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衍的生活和文學道路
- 陳堅
- 4831字
- 2020-03-23 14:56:27
憧憬與追求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魯迅、郭沫若等著名作家,在二十世紀初葉,都曾抱著救國救民的宏愿東渡日本留學。在那個軍閥專權的島國里,他們親身體驗了由于祖國積弱不振而受到帝國主義壓迫和凌辱的苦處。“眼看到故國的陸沉,身受到異鄉(xiāng)的屈辱,與夫所感所思,所經(jīng)所歷的一切,剔括起來沒有一點不是失望,沒有一處不是憂傷。”郁達夫這番話表達了他們當時共同的心境。
夏衍到達日本時,祖國黑暗依舊,但日本的情形卻有了變化。這幾年,在日本近代史上正是左翼運動的鼎盛時代。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日本發(fā)生了資本主義經(jīng)濟恐慌。陷于危機的資本家用降低工資、解雇職工等殘酷手段將其損失轉(zhuǎn)嫁到工人階級頭上,于是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工人罷工及普選運動。在俄國十月革命的鼓舞下,各種左翼團體先后崛起,工會、農(nóng)會、無產(chǎn)婦女團體、進步文化社團以及各種馬克思主義研究會風起云涌,進步刊物層出不窮。
對于曾經(jīng)受到五四洗禮,努力探尋民族出路的夏衍來說,這一切具有多么強烈的吸引力,是不言而喻的。
1920年9月下旬,夏衍搭船抵達東京,旋即和蔡經(jīng)銘、毛文麟三人報名進了神田區(qū)中國青年會附近一所專為中國學生考入正式的專門學校而設立的補習學校。這里補習的主要是日文。在“甲工”雖然已上過一年日文課,但是只讀不用,到東京只得從頭學起。日本一般大學都是春季開學,在陽歷二月底報考,其間只有六個月工夫準備,時間十分緊迫,東渡時“甲工”給出洋留學生的經(jīng)費只有二百元,這是不能容許一試不中、再等來年的。因此,在這半年中,夏衍心不旁騖,集中精力攻讀日語和溫習數(shù)學。當時,政府規(guī)定一定得考取國立大學,才能得到官費,但向以嚴格著稱的九州福岡戶畑町的明治專門學校(現(xiàn)為九州工業(yè)大學)例外。報考“明專”的達一百多人,而錄取者僅五名。由于夏衍作了充分準備,這次“背水之戰(zhàn)”居然成功。“明專”學制是本科四年,中國學生有一年預科。他從這年4月入該校電機科,1925年3月卒業(yè)。
近年來在日本發(fā)現(xiàn)的夏衍在明治專科學校的成績登記表表明,他在該校讀書時的學業(yè)成績是逐年下降的。據(jù)夏衍說,這原因就在于他這時關注的并不是所學的電機專業(yè),而是社會科學,是政治。他常常出入于圖書館,在那里仔細地尋覓和閱讀各種進步的哲學書籍和文學作品。他參加了日本進步同學組織的社會科學研究會,熱心地研討列寧《共產(chǎn)主義運動中的“左傾”幼稚病》,恩格斯《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fā)展》,以及《共產(chǎn)黨宣言》等經(jīng)典著作,認真學習馬克思主義。同時,他還接觸了日本左翼運動的著名領袖人物,結(jié)識了“水平社”負責人松本治一郎和“勞動農(nóng)民黨”委員長大山郁夫。這兩位民主主義的政治活動家對日本自明治維新以后從封建制過渡到資本主義,以至發(fā)展為帝國主義國家都深為不滿,積極領導了被壓迫下層人民的解放運動,為確立民主制度而進行不倦的斗爭。夏衍從他們的行動與言論中間受到啟發(fā),對于“工業(yè)救國”這個在他的生活與學習中曾長期發(fā)生過作用的虛幻觀念,終于產(chǎn)生了懷疑以至厭惡。
從二十世紀初到二十年代,我國在日本的留學生是很多的,他們的政治態(tài)度也是形形色色的。除一部分探索救國之道和尋求革命真理的知識分子外,還有一批所謂“國家主義派”“反共產(chǎn)派” “國粹派”,他們有時也以“富國強兵”相標榜,但終日學跳舞,打麻將,過著荒唐無聊的生活,把國家民族的命運完全置諸腦后,一心只想著在國外“鍍金”之后,一旦回國,就可以“做技師,做官,討老婆,造房子”。從市儈主義立場出發(fā),他們懼怕革命到了十分荒謬可笑的程度:“將多數(shù)看作過激,將共產(chǎn)解作 ‘大家要來分他的家私’,所以恨不得將整理交通的左側(cè)通行改作右側(cè),見了女人的紅色腰卷兒也要倒退三步。”對于這種丑惡的現(xiàn)象,夏衍流露了極度的憎惡與鄙視。他在投寄給創(chuàng)造社《洪水》雜志的《從日本來的消息》一文中作了辛辣的諷刺,指出:
