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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

田正平

說來慚愧,作為一名教育史從業者,我真正關注并認真研讀我國著名科學家、教育家竺可楨先生的教育思想和著作大致是2007年以后才開始的。當時,我正根據自己的身體狀況和學術興趣,制訂了一個所謂的十年計劃,準備用大約十到十五年的時間,閱讀和研究一批清末民初的士人日記,藉以豐富對那一時期社會變革、教育變革所引發的士人心態變化的理解,從而加深對中國教育早期現代化心理層面的認識。出于這樣一種目的,盡可能地收集各地整理出版的日記類文獻,從晚清四大著名日記,到鄉村士子劉大鵬、朱峙三的日記,從黃炎培、胡適、吳宓的日記,到惲毓鼎、張謇、吳汝倫的日記,只要得到有關信息,總是千方百計購置。在此前后,已大致瀏覽過上個世紀80年代由人民出版社和科學出版社先后出版的五卷本《竺可楨日記》,這個五卷本由于是“摘編”,所以讀起來總是覺得有點不滿足,關鍵時刻常常被省略號所打斷。正在此時,看到了由上海世紀出版有限公司、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從2004年開始陸續出版的《竺可楨全集》。從“前言”中得知,《全集》的6—19卷將全文收錄竺可楨1936年至1974年的全部日記,于是,生活中多了一份期盼,出版一卷購置一卷,終于在2013年把已出版的24卷購齊。

當時剛剛結束了《胡適留學日記》的研讀。在1915年1月20日的日記里,胡適記下了他在哈佛大學與竺可楨、張子高、鄭萊等同學的一次聚會,聚會討論的主題是“設國立大學以救今日國中學者無求高等學問之地之失”的問題。這次聚會由竺可楨作東,當時的竺可楨和胡適他們只是一群20歲出頭的大學生或研究生。一月的波士頓,室外寒氣逼人,室內卻熱氣騰騰,“暢談極歡”。這樣一幅圖景,給我留下極深印象,我決定調整計劃,接下來重讀《竺可楨日記》,先從1936—1949年這一段讀起,因為這是竺可楨主持浙江大學校政的13年,也是他全面實現自己20多年前理想抱負的一個重要時期。反復捧讀這些70多年前在戰火紛飛的日子里、在昏暗搖曳的煤油燈下寫下的數百萬言《日記》,真的讓我非常感動。在那段日子里,我經常與同事和學生們談起,閱讀竺可楨校長的日記讓人有一種接受精神洗禮的感覺,有一種精神境界升華的震撼。深刻地感受到,正是在竺可楨校長的帶領下,浙江大學經歷了千辛萬苦的“西遷”,在戰火紛飛、顛沛流離的空前民族災難中,實現了由一所地方性大學躋身于中國著名大學的關鍵性一步。可以說,浙江大學在成長與發展進程中的最重要時期,正是在竺可楨長校期間經歷的。

另一方面,在閱讀這些日記和研究竺可楨教育、科技活動及其思想時,總感到有些遺憾,即是覺得像竺可楨這樣一位科學界、教育界的巨擘,一位在國內外交游廣泛、影響巨大的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代表,現有的關于他的研究成果和相關資料的積累真的是遠遠不夠,與他的地位和影響太不相符。別的不說,據我粗淺的了解,迄今為止,除了李玉海先生的《竺可楨簡譜》,還沒有見到其他更翔實的“竺可楨年譜”。從事歷史研究的人都知道,對于人物研究而言,一部翔實可靠的年譜是多么重要,說得極端點,幾乎就是一種必備的工具書。歷史上一些重要人物各種版本的年譜,何止一種。中國近代教育史上的一些著名教育家如蔡元培、張伯苓、葉圣陶等,都有了數百萬言的年譜長編;胡頌平編著、臺灣聯經出版公司早在1984年出版的《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煌煌十卷,更是一部享譽海內外的巨著。這些年譜和年譜長編的編輯出版,無疑對推動有關譜主的研究提供了極大的方便。所以,在研讀《竺可楨日記》時,每每有一種沖動和期盼,如果能在《竺可楨日記》的基礎上,參考其它史料文獻,下功夫編輯整理一部《竺可楨年譜》,一定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

