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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帝國的分量

人們把那個有罪的小偷帶來,讓他經受他應得的拷問。人們折磨他,毆打他,他的胸部受傷了,然后又被吊起來……人們用棍子打他,用鞭子抽他,把各種酷刑手法都用了個遍,可他還是不認罪。他將為此受到懲罰,被送上刑場。另一個人也被帶上來了。他是無辜的。他是很多人的庇護者。能言善辯的人為他說話。這個人運氣不錯:他被無罪釋放。

這段引文來自一本希臘-拉丁語的兒童啟蒙讀物A. C. Dionisotti, ‘From Ausonius’ Schooldays?’,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 72(1982), pp. 83–125。酷刑,見J. Harries, Law and Empire in Late Antiquity(Cambridge, 1999), pp. 122–34。更廣義的暴力問題,請見H. A. Drake (ed.),Violence in Late Antiquity (Aldershot, 2006)。,大約出自14世紀早期。這段簡單的文字體現了我們對羅馬帝國晚期的一些未受質疑的推斷。當時,司法暴力是正常的,而且是理所應當的(實際上,即使是證人也經常會被嚴刑拷問,除非他們來自精英階層)。同時,富人可以逃脫刑罰。羅馬帝國的世界中有許多暴力和非正義的事。受基督教的影響,帝國早期的角斗士表演于326年被君士坦丁(Constantine)下令廢止,但它在西羅馬帝國一直延續到4世紀末。380年,一個叫阿利比烏斯(Alypius)的人——此人后來在阿非利加成為一名禁欲的主教——來到了羅馬的大競技場。他本不想看角斗士表演,是很不情愿地被朋友們帶來的。于是,他就一直閉眼不看。有一位角斗士受傷了,引來了觀眾們的大聲吼叫。阿利比烏斯因此睜開了眼睛,然后立刻被這血腥的場面吸引得欲罷不能。他的朋友、大神學家希波的奧古斯丁(Augustine of Hippo,430年去世)不無同情地評論道:“他跟其他觀眾沒什么兩樣。”Augustine, Confessions, trans. H. Chadwick (Oxford, 1991), 6.8. 君士坦丁下令廢止,見Jones, Later Roman Empire, p. 977; A. Cameron, Circus Factions(Oxford, 1976), pp. 216 ff。奧古斯丁是一個強硬的人物,但也不是不通情理。他認為,雖然嗜血在基督徒的眼里是罪惡的,但也是人之常情。實際上,后羅馬時代的所有社會,不管是多神教徒、基督徒還是穆斯林社會,全都一樣地對暴力習以為常,尤其是強權者的暴力。不過,在羅馬帝國時期,暴力具有公開的合法性,它是人們每周都要觀看的盛會中必不可少的因素。這種對暴力的迷戀甚至超過了18世紀的歐洲人對公開處決的嗜好。它成了羅馬強權的核心元素。5世紀初角斗士表演被廢止后,在公開場合屠殺野獸的表演又延續了100多年。

至于說有錢人可以無視法律,無論從什么意義上來說,這都不是自然而然的。368—371年間那些被控“行巫術”而在公開審判中受刑對“行巫術者”的審判,見J. F. Matthews, The Roman Empire of Ammianus Marcellinus (London, 1989), pp. 209–17。的元老院議員們對此肯定深有感觸。但是,掌權者確實擁有強大的庇護體系,而且常常濫用它們。森涅修斯(Synesios)于411—413年擔任昔蘭尼加(Cyrenaica,現利比亞東部地區)托勒密(Ptolemais)城的主教。當時那里的總督安德羅尼科斯(Andronikos)就是一個非常殘暴的人。森涅修斯在信件中抱怨道,安德羅尼科斯對當地的市議員們尤其喜歡使用暴力,曾因其中一人的稅務問題而把那人打死。森涅修斯使安德羅尼科斯被罷免了職務。Synesios of Cyrene, Correspondance, ed. and trans. A. Garzya and D. Roques(Paris, 2000), nn. 41–2, 72, 79, 90; cf. D. Roques, Synésios de Cyrène et laCyréna??que du Bas-Empire (Paris, 1987), pp. 195–206, 366–70.這說明,只有像他這樣與君士坦丁堡的統治者關系密切且意志堅定的主教,才有能力妥善地控制權力濫用的問題。如果沒有這樣的人物存在,那么地方官員無論是好人還是壞人,都有可能死于其政治對手的襲擊,這些政治對手可以動用的力量包括教會勢力和中央政府的庇護體系。而庇護體系是至關重要的,在我們所能看到的羅馬帝國晚期的史料中(實際上早期也是一樣),大部分作者突出強調了這一點。一個人如果沒有人庇護,就不可能成功。羅馬帝國的腐敗問題和暴力問題一樣嚴重。我們認為是腐敗的現象在羅馬人(尤其是精英階層)的眼里未必是腐敗。當時的世界有一套自己的規則、理由和行為規范。但是,腐敗和其他類似現象確實使特權階層擁有了特權。史料作者們至少含蓄地使用了各種修辭手法以描述權力濫用的現象。

我在本章的開頭寫下上述評論,只是為了讓我們的眼光離羅馬的政治權力遠一點。羅馬人的國家并不比其他國家“文明開化”,但也并不是在公元400年前后就明顯注定走向解體。羅馬帝國的暴力(無論是公開的還是私下的)、腐敗和不公正等問題都是其國家體系的一部分,而這個體系非常穩定,已經延續了多個世紀,幾乎沒有明顯的漏洞。該帝國的一半,也就是西羅馬帝國,確實在5世紀時解體了,但這是因為人們遇到了一些意外事件,而且沒有把這些事件處理好。東羅馬帝國則輕松地存續下去,有人認為其在6世紀早期達到了巔峰。這個具體過程我們放到第4章去說,那一章講述了400—550年間發生的事情。在本章,我們要討論的是這套穩定的國家體系在西羅馬帝國解體之前是如何運作的。下一章,我們則要把目光投向羅馬帝國晚期的宗教和文化形態。這兩章都會采用來自4世紀的史料,針對西羅馬帝國,我們還會使用5世紀早期的史料,那個時期還算相對穩定;關于東羅馬帝國的史料在時間跨度上會延續到6世紀,因為這個國家在公元600年之前都沒有太大變化。

羅馬帝國是一個以地中海為中心的國家。羅馬人把地中海稱為“我們的海”,歷史上,只有他們將地中海的所有沿岸地帶都納入勢力范圍。帝國的體系也是建立在這個內海的基礎上的,因為海上運輸既方便又相對便宜,將沿岸各行省聯系在了一起,森涅修斯因此可以在昔蘭尼加和君士坦丁堡之間往來自如,阿利比烏斯也可以在塔加斯特[Thagaste,今蘇格艾赫拉斯(Souk Ahras),在阿爾及利亞東部]和羅馬之間輕松往返。到公元300年時,人們已經發現很難靠單一的中心來統治好這個國家,于是,公元324年以后,帝國有了兩個常設首都,一個是羅馬,一個是由君士坦丁新建的城市君士坦丁堡。從那時起,羅馬帝國在絕大部分時間內都由兩個部分組成,一個是東羅馬(大部分人說希臘語),另一個是西羅馬(大部分人說拉丁語)。兩部分各有自己的皇帝和政府,但仍然保持十分緊密的聯系。直到6世紀,拉丁語還是東羅馬的官方法律和軍方用語。

羅馬是一個巨大的城市,其人口在帝國早期曾達到100萬。到了公元400年,雖然羅馬已不再是西羅馬帝國的行政首都(4世紀時西羅馬帝國的行政首都是高盧北部的特里爾,公元402年后遷至意大利北部的拉文納),但其人口仍有50萬之多。君士坦丁堡建城時人口要比羅馬少得多,但增長十分迅速,到5世紀晚期時估計已經達到50萬,超過了當時的羅馬。在古代和中世紀,這種規模的城市都是由政府刻意維持的。出于意識形態的原因,政府希望在自己的政治中心或帝國心臟能有一座巨大的城市。羅馬和君士坦丁堡都有城市貧民,靠國家時常發放的谷物和橄欖油維持生活。在西羅馬帝國,這類食品是從北阿非利加(現在的突尼斯)運來的,而在東羅馬帝國,這類食品則來自埃及,也有部分可能來自敘利亞。阿非利加和埃及是整個帝國的主要糧食出口地。這些免費發放的食品(拉丁語中稱作annona)在帝國的稅務系統中是一筆很大的開支,占全部預算的四分之一甚至更多。對國家來說,刻意維持這些巨大城市的規模,讓城市中的居民感到快樂,一定是非常重要的。J . Durliat, De la ville antique à la ville byzantine (Rome, 1990); E. Lo Cascio,in W. V. Harris (ed.), The Transformations of Urbs Roma in Late Antiquity(Portsmouth, RI, 1999), pp. 163–82; A. E. Müller, ‘Getreide für Konstantinopel’, Jahrbuch der ?sterreichischen Byzantinistik, 43 (1993), pp. 1–20.實現快樂靠的是所謂的“面包和馬戲”——不過馬戲表演(包括羅馬露天競技場里的各種競技活動)通常是由私人財富供養的。R. Lim, in Harris, Transformations, pp. 265–81, at pp. 271–5.在第4章里我們會講到,410年,西哥特人洗劫了羅馬,整個帝國都受到了巨大沖擊。大城市的象征意義可見一斑。

羅馬人鐘情于城市生活,對首都的維護只是其中最明顯的一個方面。整個羅馬世界的文化都是和“城市性”(civilitas)密不可分的。從這個詞又衍生出了“文明的”(civilized)和“文明”(civilization)等詞,它準確地反映了羅馬人的城市生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羅馬帝國就是其所有(數千座)城市的聯盟。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議會(拉丁文中是curia,希臘文中是boulē),傳統上都是自治的。每個城市都有一套宏偉的建筑,各個城市的標準相當統一:一個廣場,周圍有一些市政建筑和神廟,還有一個劇場、一個露天競技場(只存在于西羅馬),以及大浴池。從4世紀起,主教座堂和其他教堂取代了神廟。在帝國的某些地區,城市還建有城墻。這些都是“城市性”的標志物,沒有它們的地方就不能算城市。城市和建筑的形象就像銀線一樣貫穿了羅馬文化的各個層面。高盧詩人奧索尼烏斯(Ausonius,約395年去世)在4世紀50年代創作了一組名為《偉大城市的排名》(Order of Noble Cities)的詩作。Ausonius, Works, vol. 1, ed. and trans. H. G. E. White (Cambridge, Mass., 1919),pp. 269–85.詩作中列舉了19座城市,排名第一的是羅馬,排名最后的則是他的家鄉波爾多[他把羅馬和波爾多都稱作“故土”(patria)]。他歷數各個城市中的建筑,在這個過程中,他實際上也描繪出了整個帝國的風貌。