我們須得想一些,供給我們學費的農(nóng)民的苦楚!這是帝國主義給我們的禮物。在學時代,請在書本子外面,注意一些社會的事態(tài),回國去之后,請不要恩將仇報,幫了資本家(中國和外國的)去虐待你的學資供給者。
這篇文章呈現(xiàn)了夏衍反對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統(tǒng)治的鮮明革命立場,從中亦透露了他對“實業(yè)救國”之類的決絕態(tài)度。
夏衍思想發(fā)生更明顯的變化,是在八幡實習期間。在明治學校畢業(yè)后,為了取得“官費”,他進入九州帝國大學。那時,日本的工業(yè)大學規(guī)定每年必須有兩個月到工廠或礦山實習。夏衍作為帝國大學的學生到了八幡制鐵廠。這里是日本重工業(yè)的中心地帶,是進步力量很強大的地方。他曾與日本左翼分子一道,投入了工人運動的實際工作。盡管這當中多少還摻雜著托爾斯泰式的“懺悔貴族”的心情,然而,與近代產(chǎn)業(yè)工人的接近,使他開闊了眼界,深切體會到工人群眾受剝削受壓榨的痛苦生活,看到了工人階級的偉大力量。他后來在《<母親> 在中國的命運》一文中回顧到他在這期間思想感情的變化,是值得注意的。他說:
那時候我以一個工科大學生的身份,在日本九州著名的八幡制鐵廠實習,在隆隆的發(fā)電機旁邊,我耽讀了契訶夫、托爾斯泰和屠格涅夫的作品。一個暑假之后,我對于那些軟弱,懶散,而又充滿了哀愁的人物,漸漸的感到厭倦了。當時我開始知道了一些蘇聯(lián)大革命中的英勇出奇的英雄,于是我很想追覓一些介在這兩個時代之間的俄羅斯人民的典型與性格,我找到了高爾基,讀了《夜店》,讀了《太陽兒》,終于讀完《母親》而深深地感動了。一年半之后我被逐歸國,在簡單的行囊中我把村田的日譯本《母親》帶回來了。
我們知道,夏衍在“明專”讀書時即很喜歡史蒂文生、狄更斯,為這些大師的作品所著迷。到帝大以后又耽讀了屠格涅夫、托爾斯泰、契訶夫的作品。這些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作家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的罪惡與腐朽,表現(xiàn)了對被損害、被污辱的下層人民的深切同情。然而,這時夏衍對他們越來越淡漠了。一種對于新的生活真理的追求,甚至使他在一段時間里對他們的作品感到厭倦。他希望從文學上看到進步人類的未來,看到創(chuàng)造新世界的新興無產(chǎn)階級的力量。這樣,他便找到了高爾基,從這位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文學大師那里獲得了投入革命戰(zhàn)斗的勇氣與信心。這里,明顯地標志著他的思想向前跨進了一大步。
“左翼作家并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神兵”。夏衍后來成為著名的“左翼作家”,與他在日本一段時期的生活關系是很密切的。日本的左翼運動無異于一所革命的大學校,使夏衍受到了共產(chǎn)主義的啟蒙教育,從而對他一生的事業(yè)和思想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有些杰出的作家,當他們開始文學生涯的時候,還是一些愛國主義者和民主革命者。他們勇敢地反叛舊有的一切,艱難地探索著使祖國擺脫落后與貧弱的道路;然而,他們還很少或幾乎沒有接觸科學的世界觀、方法論和無產(chǎn)階級領導的革命運動,因而往往不了解逐漸壯大的新興工人階級的力量和歷史前進的方向。這樣,在變亂動蕩的時勢下便會因看不清出路而寂寞、孤獨與失望,甚至在歷史的風波中迷失道路。夏衍與他們不同,他在進入文學領域之前,便接觸了馬列主義著作,并有了初步的革命斗爭實踐,相對而言,思想的起點是比較高的。魯迅就曾在與夏衍的一次談話中說過:“從社會科學走向文學的道路是順的,從文學走向社會科學的道路是逆的。”
由于有了先進的社會科學知識和思想的指導,夏衍后來一開始文學活動,便能自覺地把文學與革命聯(lián)系起來,堅定不移地通過文學去推進無產(chǎn)階級解放事業(yè)。就這點來說,夏衍以后成為左翼革命文藝運動的重要骨干是毫不奇怪的。自然,這也可能帶來另一方面的問題,即由于思想經(jīng)歷上的曲折、反復較少,也就容易較多地從理性概念上教條式地看待問題,而不善于深入地把握復雜多樣的社會現(xiàn)象和文藝規(guī)律。隨著夏衍前進的足跡,在涉及三十年代文學活動時,我們對此將會有具體的了解。
