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津通識讀本:德里達(中文版)
- (英國)西蒙·格倫迪寧
- 3221字
- 2019-06-21 09:18:39
序言
任何哲學都是對哲學史的解釋,對其矛盾的解釋,是通過哲學行為的超歷史意義對其統一可能性的證明。
——保羅 ·利科
有幸得到譯林出版社何本國先生惠寄的李永毅教授移譯的《德里達》書稿。這部英國學者“書寫”的研究法國著名哲學家、解構大師德里達的力作,讓我這個從事法國哲學教學、研究多年的中國教師感到親切,有話要說。
首先想說的是,書稿封面上作者西蒙·格倫迪寧(Simon Glendinning)的名字讓我感到親切,也由衷地對之懷有敬意。因為曾經讀過當時社科院江怡教授的一篇《當代西方分析哲學與現象學對話的現實性分析》的文章。江教授在文中談到,20世紀70年代以來,西方哲學發生的一個重要變化,就是被視作截然不同、長期以來存在巨大鴻溝的分析哲學和“歐陸”哲學之間開始出現某種形式的對話和交流。江教授在文中就提到了屬于“開明哲學家”之列的里丁大學哲學教授西蒙·格倫迪寧,提到了他的(許多中國同行都感興趣的)《為他人的存在——海德格爾、維特根斯坦、德里達》(1998)一書。如果說,上世紀末期西蒙·格倫迪寧等英美學者的“變革”突破了單純哲學的概念術語的討論、開始重視相關思想和哲學問題及其思考這些問題的方式,那么,西蒙·格倫迪寧2011年出版的這部《德里達》和之前的《德里達的遺產:文學與哲學》(2008),則把這種變革推向更高、更深入的層次。這本書為如何讀懂并且理解德里達——這個有人敬愛,有人唾罵、仇恨、丑化的當代偉大的哲學家——的“文本”,提供了一條可靠的途徑。應該說這部篇幅不大、文字平實的研究著作,其內涵的深意已超出了德里達及其思想本身。
2004年10月18日的法國巴黎《星期日報》刊登了“當今世界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德里達”逝世的消息,這篇短文最后提出一個問題:“……德里達的哲學風靡世界,處處被解釋,但是(他的思想)真的被理解了嗎?”這真是問到了要害之處。這個問題更應該針對那些對德里達的文本“深感不安”的敵對者和“誤估”、“低估”德里達學術地位的圈內的“仇恨者”。其實,理解或評論一個學者及其思想,最可靠的依據就是他的作品,德里達曾經呼吁:“要理解我嗎?請讀我的書吧!”西蒙·格倫迪寧的這部著作極力張揚的就是德里達文本的重要性,也是依據文本理解——并引導讀者一起理解——德里達及其思想的典范之作。作者準確地理解并踐行德里達的“文本”觀念。他強調從“德里達文本”出發,就是告誡讀者不要將“作者的地位過于簡單地理解為某篇文本、某場運動、某個歷史性結構的創造之源”。也就是說,文本并非簡單地等同于文字,它的內涵要豐富、深刻得多。作者和法國當代著名哲學家、德里達的摯友保羅·利科(Paul Ricoeur)同樣認為“(德里達)敢于顛覆表面的話語直至解構話語沒有說出的前提……打開了閱讀我們文化的文本的全新道路”。文本的重要和優先地位,是德里達整個思想脈絡和解構思想的根基,也是我們理解他的解構思想核心,即“書寫”理論的最可靠的依據。
西蒙·格倫迪寧教授認為,那些對德里達懷有敵意、對德里達及其思想“誤估和低估”的學者,大多也是因為缺失了對德里達“文本”的正確理解。誠然,這其中對“歐陸哲學的偏見”起了很大作用,但格倫迪寧教授說得對:諸如“劍橋事件”一類的不公正的判決和詆毀,背后的事實竟是沒有真正讀過德里達“文本”,甚至“未曾從他的著作中援引只言片語”,缺失“文本”的分析,結果造成帶有主觀意向的偏見,并以此在德里達的概念意義強加上遠離其“初心”的解釋和評論。其實這是不懂得“德里達文本的雄心是給哲學一個未來,但這個未來絕非哲學通常為自己設計的那個未來”。格倫迪寧教授不但深深意會這個雄心,而且向這個“最終目的”努力前行,他“勇敢”承認自己就是所謂“青年時代乃至后半生被德里達‘腐蝕’的那些人中間的一員”,他公開宣稱“與他為伍是一件光榮的事”。他把“劍橋現象”視作類似“民主制雅典的法庭以腐蝕青年、不敬傳統神祇的罪名對蘇格拉底審判定罪”時的普遍心態。格倫迪寧教授的思考讓我們想到,理解和評價一位學者的首要步驟是閱讀他的“文本”。德里達的文本是“存在之客棧”,“不是一個原子,而是一個好客的節點”。文本不是語音的記錄,也不是靜止不動的文字集合,而是脫離語言系統、閱讀工作不能超越、真實生活銘寫在其中的東西。