政治社會的重心也在城市里。在帝國早期,由于城市都有自治傳統,市議員(拉丁文中是curialis,希臘文中是bouleutēs)就是當地的最高掌權者。4世紀的時候,帝國政府加強了中央集權,市議員們發現很多事情的決策權被帝國政府拿走了。隨著元老院和中央政府的擴張,那些最富有、最成功的市民開始有機會凌駕于地方的官僚層級之上,而市議會則退居第二位。市議員的首要任務變成了征稅和提供稅務擔保。這項工作有油水也有風險。市議會的正式組織結構從5世紀開始漸漸弱化。到了6世紀,就連征稅的工作都被中央政府的官員拿走了。這個過程往往被視為羅馬帝國走向滅亡的標志,因為從帝國的法令條文中可以明顯看出,市議員們對征稅的負擔頗有怨言,有些人(毫無疑問是那些比較窮的)開始想辦法逃避責任,而皇帝則將這種逃避確定為非法行為。與此同時,西羅馬的精英開始在他們的文字中流露出向往田園生活的情緒,考古學家也通過對西羅馬城市遺址的發掘發現,這些城市的物質遺存在公元400年以后出現了大幅的簡化。市議員身上沉重的征稅負擔看來是導致城市衰頹的原因之一,當然,這也可能與帝國的整體衰落有關。J . H. W. G. Liebeschuetz, The Decline of the Ancient City (Oxford, 2001); A.Laniado, Recherches sur les notables municipaux dans l’empire protobyzantin(Paris, 2002); C. Rapp, Holy Bishops in Late Antiquity (Berkeley, 2005), pp.274–89.

然而,這種解釋太過消極了。首先,這個解釋不適用于東羅馬。在那里,市議員們確實被邊緣化了,而且從大約450年起就在文獻記錄中出現得越來越少(違逆帝國法律的次數倒是越來越多),但政治精英們的活動仍然穩固在城市之中。實際情況是,市政府變得越來越不正式,與此同時,有錢人形成了一個團體,但是并沒有組織起專門的機構。居住在地方的元老院議員、地方主教以及那些最富有的市議員逐漸形成了一個精英群體,通常被稱為“領導人”(prōteuontes)。這些人是城市教會的庇護者,有權對建筑維修和舉辦節日等事宜做出決定。必要時,他們還能組織地方防務,而不需要一個正式的名號。并沒有哪個城市因此衰敗。在東羅馬的很多城市里,最雄偉的建筑都是在5世紀和6世紀建造的。議會的力量衰落之后,東羅馬的城市依舊維持著穩定的狀態。看到了這一點,我們不難發現,西羅馬也存在類似的穩定性。希多尼烏斯·阿波黎納里斯(Sidonius Apollinaris,約430—485年)來自高盧的克萊蒙,出自當地最富有的家庭。他的父親和祖父都是執政官,他本人還是皇帝阿維圖斯(Eparchius Avitus,455—456年在位)的女婿。J . Harries, Sidonius Apollinaris and the Fall of Rome (Oxford, 1994).此人有大量詩歌和信件傳世。他并不需要成為議員,其仕途的大部分時間用于謀求在中央政府發展。不過,最后他當上了克萊蒙的主教。在這一時期的信件中,他大力支持“忠誠于本地”的思想,包括對城市聚落的維護。他的姻親(阿維圖斯的兒子)伊克迪修斯(Ecdicius)則用私人軍隊守衛克萊蒙。他們在城市政治中的積極活動并不需要依靠傳統的市議會體系。實際上,只要羅馬的價值觀還存在,這種城市形態就一直存在著。各地的情況不同,但即使是在羅馬帝國本身覆滅之后,其城市形態仍在許多地方存在了很長時間。“城市性”靠它自己的力量演變成形了。在西羅馬,城市精英們也擁有鄉間別墅和豪華的避暑宅邸[東羅馬這樣的鄉間住宅區不多,即便是有也多集中于城市周邊,例如達芙妮(Daphne)就在安條克城旁邊氣候涼爽的山上],但城市仍然是商業、政治、庇護體系和文化的重心所在。沒有哪個有影響力的人物敢于冒險遠離城市。而且,富人們去哪兒,其他人也就跟到哪兒。跟隨富人的既有仆人和隨從,也有想賺富人錢的商人和工匠,還有等著富人大發慈悲的窮人。總之,還是組成城市生活的那些人。

把城市網絡視為羅馬社會的首要元素是可行的,它甚至比帝國中央政府還要重要。實際上,按照現代的標準來看,帝國的管轄力度是很小的。中央政府的公務人員最多的時候也只有約3萬人,而且都集中在帝國首都和行省的首府(以上所說的公務人員不包括低等級的政府雇員,如衛兵、會計、信使、趕牛人等等,這些人的數量可以達到前述公務人員的10倍)。J ones, Later Roman Empire, p. 1057. 羅馬帝國的官僚體系,見C. Kelly,Ruling the Roman Empire (Cambridge, Mass., 2004),這是對羅馬晚期官僚文化的最好分析,還可參見C. Kelly and P. Heather, in CAH, vol. 13,pp. 138–210。我們還有很多證據能說明羅馬政府的效率很低,文件保管也很差,而且帝國疆域廣大,從首都到一些偏遠省份要花很長時間(從羅馬到高盧北部最少也要3個星期,行軍的話時間會更長數字來自M. McCormick, Origins of the European Economy (Cambridge, 2001),pp. 474–81,他依據的證據來自加洛林王朝或更晚的時期,但羅馬晚期那些騎快馬趕路的信使的速度應該差不多。Kelly, Ruling, pp. 115–17中有更多的時間估算和參考書目。)。考慮到以上種種問題,我們可能會很奇怪羅馬世界是怎么保持統一的,但是它確實做到了。一套疊床架屋的層級結構和一系列條件組成了一個自洽的政治體系。讓我們挨個看看組成這套體系的元素:行政機構、元老院、法律系統、軍隊,當然,還有供養上述所有機構的稅務系統。我們會在第3章討論羅馬政治精英們所共有的價值觀和政治規則,以及另一套逐漸壯大的政治體系,那就是教會勢力。

東西羅馬帝國都是由皇帝統治的。理論上,皇帝是一個擁有無限權力的獨裁政府的核心人物。而且,有些皇帝也確實熱衷于干預政治:最明顯的例子就是4世紀的君士坦丁(306—337年在位)和瓦倫提尼安一世(Valentinian I,西羅馬,364—375年在位),此外還應該算上尤利安(Julian,360—363年在位),他試圖扭轉君士坦丁啟動的基督化進程,一度搞得轟轟烈烈,雖然最終失敗,但他的故事一直吸引著后世的歷史學家。5世紀的皇帝沒有4世紀那么耀眼,但6世紀的查士丁尼(Justinian,東羅馬,527—565年在位)卻有著不輸于任何前人的統治力。我們會在第4章詳細介紹他。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皇帝都這么喜歡治國理政,有些人的工作只是在公開的儀式上擺擺樣子而已,5世紀上半葉的皇帝就是如此。即使皇帝積極介入政治,有能臣輔佐,他們也很可能會受制于信息的閉塞和復雜的層級規則,因而未必真能有多大影響(那些干政最積極的皇帝大多有軍方背景,而沒有直接在文官政府中從政的經驗)。帝國的重臣很多都不是全職官僚,那些最勤勉的官員也只是時而辦公時而不辦公。從這個意義上說,整個帝國是由一群業余人士統治的。不過,這些業余人士至少有一致的價值觀,也往往有相似的家庭背景。這種情況在西羅馬更為普遍,那里有很多古老而富有的元老院議員家族。這些家族在4世紀和5世紀經常十分活躍,其下屬是真正的職業官僚,終其一生都從事行政工作。正是這些官員們結成的網絡,以及行政機構本身的穩定性,使政府的統治能夠長久持續。帝國的四個近衛軍長官轄區(以及其屬下的省一級行政官體系)、中央政府的六大部門,以及羅馬和君士坦丁堡的市區政府,全都有各自的傳統和效忠者,其中一些可追溯到數個世紀之前。約翰·呂多斯(John Lydos)在550年曾寫道,他所效力的東方近衛軍長官轄區政府的傳統可以一直上溯到創造羅馬的羅慕路斯(Romulus)那里(這是不可能的)。而且,盡管他所在的部門能力不足,協調性也不夠,他還是非常忠于這個部門。他把整個羅馬帝國的歷史都視為其所在部門的沉浮史。要想扭轉這種根深蒂固的官僚習氣和規則,必須付出很大努力,而實際上付出過努力的人寥寥無幾[其中一位是查士丁尼的心腹重臣——近衛軍長官卡帕多西亞的約翰(John the Cappadocian,531—541年在位),鑒于他的行動,約翰·呂多斯很可能會視其為眼中釘]。J ohn Lydos, On Powers, ed. and trans. A. C. Bandy (Philadelphia, 1983) (1.14羅慕路斯,2.20–21, 3.57–72卡帕多西亞的約翰);見M. Maas, John Lydusand the Roman Past (London, 1992); Kelly, Ruling, pp. 11–104。

佩特羅尼烏斯·馬克西穆斯(Petronius Maximus,396—455)是職業政治家的突出代表。見refs. in PLRE, vol. 2, pp. 749–51; Sidonius Apollinaris, Letters, ed. and trans. W.B. Anderson, Poems and Letters (Cambridge, Mass., 1962–5), 2.13。他出自顯赫的元老院議員家族——佩特羅尼家族,約411年進入羅馬元老院,擔任行政長官的儀式性職務,負責管理各種奢華的娛樂項目。他在415年時是護民官,并于416—419年擔任西羅馬的圣庫官(comes sacrarum largitionum),這是帝國最重要的財務官職之一,而他上任時只有20歲,對于這么重要的官職來說非常年輕。420—421年,他的職務是羅馬的城市執政官。此后的幾十年里,他又有好幾次出任這個職務(具體的時間段只能靠估計)。439—441年,他是意大利的近衛軍長官,這可能是他第二次擔任這個職務。他還兩次出任執政官,這是一個地位很高的榮譽頭銜,但沒有實際職能。至晚到445年時,他又被授予令許多人垂涎不已的“貴族”(patricius)稱號。不過,和大多數職業官僚不同,馬克西穆斯在455年還當過皇帝,不過僅在位兩個月就被人殺死了。希多尼烏斯在大約10年后的一封信中寫道,他估計馬克西穆斯肯定相當后悔自己當了皇帝,因為皇帝被各種有嚴格時間要求的儀式和繁重的任務束縛,遠不如元老院議員們那么清閑(otium)。見J. R. Matthews, Western Aristocracies and Imperial Court AD 364–425(Oxford, 1975), pp. 1–12。這乍看起來出人意料,但實際上“清閑”的說法是有依據的,無非是如何表達的問題:馬克西穆斯長時間擔任重要的政治領袖,擁有大規模的庇護體系(希多尼烏斯自己也這樣說),也有當皇帝的野心,但是我們必須承認,馬克西穆斯在他40多年的政治生涯中,擔任正式官職的時間似乎只有10年左右,所以他確實擁有大量的“清閑”時間。當時的作家也常常在著作中將“清閑”列為元老院精英生活的特征之一。

