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沒有指針的鐘
- (美)卡森·麥卡勒斯
- 10498字
- 2019-07-09 10:12:15
老法官按照老傳統(tǒng),把星期天午餐的時間規(guī)定在下午兩點鐘。就在正餐的時鐘敲響之前,廚娘維利麗打開餐廳的百葉窗,這個窗戶一上午都是關著的,防止太陽照射。仲夏的炎熱和光芒一起涌進窗戶,窗外下面是被烈日灼燙的草地和炙熱的花壇。草坪邊上有幾棵榆樹在午后耀眼的陽光下被照得發(fā)黑,因為沒有風,紋絲不動。杰斯特的狗是第一個響應吃飯?zhí)栒俚摹叩阶雷拥紫拢岄L長的淡紅色綢子桌布蹭著它的脊背。然后杰斯特來了,站在他爺爺?shù)囊巫雍竺娴戎.斃戏ü僮哌M來的時候,杰斯特幫助爺爺小心地坐下去,然后才坐在桌旁自己的椅子上。按照習慣,先端上來的總是蔬菜湯,還有兩種面包——手工做的烤餅和烤玉米。老法官吃得很投入,吃面包的間歇還要吸幾口牛奶。杰斯特只喝了幾勺熱湯,然后就去喝冰茶,還時常把冰涼的茶杯放在臉頰和額頭上。按照房間里的習慣,喝湯的時候是不許說話的,但星期日老法官會發(fā)表些意見:“維利麗,維利麗,我這么跟你說,你該永遠住在耶和華的殿中。[3]”然后他還要加上他主日的笑話,“如果你煮飯煮得好的話。”
維利麗什么也沒說——只是噘起她紫色有皺紋的嘴唇。
“馬龍總是我最忠實的選民和最好的支持者。”當雞端上來的時候老法官說道,杰斯特站起來切雞。[4]“把雞肝留給你吃,孩子。你至少一周該吃一次肝的。”
“好的爺爺。”
到這時候為止這頓飯都是按照傳統(tǒng)進行,吃得很和諧。但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打破了這種和諧。好像原來的氣氛被震動了一下,交流似乎有意起沖突,偏離了原來的方向。老法官和杰斯特當時都沒有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但是當這頓又長又熱的正餐接近尾聲時,兩個人都意識到有什么事情讓他們倆的關系發(fā)生了改變,再無法回到從前了。
“今天《亞特蘭大憲報》說我是個反動主義者。”法官說。
杰斯特輕聲說:“很遺憾。”
“很遺憾,”法官說道,“沒什么可遺憾的,我倒很高興呢!”
杰斯特的棕色眼睛里顯出一道長長的詢問目光。
“如今你必須把‘反動主義者’這個詞從字面上來理解。所謂‘反動分子’是指當南方悠久的道德標準遭到威脅的時候出來有‘反應’的公民。當州的權(quán)利被聯(lián)邦政府踐踏,那么南方的愛國者們就有責任站出來反對。否則我們南方高尚的道德標準就被出賣了。”
“什么是高尚的道德標準?”杰斯特問。
“怎么?孩子,動動你的腦子。我們生活中高尚的道德標準,就是我們南方傳統(tǒng)的制度。”
杰斯特沒搭腔,但是他的眼睛流露出懷疑的眼神,老法官對孫子的反應一向很敏感,他察覺了。
“聯(lián)邦政府試圖質(zhì)疑民主黨初選的合法性,這樣南方整個文明的和平就岌岌可危了。”
杰斯特不解地問:“怎么會呢?”
“怎么會?小子,我指的是種族隔離制度本身。”
“為什么總是沒完沒了地談論種族隔離制度呢?”
“怎么啦?杰斯特,你開玩笑嗎?”
杰斯特突然變得很嚴肅:“不,我沒開玩笑。”
老法官不知道說什么好。“這些事可能會發(fā)生在你們這一代身上——我希望我看不到——當教育制度改成混合制——沒有了膚色的限制。你會喜歡這樣嗎?”
杰斯特沒言語。
“如果一個笨重的黑人男孩和一個嬌小瘦弱的白人女孩同桌,你會喜歡嗎?”
