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華大師乃是得道高僧,也是金陵皇家佛蓮寺的住持,常年不是在寺內誦經就是云游四方,且信徒們都在傳言,這位妙華大師祛除邪祟也是一絕,有他鎮殿,葉家大小姐一定會平安無恙。
這些話,自是其他人為了勸慰葉慎所說。佛蓮寺離葉府有一個多時辰的車程,這一來一回,就到了午后,葉慎親自到門口來迎接那妙華大師,而那個看上去格外瘦癯簡樸的老僧也沒有多客套,只一路跟著葉慎去往后院廂房,探查起葉明薇的情形。
尋常人等自然是看不出有何不妥,但是妙華大師停駐在門前,神色凝重地看著里間床榻上的少女。
“大師?”葉慎實在有些焦急,“我這府上,真得進了邪祟?”
妙華沉默不語,令葉慎心里愈發惴惴不安,半晌之后那老僧才抬步走進去,取下腕間纏繞的菩提珠串,隔著薄薄綢被扔在葉明薇胸前,隨后喃喃捏了個訣,那灰褐色珠串霎時光芒大盛,引得一屋子郎中與奴仆都發出驚呼。
就連葉慎,也被眼前一幕震撼了,只道:“大師,如此小女就會沒事了么?究竟是何邪祟,還請大師立刻超度了他!”
待光芒漸漸熄滅,葉明薇才嚶嚀一聲,緩緩睜開眼睛。
葉慎正喜不自禁,妙華大師面色卻仍舊凝重:“阿彌陀佛,施主,還請借一步說話?!?
看來那邪祟厲害,連妙華都有些束手無策,二人準備去偏殿,而那門前此刻卻筆直地立著一個少年。
“大師?!背恐p手合十,十分恭敬,“又見面了?!?
而妙華仔仔細細端看了這個故人一眼,沉吟片刻道:“施主們的劫數,貧僧本不該插手,只是方才那位女施主身負鳳命,卻是極為孤絕兇煞,妄圖與龍命沖撞,這才昏睡不醒?!?
命格玄理,葉慎自然一竅不通,可見這情形,他也是暗暗驚異,沒想到妙華與楚蘅之居然是舊識。
當朝丞相,暗暗窩藏著前朝遺孤,消息只要一傳出,謀逆之罪是要株連九族的,葉慎希望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卻忘了佛蓮寺本就是前朝興建,歷時百年香火不衰,與小主子有些牽連也實屬正常。
葉慎感念當年大楚舊主的知遇之恩,可是威武侯謀反,楚朝覆滅,他卻不能眼看著這一家老小都因他的忠肝義膽送命,這才又入仕了新朝,庸庸碌碌,茍延殘喘,而妙華又何嘗不是為了保全一寺生靈而做出了跟他同樣的選擇。
當年那場宮變,葉慎仍記憶猶新,好在先帝身邊的宦官李德全帶著年幼的太子及時逃出宮去,多年以來葉慎曾暗自找尋過他們的下落,可總是一無所獲,但是沒想到卻在這次下江南巡視水利時,又見到了當年的小殿下。
他起初是不信的,盡管面前之人眉眼間有先皇后的影子,氣度也是昂揚非凡,貴氣天成,直到那老宦官顫顫巍巍地從轎中走出,給他展示了當年匆忙帶出的和田玉璽,葉慎才幾乎站立不住,慌忙叩首。
多年間被人戳著脊梁骨罵叛主求榮的無奈心酸與讀書人的執拗一同涌上心頭,葉慎幾乎涕淚縱橫,楚蘅之站在他面前,眉宇淡淡,伸手將他扶起的力道卻格外沉重。
“我如今不過是一介草民。”
這句話,楚蘅之在今日又重復了一遍,微風乍起,少年身姿挺立如一支勁竹,仿佛那富貴權勢潑天的過往早已散作一縷云煙,在他心里沒有留下任何波瀾,只淡淡一笑道:“命格玄理,不過是信則有不信則無的東西,我此番來金陵,也不過是想來看一看這帝都繁華之景,現在既然開了眼界,也就不便繼續叨擾了?!?
葉慎低低地嘆了口氣,當即斬釘截鐵地回絕。
那老宦官時日無多,臨走前尋到葉慎,也不過就是希望他能護小主子周全而已,俗話說“燈下黑”,當今皇帝又如何能想到丞相府里居然窩藏了舊主呢!
這二人僵持不下,一旁沉默許久的妙華大師卻在此時開了口:“善哉,施主既然與葉家有此機緣,也不是我等凡俗之力能夠化解,如今貧僧就將念珠贈予葉家小姐,還望能壓制住那位的怨氣,早日轉世超脫。”
“那邪祟這么厲害,居然連大師也收服不得?”葉慎急得連聲音都在發著抖,卻又無能為力,只是不管怎么逼問,妙華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般慈悲憐憫,倒讓葉慎心里愈發惴惴不安了。
送走了妙華大師,葉慎又快步走進女兒的廂房。
葉明薇背靠著軟枕,細白手腕上纏著那圈蜜色念珠,兀自發著呆,她大病初愈,消瘦了很多,連眼睛都沒有往日的神采。
“爹,女兒無事?!?
面前的男人滿眼紅血絲,顯然被她的昏厥嚇得不輕,讓葉明薇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家中就她一個獨女,想必飛機失事,對她的爸媽也是一個毀滅性的打擊。
她鼻頭酸酸的,險些以為剛剛那種心臟的絞痛會要了她的性命,毫無疑問她是怕死的,尤其是在死過一次之后,那埋藏在黑暗里的恐懼被無限放大,令她又驀然回味起那個關于“葉明薇”的夢境。
原主的偏執與怨念,在她目光對上楚蘅之的剎那一下迸發而出,不過一瞬間的心思萌動,她就遭到了“報復”一樣的反噬,這約摸就是她還魂奪舍要付出的代價。
絕不心動,絕不重蹈覆轍。
她想明白了這一層,但她還是被嚇壞了,在葉慎安慰了幾句之后,她伏在這個“父親”的懷里,放聲大哭了一場。
原書中葉明薇自喪母后就沒在人前掉過一滴眼淚,可如今葉明薇輕易打破了那層人設限制。十三歲嘛,本該是哭笑都肆意的年紀,也不知道原主壓抑個什么勁兒,反正葉明薇哭完之后是覺得好受多了,瞅著自家爹爹衣襟上一片濕濕的淚痕,還有點不好意思。
自然,她哭得響亮悲慟,里外屋舍都能聽到,于廳前等候著的老太君與胡氏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葉明薇突然唱得哪一出,下人們更是瞠目結舌,在底下你來我往地刮起了陣陣眼風。
楚蘅之作為一個外人,自是不知葉家大小姐的剛強性情,只皺著眉頭聽那嬌滴滴的哭聲,想起方才妙華大師的話,倒像是他攪得好好的丞相府雞犬不定似的。半大的少年,經歷過生死離別,心境已然穩重而開闊,半晌就打定了離開的主意,只待葉丞相出來就請辭,還這葉府一個清凈。