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一九八四(奧威爾小說全集)
- (英)喬治·奧威爾
- 4958字
- 2019-06-18 17:03:26
溫斯頓將手擱在門把上時,看到那本日記本還攤開著擱在桌子上。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打倒老大哥”這五個字,字體大得幾乎隔著房間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他怎么會做出這么愚蠢的事情。但他發現,就算他嚇得魂飛魄散,他也不愿在墨跡未干的時候把日記本合上,弄臟那光滑的紙面。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打開房門,心里頓時涌過一股如釋重負的暖流。門外站著一個面容憔悴蒼白的女人,頭發稀疏,臉上布滿了皺紋。
“噢,同志,”她說話時聲音很干澀,像在哀聲抱怨,“我想我聽到你進屋了。你能過來看看我家廚房的水槽嗎?它堵住了,而且——”
那是帕森斯太太,同一層樓一位鄰居的妻子。(黨并不贊成用“太太”這個稱呼——你應該稱呼每個人為“同志”——但遇到有些女人,這個稱呼本能地就會用上。)她大約三十歲,但看上去蒼老得多,臉上的褶子讓人覺得里面藏污納垢。溫斯頓跟在她后面穿過走廊。幾乎每天他都得做這些煩人的業余修理工作。勝利大廈是老公寓,建于1930年前后,就快倒塌了。天花板和墻壁的石膏總是片片剝落,一遇到結霜水管就會爆裂,天一下雪屋頂就會漏水,供熱系統雖然沒有完全關閉,但總是只供應一半的暖氣,目的是為了厲行節約。除非你能自己搞定,否則維修工作得經過高高在上的委員會的批準,就算是修補一面窗玻璃也可能得等上兩年。
“當然,這只是因為湯姆不在家。”帕森斯太太含糊地說道。
帕森斯家的公寓比溫斯頓的公寓大一些,別有一番臟亂的情形。每件東西看上去都破破爛爛的,似乎被人踩過一腳,仿佛曾有體型龐大的動物到這里肆虐過。體育器械——曲棍球棒、拳擊手套、一個爆了的足球、一條里朝外翻轉過來的汗淋淋的短褲——全部堆在地板上,桌子上擺滿了臟兮兮的碗碟和書頁卷了角的健身書籍。墻上掛著青年團和少年偵察隊的紅旗,還有一張全幅尺寸的老大哥的海報。和往常一樣,屋里有一股煮卷心菜的味道,整座大廈都有這股味道,但汗臭味更加濃烈一些——而且你一聞就知道是某個現在不在這兒的人留下的汗味,雖然你說不出為什么會知道這一點。在另一間房里,電屏里還在播放著軍樂,有人正拿著一把梳子和一張廁紙吹奏著,努力想跟上軍樂的節拍。
“是孩子們。”帕森斯太太略帶憂慮地看了房門一眼,“他們今天沒出去,當然——”
她總是習慣在說到一半的時候就停下來。廚房那個水槽盛滿了渾濁的綠水,就快溢出來了,比卷心菜的味道更難聞。溫斯頓跪下來檢查水管的角接頭。他不喜歡動手,他不喜歡彎下腰,這老是會讓他開始咳嗽。帕森斯太太看上去很無助。
“當然,要是湯姆在家的話他一下子就弄好了。”她說道,“他喜歡做這些事情。湯姆的手巧得很。”
帕森斯是溫斯頓在真理部的同事。他略顯肥胖但很活躍,是個很傻很天真的缺心眼笨蛋——那種完全不會提出質問,一心一意吃苦耐勞的人,比思想警察更加可靠地維持了黨的穩定團結。三十五歲的時候他很不情愿地離開了青年團,而之前他是少年偵察隊的成員,在超過法定年齡一年之后才加入了青年團。他在真理部從事的是不需要動腦筋的低端工作,不過他是體育委員會和其它委員會的先進分子,積極組織集體遠足、自發游行、節約行動和義務勞動。他會抽著煙斗,帶著無言的自豪感,告訴你過去四年來他每晚都會去社區中心露個面。無論他去到哪兒,身上總是有一股濃烈的汗味,暗地里提醒你他的生活有多么辛苦,即使他走開后,汗味仍然驅之不散。
“你有扳手嗎?”溫斯頓問道,擺弄著角接頭上的螺帽。
“扳手,”帕森斯太太立刻顯得躊躇不定,“我真的不知道。或許孩子們——”
又是一陣靴子的跺地聲和吹著梳子發出的巨響,孩子們沖進了客廳。帕森斯太太拿來了扳手。溫斯頓放空了積水,強忍著惡心將那團堵塞了水管的頭發清理掉。他就著水龍頭的冷水盡量將自己的手指洗干凈,然后回到另一間房里。
“舉起手來!”一個野蠻的聲音喊道。
一個英俊而神情兇悍的九歲小男孩從桌子后面躥了出來,拿著一把玩具自動手槍威脅著他,而他那小兩歲的妹妹拿著一塊木頭擺出同樣的姿勢。兩人都穿著藍色短褲和灰色襯衣,戴著紅領巾,這身打扮是少年偵察隊的制服。溫斯頓將雙手舉過頭頂,感覺很不自在,因為那個孩子的態度是那么兇狠,完全不像是在玩游戲。
“你是叛徒!”小男孩叫嚷著,“你是思想犯!你是歐亞國的間諜!我會開槍打死你,我會讓你人間蒸發,我會把你發配到鹽礦去!”
