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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家族肖像畫

皮特·克勞利爵士算得上一位哲學家,他對所謂卑下的生活樂趣情有獨鐘。他與名門望族賓基之女的第一次婚姻是父母包辦的。他在克勞利準男爵夫人生前經常當著后者的面說:攤上這種老是呶呶不休、還有許多臭規矩的婆娘,簡直倒了八輩子的霉;要是他死了老婆,寧遭天打雷劈也不愿再娶這樣知書達理的碎嘴子。原配夫人下世后,他把誓言付諸實施,選中馬德伯里的五金商人約翰·托馬斯·道森先生之女露梓·道森小姐續了弦。露梓成為克勞利準男爵夫人,該是她天大的福分!

讓我們來為她的福分算一筆賬。首先,她斬斷了與彼得·巴特的情絲,他倆過去形影不離,那年輕人失戀的結果竟干起了走私、偷獵等不勝枚舉的違法勾當。其次,她和出閣前所有的友好知己統統鬧翻了,仿佛這樣做在她來說責無旁貸,因為他們當然不配作為克勞利準男爵夫人的座上客。第三,她的地位變了,環境變了,卻沒有發現任何人歡迎她加入這個新天地。誰會歡迎?哈德爾斯頓·法德爾斯頓爵士有三個女兒本來都指望成為克勞利夫人。翟爾斯·沃普肖特爵士一家也認為自己受到了侮辱,因為皮特爵士這次續弦沒有選中他家的一位姑娘。郡內其余的準男爵則為他們的一個同儕這樁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氣得七竅生煙。至于平頭百姓的態度就不必提了,由他們發牢騷去吧,反正不知姓甚名誰。

在皮特爵士心目中,他們中任何人——按他的說法——連一個銅子兒也不值。他得到了標致的露梓,一個男人讓自己稱心如意,還有什么別的需要?于是他天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已成習慣,有時候還把他那標致的露梓打一頓;他去倫敦出席議院會議時,便把露梓撇在漢普郡,任其獨對蒼茫大地,連一個朋友也沒有。甚至比尤特·克勞利教區長的太太也拒絕與她交往,聲稱決不跨進一個商販女兒的家門。

由于克勞利準男爵夫人的天賦唯有玫瑰色的雙頰和白皙的皮膚,由于她既沒有鮮明的個性,又沒有才具和見解,無所事事而又不善自娛,更缺乏旺盛的精力和狂暴的脾性(造化往往把這些賦予愚蠢透頂的女人),她對皮特爵士的控制力實在有限得很。她雙頰的兩朵玫瑰漸漸花落色衰,生下兩個孩子以后,她失去了婀娜多姿的體態,變成她夫君宅內的一件擺設,并不比已故克勞利夫人的一架大鋼琴更有用。和大多數金頭發、白皮膚的女人一樣,她愛穿淺色衣服,多半是渾濁的湖綠色或朦朧的天藍色。她一天到晚打毛線或做其他類似的編結活。僅幾年工夫,她已給克勞利全家所有的床編結了床罩。她有一個自己比較喜愛的小花圃,此外就沒有什么是她所喜歡或不喜歡的了。夫君對她粗魯無禮,她毫無反應;夫君打她,她就哭。她沒有足夠的勇氣借酒澆愁,只會長吁短嘆,成日價頭上夾著卷發紙,腳上趿著拖鞋。哦,浮華虛榮的名利場!她原本是個活潑可愛的姑娘,若不是為了浮華虛榮,彼得·巴特和露梓本可以結成一對幸福的夫妻,有一片井井有條的農場、一個和和美美的家庭,歡樂、關懷、希望和奮斗都會占到應有的比重。然而在浮華虛榮的名利場,一個顯爵頭銜和一輛駟馬高車卻是比幸福更值錢的玩意兒;倘若亨利八世或藍胡子活到如今,還想要第十個妻子,難道他就得不到本社交季節將進宮朝覲的名門閨秀中最最漂亮的一位?