老法官無法想象這一幕,他想用這個畫面震動杰斯特,讓他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他的眼睛挑戰(zhàn)性地看著孫子的反應,這是對一個南方紳士的精神考驗。
“那如果是一個笨重的白人女孩和一個嬌小瘦弱的黑人男孩同桌呢?”
“什么?”
杰斯特沒有重復自己的話,老法官也不想再聽一遍,這話太讓他震驚了。就好像他的孫子精神錯亂做了傻事,而承認自己深愛著的人有這種瘋狂是很可怕的。老法官甚至寧愿自己聽錯了剛才從杰斯特嘴里說出的話,這實在是太可怕了。可是杰斯特的聲音仍然在他耳邊回響,他竭力想按照自己的推理改變杰斯特原話的本意。
“你是對的,小子,每次當我看到那些什么共產(chǎn)主義思想的東西,我就知道這些是多么不可理喻。有些事情是太荒謬了,無法用正常思維去思考。”
杰斯特緩緩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他習慣地看了看維利麗是否在屋里,“我是不理解為什么黑人就不可以和白人平起平坐?”
“噢,小子!”這聲音是如此絕望,充滿惋惜和驚恐的語氣。幾年前當杰斯特還是個小孩子,他有時候會在餐桌上突然嘔吐。然后溫柔的慈愛取代了厭惡,老法官感到自己因為同情而有些惡心。現(xiàn)在他用相同的情感對待這件事。他用他那只好手摸摸耳朵,就好像他耳朵疼。他放下叉子,不再吃飯。
杰斯特注意到老法官的難過,這讓他因同情而戰(zhàn)栗。“爺爺,我們都有自己的信念。”
“有些信念是站不住腳的。說到底,什么是信念?那只是你的想法而已。你還是太年輕了,孩子,你正在學習思維的方式。你用愚蠢的話折磨你的爺爺。”
杰斯特的同情心消失了。他看著壁爐上的油畫發(fā)呆。那是一幅南方風景畫:一片桃園,還有一個黑奴的小屋,天空上有很多云。
“爺爺,你覺得那幅畫怎么樣?”
法官很高興氣氛有所緩和,他松了口氣,甚至輕聲笑了一下。“上帝知道那讓我想起我干過的那些荒唐事。我失去了不小的一筆財富,就為了種植那片美麗的桃林。你的姑婆薩拉去世的那年畫了這幅畫。不久以后桃子的市場就突然暴跌。”
“我是問您在這幅畫上都看到了什么?”
“沒什么啊,不就是一個果園,一個黑人小屋,還有天上翻滾的云嗎?”
“你有沒有看到在小屋和樹林之間有一頭粉色的騾子?”
“粉色的騾子?”法官藍色的眼睛瞪大了,警覺起來,“當然沒有看到啦!”
“就是那云,”杰斯特說,“我看它們就是一頭粉色的騾子,套著灰色的籠頭。我這么看著這幅畫的時候,就沒法再用正常的眼光看它了。”
“我看不到。”
“你該可以看出來啊。它們都在向上飛奔——整個的天空都是粉色的騾子。”
維利麗走了進來,手里端著玉米布丁:“怎么回事,行行好,你們兩個怎么回事,你們幾乎都沒吃什么啊。”
“我一直照著姑婆薩拉的想法看這幅畫。可現(xiàn)在,這個夏天我卻無法再用以前的眼光看了。我竭力想恢復以前的看法,可是不成。我還是看到一頭粉色的騾子。”
“你是不是有些頭暈,孩子?”
“沒有。我只是想告訴您這幅畫好像是——是一個象征——我想可以這么說。我一直按照您和這個家族的意愿去看待周圍的一切。但這個夏天我不再這么看世界了——我有了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想法。”
“這很自然,孩子。”老法官的聲音放松下來,但是眼睛里還是充滿關切和焦慮。
“一種象征。”杰斯特說,他重復著這個詞,因為這是頭一次他在談話中談到,這個詞其實在學校寫作文時是他最愛用到的詞語之一。“一個今年夏天的象征。以前我總和別人的想法一樣,現(xiàn)在我有了自己的主意了。”
“舉個例子?”