元老院有它自己的身份認同,而且在某種程度上是和帝國的官僚體系相分離的。事實上,在西羅馬,二者不僅“神離”,連“貌”也不“合”,因為政府駐地已經不在羅馬。理論上,元老院仍然是帝國的統治中樞,就像4個世紀前的羅馬共和國一樣。而且,雖然元老院早已名存實亡,但它仍然是所有公民向往的至高之所。一個人若想擠進元老院的圈子并參與其中的活動,就需要付出很多的金錢,因為大量的娛樂項目和儀式都需要議員資助。但是,一旦這個人成為議員,就可以得到許多財務和政治上的特權。議員在政府中沒有什么正式的職能,但政府高級官員成為議員是理所當然的事。而且,5世紀早期時,只有三個最高等級的議員才被視為擁有完整的議員資格。這些人被稱為“光榮者”(illustres),只有政府官員和由皇帝直接庇護的人(protégés)才有資格獲此殊榮。元老院和政府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并在4世紀隨著行政機構的擴張而擴張。但是,元老院無論如何還是獨立的,有它自己的規矩和尊卑排序。元老院代表著貴族的財富、特權和優越性。議員的資格雖然不是嚴格世襲的,但實際上總是由某些家族壟斷,至少在4—5世紀的羅馬是如此。光榮者的男性后裔至少也能獲得最低等級的議員稱號,即“杰出者”(clarissimi)。即使是在議員資格的范圍縮小之后,杰出者也多多少少能享有一些特權。而且,按照羅馬帝國后期的稱謂,各個等級的議員都算“顯貴”(nobilis)。元老院這種與政府之間緊密而又彼此獨立的關系,有些類似于現代的英國上議院,無論是在其1999年改革之前還是之后都是如此。

這種行之有效的貴族世襲體制是帝國的關鍵特征。這并不是因為它控制了政府——大部分高級官僚不是議員出身,只有一些人在成為官僚后又成為議員(從這個角度講,馬克西穆斯的仕途顯得有些另類)——而是因為它主導了政府的風氣。在古代和中世紀的歷史中,羅馬帝國是一個異數:它的統治階級不(或不僅僅)由軍人或名人組成,而是由文官組成。只有中國的文官系統與羅馬有相似之處。議員們自視甚高,按照演說家敘馬庫斯(Symmachus,402年去世)的名言,他們自認為是“人類中的精華”。Epistulae, 1.52, ed. O. Seeck, MGH, Auctores Antiquissimi, 6.1 (Berlin, 1883).他們這種良好的自我感覺并非源于軍事或體格上的強勢,而是源自出身、財富,以及他們所共有的文化。出身很重要[希多尼烏斯可能會看不起他的勁敵、高盧近衛軍長官帕奧紐斯(Paeonius)Sidonius, Letters, 1.11.5.,因為后者出身市議員家庭,而不是元老院議員家庭],但也不是家族歷史越悠久就越有勢力。即使是4—5世紀最顯赫的安尼修斯(Anicii)家族,其歷史也只能上溯到2世紀晚期。財富的作用無須多言:在羅馬世界里,沒有財富就不可能有政治影響力(幾個德高望重的主教除外)。一個人不管在文官政府中擔任什么職務,都需要花很多錢,一部分錢用來賄賂以取得官職,一部分錢用來維護自己的庇護網絡。但是,人一旦獲得重要的官職,就可以攫取巨額的利益,其中有合法的,也有非法的。軍人的情況也大致如此,不過軍功的重要性會更大一些,所有戰功卓越的將軍最后都能成為富人。羅馬的安尼修斯、佩特羅尼、凱奧尼(Caeonii)以及其他6個獨立而富裕的元老院家族所擁有的財產遍布意大利南部、西西里、北非和其他地區。歷史學家阿米阿努斯·馬爾切利努斯(Ammianus Marcellinus)曾寫道,4世紀70年代最顯赫的政治家佩特羅尼烏斯·普羅布斯(Petronius Probus)的家產“散布于羅馬世界的幾乎每一個角落”。Ammianus Marcellinus, Res Gestae, ed. and trans. J. C. Rolfe, 3 vols. (Cambridge,Mass., 1935–9), 27.11.1.這些家族可能是從古至今最富有的地主。405年,羅馬的兩名貴族美拉尼亞(Melania)和皮尼亞努斯(Pinianus)因宗教信仰而賣掉了所有的土地。根據美拉尼亞的圣徒生平The Life of Melania the Younger, trans. E. A. Clark (Lewiston, NY, 1982), c. 15.的記載,這些土地僅一年的租金就有12萬蘇勒德斯(solidi,相當于約400公斤黃金),這巨量的供給使土地市場受到了毀滅性的沖擊。不過,這種超級富豪型的元老院議員只存在于羅馬。在君士坦丁堡,元老院的議員是來自東羅馬各省的精英,其權力范圍也小于羅馬的議員。整個東羅馬都有這種省一級的精英,他們有議員資格,也在等待進入中央政府任職的機會。這些人在當地都很有權勢,但沒法和安尼修斯家族相比。希多尼烏斯就是這種省級精英。事實上,高盧的精英們似乎是一個特別團結的集團。

羅馬元老院貴族和省級貴族之間最大的相同點也許是文化,因為文化是建立在文學教育的基礎上的。每一個西羅馬的貴族都必須會背誦維吉爾(Virgil)的詩以及其他許多拉丁作家的經典作品,還要會寫詩,會把詩化的句子還原為普通的語言。東羅馬貴族的情況也差不多,只不過他們要背誦的是荷馬(Homer)的史詩。這兩地的文學教育分別是用拉丁語和希臘語進行的,當時并沒有對彼此產生多少影響,但是兩地的文學教育傳統都非常深厚,文學造詣高的人也會得到豐厚的回報。當時,文化程度高的人會鄙視文化程度低的人。阿米阿努斯曾用輕蔑的語氣寫道,人們以為羅馬的元老院議員們都是“人中龍鳳”,可這些人竟然只讀粗鄙而憤世的詩人尤維納利斯(Juvenal)的作品。Ammianus, Res Gestae, 28.4.14. 關于精英文化,見A. Cameron in CAH, vol.13, pp. 665–707。言外之意就是,羅馬議員們并不讀那些難度較大的作品。這個說法無論是否屬實,都是對羅馬議員們大大的不恭。文學專家們則可以僅憑其作品就迅速崛起,得到皇帝的庇護和高級的官位。西羅馬的奧索尼烏斯和東羅馬的里巴尼烏斯(Libanios,約393年去世)就是典型的例子。里巴尼烏斯的崛起速度太快,以至于有人控告他使用了巫術。P. Brown, Religion and Society in the Age of Saint Augustine (London, 1972),pp. 127–34.不過,這兩個人在靠文學成名之前就已經是地主并至少算是中等富人了。尤利安在試圖逆轉基督化進程的時候曾經命令基督教知識分子只教授《圣經》,不教授異教經典,這樣他們就無法接觸到最好的文字了。這項措施失敗了,但它背后的思路清晰顯示出傳統文化和社會地位之間的緊密關系。阿米阿努斯通常傾向于尤利安,但對此也做了批評,見Res Gestae,22.10.7, 25.4.20;參見D. Hunt in CAH, vol. 13, p. 67。一些強硬派基督徒以拒絕維吉爾的作品來回應尤利安,但他們也失敗了:到了5世紀,貴族們既知道維吉爾(或荷馬),也懂得《圣經》,可能還讀過一些新的基督教神學家的作品,例如西羅馬的奧古斯丁Sidonius, Letters, 2.9.4.和東羅馬的凱撒利亞的巴西流(Basil of Caesarea),這兩個人的文筆都非常出色。

正是這種文化,使羅馬帝國晚期的歷史(至少是其精英們的生活)能夠為現代人所了解,因為這一時期的很多貴族文本流傳到了今天。這些文本絕大部分是措辭精致的信件和演說稿,也有一些詩歌和神學作品。5世紀的元老院議員帕拉狄烏斯(Palladius)撰寫的財產管理手冊Palladius, Opus Agriculturae, ed. R. H. Rodgers (Leipzig, 1975).也流傳至今。羅馬的文學文化一度被視為文明的巔峰。這種觀點從文藝復興時期肇始,19世紀晚期至20世紀早期在英國的公學教育中達到頂峰。當時,一個英國人即便只是想在印度政府中任職,也必須有熟讀維吉爾(以及尤維納利斯,他的作品已不再被視為粗淺了)的基礎,更別說想當學者需要讀多少羅馬作品了。這種觀點現在已經不那么流行,(在意大利之外)沒有幾個學者的拉丁語水平能達到讀懂維吉爾的程度,有此水平的政治家就更少了。因此,現代人更傾向于把羅馬的文學文化視為權力的象征,而不是個人的美德。羅馬的政客和后世的政客一樣自私而貪婪,在統治上也看不出有超出后人之處。但是,我們要承認這種文學文化的普及程度,這是非常重要的。在羅馬帝國的所有城市里,即便是地方官員也或多或少受過這樣的教育。這種教育使各地的官員擁有共同的知識結構和價值觀,這是帝國能保持統一的原因之一,而且實際上使帝國各地表現出高度的一致。這種一致不僅體現在文學上,也體現在現存的建筑遺跡和物質文化上。最后,我們必須指出:羅馬世界給中世紀早期的繼承者們留下了豐厚的制度和思想遺產,但文學教育并不在此列。它只在日益獨立的教會職位體系中保留了一些影響。后羅馬時期的貴族文化由文學轉向了軍事,建立在刀劍和馬術之上,因此,我們對這種文化的了解就少得多了。