做娘的昏沉沉打不起精神來,兩個小女兒對她也就沒有太多的依戀可言,這自是意料中事。但她倆在下房和馬廄里卻非常開心;幸運的是一名蘇格蘭園丁有個好妻子和幾個好孩子,兩位小姐在園丁的小屋里有他們做伴,還學到一些知識,不失為一種有益身心的交往,這便是她們在夏普小姐來此之前受到的全部教育。

聘請家庭教師一事是準男爵的長子皮特·克勞利先生[138]再三勸說的結果。克勞利先生可算得準男爵夫人唯一的朋友和保護人,她除了兩個女兒以外,也就是對這個繼子有那么一點兒脆弱的感情。皮特先生在氣質上很像他的母系祖先尊貴的賓基家族,是一位彬彬有禮、循規蹈矩的君子。他成年后從牛津大學基督堂學院歸來,見宅內紀律渙散,便著手重整家規而不顧父親作何感想,其實準男爵對他頗有些發怵。他恪遵禮數,真可謂一絲不茍,寧可挨餓也決不肯不系白領巾用餐。有一回,他大學畢業回家不久,霍羅克斯把他的一封信沒有放在托盤里就直接拿進來,他向這名管家狠狠瞪了一眼,當場嚴加申斥,從此霍羅克斯一見到他便不寒而栗。合府上下對他無不敬畏:他在家時,克勞利夫人的卷發紙會早早地取下來,皮特爵士骯臟的綁腿也不見了;盡管積重難返的老頭兒仍保留著一些根深蒂固的習慣,在兒子面前卻決不再猛灌對水的朗姆酒,跟下人說話也盡可能克制自己,注意禮貌。而仆人們也注意到,有長子在場時,皮特爵士絕對不會沖著克勞利夫人破口大罵。

是克勞利先生教會了管家說:“夫人,開飯了。”是他堅決攙扶準男爵夫人一直走到餐桌旁就座。他難得跟繼母說話,而說話時總是必恭必敬;準男爵夫人離開飯廳,他必定先禮儀周全地站起來為之開門,十分得體地鞠上一躬送她出去。

當年在伊頓公學[139],他被謔稱為“克勞利小姐”,在那里——我不得不遺憾地說——他經常遭到弟弟羅登的毆打。雖然他不算特別聰明,但他靠值得稱道的勤奮彌補天資上的不足,在該校八年間從未受過通常認為只有天使得以幸免的懲罰[140]。

到了大學里,他的背景來歷自然受到高度尊敬。他在那里埋頭從事對古今演說家的精心研究,經常參加辯論團體的活動,鍛煉發言本領,準備托他外公賓基勛爵的庇蔭進入政界。盡管他已能滔滔不絕地說話,盡管他那單薄的嗓音聽起來照樣氣壯如牛,令他自鳴得意,而且除了陳詞濫調加上用拉丁文引經據典之外從來沒有任何感情和見解;然而,他始終郁郁不得志。按說平庸應當是任何男人成功的保證。甚至他的詩作也沒有獲過獎,雖然他的朋友們都說他摘取桂冠是十拿九穩的。

大學畢業后他為賓基勛爵當私人秘書,后被任命為駐蓬佩尼克爾[141]公使館的參贊,他擔任這一職務堪稱克盡厥責,常有內裝斯特拉斯堡特產肥鵝肝餡餅的外交郵包發回英國給當時的外交大臣。當了十年參贊(有幾年是在賓基勛爵謝世之后),他認為提升實在太慢,終于帶著幾分厭煩放棄了外交官生涯,回老家當起了鄉紳。

回英倫以后,他寫過一本論麥芽的小冊子(他是個有抱負的人,總愛出頭露面),還積極參與解放黑奴問題的討論。因為這個緣故他激賞威爾伯福斯[142]的政見,兩人成了朋友。也是起于這一由頭,才有他跟賽拉斯·霍恩布洛爾牧師之間著名的書簡往來討論阿散蒂人[143]皈依基督教的問題。有時他也上倫敦,雖然不是出席議會,至少是去參加五月份在那里舉行的一些宗教集會。在鄉下他擔任地方法官,總是熱心走訪那些缺乏教義指導的人并在他們中間傳經布道。據說,他在追求索思碭勛爵的第三個女兒簡·希普顯克斯伯爵小姐,她的姐姐埃米麗伯爵小姐曾寫過這樣一些精彩的宣教小冊子,如《真正為航海者導向的羅經柜》和《芬奇利公地的賣蘋果女人》。

夏普小姐信中所述他在克勞利莊上的作為并非言過其實。他規定那里的仆人每晚必須做前文已經提及的祈禱,還要他父親也參加(這更是件大好事)。他是克勞利教區獨立派教徒[144]一所會館的后臺,這事大大地觸怒了他的教區長叔父,而對皮特爵士來說卻正中下懷,他居然親自去參加過一兩次那里的聚會,從而導致教區長在克勞利教堂內通過好幾次布道演說發動猛烈攻擊,矛頭直指一間古老的哥特式包廂——準男爵府的專座。不過,胸襟開闊的皮特爵士并沒有感受到如此大張撻伐的火力,因為牧師布道時他照例在打瞌睡。