說來湊巧,2016年12月,浙江大學社會科學研究院的李杭春老師送給我一部《竺可楨國立浙江大學年譜》打印稿,說是讓我提些意見。書稿拿到手后,我用了兩天時間即把20余萬字的稿子讀完。一個最直觀的感覺即是,這部書稿使我近些年來閱讀《竺可楨日記》所獲得的一些感想、印象和留存下來的一些疑問一下子清晰起來、連貫起來、豐滿起來。這可能正是一部翔實的年譜之于人物研究所發揮的作用。讀了《后記》我才知道,這部書稿完全是作者利用工作之余擠出時間完成的:“這是一個‘四無’產品:年譜編撰者一無學歷,二無職稱,三無課題,四無時間。”說是無學歷、沒資質,實在是過謙之詞,作者1994年即在杭州大學中文系獲得中國現代文學碩士學位,差不多十年之前就參與編纂了12卷本的《郁達夫全集》和兩部郁達夫研究資料。后面的“三無”卻是實實在在的。凡是在高校工作的同志都清楚,在目前的學術生態環境中,沒有高級職稱、沒有縱向或橫向課題、沒有經費狀態下從事科研工作是個什么滋味。但是,作者卻認為:“其實,除開時間是個硬傷,惟透支生命別無他法;其他的,對于一個人文學者,應該都是浮云。尤其是每一個字都靠自己敲打,每一條信息都由自己掌握,每一句表述都經過自己的思考,這樣做,無論如何都讓我欣慰,讓我心安。”說得真好,我相信這不是無可奈何式的自我安慰,而是一種對學術研究本質的理解和認知。順便說說,我認為,破除多年來對“三有”的盲目和追捧,擺脫“三無”的桎梏和束縛,應該是改造當前高校學術生態環境的一項重要任務。

這并不是一部完全意義上的《竺可楨年譜》,與一般的年譜類著述不大一樣,書稿定名為《竺可楨國立浙江大學年譜》,把譜主與一所他曾經工作過的大學放在一起考察,上自1936年1月,下迄1949年12月,以竺可楨主持浙江大學校政的時間為始終,蘊涵著作者的深意。應該說,浙江大學的這段經歷,不僅在其自身百年發展進程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也給后人留下了諸多啟示,其中的一個重要啟示即是,一所地方性大學或者說一所普通大學,如何在一位校長的帶領下,審時度勢、努力處理好學校發展與國家前途、民族命運的重大關系,抓住時機、乘勢而上。當年的浙江大學當然遠遠談不上是世界一流,但是,基于一所大學的發展所體現出來的這些經驗,折射的是現代大學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成長、發展所應遵循的基本規律和她的主持者必需具備的基本素質。今天,世界高等教育的發展和中國高等教育的面貌,與70年前相比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但是,高等教育發展的基本規律可能并未發生根本性變革,而現代大學賴以生存的中國這塊土地的歷史文化血脈,在我看來似乎也未發生根本性變革。從這個意義上講,《竺可楨國立浙江大學年譜》對于我們學習、理解、研究竺可楨的辦學理念、思想境界和個人情操,對于我們繼承、發揚、光大浙江大學的“求是”傳統,都會有很大的幫助。

最近幾年,教育界、特別是高等教育界在探討創建世界一流大學的過程中借鑒西方現代大學的治理經驗提出很多極好的建議和設想。諸如辦學理念、制度建設、組織構架、知識生產,大學與外部關系的處理,等等,這些都是非常必要的。但是,所有這些好的設計和制度都是要靠人即大學校長來執行的,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對大學校長這一角色的特定涵義還關注不夠。我常常在想,和蔡元培、竺可楨、梅貽琦、張伯苓、蔣夢麟他們那一代人當校長的時代相比,我們當代高等教育缺乏的難道僅僅是完善而寬松的外部環境和內部制度嗎?恐怕未必,可能更缺乏的是一批有高尚遠大的辦學理念,有只問是非、不計個人利害的崇高境界,有清正廉潔、襟懷廣闊的個人情操的大學校長,這很可能是一個許多人心知肚明而大家又都不愿意挑破的話題。在這方面,歷史給我們提供了諸多榜樣,我們應該珍視并善待這份精神遺產。

我期待著作者能在這部《竺可楨國立浙江大學年譜》的基礎上,往前追溯,往后延伸,把這件非常有意義的工作做下去,下個三年五年功夫,編撰出一部內容更加全面、資料更加翔實的《竺可楨年譜》。事實上,竺可楨在擔任浙江大學校長時已46歲,卸任浙江大學校長時也才59歲,除此之外,他早年的學習、生活經歷,他留學美國期間的學業、見聞,他回國后從1918至1936年期間的研究與教學生活、廣泛的社會交往,以及1949年后他在中國科學院副院長任內24年的風風雨雨,可以說,他的一生參與和見證了中國現代科學文化教育事業的發展。竺可楨不僅是浙江大學永遠值得懷念和敬仰的一位校長,他更是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現代中國大學校長、現代中國科學家的杰出代表。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成長、中國當代科學教育事業的發展,需要從他的身上、從他的人生經歷中,汲取營養,獲得精神和力量!

是為序。

丁酉年歲初于浙江大學西溪校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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