羅馬法是另一個在理論上全國統一的知識體系,它發揮著團結各地的作用。最近較好的研究著作有:Harries, Law and Empire; P. Garnsey and C. Humfress,The Evolution of the Late Antique World (Cambridge, 2001), pp. 52–82; D. Liebsin CAH, vol. 14, pp. 238–59; C. Humfress, Orthodoxy and the Courts in LateAntiquity (Oxford, 2007)。羅馬法包括兩部分,一是帝國法律,其在4—6世紀之間的內容非常詳盡,二是早期羅馬法學家們的一系列作品,其中既有判例法方面的判決先例,也有法理方面的研究成果。一個人要想精通這些法典,就必須在羅馬、貝魯特或者(公元425年后)君士坦丁堡的法學院里接受專門的訓練。當然,任何一種教育都會包含修辭學方面的內容,這對法庭辯護有著重要意義。阿利比烏斯于4世紀80年代初期在羅馬的法學院接受訓練,然后隨奧古斯丁到米蘭工作(他們兩人在這里轉變成了徹底的基督徒,并將職業路徑轉向了教會)。Augustine, Confessions, 6.8–10.奧古斯丁只接受過修辭學訓練,他在自己的作品中明確表示自己不是法律專家,因為他沒有受過專門的教育。事實上,在狄奧多西二世(Theodosius II)在429—438年將帝國的法律匯編成《狄奧多西法典》(Theodosian Code)之前,法律是很難學的。查士丁尼在528—534年對《狄奧多西法典》進行了修訂和(兩次)擴充,還在530—533年將2—3世紀的法學文獻整理并摘錄成了《學說匯纂》(Digest)。西羅馬帝國覆滅后,在其原先土地上成立的各個王國都制定了不同的法律,但仍會參考《狄奧多西法典》。查士丁尼的法典則作為拜占庭帝國的法律延續下來,且于12世紀時獨立地在西羅馬的土地上復興。不過,我們必須謹慎地思考羅馬帝國對法律的重視到底說明了什么。由于法律體系過于復雜,每一個法庭都需要法律專家(iurisconsulti),甚至有時候連起草法律文書這樣的工作都只有專家才能勝任。但是,法律專家并不是隨時隨地可供調遣,也不一定完全可靠。即使法律協助方面沒有問題,法庭的判決也未必公正。富人往往利用司法腐敗和庇護制度獲得對自己有利的判決,這種情況得到了多種文獻的佐證,包括本章開始時所引用的那個案例。在埃及,記錄在莎草紙上的4—6世紀的民事糾紛解決記錄顯示,由于上法庭打官司花費很高,又有風險,人們往往根本不通過法庭,而是直接用私人仲裁來解決糾紛。T. Gagos and P. van Minnen, Settling a Dispute (Ann Arbor, 1994), pp. 30–46.

羅馬法中有很多酷刑,因而人們往往只關注其刑罰上的內容,進而認為整個法律體系都只不過是國家維持強力高壓統治的工具。人們認為,這種統治建立在恐怖基礎之上,因為政府沒有足夠的辦事人員去管理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上述看法大體上是正確的,但法律本身無論如何都是非常重要的。埃及的仲裁官可能會避免讓當事人上法庭,但他們在做出裁決的時候往往會參照法律條文和術語。奧古斯丁不是法律專家,但他會設法了解法律的規定,例如在做出判決前寫信征詢法律專家俄斯托齊烏斯(Eustochius)的意見。Augustine, Letters, trans. W. Parsons and R. B. Eno, 6 vols. (Washington, 1951–89), letter 24*.阿非利加有一封大約寫于公元400年的書信保存至今,這封信的內容很有意思。信是一個不知姓名的地主寫的,收信人則是他的鄰居和舊友薩爾維烏斯(Salvius)。C. Lepelley, in Antiquités africaines, 25 (1989), pp. 235–62, at pp. 240–51.地主在信中斥責薩爾維烏斯欺負地主的佃戶:“難道現在律師的法律和原來律師的法律不是同一套?或者羅馬的法律和馬特爾的法律不是同一套?”薩爾維烏斯是一位(我們推測)來自馬特爾的律師,他可能確實抱有地主所說的那種想法,并且認為他的違法行為是正常的。可是,這位寫信的地主以前也是律師,薩爾維烏斯曾經教過他關于佃戶的法律。于是,地主就在信中詳細羅列了薩爾維烏斯教他的法律,以及關于繼承和所有權方面的法律,然后在信尾提出了一個解決糾紛的辦法。法律和它的形象在整個帝國內無處不在,而且我們確實可以說,那些譴責司法腐敗的文章至少說明人們對法律抱有很高的期望。

羅馬的軍隊要比文官政府的規模大得多,也一直是帝國財政花錢最多的地方。公元400年時,帝國軍隊大約有50萬人,上下誤差不會超過10萬。這些部隊大多布置在北部的萊茵河和多瑙河邊疆地區,以及與波斯接壤的東部邊疆地區(南部邊境線雖然很長,但面對的是撒哈拉沙漠,沒有太大的危險),但在每個省也都有分布,充當守備軍和維持治安。當然,使各省精英得以保持文官身份的正是這些軍隊的存在。私人軍隊在帝國解體之前是極為罕見的。反過來說,軍隊有能力將自己支持的人選推上皇帝寶座。由于大部分武器都在他們的手里,做到這一點相當容易。這種情況在3世紀相當普遍,到了4世紀則大為減少。5世紀,西羅馬帝國滅亡前的數年,那里又出現了軍隊干預帝位的情況,但東羅馬直到602年之前都沒有過成功的軍事政變。然而,即便不發動政變,軍事領袖在政治上也相當重要。幾個較為弱勢的皇帝[例如395—423年在位的西羅馬皇帝霍諾留(Honorius)]在位期間,實權都掌握在軍界強人手里,這些強人還會為爭權奪利而訴諸武力。在這種情況下,皇帝的行政班子更像是軍隊指揮部而不是文官政府,皇帝本人與軍隊的關系也比與文官們更近。和講究血統的高級文官相比,將軍們很多都出身草莽,這在邊疆地區尤其明顯。在萊茵河和巴爾干這兩個邊疆地區,社會呈現出高度軍事化的特征,羅馬帝國的人民和邊境那邊的“蠻族”在社會特征上也更為接近。我們會在本章后面的部分介紹這方面的情況。以上這些并不會讓軍事領袖們看起來和文官精英們有多大不同,因為他們都是成功者,都可以在元老院謀得席位,組織自己的庇護體系,讓自己的子女接受文學教育。但是,軍事領袖們對精美建筑和娛樂活動的興趣不如文官,元老院議員們也經常鄙視他們沒有文化。此外,軍官在各地之間的調動也比文官頻繁。歷史學家阿米阿努斯(約395年去世)說希臘語,但在寫作時使用軍隊的語言——拉丁語。他曾是一名軍人,在波斯和萊茵邊疆區都服役過,也在羅馬駐防了很久。

軍隊規模龐大、無處不在,而且需要大量的給養和武器,這成了整個羅馬帝國最為頭疼的問題。帝國有一套發達的邊疆要塞體系,也有自己的食物補給線:多瑙河下游地區的雙耳油瓶(oil amphorae)的分布說明,此地駐軍的給養都是從愛琴海地區運來的,直到6世紀晚期都是如此。O. Karagiorgou, in S. Kingsley and M. Decker (eds.), Economy and Exchangein the Eastern Mediterranean during Late Antiquity (Oxford, 2001), pp. 129–66.《百官志》(Notitia Dignitatum)記載了羅馬帝國直至4世紀末的軍事組織架構情況。根據這本書的記載,羅馬帝國各地有35座登記在冊、專門生產武器裝備的工廠。J ones, Later Roman Empire, pp. 834–6.整個羅馬帝國的財政預算可能有一半用來購買軍糧和發放軍餉,軍需的運輸則成為將帝國各個行省聯系在一起的最重要的因素。另一個重要因素則是帝國首都對食物的長期需求。

要支持和供養如此龐大的軍隊,羅馬帝國只能依靠其稅務系統。最重要的稅種是以畝為單位計算的土地稅,此外還有對商人和工匠征收的少量稅費、帝國土地的收入和各種小額收費項目。詳見Wickham, Framing, pp. 62–80。過去,人們認為晚期的羅馬帝國是一個“苛政國家”,它的稅負過重,導致許多土地被荒廢,經濟則走向崩潰。近年來,歷史學家們開始對這一觀點進行修正。修正是對的,但是我認為有些過頭了。總的來說,稅負確實一度非常沉重:6世紀的少量文獻(其中大部分來自埃及)顯示,土地出產的四分之一都要作為土地稅上交,有些時候還要在此基礎之上額外征稅(superindictiones)。在生產技術尚不發達的前資本主義農業社會里,這樣的稅率是非常高的。但是,帝國又需要維持這么高的稅率,才能給軍人、官僚和信使們發工資,給首都的市民提供食物,資助大型公共建筑的建設,充實國庫。同時,在國家調動的貨船把谷物從阿非利加、西西里和埃及運向北方,把橄欖油從阿非利加、愛琴海和敘利亞運向其他地方的過程中(船主為國家運輸這些貨物,以此履行他們的部分納稅義務),稅收把帝國的各個組成部分連接在了一起。這些運輸基本都是在地中海上進行的,因為大宗貨物通過水路運輸要比陸路運輸容易得多,也便宜得多。高盧、萊茵蘭和不列顛自成一個小型的貿易體系,遠離海岸和邊疆的西班牙內陸地區則似乎被其他地區忽略了。帝國的核心還是地中海地區,因財政原因而起的海上運輸則將帝國的兩個部分統一在一起。

如果沒有準確的評估和系統的征收工作,土地稅制就無法有效執行,特別是在稅率如此之高的情況下,而要做好這些工作是需要付出努力的。國家需要掌握最新的土地所有人記錄,而要系統性地獲得這些記錄并非易事(要整理這些記錄以方便查找同樣很難)。這些工作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還需要用強硬的措施來執行信息收集工作。為此,在羅馬帝國晚期,土地買賣必須公開登記。登記記錄偶爾可以在羅馬帝國晚期流傳下來的私人文獻中找到,尤其是在埃及的莎草紙文獻中,其他地方也有少量記錄遺存。此外,最為重要的是,政府從4世紀開始以法律的形式把農民拴在他們的籍貫地,因為農民是真正的納稅人,如果他們離開家鄉四處漂泊,就會給征稅工作帶來很大的麻煩。A. H. M. Jones, The Roman Economy (Oxford, 1974), pp. 396–418.這項法令和其他一系列法令一起,保證了那些對帝國有作用的人能忠于職守,祖祖輩輩不離其崗位。我們已經看到了議員家族是如何世代居于官位的,與之類似的還有軍人、國有工廠里的工人、船主,還有羅馬的面包師和屠夫——面包師和屠夫對首都的食物供給至關重要。我們并不確定這些法律是否在大體上得到了遵守,但無論如何,它們都在帝國法律條文中占據了很大一部分,而且是由帝國維持其稅收系統穩定的需求催生的。此外,實際的征稅過程可能充斥著緊張情緒和暴力行為,而且一定是由武裝人員執行的。帝國財政系統的影響是持久的,無孔不入,對整個帝國中的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有可能是強制性的。