格倫迪寧教授關于“繼承”的問題的見解和分析也讓我感到親切。他深切領會到“德里達文本”之所以大大激怒那些自以為是哲學學科“合法繼承者”的“不滿者”和“批判者”,根本原因是德里達背叛了傳統邏格斯中心論的“文本”的“現成在場”,即背叛了所謂的“永恒真理”和“木已成舟”的結論。其實,“哲學并非只有一位合法繼承者”,繼承的行為“永遠不能被化約為被動接受某種現成可用的東西(某種讓我們強烈感覺到的、預先給定的東西)”。正如書中譯注所示,“德里達強調了傳統的多樣性和異質性,因此繼承必然意味著選擇……這個決定也是屬于我們個人的,因此繼承也必然意味著責任”(正文第19頁譯注②)。格倫迪寧教授有關繼承的述評,非常接近法國當代一些哲學家的思考。比如法國哲學家布魯斯·貝古(Bruce Bégout)在談到利科與現象學的關系時就稱他為現象學的“變異繼承者”。利科本人也說過:“現象學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胡塞爾各種變異的歷史。”
另外一位學者在分析列維納斯和梅洛龐蒂在法國現象學運動中的貢獻時指出,兩位哲學大家都在自己的著作中同時體現了對胡塞爾的忠實(繼承)和斷裂(變異)。這并沒有取消他們的現象學起源,但如德里達所說,從解讀一開始,就偏離了“起源”。這不也是德里達解構思想所希望的嗎?德里達是在解讀西方邏格斯中心主義的遺產,“‘以特定的方式’棲居在哲學傳統內部……以求闡明它內部那些將它帶往另一個方向、給它一個未來的運動”。換言之,繼承一種傳統思想,一方面意味著接受其學說,而同時從一開始就劃出了與之的界限,就開始閱讀這個世界,并漸進深入地改變這個世界的意義,讓這個世界說出它不愿說出的東西。這看起來是偏離了傳統,但從某種意義上說,可能正是對一種傳統過于忠實,才會產生看似完全“不忠實”的結果。對“理性”召喚的“忠實”的服從,對某種精神傳統、經典文本的“忠實”繼承,不應該是對理性頂禮膜拜、不容對其“權威”提出任何問題和質疑,否則就是十惡不赦的“異端背叛”……針對這樣的“忠實”繼承,德里達主張的是以問題回應理性的召喚,力圖透徹理解理性的召喚。德里達實施的是變異的繼承,與列維納斯和梅洛龐蒂一樣,他是西方理性思想傳統真正的“忠實繼承人”,也是真正的“捍衛者”。
可以說,格倫迪寧教授正是遵循德里達的解構方向向我們分析和述說德里達。所以他的解讀不但對于澄清偏見、誤讀,對于領悟德里達別具一格的“書寫”“解構”“起源”“延異”“播撒”等諸多哲學概念的真實涵義是值得一讀的導論文本,更重要的是他同時成為傳承德里達承繼的西方人文精神傳統的文本解讀者。格倫迪寧教授的解讀還讓我們深深領會到德里達這位“忠實的”不忠實繼承者內藏的無限魅力,那就是發自心靈的對精神傳統、對世界、對他人、對個體的摯愛。
我常常記起德里達2001年來中國講學期間,曾多次對有關“后現代”的提問做出這樣的回應:“不,我不屬于后現代派!因為我相信啟蒙理性!”非常遺憾,很多人沒有注意到這個根本。早在多年前,德里達在解釋他的解構思想時就說過:“(解構)這是結構主義的行動,同時又是反結構主義的……它不能歸于方法(還原),也不是分析,超越了批評觀念和決定范圍,這也是為什么解構不是否定的原因。我認為,它永遠伴隨著肯定的要求,我甚至說,它從來不會在沒有愛的情況下進行。”這哪里是什么“虛無主義”,哪里是什么“絕對否定”?
我想說,格倫迪寧教授為傳承德里達思想精神“書寫”的典范之作,李永毅教授用流暢、傳神的譯筆完成了這部中譯本,我喜愛并認真閱讀它,大概都是出自對這種“愛”的憧憬?希望更多的讀者能夠讀到這本書,體會這種“愛”,并且傳承這種“愛”。也是為著這種“愛”,我寫下以上文字,算不上是“序”,只是出自真心的感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