突然間,兩個孩子在他身邊雀躍叫嚷著:“叛徒!”“思想犯!”小女孩模仿著哥哥的一舉一動。這一幕情形有點嚇人,就像在逗老虎幼崽玩一樣,很快它們就會長大,變成食人猛獸。那個男孩子的眼里閃爍著刻骨的敵意——顯然,他很想踢打溫斯頓,而且他知道自己很快就會長大,將想法付諸行動。溫斯頓心想,幸好他拿的不是真槍。
帕森斯太太的視線不安地從溫斯頓身上轉到孩子們身上,然后又轉了回去。客廳的采光好一些,他饒有興味地發現她臉上的褶子里真的藏著污垢。
“他們就是這么吵。”她說道,“他們很失望,因為他們不能去觀看絞刑,所以才會這樣。我太忙了,不能帶他們去,而等湯姆下班回來又太晚了。”
“為什么我們不能去看絞刑?”那個小男孩大聲嚷嚷著。
“要去看絞刑!要去看絞刑!”那個小女孩仍在雀躍叫嚷著。
溫斯頓記起來了,幾個歐亞國的囚犯因戰爭罪將于今天傍晚在公園里被處以絞刑。這種事情大概每個月會舉行一次,是人們喜聞樂見的活動。孩子們總是吵著要去觀看行刑的過程。他向帕森斯太太辭別,朝門口走去。但在走廊上還沒走出六步遠,有什么東西擊中了他的后脖子,火辣辣的疼,似乎被一根熾熱的鐵絲扎了一下。他猛然轉過身,剛好看到帕森斯太太把兒子拽進門道,那個小男孩把彈弓藏進口袋里。
“古德斯泰恩!”房門關上的時候,那個小男孩高嚷著。但令溫斯頓最驚詫的,是帕森斯太太灰撲撲的臉上那無助而驚恐的神情。
回到公寓里,他快步經過電屏,又坐在桌子旁邊,仍在揉著自己的后脖子。電屏里的音樂已經停了。一個字正腔圓的軍人般的聲音正在宣讀剛剛在冰島和法羅群島之間拋錨固定的新型漂浮要塞的武器裝備介紹,語調似乎有點暴戾。
他想,那個女人帶著那兩個孩子,生活一定充滿了恐懼。再過一兩年,他們就會日日夜夜地監視著她,看她有沒有離經叛道的行為。如今幾乎所有的孩子都那么可怕。最可怕的是,經過類似少年偵察隊這樣的組織的培養熏陶,他們被系統地改造成無法無天的小惡棍,但他們絕不會反叛黨的紀律。恰恰相反,他們熱愛黨,熱愛和黨有關的一切:歌曲、游行、旗幟、遠足、拿著木頭步槍軍訓、高喊口號、崇拜老大哥——對他們來說,這些都是崇高的游戲的一部分。他們的一切憎恨都指向外界的目標,他們反對國家公敵,反對外國人、叛徒、破壞分子、思想犯。過了三十歲的人都害怕自己的孩子,這幾乎成了正常的事情。而這是有理由的,因為基本上每個星期《泰晤士報》都會刊登一幅照片,描述某一個偷聽父母談話的小孩——通常被冠以“少年英雄”的稱號——竊聽到不可告人的內容,然后向思想警察告發自己的父母。
被彈丸擊中的疼痛漸漸平息了。他漫不經心地拿起筆,思索著還要在日記本里寫些什么。突然他又想起了奧布萊恩。
幾年前——到底多久了?應該是七年前的事了——他夢見自己正走在一間漆黑的房間里。有個人坐在一邊,當他經過的時候,對他說道:“我們將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遇。”聲音非常平靜,幾乎可以說是隨口說出來的——只是一句表白,而不是命令。他繼續走著,沒有停下腳步。有趣的是,當時,在夢中,這句話并沒有在他心中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直到后來他才漸漸地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他記不得是在做夢之前還是做夢之后與奧布萊恩第一次見面。他也不記得什么時候他第一次認出夢中的那個聲音就是奧布萊恩的聲音。但不管怎樣,他認出了他的聲音。在漆黑中對他說話的那個人就是奧布萊恩。
溫斯頓一直不敢肯定——就算今天早上有過眼神上的交流,他還是不敢肯定到底奧布萊恩是敵是友。甚至可以說這件事似乎并不重要。他們之間相互理解,這比友愛或黨員情誼更加重要。他曾說過“我們將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遇”。溫斯頓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知道這句話將以某種方式實現。
電屏里頭的聲音暫停了。凝滯的空氣中傳來嘹亮優美的軍號聲。那個聲音幾乎刺耳地說道:
“注意!大家請注意!馬拉巴前線傳來了最新消息。我們的部隊在南印度取得大捷。經上級授權,我在此宣布,此次軍事行動或許將大大縮短戰爭的進程。以下是新聞報道——”