征稅過程中的非法行為使其對老百姓的侵擾加劇。有錢人可以通過賄賂的方式來免交稅款,評稅官和征稅官自然就可以通過收受賄賂來致富,而倒霉的幾乎總是窮人。他們只好背井離鄉(因此后來有法律禁止他們離開故土),或是改為向權勢人物交“保護費”而不再向國家納稅。帝國的法律禁止這種類型的庇護,但我們已經看到,這種庇護是羅馬政治體系中相當穩定的組成部分。當然,大部分稅款還是能夠按時、依法繳納給國家的。來自6世紀的埃及莎草紙文獻就頗讓人意外地顯示,希臘東部極富有的家族——主宰俄克喜林庫斯市[Oxyrhynchos,今名拜赫奈薩(Bahnasa)]的阿皮翁(Apion)家族The Oxyrhynchus Papyri, ed. and trans. B. P. Grenfell, A. S. Hunt et al., 65 vols.to date (Oxford, 1898–), vol. 16, nn. 1906–8, vol. 62, 4350–51.——總是非常及時地繳納稅金。不過,考慮到稅收的龐大規模,以及羅馬政治體系中無處不在的歪風邪氣,征稅過程中的腐敗現象肯定是相當嚴重的。隨著羅馬帝國的基督教化,以及一些極端道德家的影響日盛,社會上對財政壓迫問題的抨擊越發頻繁,其遭受攻擊的猛烈程度僅有司法腐敗和性行為可以相比。這種現象一直持續到帝國滅亡。

可以說,稅收本身就是維系帝國統一的支柱。在帝國內能對絕大部分居民產生影響的事物中,稅收應該是最突出的一個。它和軍隊供給系統、行政系統、司法系統和遍布地中海內外的貨運系統一起,將一片巨大的土地連接在一起。如果稅收體制崩潰,帝國必然會解體。當然,帝國實際上是因為其他原因解體的,我們會在第4章再討論。帝國解體之后,稅收制度在西羅馬不復存在,但在東羅馬保留了下來。這個差異的重要性不可低估,它是本書剩余章節所涉許多事件的背景要素之一。不過,在公元400年時,人們還看不到財政系統崩潰的跡象,有些地方一直到500年也是如此。400年時的帝國系統相當穩定,地方差異較小,沒有人認為它有解體的風險。

***

到目前為止,我們關注的主要是國家和帝國政治體系的總體情況,對地方差異則有所忽視。而且,我們的視角也是自上而下的,是官員和富人的視角。下面我們就來看看羅馬帝國晚期的其他人群是什么狀況,以及各地的差異存在于哪些方面。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羅馬帝國的人口絕大多數是農民。他們世代在自己擁有或租用的土地上耕種,靠自己種的食物過活,把剩余的食物交給地主和國家,以充地租和稅款。這些人中很多是奴隸(servi),沒有自由,也沒有法律權利。西羅馬的某些地區奴隸特別多,但帝國早期意大利和希臘地區的農奴制到帝國晚期已基本消失,有自由的農民和沒有自由的農民所過的生活相差無幾。(因此,本書中不會把那些沒有自由的農民稱為“奴隸”,因為這樣會產生誤導。本書中的“奴隸”僅指那些沒有自由的家庭仆人,這些人和以前的農奴一樣,都是由主人供養的。)D. Vera, ‘Le forme del lavoro rurale’, Settimane di studio, 45 (1998), pp. 293–342.中世紀早期,農民占總人口的90%以上。這個比例在羅馬帝國晚期肯定沒有這么高,因為當時的城市人口比較多——尤其是在埃及,城市人口占總人口的比例最高可達三分之一R. S. Bagnall and B. W. Freer, The Demography of Roman Egypt (Cambridge,1994), pp. 53–7.——但是應該也有80%。這仍然是一個相當高的比例。

絕大部分農民可能是地主的佃戶。立法者肯定是這么認為的,因為他們在將農民和土地聯系在一起的法律中都使用了coloni這個詞,這是拉丁語中對佃戶的標準稱謂。見文集E. Lo Cascio (ed.), Terre, proprietari e contadini dell’impero romano(Rome, 1997),其中有最近關于這個話題的辯論。羅馬皇帝和元老院議員們擁有大量的土地,行省和市議員階層的精英們的土地加在一起則更多。巨量的土地意味著有數以百萬計的佃農,他們依附于土地所有者,向他們交地租。這個過程通常是由中間人(conductores)完成的,他們從大地主那里租下整塊土地,再分租給農民。也有一些大地主親自打理土地生意,例如6世紀埃及的阿皮翁家族和5世紀意大利的那位管理手冊撰寫者帕拉狄烏斯。Palladius, Opus Agriculturae; P. Sarris, Economy and Society in the Age of Justinian (Cambridge, 2006).不過,我們缺乏有力的證據來說明農民擁有自己土地的情況是否常見,以及這種情況出現在什么地方。埃及的莎草紙記錄顯示,有些城市的領土完全在大地主的控制之下,但在其他一些城市中,也有不少農民擁有自己的土地,有更多的自由。阿富羅底[Aphrodito,今名考姆伊什高(Kom Ishqaw)]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這個規模較大的村子有大量6世紀的文獻遺存至今,我們稍后就會討論這個村子的情況。敘利亞G. Tate, Les Campagnes de la Syrie du Nord du IIe au VIIe siècle, vol. 1 (Paris,1992).和地中海東部其他地區有一些保存至今的古羅馬村落[例如在敘利亞北部的石灰巖山丘(Limestone Massif)地區,詳見第10章],這里的證據再好不過地顯示了居民們在建筑上的追求以及房屋類型的趨同,而這些都是依附于地主的佃農無力實現的。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村落基本沒有明顯的建筑中心,因此人們通常認為這些村落的居民絕大部分是自由的土地所有者。

總的來說,東羅馬擁有自己土地的農民看起來要多于西羅馬,這也和已知的東羅馬超級富人較少的現象吻合。西羅馬的情況則正相反,特別是在意大利和阿非利加的大部分地區以及高盧的部分地區,土地可能完全是由地主擁有的,已知的大面積地產也比東羅馬要多。美拉尼亞和皮尼亞努斯在阿非利加的一塊地就“比城市還要大”,這里所說的城市是離該地產最近的城市塔加斯特。Vita Melaniae Latina, ed. M. Rampolla del Tindaro, Santa Melania Giuniore(Rome, 1905), pp. 3–40, c. 21.(在阿非利加,不是所有的教區都以村鎮為中心,有些規模較大的私人地產有自己的主教。)但是,無論是在東方還是西方,再大的私人地產也往往是零七八碎、分布散亂的。很多地產都是由數百乃至數千個分散的小塊土地組成,在這些分散的地產之間,有很多土地屬于農民土地所有者和鄉紳。有些佃戶自己也有土地,法律條文也明確區別了有土地的佃戶和沒有土地的佃戶(佃農,coloni adscripticii),前者直接繳稅給征稅官,后者則通過自己的地主繳稅。后者對地主的依附程度遠大于前者,更接近于無自由的農奴(這些人根本不繳稅,而是直接由主人代繳)。因此,查士丁尼在自己頒發的一項法律中也提出了一個問題:佃農和農奴的真正區別在哪里?CJ, 11.48.21.這個問題在不同的地區有不同的答案:在埃及,土地的租賃關系比較靈活,租期較短,擁有自己土地的農民較多,因此,埃及領工資的勞動力比較多,沒有自由的農奴很少見;R. Bagnall, Egypt in Late Antiquity (Princeton, 1993), pp. 110–23, 148–53; J.Gascou and L. MacCoull, in Travaux et mémoires, 10 (1987), pp. 103–51.與意大利相比,見Vita Melaniae Latina, c. 18。相比之下,意大利大片大片的土地上只有無自由的農奴,農村社會的人身依附關系可能也要比埃及普遍得多。

東方和西方之間的一大差異是,農民住在農村的比例在東羅馬比西羅馬高出很多。正像我們剛才看到的那樣,東羅馬的一些村莊遺址一直保存到現在,至少是在那些后來成為牧區或沙漠的邊緣地帶。而文獻和考古發現均顯示,村莊(被稱為komai或chōria)在幾乎整個希臘語世界中都是很常見的。這些村莊的組織可能會很緊密,有自己的頭人,埃及的村莊尤其如此。在這些村莊里,地主和佃戶比鄰而居,農民社會也因此相對團結,自治程度更高(我們已經看到,東羅馬那些擁有土地的貴族一般住在城里),恐怕也更焦慮,因為村民們常會拉幫結伙地爭奪牧場和水源,每個村莊都存在的尊卑次序也較易引發矛盾。我們對埃及村莊阿富羅底的情況了解得特別多,因為這里有大量的莎草紙文獻遺存至今。文獻的主人是狄奧斯庫若(Dioskoros,約520—585年在世),他的父親叫阿波羅(Apollos)。L. S. B. MacCoull, Dioscorus of Aphrodito (Berkeley, 1988); J.-L. Fournet,Hellénisme dans l’égypte du VIe siècle (Cairo, 1999)。埃及村莊阿富羅底,見J. G. Keenan, in CAH, vol. 14, pp. 612–37。關于那場謀殺,見P. J. Sijpesteijn(ed.), The Aphrodite Papyri in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apyrus Collection (P.Mich. XIII) (Zutphen, 1977), nn. 660–61。狄奧斯庫若是村里一個頗有聲望的領袖,有時候也像父親以前那樣擔任村民的頭人。他受過文學和法律教育,受教育的地點可能是亞歷山大。學成返鄉后,他成了村里的公證人。不過,和其他公證人不同,狄奧斯庫若還是一位詩人,為當地的貴族和官員們寫頌詩。這個人有好幾個地方都很有意思。他是整個羅馬帝國晚期社會中留下文獻資料最多的鄉村居民,他的個性特征也體現在這些資料里。這個人肯定屬于鄉村里的精英群體,卻感覺自己受到了來自各個方面的威脅:距離最近的城市安泰奧波利斯(Antaiopolis)的執政者對阿富羅底的自治很是嫉妒,村子里的鄰居、佃戶、牧人和債主也都對狄奧斯庫若構成了威脅。他留下的文獻里有一些記錄了他跟別人打的官司,而他的詩作也往往以請求他人的幫助告終。這些都是需要在他那廣闊的庇護關系網中處理的事情。阿富羅底并不是一個平靜的鄉村,我們甚至在文獻里發現了對一樁有兩名受害者的謀殺案的調查記錄。主持調查的是一名高級軍官,嫌疑人則是元老院議員、貴族薩拉帕蒙(Sarapammon)和他的同伙、軍人梅納斯(Menas)。這兩人為自己辯護,并指控村民們才是兇案的罪魁禍首。無論怎樣,顯然沒有哪個人能夠在這件事里控制局面,緩解緊張氣氛。阿富羅底只有在面臨其他村子或者安泰奧波利斯的威脅時才能團結一致。這種充滿戾氣的社會環境在東羅馬比比皆是。