杰斯特沒有立即回答。而當他又說話時,聲音就像青春期變音,帶著一種緊張,“有一件事,我對白人至上有異議。”
這句挑戰(zhàn)的話說出來,就像往桌子上扔了一把子彈上膛的手槍,再明顯不過。但是法官無法接受,他感到嗓子又干又疼,他無力地咽口唾沫。
“我知道您會很震驚,爺爺。但是我還是想告訴您,否則您還會想當然地以為我還是和過去一樣。”
“是‘想當然’,”法官糾正他,“不是‘當前’,你到底和什么樣的愚蠢激進分子交往?”
“沒誰。這個暑假我只是非常——”杰斯特本想說“非常孤獨”,但是他無法讓自己接受這個感覺并大聲說出來。
“嗯,我只是想說,這些關于種族共處和畫上粉騾子的話題簡直是——不正常。”
“不正常”這個詞讓杰斯特感覺好像被人在肚子上打了一拳,他的臉漲得通紅。這種痛讓他反駁:“我一直都很愛您——我甚至崇拜您,爺爺。我認為您曾是世界上最智慧最善良的人。我聽您說的話就像聽福音真理。我把您的文章都保存起來。我一開始學習讀書寫字就在本子上記錄并剪貼關于您的故事。我總覺得您該——當總統(tǒng)。”
法官忽略了“曾經(jīng)”的語氣,感到自豪的溫暖涌進他的血管。他其實也是這么看待自己孫子的——這孩子是他兒子的翻版,英俊又坦誠。毫無察覺地,他心底的愛和記憶重新打開了。
“那次,那個從古巴來的黑人在眾議院發(fā)表講話的時候,我真的非常為你驕傲。當有個議員站起來時,您坐在后面的座位上,蹺起兩只腳,點燃一根煙,我覺得您簡直太酷了。真的感到自豪。但是現(xiàn)在不同了,我覺得那是很粗魯沒禮貌的表現(xiàn),每當我想起這個就為您臉紅。當我想到以前我是多么崇拜您……”
杰斯特說不下去了,因為老法官的苦惱樣子一眼就看得出來。他殘疾的那只胳膊繃得很緊,彎曲得很厲害,胳膊肘痙攣得無法控制。杰斯特的話太讓他吃驚了,加上身體本來的殘疾,讓他身心都感到異常痛苦,不禁老淚縱橫。他擤擤鼻子,沉默了半天才說:“從一個忘恩負義的孩子嘴里說出的話,遠比一條毒蛇的牙齒更傷人。”
但是對爺爺如此的脆弱,杰斯特感到惱怒。“但是爺爺,你總是說你想說的觀點。我一直聽也一直相信您說的一切。但是現(xiàn)在我有了一點兒自己的想法,你卻無法接受還引用《圣經(jīng)》來批評我。這不公平。因為你強行把對方放在錯誤的一邊。”
“不是《圣經(jīng)》,這是莎士比亞的話。”
“不管哪里的,我不是孩子了。我是您的孫子,也是我父親的兒子。”
電扇雖然在轉(zhuǎn)著,可在這個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炎熱夏日午后,太陽照在餐桌上,盤子里切開的雞和黃油都給曬化了。杰斯特拿起冰茶的杯子放在臉上,然后才說:
“有時候我覺得我開始懷疑我父親——他為什么——做了那件事?”
這所華麗的維多利亞風格的房子里擺設著笨重的家具,已故親人的氣息仍留在房子里。法官妻子的梳妝間仍是她生前的樣子,銀器擺在柜子上和梳妝臺上,壁櫥里的衣服從沒人動過,只是偶爾會去撣一下灰塵。杰斯特從小到大都是看著父親的照片長大的,在書房有他父親強尼的律師資格證書,放在一個相框里。雖然房子的各個角落都有逝者的遺物,但是他們真實的死因卻從沒有被提過,甚至連暗示都沒有。
“你想表達什么意思?”老法官擔心地問。
“沒什么,”杰斯特說,“只是此時此刻我自然會想到父親的死因。”
老法官搖動用餐鈴,這聲音似乎充滿緊張氣氛,彌漫了整個房間。“維利麗,拿瓶果汁葡萄酒來,就是我生日的時候馬龍先生送我的那瓶。”
“現(xiàn)在嗎,先生?”維利麗問,因為葡萄酒通常是只有感恩節(jié)和圣誕節(jié)大餐時才會喝。她從櫥柜里拿出酒杯用她的圍裙擦了擦灰塵。看到盤子里沒有動過的食物,她擔心是不是自己的頭發(fā)或者一只蒼蠅掉到飯菜里去了,或者燒菜的時候什么東西掉到調(diào)味醬中了。“午飯有什么不對口味嗎?”