克勞利先生持一種十分認真的觀點:為了國家和基督教世界的利益,老紳士應當把議院中的席位讓給他;可是做老子的偏偏水潑不進針插不入。這爺兒倆又都舍不得放棄本選區另一個議員名額每年帶來的一千五百鎊收入(在那段時間里另一個名額賣給了夸德隆先生,包括在蓄奴問題上便宜行事的完全自主權);事實上世襲領地的經濟狀況相當拮據,出賣議員名額的收入對于克勞利莊來說是可以派大用場的。

由于在典簽署任上貪污舞弊,第一代準男爵沃爾坡爾·克勞利被課罰鍰之重,使莊園一直未能恢復元氣。沃爾坡爾爵士是個樂天派,撈錢和花錢的本領都不含糊。(克勞利先生也許會用拉丁文喟然嘆道:“覬覦他人的,浪擲自己的。”[145])他生前經常在克勞利莊上擺酒請客,因而在全郡頗得人心。那時候酒窖里貯滿了勃艮第葡萄酒,養犬場獵狗成群,馬廄里有的是狩獵用的駿馬。如今,克勞利莊原先擁有的這種馬不是拉犁,便是套上特拉法爾加號驛車。正是那樣幾匹馬在一個本該輪休的日子把夏普小姐拉到了莊上,——皮特爵士雖然土里土氣,可是在自己家鄉出門卻很少不是駟馬高車;盡管正餐吃的不過是煮羊肉,可總是有三名聽差在一旁伺候。

如果一味摳門兒便能發財,皮特·克勞利爵士興許已成巨富;倘若他只是個鄉鎮律師,除了自己的頭腦沒有別的資本,很可能他會把這份稟賦用在刀刃上,取得相當可觀的權勢和地位。但他并不走運,偏偏攤上一個顯赫的姓氏和一座大莊園(雖然已經成為典產),這兩者對他來說都是弊大于利。他有訴訟癖,這項嗜好每年要花去他好幾千鎊;由于精明過人,他說打官司讓一名代理人一手包辦會被敲竹杠,故而他有訟事往往交給十來個律師去辦,而他對所有這些人的不信任程度則完全相等,結果總是攪成一團亂麻。作為一個地主,他開出的條件夠苛刻的,除了破產的倒霉蛋,沒人愿當他的佃戶;作為一個莊園主,他吝嗇得幾乎舍不得把種子撒到地里去,于是大自然以牙還牙,在收成上對他也特別吝嗇,而去眷顧比較大方的莊戶人。他看到不論哪種有利可圖的生意都要插一手:開礦,買運河股票,為驛車提供馬匹,接受政府訂單,堪稱郡內第一大忙人,又是本郡地方治安法官。由于他不愿出實價雇用可靠的監工管理他的花崗巖采石場,結果發現四名工頭卷逃,帶著一大批財物到美國去了。由于缺乏安全設施,他的煤礦讓水淹了;他提供的牛肉變了質,政府把供貨合同扔還給他;至于他的驛馬,全英倫的驛車主都知道他損失的馬匹比國內任何人多,因為他總是舍不得把它們喂飽喂好,有些馬又是貪賤買來的。在人際交往方面他倒是挺隨和的,一點不擺架子,甚至寧可與莊戶人或馬販子為伍,而不大樂意跟他的大少爺那樣的紳士相處。他愛杯中物,好罵人,喜歡跟莊戶人家的閨女開開玩笑;他從來不會平白給誰一個先令或做一樁好事,但性情樂和,狡黠調皮,好捉弄人;今兒個他可以跟一個佃戶在一起說笑話、喝啤酒,明天就可能把那人的家財登記造冊,拍賣抵債;或者一邊和某個偷獵者打哈哈,一邊已經在樂滋滋地準備把人家放逐海外。他在女士面前是否禮數周全,合乎紳士風度,這一點瑞蓓卡·夏普小姐已隱約提及——總而言之,在英國所有的準男爵和上下兩院所有的議員中找不出第二個老頭兒比他更狡猾、更小器、更自私、更愚蠢、更不顧顏面的了。皮特·克勞利爵士血紅的手[146]會伸進任何人的兜里,只除了他自己的。我們對英國貴族滿懷崇敬,然而我們不得不悲哀而痛心地承認,一個其名字收錄在德布雷特《貴族譜系年鑒》中的人身上竟有這么多的毛病。