西羅馬的情況有所不同,除了一些山區之外,這里的鄉村很少。考古發現顯示,城市以外的地區零散分布著的是孤立的農場、鄉間別墅或者地主們的地產中心。很多地方甚至沒有村屬土地的概念,每塊土地都有其主人,絕大多數地產有自己的名字。西羅馬的文獻資料沒有埃及那么豐富,所以我們很難了解當地的鄉村社會是如何運作的,但看起來這里的鄉村居民之間沒有東部那樣緊密的關系,因為沒有那么多能把他們聯系在一起的因素。也許,同一塊地產上的佃戶們有些共同語言,那就是給某位地主或征稅官交租的經歷。這種關系達不到東部鄉村的那種緊密程度,卻有可能使緊張氣氛加劇。事實上,西羅馬鄉村里有權有勢的人和窮人之間的差距總體上來說要比東羅馬更大,我們有時可以看到這種差距所造成的結果。

有一個例子來自奧古斯丁所在的阿非利加。在5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里,奧古斯丁以希波主教的身份任命他手下的教士安東尼(Antoninus)為其屬下福薩拉(Fussala)教區的主教。Augustine, Letters, 209 and 20*; 還可參見S. Lancel, in C. Lepelley (ed.), LesLettres de saint Augustin découvertes par Johannes Divjak (Paris, 1983), pp.267–85。福薩拉位于今天阿爾及利亞東部的山區,是當時阿非利加為數不多的鄉村之一。安東尼在任上的表現說明他是一個壞人——他年紀輕輕,出身貧寒,又晉升太快——他在村子里實行高壓統治,到處搜刮錢財、衣物、制品和建筑材料,還有人指控他有性侵行為。奧古斯丁把他從這個位置撤了下來,但并沒有降他的職,而是想把他調到附近名為托貢諾頓(Thogonoetum)的莊園去。可是,這座莊園的佃戶們卻對奧古斯丁和他們的地主說,只要安東尼來,他們就走。安東尼沒完沒了地制造麻煩,甚至驚動了羅馬教皇(以上情節都出自奧古斯丁于422—423年寫下的兩封關于安東尼的信,這兩封信遺存至今)。奧古斯丁感到非常尷尬,他也確實理應如此(“我都不敢和福薩拉人對視”)。但是,最值得注意的是村民們表現出的恐懼:他們雖然做出了各種憤怒和仇恨的證詞,但即便是在安東尼被撤職之后,仍沒有一個證人敢留下名字。福薩拉的居民里有佃戶(為了減輕他們的壓力,這些人受詢問的時候并沒有征稅官在場),但這些人應該不都是無自由的。值得注意的是,托貢諾頓的那些佃農抵抗安東尼的決心倒是比福薩拉的村民們更大,甚至做好了采取非法抵抗手段的準備,因為他們與土地之間的依附關系是由法律規定的。無論怎樣,農民們對暴政的反抗總體來說還是消極的,混雜著仇恨、恐懼和抵觸的情緒。在阿非利加的這個地區,農民和地主之間的隔閡更深,以至于彼此之間的敵意更重。這里沒有狄奧斯庫若這樣的人在農民和當局之間調停。因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奧古斯丁最擔心的是農民們集體拋棄天主教會,轉而追隨多納徒派(Donatism,見第3章)。

各地之間的另一大區別是商品交換和手工業生產的模式。直到20世紀70年代,人們都認為羅馬帝國晚期的商業對經濟的貢獻不值一提,但最近30年的考古發現大大改變了我們的看法。根據考古遺址中發現的雙耳瓶(用來裝葡萄酒、油、魚醬等食物制品)和精美陶器(可體現織物、金屬制品等其他的大型手工產品的情況)的數量,我們可以判斷出帝國的哪些地區是主要出口地,哪些是主要進口地。地中海地區的羅馬帝國晚期遺址內幾乎都可以找到用北非赤陶(North African Red Slip)制成的餐具,而來自土耳其愛琴海海岸城市福西亞(Phocaea)和塞浦路斯的餐具在地中海東部地區也是隨處可見。這些陶器顯然是通過海路運輸的,但在意大利、敘利亞和巴勒斯坦的一些離海岸很遠的內陸地區也能找到。在高盧北部、不列顛和西班牙內陸,來自地中海的陶器數量極少,但本地生產的陶器數量很多。最好的概論仍是C. Panella, ‘Merci e scambi nel Mediterraneo in età tardo antica’, in Carandini et al., Storia di Roma, vol. 3.2, pp. 613–97。關于衣物,見Jones, Later Roman Empire, pp. 848–50,以及S. Lauffer (ed.), DiokletiansPreisedikt (Berlin, 1971), cc. 19–28。我們由此可以得出結論:這些地區雖然生產很活躍,卻是與帝國在地中海地區的主要經濟網絡相隔絕的。衣物自古以來就是很重要的手工產品,考古遺址中保存較好的衣物不多,但是文獻資料[包括301年頒布的《限價令》(Price Edict)中所列出的商品詳單]顯示,意大利、高盧、埃及和敘利亞都是主要的衣物出口地。雙耳瓶則告訴我們阿非利加、敘利亞和愛琴海出口油,而意大利南部、巴勒斯坦和愛琴海出口葡萄酒。這些產品都有著龐大的分配網絡,且產量都非常大。實際上,阿非利加(主要是突尼斯)和敘利亞-巴勒斯坦沿海地區的經濟體可能主要就是靠出口來實現繁榮的。同時,意大利南部、愛琴海地區、埃及和巴勒斯坦等經濟體內部的結構也相當復雜,顯示出這些地方可能存在城市間和城鄉間的密集交易網絡。

我們已經看到,帝國的某些地區通過納稅的形式將剩余產品輸送到其他地方。這些地區包括阿非利加、埃及,還有在這方面稍遜一籌的敘利亞、巴勒斯坦和愛琴海地區。從農業的角度講,這些省份是整個帝國中最富有的(除了沒有全球變暖,當時的氣候特征和現在差不多),它們在商業網絡中也是最重要的。我們不能認為考古遺址中發現的商品分配規律只與稅務網絡有關,因為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這些商品就不該出現在那么多毫無重要性的地方,如意大利中部的小村莊、巴勒斯坦東部等。但是,我們大致可以認為,商品交換是以稅務網絡為基礎進行的。阿非利加每年秋天都有船隊開往意大利,把準備上交給國家的糧和油帶到羅馬。政府再把這些食品免費發放給城市居民。毫無疑問,這些船隊也會運輸商業物資,例如陶器和作為商品的油。這些產品的運輸成本是由政府承擔的,這樣,當它們在地中海那邊的羅馬或其他港口出售時,在價格上就更有競爭力。我們對埃及的出口商品所知不多,但其中大概主要是衣物和莎草紙,這些出口的莎草紙就和后世的考古學家無緣了。(帝國晚期,埃及的葡萄酒產量很大,但品質較低,而且只在埃及境內自產自銷。D. M. Bailey, Excavations at el-Ashmunein, vol. 5 (London, 1998), pp. 118–38;Life of St John the Almsgiver, trans. E. Dawes and N. H. Baynes, ThreeByzantine Saints (London, 1948), pp. 199–262, c. 10.)稅務網絡為商業提供了便利,也為某些地區的商業繁榮做出了貢獻。439年,汪達爾人占領了北非的心臟地帶,破壞了西羅馬帝國在財政上的大一統局面,切斷了迦太基和羅馬之間的稅務中軸線。地中海西部地區的商業由此開始了兩個世紀的持續倒退,而東羅馬帝國在政治上和財政上仍然保持強勢,地中海東部地區的商業活動到600年時仍和400年時一樣活躍。

羅馬帝國晚期的世界總是呈現出兩種面貌,一種在帝國,一種在地方。帝國境內使用的語言遠不止拉丁語和希臘語,不列顛有古威爾士語,西班牙部分地區有巴斯克語,阿非利加有柏柏爾語,埃及有科普特語,黎凡特有希伯來語、阿拉伯語和阿拉姆/敘利亞語,安納托利亞有伊蘇里亞語和亞美尼亞語。當然,肯定還有另一些語言。科普特語、希伯來語、敘利亞語和亞美尼亞語都有其自己的文學作品。在從威爾士群山到埃及沙漠之間的廣闊疆域之中,各個地方社群之間的差異至少不比現在這些地方之間的差異小,其中既有人類為適應不同生態環境而做出的必要調整,也有人類自身行為所造成的不同,我們在剛才的幾頁中已經探討了這些差異。另一方面,羅馬世界不僅將這些千差萬別的區域聯結成一個整體,更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塑造出了這些區域之間的很多共性。基督教席卷全國,取代了很多地方性的宗教傳統。我們會在下一章介紹這方面的情況。帝國各個地方的城市在外觀上呈現出高度的一致性,這主要體現在公共建筑和城市格局方面。各地的行政機構和軍隊都在同一套高層機構的統御之下,稅務系統則幾乎影響著每一個人。一些文化上的差異逐漸縮小了,例如,高盧的地方語言高盧語大概在5世紀時失傳。埃及社會在公元1—2世紀時還與其他地方很不相同,但差異到了4—5世紀時就已經大幅消失。埃及人不再使用自己的巨型神廟,也放棄了法老時期的建筑風格,甚至改掉了喝啤酒的傳統,改喝葡萄酒。人們認為自己是一個統一的羅馬世界的一分子。Bagnall, Egypt, pp. 32, 45–67.這種想法不僅存在于城市精英的頭腦里,也存在于鄉野村夫的意識之中。例如,福薩拉的安東尼就曾經請求羅馬教皇幫助他對抗奧古斯丁,而阿富羅底的村民們也曾經直接向狄奧多拉(Theodora)皇后Maspero (ed.), Papyrus grecs d’époque byzantine, vol. 3 (Cairo, 1916), n. 67283.請愿,希望她支持他們反抗安泰奧波利斯的統治者。