在留學期間,對祖國的思念和熱愛,對于壓迫、奴役弱小民族的暴力的鄙夷和仇恨,經(jīng)常地襲擊著年輕夏衍的心。他在《創(chuàng)造日匯刊》發(fā)表過一篇速寫《船上》,文中敘述從上海駛往日本的輪船上,中國平民百姓和朝鮮人民所遭受的種種歧視和虐待。他滿懷激憤地發(fā)出了種種疑問:“為什么單有三等船客要隔離(上海有時疫須得隔離一夜才放行)呢?坐了一二等,便不至于染疫了么?——為什么朝鮮人,可任意地被逮捕呢?他亡了國了!那么我們能夠不被逮捕,是不是還要感謝我們那殘破不全,干戈遍地的祖國么?……”這些詰問,實質(zhì)上就是對于侵略者、壓迫者的沉重抗議。在“明專”讀書期間,他還有過兩次難忘的旅行。當時官費生每月有六十日元的生活費,在1925年的暑假,他拿了這筆錢游歷了朝鮮和祖國的北方。他攀登過金剛山的高峰,憑吊過牡丹江的戰(zhàn)跡,在泰山之巔看過日出,在八達嶺上聽過駝鈴。這些地方的雄偉壯麗的景色使他陶醉,而處于日本軍國主義者控制下的中朝人民的深重苦難,尤使他難以忘懷。在去東北的途中,他親眼看到日本憲兵為了夸示他們的威武而縱馬踐踏菜市,在奉天車站,日本路警任意把中國的苦力推下正有火車急駛的軌道。在這種場合,夏衍對于周圍群眾沒有反抗的表示而感到困惑和痛心,以為人們在長期壓迫下,已不知不覺地學會了順從壓迫的習性。然而,在另一個場合,他很快便糾正了自己的偏頗。在從釜山到平壤的火車上,一位朝鮮女學生開始誤認他是日本人,嚴峻地拒絕與他談話,但后來當她發(fā)現(xiàn)他是中國人時,便立即改變了態(tài)度,對他笑臉相迎,親切異常。
她,我記得非常明白,還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年紀吧,在她開始懂得世界的時候,那一幕“日韓合并”的血腥悲劇也該早已經(jīng)是歷史上的事件了吧。但,從她那不經(jīng)意的一憎一喜之間,何等深刻地表露了一個和平民族對侵略者的仇恨!
夏衍后來回憶到這件往事的時候,還是那樣激動不已,表明這段經(jīng)歷給他的印象是多么深刻。被壓迫的群眾不會甘心作奴隸,人民是不可征服的——這個樸素的真理,后來成為夏衍畢生不可動搖的堅定信念。
夏衍在日本求學的后幾年,國內(nèi)的政治形勢起了很大的變化。在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上,孫中山先生接受了中國共產(chǎn)黨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綱領,毅然對國民黨實行改組,與共產(chǎn)黨人攜手合作。大會以后,工農(nóng)斗爭和各階層人民的民主運動在全國范圍內(nèi)廣泛開展,革命形勢逐漸高漲。夏衍身處異邦,但對國內(nèi)如火如荼的革命運動無限關切。1924年11月,孫中山先生應馮玉祥的邀請,到北京商討召開國民會議。途經(jīng)日本門司,夏衍隨同中國在日留學生代表前往謁見。當他將一疊載有報道孫中山北上新聞的報紙交給這位敬仰已久的民族領袖時,中山先生十分高興,當場指定李烈鈞介紹他加入了國民黨。不久又擔任了國民黨中央海外部直屬駐日總支部常務委員、組織部長(該總支負責人為中共留日學生支部書記何恐)。此后,在從“明專”畢業(yè)以后的兩年中間,夏衍雖然考進九州帝國大學,但大部分時間卻是在東京總支部,并經(jīng)常到日本各地活動。他在廣大的愛國華僑中間宣傳“打倒列強,除軍閥”,聯(lián)絡同志,發(fā)展組織,壯大革命力量。北起北海道的札幌,南到九州的鹿兒島,都曾留下過夏衍的足跡。為了配合和支援國內(nèi)北伐的革命進軍,他四處奔走,熱情高漲,長途跋涉的種種艱辛,開展工作中遇到的種種阻難,都沒有難倒這位年輕的革命戰(zhàn)士。
正當夏衍為北伐戰(zhàn)場上頻頻傳來的捷報歡欣鼓舞的時刻,1927年春夏之交,蔣介石竊取了國民革命的勝利果實,在帝國主義指使和支持下,在上海發(fā)動了“四一二”政變,以“清黨”為名,喪心病狂地逮捕屠殺共產(chǎn)黨人和革命青年。這時,東京的國民黨西山會議派砸爛了左派的駐日總支部,夏衍被列入了通緝名單。日本警事廳在他的寓所附近安置了警探,借口“保護”,監(jiān)視他的行動,隨時準備施加迫害。形勢的驟然逆轉(zhuǎn),使夏衍對國民黨右派燃燒著滿腔的憤火,但他對革命并未感到幻滅和沮喪。經(jīng)過海外七年的學習與鍛煉,他已明確地樹立了共產(chǎn)主義的信仰,對創(chuàng)造新世紀的無產(chǎn)階級的力量和光明的未來充滿著熱烈的向往和堅定的信念。因此,在暴力的打擊和威嚇面前,他沉著鎮(zhèn)定,矢志不移。他決心投入無產(chǎn)階級先進戰(zhàn)士的行列,向舊制度展開更持久、更頑強的斗爭。1927年5月的一天,夏衍機智地躲過警探的耳目,懷里揣著一份東京左派組織全部成員的名冊,到達門司,悄悄登上了長崎丸號客輪,踏上歸國的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