克勞利先生對他的父親之所以擁有偌大的控制力,一個重要原因在于金錢關系。準男爵欠他的兒子一筆錢,這錢原屬克勞利先生生母的寡婦授予產[147],而償付此款準男爵卻總說不便。實際上他對于付款一事——不論付給誰——始終懷著幾乎無法克制的厭惡之情,除非用強制手段,否則要他還債比登天還難。據夏普小姐估算(不久我們便將獲悉,她已掌握這個家族的大部分秘密),光是支付其債權人的利息,尊敬的準男爵每年就得花好幾百鎊。然而,這對他來說是一種難以割舍的快樂;教那些可憐的債主左等右等,讓官司從這一級法庭打到那一級法庭,從一屆開庭期拖到另一屆開庭期,千方百計拖欠不付——他覺得其樂無窮。他說過,倘若必須償還債務的話,當議員還有什么好處?[148]由此可見,他的議員身份對他的用處著實不小。

名利場啊,名利場!此地就有這么個人,他不懂拼寫規則,也不在乎自己沒有閱讀能力;言行舉止像個鄉巴佬,也有著鄉巴佬的那份狡詐;以占小便宜、打沒完沒了的官司為其能事;他的趣味、情感、愛好無不卑下庸俗;偏偏他有頭銜、名望、權力;他是一方顯要、國家棟梁。他貴為一郡之長,出入乘坐金碧輝煌的馬車。大臣政要也都討好他;在追逐浮華虛榮的名利場,他的地位比品德無瑕、才華蓋世的圣賢俊杰更高。

皮特·克勞利爵士有個沒結過婚的同父異母姐姐繼承了她母親的一大筆錢,雖然準男爵以家產作抵押向她商借這筆錢,克勞利小姐卻不接受其建議,覺得還是購買公債比較穩妥。不過,她已經簽署了一份意向書,將來由皮特爵士的次子和教區長一家分割她的遺產,并且有一兩次為準男爵次子羅登·克勞利償還過他在大學和軍隊里欠下的債。由于這層緣故,每當克勞利小姐光臨欽設克勞利鎮時,總是大家高度敬重的對象;她在銀行里的存款余額,足以使她到任何地方都備受歡迎。

銀行里的存款余額達到那樣一個數字,對一位老太太身價的影響可謂大矣!如果她是親戚(但愿每一位讀者能有一二十個這樣的富親),我們對她的短處定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認為她是個和藹慈祥的老太太!當她離開霍布斯與多布斯銀行時,作為合伙人中資歷較淺的多布斯先生定會笑容可掬地扶她登上綴有菱形紋章[149]、胖把式在馭者座上大聲喘氣的馬車。倘若她偶爾到我們家來一次,我們照例要找機會讓朋友們了解她的身價地位!我們會說,要是我有一張麥克惠爾特小姐簽字的五千英鎊支票就好嘍(這倒是大實話)。尊夫人則會在一旁添上一句:“這點兒錢對她來說只是小菜一碟。”當您的朋友問起麥克惠爾特小姐是否府上的親戚時,您會不經意地隨口答道:“她是我的姑姑。”尊夫人不時會給她捎去一些小小的禮物表示孝心,令嬡們會沒完沒了地為她用毛線編結網袋、靠墊和擱腳凳套。當她在府上小住的時候,為她準備的房間里必定爐火熊熊,盡管尊夫人只得在冰冷的屋子里系上緊身衣!在她逗留期間,合宅一派過節氣象:那種整潔、溫暖、歡快、舒適的氛圍在其他季節是看不到的。親愛的朋友,您自己則會忘記在正餐后打個盹兒的習慣,突然對于惠斯特[150]產生濃厚的興趣,非玩一盤不可(雖然總是輸)。府上的膳食也特別豐盛——天天有野味,白葡萄酒必用西班牙和希臘的正宗名產,鮮魚從倫敦不斷運來。在麥克惠爾特小姐的胖車夫逗留期間,啤酒不知怎的變得醇厚多了,連廚下的傭人也沾光不少;她的貼身女仆在育兒室里用餐,那里毫不計較食糖和茶葉的消耗。我的話是否符合實際情況?不妨請中產階級評說一番。啊,仁慈的上帝!您要是能賜給我一位老小姐姑姑或大姨——馬車門上有菱形紋章,額上套淡咖啡色假發的,——我的孩子們會給她精心編結包袋,我的玖麗亞和我一定讓她住得舒舒服服!多么甜蜜的幻景!何等愚蠢的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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