我們的史料一次又一次證明,羅馬帝國的居民們對這個大社群的歸屬感與庇護體系A. Wallace-Hadrill (ed.), Patronage in Ancient Society (London, 1989); P.Brown, Power and Persuasion in Late Antiquity (Madison, 1992); Kelly, Ruling,esp. pp. 138–85; J.-U. Krause, Sp?tantike Patronatsformen im Westen des r?mischen Reiches (Munich, 1987).有很大的關系。許多社會都有庇護關系鏈(例如中世紀中期的領主-封臣關系),但是羅馬文化特別重視庇護關系。一些極端的道德家或受害者會將庇護關系蔑稱為腐敗,但絕大部分人對此習以為常。實際上,很多官方的工作都是依靠庇護關系網來實現的,例如常見的個人或集體向皇帝請愿的情況,再例如中下層官員在收稅或主持法庭審理時收取當事人的禮金(sportulae),這種收入源源不斷,而且合法。這種庇護體制的關鍵之處在于,它最后會將所有人都納入其中,每一個人都或多或少地感到自己在社會體系中有一席之地。對于一個普通的農民或者類似的人來說,庇護體系并不能經常給他們帶來利益,但他們仍然認為自己總歸能從庇護者的保護中得到好處,不是這次,就是下次。除了皇帝和他手下最有權勢的大臣之外,所有人都需要一個庇護者,有時候還不止一個。他們也經常夸耀庇護體系的好處。例如,政府見習生約翰·呂多斯在其同省老鄉、近衛軍長官佐提科斯(Zotikos)的提拔下很快就得到了正式的官職,甚至沒有花錢,這讓他得意不已。J ohn Lydos, On Powers, 3.26–7.從狄奧斯庫若這樣的鄉紳往上,稍微有點權勢的人都有自己的庇護對象。4世紀40年代有一個駐防在埃及南部的中級軍官叫阿比奈奧斯(Abinnaios),他有不少文獻保存至今。H. I. Bell et al. (eds.), The Abinnaios Archive (Oxford, 1962), esp. papyri nn. 7,10, 12, 15, 19, 21, 26–8, 32–4, 44–57.這些文獻里有很多都是請求他幫忙的書信,求助的人有他的部下,也有朋友和被庇護者。這些被庇護者包括市議員、神父、工匠和農民,他們求助的事則包括仲裁糾紛、抓捕強盜等。這些事情幾乎都不在他的官方職責范圍內,但這種情況是很常見的。4世紀90年代,安條克的智者里巴尼烏斯的佃戶們為不交地租而尋求一位軍官的庇護,這令他暴怒不已。Libanius, Selected Works, vol. 2, ed. and trans. A. F. Norman (Cambridge, Mass.,1977), Oration 47.他宣稱佃戶的主要庇護人應該是他們的地主,但當時的人肯定都知道情況并非如此。中世紀那些受過良好教育的精英給我們留下不少典雅的書信,其中許多含有介紹庇護對象或者請求幫助的內容。我們之前談到的狄奧斯庫若的詩作也有類似內容。這種龐大的庇護網絡非但不是羅馬帝國的薄弱環節之一(腐敗),反而是維持帝國有效運轉的主要因素之一。庇護體系在哪里不起作用,哪里就會出現問題。當埃及的農民們認為無法得到天主教會的庇護時,他們就會轉而追隨多納徒派。年景不好的時候,埃及的農民會通過庇護者來減輕一些稅務負擔,如果他們認為這招失靈了,就會遠走他鄉。我們在第12章還會看到,阿拉伯新政府在公元640年后不讓鄉村庇護者影響政治,結果招來了這些庇護者的叛亂。最麻煩的或許是,5世紀的西羅馬地方精英們不再相信中央和省級政府的傳統庇護者能夠幫助他們之后,就轉而投靠新興的“蠻族”部落中的軍事領袖,由此造成了重大的政權更替。我們會在第4章詳細討論這次事件的前因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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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馬帝國的四周全是“異族”,羅馬人對這些族群有著不同程度的蔑視,也多多少少對他們缺乏了解,但這些異族卻以多種形式和羅馬人進行著互動。在東邊,有地處亞歐大陸中西部的波斯帝國近年來沒有出版過較好的詳細論著。總體情況,見E. Yarshater (ed.), TheCambridge History of Iran, vol. 3 (Cambridge, 1983);不同觀點的綜述文章,見Z. Rubin, in CAH, vol. 14, pp. 638–61,以及(我認為更有說服力的)J.Howard-Johnston, in A. Cameron (ed.), The Byzantine and Early Islamic NearEast, vol. 3 (Princeton, 1995), pp. 157–226。,從3世紀20年代到7世紀40年代,波斯處于薩珊王朝的統治之下。它對東羅馬始終是一個威脅,但雙方的沖突并不多。尤利安于363年入侵現在屬于伊拉克的波斯領土(當時是波斯的經濟和政治中心),遭遇慘敗。此后的250年間,兩國間的戰火只局限于邊境地區,最遠也只波及敘利亞。614—628年,波斯入侵東羅馬,于626年包圍了君士坦丁堡。波斯的國土幾乎和羅馬帝國一樣大,向東延伸到中亞現在屬于阿富汗的地方。這個國家保存下來的文獻資料遠不如羅馬帝國那么多,但我們知道它也是靠一套復雜的稅務系統來維持大一統格局的。和羅馬不同的是,波斯還有一個強有力的軍事貴族階層。波斯的尚武文化向西輸出到了亞美尼亞。兩個帝國反復爭奪這塊土地,但它仍在一定程度上維持著獨立狀態,文化上也獨樹一幟。亞美尼亞人于4世紀改信基督教,與大部分人信仰瑣羅亞斯德教的波斯(也有為數不少的猶太人和基督徒,此外還有一些人信奉各種地方傳統信仰)漸行漸遠。在羅馬人看來,瑣羅亞斯德教無疑使波斯人顯得更加“怪異”。舉個例子,盡管瑣羅亞斯德教和基督教一樣喜歡抽象的神學理論和公開儀式,但是該教的祭司在希臘語里的稱謂magoi和拉丁語中的稱謂magi卻在這兩種語言中都成了“魔法/巫術”(magic)一詞的詞源。不過,說起波斯和羅馬在文化上最大的不同之處,恐怕還是波斯的軍事文化和對世家傳統的極大尊崇。羅馬人在庇護體系中的親緣關系可以包括很遠的堂表親或者姻親,但即使是那些歷史最久的“世家”也很少能維持一兩百年的輝煌。7世紀,阿拉伯人橫掃從迦太基到撒馬爾罕的廣袤土地,驅除波斯和羅馬傳統。而相較于羅馬傳統,波斯的世家文化使它的傳統得到了更好的延續。

羅馬帝國的其他鄰居遠沒有波斯那樣高的政治組織程度,它們被羅馬人統稱為“蠻族”(barbari)。這是一個定義模糊但使用方便的概念,因此我會在本書中沿用(但會一直打引號)。羅馬人南邊的鄰居是一些游牧和半游牧部落,他們居住在撒哈拉沙漠和其他荒漠地區,絕大部分說柏柏爾語族的語言。Synesios, Correspondance, nn. 122, 130, 132; D. J. Mattingly, Tripolitania(London, 1995), pp. 173–80; Y. Modéran, Les Maures et l’Afrique romaine (IVe–VIIe siècle) (Rome, 2003).這些部落逐漸在社會和軍事方面形成了聚合力,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受羅馬文化的影響。根據昔蘭尼加的森涅修斯和其他一些人的記載,一個叫作拉瓜坦(Laguatan)的部落聯盟在5世紀初經常襲擾羅馬帝國的南部邊疆。之后,阿非利加的汪達爾人也和柏柏爾人發生了沖突。居住在不列顛以北和以西地區的皮克特人和愛爾蘭人也是潛在的威脅,不過他們所威脅的僅僅是不列顛的邊境地區,而且這一地區的軍事化程度很高,特別是在哈德良長城(Hadrian’s Wall)沿線(367—368年,皮克特人和愛爾蘭人曾大舉侵入不列顛)。在狹長的萊茵河和多瑙河邊疆地區,羅馬帝國面對的是一批大多說日耳曼語族語言的部落。從1世紀的歷史學家塔西陀(Tacitus)開始,人們將這些部落統稱為“日耳曼人”(Germani),不過并沒有證據表明這些人認為彼此之間有什么共同的紐帶。截至4世紀,這一地區的主要部族有萊茵河下游的法蘭克人、萊茵河中上游的阿勒曼尼人,以及居住在多瑙河下游及其東北方,即現在的烏克蘭草原上的哥特人。在近一些的地方,還有現在荷蘭領土上的弗里斯蘭人、現在德國北部地區的薩克森人,以及在他們東邊的汪達爾人和倫巴第人。除了以上這些主要部族,還有數十個小部族,其中值得一提的可能是現在斯洛伐克和匈牙利境內的夸迪人(Quadi)。Ammianus, Res Gestae, 29.6.2ff., 30.6.這個部族曾于374—375年和瓦倫提尼安一世打過一場規模不大的戰爭。戰后,夸迪人面見皇帝本人,辯稱他們對羅馬的攻擊是正義的,大體上是對羅馬侵略的自衛反擊(事實上,他們說的是對的)。瓦倫提尼安認為這是對他的大不敬,氣得中風而死。你可能會因此對夸迪人心生同情,但他們隨后很快就消失在了歷史長河之中。這個部族想必被納入了5世紀早期出現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匈人帝國,夸迪人在5世紀的后代可能被稱為蘇維匯人(Suevi)或魯吉人(Rugi)。

夸迪人的興起和消失代表了所有這些部族社群的一個關鍵特征:它們常常變化。首先,沒有任何一個部族是一個統一的民族群體,所有的部族都由許多更小的部落組成,而且這些部落都有自己的首領(哥特人是日耳曼人中組織程度最好的部族之一,但他們內部也有半打獨立的族群)。有些歷史學家甚至認為一些日耳曼部族根本就沒有常設的領導人,只是在打仗的時候才有將軍指揮決策。不過這個說法不大可能成立(除非他們三天兩頭打仗),更有可能符合實際情況的說法是:戰爭促使小型部落聯合起來組成聯盟,這些部落都有各自的常設領導人,但是他們還需要為聯盟挑選出一個領袖。這種理論至少符合阿米阿努斯所記載的阿勒曼尼人在4世紀50—70年代間的歷史。Ammianus, Res Gestae, 16.12.1, 23, 26; cf. J. F. Drinkwater, The Alamanni andRome 213–496 (Oxford, 2007), pp. 117–26, 236–44.357年,阿勒曼尼人的七位國王(reges)在芝諾多馬琉斯(Chnodomar)和他的侄子塞拉皮奧(Serapio)的率領下聯合對抗尤利安。但是,同時與尤利安作戰的還有“來自各個國家(nationes)”的十個“小王”(regales)和其他貴族。那么,這些國家的人會認為自己都是“阿勒曼尼人”嗎?還是說,“阿勒曼尼人”就像“日耳曼人”一樣,只是羅馬人用來統稱一些尚未發展出身份認同的部落的詞?我們不知道確切的答案。但是,如果后一種說法屬實,那么它至少能解釋為什么羅馬人對那些主要部族的稱呼總是變來變去。當然,問題在于,我們現有的文字史料基本出自羅馬人筆下[唯一確定由哥特人留下的史料P. Heather and J. Matthews, The Goths in the Fourth Century (Liverpool, 1991),pp. 102–10, 124–85.是由烏爾菲拉(Ulfilas)翻譯的哥特語《新約》。還有一本名叫《薩瓦受難記》(Passion of Saba)的書也有可能是哥特人寫的,這本書講述的是哥特地區一個早期基督教殉道者的故事,他死于372年]。羅馬人的民族志向來不可靠,說教的成分很重,“蠻族”在他們筆下是天生的劣等民族,但其作為野蠻人又有“高貴”之處,像鏡子一樣照出羅馬人自身的缺陷。盡管阿米阿努斯357年時確實在萊茵河地區,但他對阿勒曼尼人的社會和行為基本不可能有一手資料,其他羅馬作者關于阿勒曼尼人的說法就更是道聽途說了。