“哦沒有,很好吃。我只是消化不太好,我想。”
的確如此,當杰斯特開始談論種族同處時老法官的胃就開始痙攣,失掉了吃飯的胃口。他打開酒瓶倒了一杯,雖然他并不習慣喝這個酒,還是慢慢喝著,表情嚴肅,好像在守夜時喝著酒的樣子。現(xiàn)在互相理解和同情已經(jīng)打破,這何嘗不是一種死亡的形式!老法官很傷心難過,傷他心的是自己所愛的人,也只有這個他愛的人可以安撫他。
慢慢地,他把右手掌朝上放在桌子上,朝著孫子伸過去,過了一會兒,杰斯特把自己的手掌放在爺爺手上。但是老法官還不滿意,因為是杰斯特的話語刺傷了他,他需要話語的安慰。法官絕望地抓住杰斯特的手:
“你不再愛你年邁的爺爺了嗎?”
杰斯特抽回自己的手,也喝了幾口酒,“當然愛您爺爺,只是——”
盡管老法官在等下面的話,杰斯特卻不說了,空氣緊張的餐廳里的激動情緒漸漸緩解了。法官的手依然伸著,手指微微有些顫抖。
“孩子,你是不是覺得我不再是那個富有的人了?我遭受很多虧損,我們的祖上也遭受過很多。杰斯特,我對你的教育和前途很是擔心。”
“不必擔心,我會規(guī)劃好。”
“你聽說過那句老話:生活中最好的東西都是免費的。這句話一半正確一半錯誤,和其他泛泛而論一樣。但有一點是對的:那就是你可以得到在這個國家的最好教育,完全免費。西點軍校可以為你免費,我可以讓你入學并立足。”
“可我不想當軍官。”
“那你想將來干什么?”
杰斯特有些猶豫,不確定地說:“我還沒有完全想好。我喜歡音樂,也喜歡飛行。”
“那么去西點空軍啊。你可以從聯(lián)邦政府得到的東西都該好好利用。上帝知道政府已經(jīng)對南方造成了多大的損害。”
“我明年才畢業(yè),現(xiàn)在用不著那么早決定。”
“我想說的是,孩子,我的經(jīng)濟狀況大不如前了。但是如果我的計劃可以得以實現(xiàn),那么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個富有的人。”法官總是喜歡對未來的財富做一些模糊的暗示,杰斯特從來沒有認真聽,但是現(xiàn)在他問:
“爺爺,你的計劃是什么呀?”
“孩子,我在想你是不是足夠成熟可以聽懂我的戰(zhàn)略計劃,”法官清清喉嚨,“你還年輕,而這個夢想很大。”
“是什么夢想?”
“是一個計劃。糾正以前南方的錯誤和遭受的損失并修復它們。”
“怎么做呢?”
“是政治家的夢想——不是一個廉價的政治陰謀。是一個宏大的修正歷史公正的修正案。”
冰激凌上來了,杰斯特開始吃起來。但是法官沒動,任憑冰激凌融化在盤子里。
“我還是沒聽懂。”
“想想,孩子。任何發(fā)生在文明國家之間的戰(zhàn)爭過后,贏得戰(zhàn)爭的國家內(nèi)部貨幣會出現(xiàn)什么情況?想想一戰(zhàn)和二戰(zhàn)。德國馬克在戰(zhàn)后怎么樣了?德國人把鈔票燒了嗎?還有日元?日本戰(zhàn)敗后把鈔票燒了嗎?沒有,對不對?”
