一點兒多瑙河的水土。我一會兒就要拿出幾張好看的、藍盈盈的風景明信片來給各位傳觀。他在里維埃拉[1]擁有一家豪華的大飯店。他的父親和兩位祖父曾經分別販賣過葡萄酒、珠寶和絲綢。他三十歲的時候娶了一個英國姑娘,是那個登山家杰羅姆·鄧恩的女兒,也是多塞特[2]的兩個牧師的孫女,這兩個牧師都是冷僻的學科的專家——分別精通古土壤學和風弦琴。我三歲那年,我的那位很上相的母親在一樁反常的意外事件中(在野餐會上遭到電擊)去世了。除了保留在最最黑暗的過去中的一小片溫暖,在記憶的巖穴和幽谷中,她什么也不存在了。我幼年的太陽,如果你們還忍受得了我的文體(我是在監視下寫作的),已經從那片記憶的巖穴和幽谷上方落下。你們肯定都知道夏天黃昏,在一座小山的腳下,那芬芳馥郁的落日余暉,帶著一些蠓蟲,懸在一道鮮花盛開的樹籬四周,或者突然被一個漫步的人闖入和穿越;一種毛茸茸的溫暖,一些金黃色的蠓蟲。

我母親的姐姐西比爾[3]嫁給我父親的一個堂兄,后來又遭到遺棄,于是就到我家來充當不拿薪酬的家庭教師和女管家。有人后來告訴我說她曾經愛上了我父親,我父親在一個陰雨的日子輕松愉快地趁機利用了她的愛情,等到雨過天晴就忘卻了一切。雖然姨媽訂的有些規矩相當刻板——刻板得要命——但我卻非常喜歡她。也許,她是想在適當的時候,把我培養成一個比我父親更好的鰥夫。西比爾姨媽生著一雙帶著粉紅色眼眶的天藍色眼睛,面色蠟黃。她會寫詩,迷信得富有詩意。她說她知道在我十六歲生日后不久,她就會死,結果竟應驗了。她丈夫是一個出色的香水旅行推銷員,大部分時間都在美國度過。最終在那兒開辦了一家公司,還購置了一點兒房地產。

我在一個有著圖畫書、干凈的沙灘、橘樹、友好的狗、海景和笑嘻嘻的人臉的歡快天地中長大,成了一個幸福、健康的孩子。在我周圍,華麗的米蘭納大飯店像一個私人宇宙那樣旋轉,像外邊閃閃發光的那個較大的藍色宇宙中的一個用石灰水刷白了的宇宙。從系著圍裙的鍋壺擦洗工到身穿法蘭絨的權貴,每個人都喜歡我,每個人都寵愛我。上了年紀的美國婦女像比薩斜塔似的倚在拐杖上側身望著我。付不出我父親賬的那些破了產的俄羅斯公主給我買昂貴的糖果。而他,Mon cher petit papa,[4]則帶我出去劃船、騎車,教我游泳、跳水和滑水,給我念《堂吉訶德》和《悲慘世界》。我對他既崇拜又尊敬,每逢偷聽到仆人們議論他的各個女朋友,就為他感到高興。那些美麗和藹的人兒對我十分寵愛,還為我深可慨嘆地失去母親而溫柔地加以安慰,流著可貴的眼淚。

我在離家幾英里外的一所英國走讀學校上學。在學校里,我打網拍式壁球和手球,學習成績優良,跟同學和老師都相處得很好。在我滿十三歲以前(也就是說,在我第一次見到我的小安娜貝爾以前),我所記得發生過的唯一確切的性經歷就是:有次在學校的玫瑰園里跟一個美國小孩討論青春期出現的種種意想不到的事,那是一次嚴肅、得體、純理論性的交談。那個美國孩子是當時很出名的一個電影女演員的兒子,可他也難得在那個三維世界里見到他的母親。而在看了皮雄那部裝幀豪華的《人體之美》[5]中的某些照片、潔白光滑的肌膚和暗影,無限柔和的分界后,我的有機體也產生了一些有趣的反應;那部書是我從飯店圖書室里一堆大山似的云紋紙裝幀的《繪圖藝術》下偷出來的。后來,我父親以他那種輕松愉快的方式,把他認為我需要了解的性知識都告訴了我。那是一九二三年秋天,剛好在他把我送到里昂[6]一所公立中學去以前(我們原定要在那兒度過三個冬天),但是,唉,那年夏天,他卻跟德·R夫人和她的女兒到意大利去旅行了;于是我找不到哪個人可以訴苦,也找不到哪個人好去請教。

注釋:

[1]Riviera,法國東南部和意大利西北部地中海沿岸的假日旅游勝地。

[2]Dorset,英格蘭南部的一郡。

[3]西比爾(Sybil)意為“古希臘的女巫,女預言家”。

[4]法文,我親愛的小爸爸。

[5]這部書和書的作者都是杜撰的。皮雄(Pichon)是玩弄法語粗俗語nichon,意為“女性的乳房”。

[6]Lyon,法國東部的一個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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