不過,對于“蠻族”的情況,我們并非全然無法確知,這既有文字史料的貢獻,也有考古發掘的功勞。不同著作的觀點針鋒相對。我認可的著作包括:G. Halsall, in J. F. Drinkwater and H. Elton (eds.), Fifth-century Gaul (Cambridge, 1992), pp. 196–207; B.Effros, Merovingian Mortuary Archaeology and the Making of the Middle Ages(Berkeley, 2003), pp. 100–110。羅馬帝國北方和南方的鄰居都屬于農牧混合的農業社會(撒哈拉地區的游牧部族除外),絕大部分人住在農村,精英和平民比鄰而居,他們身處穩定的定居社會,一般不會遷徙。在4世紀的時候,這些部族的組織程度似乎全都高于帝國早期。考古發掘顯示,各個地區之間的物質文化逐漸出現了差異化的發展(可惜我們不知道這些差異是否就是法蘭克人、阿勒曼尼人、哥特人等部族之間的差異,在我看來,恐怕并非如此)。更重要的是,這些地區逐漸出現了財富集中化的趨勢:日耳曼世界和柏柏爾世界的富人變得越來越富,可見權力的分配越來越穩固。這種趨勢在很大程度上是和羅馬帝國接觸的結果。這個國家比任何“蠻族”群體都更富有、更強大。考古學家們發現,在4世紀時羅馬帝國邊境以外遠至丹麥L. Hedeager, Iron-Age Societies (Oxford, 1992), pp. 45–51.的廣大地區,富人墓葬中的陪葬品有很大一部分是羅馬人制造的。羅馬人和境外的部族有貿易往來,他們還會請“蠻族”當“雇傭兵”,這種事情每個世紀都有。隨著組織程度的提高,“蠻族”的威脅也越來越大,羅馬帝國不得不越發小心地提防他們。由此,羅馬帝國漫長的北方邊疆地區演化出了武裝到牙齒的社會。我推薦C. R. Whittaker, Frontiers of the Roman Empire (Baltimore, 1994)。還有一本著作批判了“帝國晚期的軍隊比之前更加‘蠻族化’”的傳統觀點:H. Elton, Warfare in Roman Europe, AD 350–425 (Oxford, 1996), pp. 134–54與其他邊境地區相比,軍事化在北方影響到了更多的社會階層。這些邊疆地區中最大的是高盧北部和巴爾干,但其他地方也有小一些的類似區域。“蠻族”經常受雇于帝國軍隊,定居在帝國境內。與此同時,邊境以外的地區在羅馬的影響下逐漸發展出了階級社會。于是,邊境兩側的社會形態越來越趨同:瓦倫提尼安本人和現在匈牙利境內的潘諾尼亞人,以及要了他命的夸迪人領袖之間,在某些層面上可能差別并不大。

近期的一些歷史學家根據上述情況提出,“蠻族”在5世紀侵入羅馬帝國并用自己建立的王國取代西羅馬之后,那里的社會形態并沒有發生什么真正的變化。羅馬皇帝長期以來大多出自邊疆地區的軍事家族,蠻族國王們的情況也類似,只不過他們來自邊境以外。這個理論比傳統的理論要好一些。傳統理論認為:一撥撥擁入的日耳曼移民潮最終壓垮了(因蠻族化而)衰弱的羅馬軍隊和國家政權。不過,新的理論又矯枉過正了。邊境兩側的社會在政治上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不同之處:邊境的一側是由羅馬人統治的,另一側不是由羅馬人統治的。尤利安和瓦倫提尼安之所以能夠準確地識別出阿勒曼尼人和夸迪人,然后去攻擊他們,就是因為他們不在羅馬人的統治之下,而且認為自己和羅馬人有著本質上的不同。在他們入侵羅馬境內后,這一點也沒有變化。至于那些出身“蠻族”的羅馬士兵,他們大多會失去自己的身份意識。我們以希爾瓦努斯(Silvanus)為例。Ammianus, Res Gestae, 15.5; 關于菲爾穆斯,29.5.39。根據阿米阿努斯的記載,這個人出身法蘭克部族,于4世紀50年代在羅馬軍隊中任將軍,他的父親也擔任過同樣的職務。在355年發生于萊茵河邊境城市科隆的一次宮廷斗爭之中,希爾瓦努斯被人誣告以叛國罪。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應該逃到離他不遠的同胞法蘭克人那里嗎?最后,由于擔心法蘭克人會殺了他或出賣他,希爾瓦努斯自己否定了這個想法,轉而起兵稱帝。這種做法在過去的軍隊領袖中很常見。但是,希爾瓦努斯的叛亂沒能成功,兵敗被殺。阿米阿努斯在這個過程中還起了一定的作用。阿米阿努斯大可以在記錄中把希爾瓦努斯描繪成一個言而無信甚至野蠻殘暴的異族之人[他也確實這樣描述過一些人,例如羅馬化的柏柏爾貴族菲爾穆斯(Firmus),阿米阿努斯稱他在373年叛變時變成了“野蠻人”],但是他沒有這樣做,反而對希爾瓦努斯的處境表示同情,只把他描述為一個羅馬軍人,在政治上和文化上都和萊茵河邊境以外的法蘭克人無關,而希爾瓦努斯的這個特點是他接受的軍事訓練所塑造的。4世紀后期有一些重要的軍事政治家出自“蠻族”,例如兩個曾經實際掌控過帝國大權的人:法蘭克人阿波加斯特(Arbogast,394年去世),以及擁有一半汪達爾血統的斯提里科(Stilicho,408年去世)。這些人有相似的經歷:他們都是職業軍人,在純粹的羅馬帝國的政治環境中活動。這在4世紀的政治史中很常見。5世紀的政治狀況往往有所不同,一些“蠻族”的軍事領袖率領同族人組成的大軍,為羅馬帝國而戰,可這些人并不認為自己是羅馬人,而是自稱哥特人或法蘭克人。

4世紀70年代,匈人出現在東方邊境上,這是一個從中亞遷徙過來的游牧部族。Ammianus, Res Gestae, 31.2。關于哥特人的入侵,見31 passim 。參照P. J. Heather,Goths and Romans 332–489 (Oxford, 1991), pp. 122ff., 以及H. Wolfram, History ofthe Goths (Berkeley, 1988), pp. 117ff。阿米阿努斯在描述這些人的時候充滿敵意,極盡妖魔化之能事。在他筆下,這些人簡直不能被稱為人類:他們吃生肉,從來不住房子,而是住在馬背上,沒有統治者,屬于典型的未開化的“異類”。不過,他們的戰斗力很強。匈人在4世紀70年代時可能并沒有一個統一的政治組織[但是,在阿提拉(Attila)的領導下,他們于430—454年形成了一個統一的政治體],但他們在375年或之前就已經摧毀了至少一個哥特部族的統治,那就是厄爾曼納里克(Ermenric)領導下的格魯森尼人(Greuthungi)。其他哥特部落也受到了匈人的極大威脅。對于這個游牧民族,哥特人和羅馬人一樣陌生。結果,另一個哥特部族特溫基(Tervingi)的大部分族人于376年請求進入羅馬帝國境內,其他哥特部族紛紛效仿。但是,剩下的一些特溫基人仍然留在多瑙河以北,并慢慢接受了匈人的霸權。在此前的兩個世紀,“蠻族”已經武力“進入”過羅馬帝國很多次。他們通常會入侵兩個軍事化的地區之一,即巴爾干和高盧北部,然后被羅馬帝國擊敗,成為羅馬人的奴隸,最后被同化或趕回老家,像特溫基人這種乞求進入的情況倒是很少見。羅馬帝國上下,包括東羅馬皇帝、瓦倫提尼安的弟弟瓦倫斯(Valens,364—378年在位)在內,全都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他們接受了哥特人的請求,允許他們移居巴爾干東部。這些哥特人在其后的幾十年間全都成了阿里烏派基督徒。最早給哥特人傳教的烏爾菲拉就屬于這個教派,瓦倫斯自己也是,只不過沒有那么虔誠。即便如此,羅馬人仍然對哥特人懷有戒心。哥特人的食物供給被羅馬人搶走,于是他們很快就在菲列迪根(Fritigern)的率領下起兵造反。瓦倫斯犯了輕敵的錯誤,于378年在阿德里安堡(今土耳其歐洲部分的埃迪爾內)兵敗被殺。然而,哥特人數量太少,而且在戰略上處于弱勢,因而沒能繼續擴大戰果,于382年與羅馬議和。到394年時,哥特人已經成了東羅馬軍隊中的戰士,他們奔赴西部去鎮壓阿波加斯特的叛亂。但是,哥特人并沒有成為“羅馬人”,他們仍然作為一個獨立的民族存在。這也是羅馬帝國境內第一個沒有被同化的民族。

此后,這種外族的滲透越發普遍,尤其是在405—406年大批“蠻族”部族侵入羅馬帝國之后,這可能是匈人勢力穩步擴張的結果。外族的涌入從任何角度來說都并不必然威脅到羅馬的權力結構,而且在東羅馬也確實沒有形成威脅。但是,瓦倫斯及其死后的統治者們在處理“蠻族”事務時犯下了一系列政治上的錯誤,導致問題越來越棘手。我們在第4章會看到,在政治形勢逐漸發生變化時,當權者采取的策略是多么拙劣,以至于加速了帝國西半部的覆滅。但是,本章討論的穩定態勢并非幻覺,我們描述的很多政治和社會形態一直到中世紀早期還持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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