“是沒有。”杰斯特說,被老人聲音中的慷慨激昂鬧迷惑了。
“對每一個文明國家而言,在戰(zhàn)火平息后都發(fā)生了什么?戰(zhàn)勝國允許戰(zhàn)敗國修整恢復國力,這是為了共同的經(jīng)濟利益。戰(zhàn)敗國的貨幣總是無一例外得到了兌換——雖然貶值了,但仍然可以兌換。看看現(xiàn)在的德國、日本,它們的貨幣都得到了兌換。聯(lián)邦政府幫助它們恢復經(jīng)濟。從古至今,一個戰(zhàn)敗國的貨幣都是可以流通的。還有意大利的里拉——聯(lián)邦政府沒有沒收里拉吧?里拉、日元和馬克——都是可以流通兌換的。”
法官把身子向桌子前靠靠,他的領帶蹭到盤子里化掉的冰激凌,他并沒有注意。
“但是我們內(nèi)戰(zhàn)后出現(xiàn)了什么情況?不僅政府讓黑奴獲得了自由,這嚴重影響了我們的棉花經(jīng)濟,而且我們的民族資源也‘隨風而逝’[5]了。那個小說《飄》再真實不過地反映了這個現(xiàn)狀。還記得我們看小說改編的電影《亂世佳人》時都哭了嗎?”
杰斯特說:“我沒哭。”
“你當然哭了,”法官說,“我真希望那書是我寫的。”
杰斯特沒有回答。[6]
“回到這個問題上來。現(xiàn)在國家經(jīng)濟不僅被嚴重動搖,而且聯(lián)邦政府還把全部南方貨幣[7]作廢。一分錢也無法兌換成南方政府的財富。我還聽說南方貨幣被用來做生火的引火紙。”
“我們不是也有一大箱子南方聯(lián)邦貨幣在閣樓上嗎?現(xiàn)在在哪兒?”
“在我書房的保險箱里。”
“做什么用啊?那不是一文不值了嗎?”
法官沒有回答,而是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面值一千元的南方聯(lián)邦鈔票遞給孫子。杰斯特用兒時的好奇欣賞著小時候在閣樓上的“玩具”。鈔票是真的,顏色非常綠非常可信。但是這種好奇的火苗只燃燒了幾秒鐘就熄滅了。杰斯特把鈔票還給爺爺。
“要是真的可是值好多錢呢!”
“有一天會像你說的變成真的。如果我的眼光沒錯,通過努力會讓它變回真的。”
杰斯特用懷疑的目光望著爺爺,眼神清澈而冷峻。他說:“這鈔票差不多有一百年了吧。”
“想想這些成千上萬的鈔票,一百年來都被聯(lián)邦政府揮霍殆盡。想想戰(zhàn)爭帶來的財政消耗和公共花費。想想兌換的外幣流通。馬克、里拉和日元——所有這些外幣。還有南方的戰(zhàn)爭,同樣的血肉之軀,本應是兄弟般的同胞。因此,這些貨幣應該兌換而不是被廢除和貶值。你懂了嗎,孩子?”
“可是畢竟沒有兌換啊,現(xiàn)在也太晚了。”
兩人之間的談話讓杰斯特感到不自在,他想離開餐桌了。但是爺爺用手勢阻止了他。
“等一下。承認錯誤永遠不嫌晚。我會敦促聯(lián)邦政府承認并修正這一歷史錯誤的。”老法官威嚴地說,語氣好像大主教,“如果我贏得下屆選舉,會提交一份議案給眾議院,會讓他們兌換這些南方聯(lián)邦貨幣,當然要根據(jù)當今生活花銷的提升進行適當調(diào)整。這也是為了羅斯福總統(tǒng)在南方推行新政的目的。這樣一來南方的經(jīng)濟會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而你,杰斯特,就會成為一個富人。我的保險箱里有一千萬這樣的鈔票。現(xiàn)在你感覺如何?”
“這么多錢是怎么積累起來的啊?”杰斯特驚訝地問。
“我們的家族有遠見啊——記得這點,杰斯特。我的奶奶,你的曾曾祖母,是一位很有遠見的偉大婦女。當戰(zhàn)爭一結(jié)束,她就開始做起交換南方聯(lián)邦貨幣的生意,時不時地拿幾個雞蛋或其他農(nóng)產(chǎn)品換錢——我記得有一次她告訴我她用一只母雞下的蛋換了三百萬美元。那時候每個人都餓肚子,都對未來失去了信心。只有你曾曾祖母沒有。她說:‘總有一天好日子會回來,一定會!’這句話我永遠忘不了。”
“但是沒有回來啊。”杰斯特說。
“直到現(xiàn)在——但是你要耐心。為了南方經(jīng)濟發(fā)展,這會是一條新政,也是為了全國全民族的利益。聯(lián)邦政府也會獲利。”
“怎么受益?”杰斯特問。
法官胸有成竹地說:“一方受益整體受益。很簡單易懂的道理。如果我有幾百萬,我就會拿來投資,雇很多人來刺激本地區(qū)商業(yè)發(fā)展。而我只是一個獲得補償?shù)氖芤嫒硕选!?