溫斯頓心想,壞消息要來了。一點不錯——在血淋淋地描述歐亞國的軍隊如何被消滅殆盡,多少多少人被殺被俘之后,電屏里緊接著播出了一則通告:從下個星期起,巧克力的供給配額將從三十克減到二十克。
溫斯頓又打了個嗝。杜松子酒的酒力開始消退,他現在只覺得很泄氣消沉。電屏——或許是為了慶祝勝利,或許是為了讓人們忘卻巧克力減量的壞消息——大聲地放起了《大洋國,一切都是為了你》。你應該起身肅立。但是,現在他坐在這里,沒有人看得見他。
《大洋國,一起都是為了你》變成了輕音樂。溫斯頓走到窗邊,背對著電屏。天還是晴朗而寒冷。遠處,一枚火箭炸彈爆炸了,傳來了低沉的巨大回響。如今每星期會有二三十枚火箭炸彈落到倫敦。
下面的街道上,那張破破爛爛的海報被風吹拂著,不停地撲扇,上面“英社”那兩個字時隱時現。英社。英社神圣的原則。新話、雙重思想、歷史的可變性。他覺得似乎自己在海洋底部的叢林里游弋,消失在一個怪異的世界里,而他自己就是一頭怪獸。他很孤獨。過去已經消逝了,而未來不知道會怎樣。他怎么知道現在活著的人當中有沒有一個人與他站在同一陣線呢?他又怎么知道黨的統治不會永遠繼續下去呢?他看到了真理部白色的大樓那三句口號,似乎看到了答案:
戰爭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無知即力量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兩毛五的硬幣。上面也用小而清晰的字體鐫刻了那三句口號,另一面則鐫刻著老大哥的頭像。即使在硬幣上,那雙眼睛也在一直盯著你。硬幣上、郵票上、書的封面上、旗幟上、海報上、煙盒的包裝上——那雙眼睛無處不在,一直在盯著你,它的聲音包圍著你。無論睡著或是醒著,工作或是吃飯,在室內還是在室外,洗澡還是上床——你都無處可逃。你擁有的,只不過是頭顱里那幾立方厘米的空間。
太陽西斜了,真理部層層疊疊的窗戶上不再有陽光閃耀,看上去陰沉沉的,就像一座碉堡上面的槍眼。在它那龐大的金字塔形的陰影下,他的心縮成一團。這座建筑堅不可摧。一千枚火箭炸彈也無法將其轟倒。他的心里再次泛起疑惑,他是為了誰而寫日記呢。為了未來,為了過去——為了一個或許只是虛幻的時代。迎接他的不僅會是死亡,而且將會是徹底的毀滅。這本日記將被燒成灰燼,而他則將人間蒸發。只有思想警察會閱讀他寫了些什么,然后將其銷毀,從記憶中消除。當你連一絲痕跡也沒有留下,連在一張紙上留下匿名的字句都無法做到時,你又怎么能向未來發出呼吁呢?
電屏鳴響了十四點。他必須在十分鐘內離開。他必須在十四點三十分之前回去上班。
奇怪的是,報時的鐘聲似乎為他平添了新的勇氣。他是一具孤獨的幽靈,在嘮叨著沒有人會聽到的真相。但只要他說出這些話,從某種意義上說歷史的延續性就不會中斷。延續人類道統的關鍵不在于有沒有人聽到你的話,而在于保持理智的清醒。他回到桌子旁邊,浸了浸鋼筆,繼續寫道:
“致未來或過去的人——那時候思想是自由的,那時候的人千姿百態,而且生活并不孤單——那時候還有真理這回事,做過的事情不容抵賴。
一封來自統一的時代,來自孤獨的時代,來自老大哥的時代,來自雙重思想的時代的信。
此致!”
他已經死了,思忖到他似乎覺得到了現在他才能明確表達自己的思緒,踏出關鍵性的一步。每一個行為的結果都蘊涵于行為本身。他寫道:
“思想罪并不導致死亡;思想罪就是死亡。”
現在他已經知道自己是一具行尸走肉,重要的事情就是盡可能久地活下去。他右手的兩根手指沾了墨水。就是像這樣的細節可能會將你出賣。部里某個好事的狂熱黨員(或許是一個女人——就像那個長著褐黃色頭發的小個子女人或虛構司的黑發女孩)會開始懷疑為什么他會在午休的時候寫字,為什么他會用老式的鋼筆,他寫了些什么——然后跑到某個對口的部門告密。他走到浴室,仔細地用粗糙的深棕色肥皂將墨跡洗干凈,那肥皂磨擦著皮膚,感覺就像一層砂紙,用來洗掉墨跡最好不過了。
他把日記本放到抽屜里。想著把它藏起來是沒用的,但至少他可以確認它是不是被人發現了。在頁腳上擺一根頭發未免太過于明顯,他用指尖撮起一粒肉眼看得見的白色沙塵,擱在封面的角落里,如果有人動過這本書的話,它就會掉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