“另外一件事,”杰斯特說,“這都差不多一百年了。怎么找到這些錢呢?”
法官的聲音里帶著勝利的口吻回答:“這個是最不用擔心的。當財政部宣布南方聯(lián)邦貨幣可以兌換以后,這些錢就會立刻被發(fā)現(xiàn)了。它們都會從南方家庭的閣樓或者倉庫里冒出來。從全國甚至從加拿大冒出來。”
“從加拿大冒出來有什么好處呢?”
法官很威嚴地說:“這是演講的一種比喻方式——修辭例子罷了。”法官充滿希望地看著孫子,“但是你對立法整體有什么看法呢?”
杰斯特避開爺爺?shù)哪抗鉀]有回答。老法官內(nèi)心非常希望得到孫子的贊同,于是他補充道:“怎么啦,孩子,這是一個偉大的政治家應有的眼光啊。”他又堅定地加了一句,“那些雜志不止一次說我是一個‘偉大的政治家’,《米蘭信使報》總說我是米蘭市的首席市民。有一次還說我是‘南方政治天空中最耀眼的一顆恒星’。你難道不認為我是一個很偉大的政治家嗎?”
這個問題不僅是一個需要肯定回答的請求,而且從感情角度講也是法官對孫子的一種希冀。但是杰斯特無法回答。生平第一次他開始對爺爺?shù)耐评砟芰Ξa(chǎn)生了懷疑,懷疑是不是受了身體中風的影響。他的內(nèi)心在同情和直覺意識間晃動,就像要把爺爺?shù)挠辛β曇艉退撊醯纳眢w分開。
畢竟年紀大了,由于太過激動,老法官太陽穴的青筋都繃緊了,臉也漲得通紅。在他的一生中,只有兩次嘗過被人拒絕的痛苦:一次是在眾議院落選,當時他又給《星期六晚報》寫了一封很長的信,但卻被退回了,并附了一封很正式的信函。這讓法官難以置信。他把自己寫的信又讀了一遍,感覺比那報上任何一篇文章都好。他懷疑他的文章編輯根本沒認真審閱,于是他把幾頁紙訂好又發(fā)給報社。結(jié)果再次被退回。從此以后,他就再也不讀《星期六晚報》了,也再不投稿。現(xiàn)在他意識到自己和孫子之間的隔閡已經(jīng)在所難免,這個現(xiàn)實也讓他無法接受。
“你還記得你還是個小娃娃時,是怎么叫我的嗎?”
杰斯特沒有被爺爺?shù)难蹨I和回憶感動,倒反而被弄得很不自在。“我都記得。”他站起來,走到爺爺?shù)囊巫雍竺妫抢戏ü賲s不站起來,也不讓杰斯特離開。他抓住杰斯特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杰斯特僵硬地站著,感到很尷尬,他的手對爺爺?shù)膼蹞嵋矡o動于衷。
“我從沒想過我的孫子會像剛才那樣和我說話。你說你不明白為什么黑人和我們不能共處。用邏輯思維想想結(jié)果。這會導致通婚。你會喜歡嗎?如果你有個妹妹,你會讓她嫁給一個黑人嗎?”
“我沒往這方面想過。我只是想到種族公平。”
“但是你說的所謂‘種族公平’就是會導致通婚——根據(jù)邏輯的法則就會如此——你會和黑人結(jié)婚嗎?說實話。”
很自然地,杰斯特的腦子里出現(xiàn)了維利麗和其他幾名黑人廚師,還有在家里的洗衣女工們,還有煎餅廣告上的嘉美大嬸[8]。想到這兒,杰斯特的臉漲得通紅,鼻子上的雀斑顏色更深了。他無法馬上回答爺爺?shù)膯栴},這些畫面讓他著實嚇了一跳。
“你看,”法官說,“你只是嘴上說說罷了——為那些北方佬說話。”
杰斯特說:“但我還是覺得,作為法官,你對同一犯罪案件的判定標準不一樣——你是看他是白人還是黑人量刑。”
“當然啦,他們是完全不同的。白人就是白人,黑人就是黑人——如果我可以阻止,我決不讓他們相遇。”
法官大笑起來,杰斯特試圖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卻被爺爺攥得更緊。
“我的一生都在關心公平的問題。但是你父親死后我明白了其實公平本身只是一種傳說,一種假象。公平不是一根扁尺,可以用同樣的尺寸衡量所有同樣的情況。你父親死后我明白了有個比公平更重要的東西。”
每當提到父親的死,杰斯特的注意力就會被吸引住。“那什么更重要,爺爺?”
“激情,”法官說,“激情比公平更重要。”
杰斯特因不自在而渾身僵硬。“激情?我父親有激情嗎?”
法官避而不答,而說:“你們這代年輕人沒有激情——脫離了老一輩的理想,拒絕承傳那些血液。有一次我在紐約,看到一個黑人男子和一個白人姑娘坐在桌旁,我身上的血液立刻就感到厭惡。這種憤怒和我說的公正沒有特別的關系——但是當我看到他們兩人坐在同一張桌子一起吃飯,有說有笑,我的血液就沸騰——當天我就離開了紐約,而且再也沒有回去過,那個混亂的巴別塔[9],我到死也不會再去了。”
“我倒覺得無所謂啊,”杰斯特說,“其實不久我就會去紐約呢。”
“我就是這個意思,你沒有激情。”
這些話把杰斯特惹惱了,他渾身哆嗦臉色緋紅:“我不覺得——”
“總有一天你會有激情的。當那種強烈的感情臨到你,你那些所謂的公正和不成熟的想法就會一掃而空。你就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我的孫子——你會成為一個讓我驕傲的男人。”
杰斯特扶著椅子,法官慢慢扶著拐杖站起來,他盯著壁爐上那幅畫兒看了一會兒,“等一下,孩子”。他搜腸刮肚,想找些話語彌補一下剛才兩個鐘頭里兩個人之間的裂痕,最后他說:“你知道,杰斯特,我現(xiàn)在可以看到你剛說的那只粉騾子——就在果樹和木屋后面的天空上面。”
承認這樣的話并不能改變兩人的關系,他們都意識到了。法官緩緩地起身,杰斯特站在他旁邊,隨時準備攙扶他。杰斯特心里的同情和自責混在一起,讓他自己很別扭,因為他不喜歡這樣。當爺爺終于坐在書房的沙發(fā)上,他說:“我很高興你知道我的態(tài)度。我也很高興告訴你。”可是爺爺眼睛里的淚水讓他不自在,他硬著頭皮加上一句,“我愛你,無論發(fā)生什么,我都愛你,爺爺。”而當爺爺擁抱他時,爺爺身上的汗味兒和傷感讓他難受,當他松開擁抱時,有種自己好像被打敗了的感覺。
他跑出房間飛快地上了樓。到了樓上,在走廊里有一扇窗戶,上面有彩色花紋,陽光射進來照亮了杰斯特的褐色頭發(fā),在他臉上投下黃色光線。杰斯特屏住呼吸,關上自己的房門,一頭扎在床上。
沒錯,他是沒有激情。爺爺?shù)脑捔钏呃ⅲ@話在他脈搏里跳動,他覺得爺爺知道他還是一個處男。他用男孩子那雙硬硬的手拉開褲鏈自慰。他認識的其他男孩都曾跟他吹噓自己的戀愛史,他們甚至去了一個小屋,那是一個叫蕾芭的女人開的妓院。這地方讓杰斯特著迷,房子外面很普通,門廊有格子棚,上面爬著土豆藤。就是這么一個普通的房子對杰斯特有很大的吸引力,他有時候繞著房子轉(zhuǎn),感到一種挑戰(zhàn)和失敗。有一天下午,接近傍晚的時候,他看到那個女人從房子里出來,他就看著她。那個女人很普通,穿著藍色的衣裙,嘴唇涂著厚厚的口紅。他可以被激起熱情的。但是當那女人無意間轉(zhuǎn)過身看到他,心底失敗感帶來的羞怯讓他一動不動,仿佛被釘在了地上。直到那女人轉(zhuǎn)過身走遠。杰斯特一口氣飛跑了六個街區(qū),到了自己家門前才停下來,到了家就一頭撲在床上,就像剛才一樣。
不,他沒有激情,但是他曾有過愛的滋味。有時候一天,或者一個星期,一個月,有一次是一整年。那持續(xù)一年的愛是對一個叫泰德·霍普金的男生。他是學校所有運動員中最棒的一個。杰斯特會在學校走廊里尋找泰德的眼睛,見了面,盡管他的心怦怦直跳,一年里他們也只是說過一兩句話。
有一次,遇到下雨,兩人同時走進學校門廳,泰德說:“這天糟透了。”
杰斯特含含糊糊地接話說:“是很糟糕。”
兩個人另一次對話稍微長點兒,也稍微正式點兒,但卻讓杰斯特飽受屈辱。因為杰斯特愛著泰德,他非常想給泰德一件禮物讓他對自己印象深刻。在橄欖球開始的賽季,杰斯特在一家珠寶店看到一個小的金制橄欖球。他買了下來,但花了幾天工夫才找到機會給泰德。因為必須是兩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所以他跟蹤了泰德幾天,終于有一天在泰德的更衣室遇到了。杰斯特拿出金橄欖球,哆嗦著遞給泰德。泰德問:“這是什么?”杰斯特一說話,就知道自己犯了個大錯誤,他匆忙地解釋:“我撿到的。”
“為什么給我?”
杰斯特窘得有些發(fā)暈:“只是這東西對我沒啥用,所以我想也許給你——”
泰德的藍眼睛看著杰斯特,里面有譏諷和懷疑。杰斯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里一種熱辣辣的痛,他的雀斑顏色更深了。
“那謝謝啦!”泰德說著把小金球放進褲子口袋。
泰德是一個軍官的兒子,父親的軍隊駐扎在米蘭城市外十五英里的地方。部隊隨時可能開拔,杰斯特一想到這些,這種愛就被蒙上一層陰影。因為可能隨時分離,距離和冒險的預兆讓他的這種秘密情感愈發(fā)強烈。
送給泰德小金球之后,杰斯特避免和他再見面,以后每次想到這一幕,還有那次“糟糕”的天氣,杰斯特就感到一種卑躬屈膝的恥辱。
杰斯特也愛帕伏特小姐。她是他的英語老師,留著劉海兒,但從不涂口紅。杰斯特對口紅很反感,他不明白男人怎么去和一個涂著厚厚的、黏黏糊糊口紅的女人接吻。但是幾乎所有女孩和婦女都抹口紅,杰斯特愛的人也就很有限了。
炎熱沉悶的午后,讓杰斯特感到無聊。星期天的下午又是最漫長的,杰斯特去了機場,直到晚飯時間才回來。晚飯后他仍然感到空虛和情緒低落。他又回到自己的房間,像午后那樣倒在床上。
就在他渾身冒汗也無法安慰自己的時候,突然他渾身一震。他聽到遠處傳來鋼琴聲,還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唱歌。杰斯特不知道這聲音從哪里傳來的,也不知道是首什么歌兒,但是他被深深地吸引了。他從床上翻個身,用胳膊支著頭,仔細聆聽,望著窗外的夜色。那是一首布魯斯曲子,抒情中帶著些悲傷。聲音是從家后面黑人住的那個巷子傳來的。杰斯特聽著,感覺那種爵士樂特有的悲傷慢慢擴散,越來越強烈。
杰斯特起身下樓。爺爺還在書房,他輕輕溜出去沒被發(fā)現(xiàn)。音樂是從第三間屋子傳來的,他敲敲門,敲了好幾次,歌聲停止了,有人打開門。
杰斯特沒想自己該說什么話,于是站在門口什么也沒說,只覺得將會遇到什么令他無法抗拒的事情。第一次他和一個藍眼睛的黑人相視,看著他,杰斯特不由得發(fā)抖。剛才的歌聲還在他腦子里回響,但看到這個藍眼睛的黑人,杰斯特有些畏懼。那雙眼睛很冷峻,在那張嚴肅的黑色面龐上炯炯發(fā)光,讓杰斯特戰(zhàn)栗并突然感到羞愧。他無言地在心里問自己這種洶涌而來的情感是什么。是害怕?是愛情?或者是——對了,是不是激情?爵士樂的悲傷破碎了。
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驅(qū)使,杰斯特還是走進房間,并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